八大山人的孤獨精神(超過一千萬元的八大山人拍品集萃)

清 八大山人 畫眉、行書七絕斗方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130萬元【陰山工作室按】這裡搜集的作品全部來自各大拍賣會,成交價均在1000萬元以上。陰山工作室官方博客專文列出的不在其內。市場是檢驗真跡的大熔爐,每一位大藏家的背後都有資深的藝術家和鑒定家。以下文位元組選自《八大山人的孤獨精神》,作者不詳。配文字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觀賞圖片的時候不枯燥而已。

清 八大山人 文禽蘭竹 立軸 水墨絹本成交價1022萬元八大山人藝術有強烈的孤獨感。在中國繪畫史上,倪雲林、石濤、八大山人可謂三位具有獨創意義的大家,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以精純的技法為基礎,以哲學的智慧來作畫,以視覺語言表現對人生、歷史乃至宇宙的思考。但l一人的風味又有不同,雲林的藝術妙在冷,石濤的藝術妙在狂,八大的藝術則妙在孤。

清 八大山人 松鹿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2243萬元  八大繪畫中有一種孤危的意識、孤獨的精神、孤往的情懷。八大將「孤」由個人的生命體驗上升到對人的類存在物命運的思考。他的孤獨體現的是獨立不羈的透脫情懷,獨立不傾的生命尊嚴,獨與宇宙相往來的超越精神。八大藝術中體現的孤獨精神,是中國傳統藝術最為閃光的部分之一。  八大藝術這種孤獨感與禪宗有關。八大自成年之後便遁跡佛門,依佛門達三十多年。晚年他離開佛門,但心念仍在佛中,佛教思想仍是其思想主流。作為一位曹洞宗的信仰者,八大藝術的孤獨精神打下了深深的禪家的烙印。禪給了八大山人獨特的智慧,他畢生用藝術的語言來表現它。  

清 八大山人 1697年作 歲寒三友圖 立軸紙本設色 成交價2128萬元  畫家要告訴你,這是多麼孤獨的世界:空空如也,孤獨無依;色正空茫,幽絕冷逸。  八大關注的不是一隻小鳥的命運,而是人的命運。曹丕詩云:「人生居天壤間,忽若飛鳥棲枯枝。」從無限的時空來說,人就是一隻孤獨的鳥兒,一個短暫棲息、瞬間消逝的鳥兒,人的生命過程乃是孤獨者的短暫棲居。八大通過他的鳥,展現對人孤獨命運的思考。  八大不畫鳥覓食的專註,卻畫獨鳥的怡然。在這風平浪靜的角落,在這墨荷隱約的畫面中,沒有聲張,沒有喧囂,沒有為慾望的尋覓,只有安寧與寂寞。

清 八大山人 山水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792萬元  八大有《題孤鳥》詩寫道:「綠陰重重鳥問關,野鳥花香窗雨殘。天譴浮雲都散盡,教人一路看青山。」孤獨非但沒有給他帶來精神的壓抑,反而使他感到閑適和從容。雖然畫面是孤獨的鳥,枯朽的木,但山人卻聽到間關鶯語花底發,體會到盎然春意寂里來,疏疏的小雨蕩漾著香意,淡淡的微雲飄著清新。寂寞的畫面,枯朽的外表,孤獨的形象,沒有一絲哀痛和可憐,卻充滿生命的怡然。  八大晚年在品味孤獨中,透露出他對人生命價值的認識,即:只有孤獨的,才是真實的。表達的是對禪門「孤獨乃真實相」觀點的依歸。在八大山人看來,歸於「自性」、歸於自由,才是真實的展示,才是生命意義的實現。孤獨是一條通往自由的路。

清 八大山人 鷲梅花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150萬元  禪家說:「千人萬人中,不向一人,不背一人。」獨立不是對群體的逃離,而是心靈中的無所依傍,禪宗將出家人稱為「無依道人」,強調不沾一絲,透脫自在,如「透網之鱗」――人在世界中,如一條被網住的魚,有重重束縛,沒有獨立,禪指出一條從網中滑出的路。  有一位僧人問趙州大師:「孤月當空,光從何生?」趙州反問道:「月從何生?」禪宗要斬斷一切知識、習慣的沾系。月從何處起,這是人的意識,是空間的感覺,為知識束縛的月,就失落了月本身。禪家的境界是『冷月孤圓』,是「獨鳥盤空」。人在依傍中存在,但習慣於依傍的存在又是一種非存在,禪家獨立的理想就是為了解除這一困境。

清 八大山人 墨荷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107萬元  深諳禪宗哲學的八大用繪畫表達了他這方面的思考。他的畫中頻繁出現的孤鳥、孤雞、孤樹、孤獨的菡萏、孤獨的小花、孤獨的小舟,這些孤獨的意象,都無所依賴。  八大對人類「傍他家舍」的處境深惡痛絕。他一生對獨立的強調,其實就是要「到孤峰頂上」,抖落一切束縛,從他人「家舍」的乞討生活中走出。他深感,世上很多人一生忙忙地「隨境而轉」,「波波地」從他而學,「急急地」在他人屋檐下求得一片安身之所。實在荒謬得很。

清 八大山人 福祿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344萬元  山人有《題畫山水》詩道:「去往天下河山,僅供當時瀏覽。世界八萬四千,究竟瞻顧礙眼。」這喧囂的世界,如葛藤一樣互相糾纏,知識、習慣等糾纏著人們,人們在有「待」的境地中存在,也在「待」中喪失了真性。八大說:這樣的東西太「礙眼」了。他獨鍾孤獨,就是要斬斷葛藤,撕開牽連,尋得生命的真實相。  如八大山人善畫石,卻與前代畫家筆下的石有不同,他的石多呈一峰突起之象。

清 八大山人 山水 立軸 水墨綾本成交價3611萬元  孤峰是禪宗的一個重要意象,獨坐孤峰頂,常伴白雲閑,是禪門重要境界。有人問溈山:您的學生宣鑒禪師哪裡去了,溈山說,他「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禪門用「上孤峰頂」來形容徹悟,強調無所依傍、無所沾系。八大作品中一峰獨立的處理,體現了禪門所謂「孤峰迥秀,不掛煙蘿;片月行空,白雲自在」的境界,為其崇尚孤獨的藝術哲學作詮釋。  無住,就是無所沾滯,一念不生,只有在無心的境界中才能真正無住。八大《題梅花》云:「泉壑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雲來鳥不知,水來草不知,風來石不知,因為我無心,世界也無心,在無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自落。曹洞始祖洞山良價有法偈云:「青山白雲父,白雲青山兒。白雲終日倚,青山總不知。」八大上詩中傳達的是和他的師祖一樣的思想。

清 八大山人 百合拳石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955萬元  山人有詩道:「春山無遠近,遠意一為林,未少雲飛處,何來人世心。」(《題山水冊》)「無心隨去鳥,相送野塘秋。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無題》)「側聞雙翠鳥,歸飛翼已長,日日雲無心,那得蓮花上。」(《題蓮花翠鳥》)1這幾首小詩反覆出現在山人的作品中,第一首說在無念心境中,群山已無遠近,遠近是人的空間感,在無念的境界中,人心退去,天心湧起,山林禽鳥都是我的心。第二、三首描繪的也是與「人世心」決絕的境界,在這裡斜陽依依,輕風習習,心隨飛鳥去,意共山林長,白雲卷舒自如,蓮花自開自合,一切自由自在。

清 八大山人 拳石雙鳥圖 立軸 水墨絹本成交價2240萬元  前人說,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如寒塘雁跡,太虛片雲,這幅畫真可當之。八大的藝術似乎總在虛無縹緲中,如雲起雲收,如飛絮飄旋,如爛漫的落花隨水而流,縹緲無定,去留無痕。沒有一個定在,沒有一個完整的陳述。正所謂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不染一點塵埃,不沾一片煙蘿。在八大看來,世事無常,世相如影,所以我心無住。一切物質的留戀、理性的粘滯、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會在「住」中失去自由。

清 八大山人 月鹿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035萬元  「涉事」就是無心而為之。八大山人說,他是「劣於斗」的,他不善於斗,他來作畫,只是「涉」及一件事,平平常常,無衝突,不爭奪,心無所求,故無所失。唐代的趙州大師「吃茶去」的精神就是八大這裡要表現的,他的藝術如趙州的茶碗,蕩漾著清澈與平和。所謂「涉事」,就是無所『涉』,無所『事』,雖『涉』而未『涉』,雖「事」而無「事」,有的是一顆平常心。

清 八大山人 梅花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150萬元  八大畢生喜畫荷,今傳世荷花作品不下百幅,他的荷有很多種類,其中有菡萏欲放、小荷初舉、枯荷池塘等姿態,荷花在他的筆下不僅是清麗出塵,而且多顯示出執拗之勢。一枝菡萏,卓立於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正是禪門所謂「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的那種。那曲而立的身姿,張揚著一種傲慢的氣質。這幅畫貴在風骨,自尊的氣質昂然於其中。

清 八大山人 墨荷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012萬元  生命的尊嚴凜然不可犯,這是八大孤獨的藝術形象所要表達的重要思想。  生命有生命的尊嚴,一個微小的生命也有不可屈服的力量。尊嚴是人對自身生命價值的維護。八大藝術透露出一個強烈傾向,就是尊嚴是人生命價值的最終體現,沒有尊嚴的生命是無意義的生命。表現尊嚴,維護尊嚴,予生命尊嚴以嘉賞,是八大晚年藝術的重要主題。

清 八大山人 游魚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2240萬元  八大藝術中所表現的生命尊嚴思想,奠定於他對大乘佛學平等覺慧的理解。《大般若經》強調,一切眾生都有佛性,所以諸法平等,有情世界甚至無情世界都有「自性」,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一草一木都是一個圓滿俱足的生命。《維摩詰經?菩薩品第四》說:「一切眾生即菩薩相。」一切眾生都具足如來的智慧德相。尊卑、高下等等,是人的分別之見,而生命本身是沒有高下之分的。

清 八大山人 書北窓三友詩 立軸 設色紙本 成交價2261萬元  八大晚年以「驢」為號,有「驢屋人屋」、「人屋」的印章,並有「驢屋人屋」、「驢屋驢」、「人屋」等款識。其實並不是自我貶低,或是表達憤怒之情,所寓含的就是平等思想。黃檗希運《宛陵錄》說:「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人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捨處。」八大以「驢屋」為款時,正是他癲疾複發漂泊南昌的艱難時刻,那時他過著連驢都不如的生活,人的尊嚴幾乎到了被剝盡的程度。流浪於南昌街頭,他是一個無「屋」者。

清 八大山人 虯枝蒼鷹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518萬元  「驢屋」打上他恥辱生活的印記,同時也表現了關於人存在價值的思考。在常人看來,驢屋、人屋、佛屋是有分別,有階級的,誰人不厭驢屋,誰人不慕光明之佛屋!而在禪家看來,大道就在平常中,沒有驢屋、人屋、佛屋之分別,一念心清凈,處處蓮花開,處處都是光明的佛地。「屋」即取捨處、安頓處,八大的取捨和安頓之處,就在不分別、不取捨處,在隨意而往、不忮不求、無喜無怨的心境中。在他這裡,沒有驢屋、人屋、佛屋的分別,更不是先由驢屋,再到人屋,最終到佛屋,那都是分別見。一個透脫自在的人,不是躲在別人屋檐下苟且棲身,而是縱意所如,無往而非家園。他的「屋」,就是無「屋」。

清 八大山人 草書七絕詩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3450萬元  八大晚年作品中有一種「獨大」的思想。禪宗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而八大山人強調,四方四隅,唯我獨大。這不是什麼尼采式的超人哲學,而是一種維持生命尊嚴的思想。在《個山小像》上,八大錄劉慟城給自己的贊語云:「個,個,無多,獨大,美事拋,名理唾。白刃顏庵,紅塵粉。清勝輞川王,韻過鑒湖賀。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冬離寒矣夏離炎,大莫載兮小莫破。」八大非常重視老友對自己的評價,意思是:個山,個山,真是法門偉器,雖然是一點(無多),卻是大全(獨大)。他通入空門,是個超越者。善畫工詩,畫不減王維,詩不讓賀知章。「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超越現象界,與天同行。這就是劉慟城所謂「大莫載兮小莫破」,由此「上下渾然與天地同流」。

清 八大山人 鷺石圖 立軸 紙本成交價3300萬元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孤獨感常伴著一種無望,孤獨中往往顯出生命的柔弱和無力感。八大山人的孤獨卻不同於此。他的孤獨表現的是一種張力形式,傳達的不是柔弱感,而是不可戰勝的意志力。  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點,八大很喜歡通過物象之間對比所形成的張力來表現。如江蘇泰州市博物館所藏的《秋花危石圖軸》(圖八),作於1699年。畫的中部巨石當面,搖搖欲墜,山人以枯筆狂掃,將石頭力壓千鈞的態勢突出出來。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鉤出一朵小花,一片微葉。巨石的張狂粗糙,小花的輕柔芊綿,構成了極大的反差。花兒不因有千鈞重壓而顫抖、萎縮、猥瑣,而是從容地、自在地、無言地開著,綻放著自己的生命。危是外在的,寧定卻是深層的,生命有生命的尊嚴,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緣,也是一個充滿圓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嚴是不可沉淪的。  八大的孤獨中透出倔強,一種天子來了不低頭的氣度。在這一點上,他又有些類乎石濤。石濤善用墨,八大善用筆,八大的筆也常常裹著狂放,禿筆疾行,筆肚狂掃,筆根重按,快速地,奔放地,灑落著他的激情,他的筆致中裹孕著力感,也暗藏著機鋒。心中無怯,筆下無疑。他常畫孤零零的一條魚,兀然地伸展著身軀,最出神的是魚的眼睛,眼睛中透出堅定,沒有一絲恍惚,冷視著這個世界,伸展著自己的性靈。  

清 八大山人 荷花翠鳥圖 立軸 水墨紙本成交價1100萬元  人的生命是偶然的,人是個脆弱而短暫的生命存在,如何在偶然的里程中追求必然的意義,在脆弱和短暫中追求永恆的價值,中國藝術哲學開出的妙方是「超越」。現實中無法伸展,就在體驗中超越之,在體驗中,消解有限與無限的判隔,克服當下和永恆的分離。八大深會這種哲學的妙義。  八大的孤獨是超越中的孤獨,就是將一個渺小的個體、短暫的生命放到無限的世界中,來追尋生命的價值意義。我們可由八大的「雪個」之號談起。  八大於順治五年(1648)剃度為僧,後從法於曹洞高僧弘敏,法名傳綮,字刃庵,又號「雪個」。目前見到他最早的作品《傳綮寫生冊》十五開(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作於1659年)上就有「雪個」白文印,又有「雪衲」、「個衲」、「個字」等印。在中後期的作品中,「雪」字罕見,而涉及「個」的印款則很多,如在他中後期的作品中至少有四種不同形狀的「個山」朱文印,又有「個山」、「個山人」、「個」等款識,並有「個相如吃」等花押。關於雪個、個山之號,諸傳記也有記載。邵長蘅《八大山人傳》云:「八大山人……初為僧,號雪個。」陳鼎《八大山人傳》說:「八大山人……自號為雪個。」這些記載與八大流傳畫跡是相合的。  八大有雪個、個山等字型大小,然而現今不少有關八大研究著作又說八大有雪個、個山、個山人、雪侗、雪筒、悃山、佃山人、筒山等名號。但從今所見八大作品看,其印章、款識、花押中的「個」,只作「爪」,從來沒有「箇」、「個」的寫法。在《個山小像》山人題識和諸位題跋中,言及個山之「個」,都作「個」,而不作「個」。八大的「個」有其特別的用意。  箇,《說文》:「竹枚也,從竹固聲。」它是數量詞。而個,是竹的象形字,它本是竹的本字。《釋名》云:「竹日個。」個就是竹,後借為表示數量的詞。山人的朋友臨川縣令胡亦堂《予家在滕閣,個山除夕詩中旬也,為拈韻如教》詩云:「汝是山中個,回思洞里幽。」他說八大是「山中個」――是山中的竹子,絕不是山裡的一「個」。八大有弟子名萬個,也取竹竿萬個之意。  八大「雪個」之號,頗具深意:雪,是無限的天地;個,是一竹,一點,一個微小的存在,一粒如塵埃的生命。但這枝竹,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點綠,茫茫世界中的一個點。一點,一塵,一竹,是渺小的,渺小得使人難以發現,但當它融入皚皚白雪、茫茫天地、莽莽宇宙之中,便擁有了大,擁有了世界。正如明張岱《湖心亭看雪》所描繪的,雪連下三日,世界一白。張岱與友人去西湖湖心亭看雪,在湖心亭中,但見得「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亭中的我惟是一點,這一點融入皚皚世界中,便是世界中的一個我,宇宙船中的一個我。  八大「雪個」之號中包含著生命超越的思考:一、相對於無限的宇宙而言,人是個微小的存在。二、當「小」融於「大」的世界中,便可提升性靈;三、「個」雖小,卻是天地中的一個「個」,是一個充滿圓足的生命。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此即八大反覆強調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八大「雪個」之號與曹洞法系有關。八大老師弘敏是雪關智的法嗣。雪關和尚的《雪關歌》在禪門頗負盛名。雪關曾參博山元來,元來以其不悟而使其禁關六載,「忽一日作《雪關歌》。倩人寫呈山,山為擊節稱善,令開關。說偈贈之曰:「始行大事六年雪,頓人圓明一片冰。今日幸親無縫塔,掣開關鎖萬千層。」《雪關歌》之意與雪個的含義頗有相合之處。八大以雪個為號,也有「雪關門下一隻竹」的意思。由雪個之號中所透露出的一即一切的思想,在八大思想中根深蒂固。八大有《題荷花》詩道:「竹外茆齋橡下亭,半池蓮葉半池菱。匡床曲幾坐終日,萬疊青山一老僧。」他是一位老僧,但卻是萬疊青山中的一老僧,茫茫天地中的一老僧,是宇宙船上的一個人。他在匡床曲幾中終日閑坐,心靈匯入暝色的世界,匯入無限中。  八大名號中所包含的哲學智慧,並非硬性附加上去的。對此,八大有清晰的認知。1676年,八大密友蔡受跋《個山小像》道:  咦!個有個,而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也;個無個,而超於五四三二一之外也。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圜中一點。減余居士蔡受以供,個師已而為世人說法如是。  蔡受將八大的「個」放到宇宙中來審視。所謂「個有個,而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也」,此句說的是「有」。從「有」的角度看,人就是一「個」,一個有限的生命實在,一個在一二三四五――具體的世界中展現的存在,由「一」到「五」,即由無到有,而歸於雜多,此為表現具體存在之語。所以,蔡受這裡說「個」「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意思是立於茫茫的世界之間。「個無個,而超於五四三二―之外也」,說的是「無」。從「無」的角度看,人的心靈可以超越這有限實在,而同於無限的世界。即由萬物的「有」歸於「冤」,由「五」歸於「一」。由雜多歸於無的世界,所謂「超於五四三二一之外」。  在蔡受看來,個山,乃至「雪個」之號,關注的是有限和無限、現象和本體之間的關係。他說:「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圜中一點。由無到有的展現,是形下:由雜多的有到無的回歸,則是形上。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在道器、有無、形上形下之間,展現生命存在的意義。  這裡的「圜中一點」來自於禪宗,其意思與「雪個」相似。雪是無,個是有;圜是無,一點是有。圜中,即圓相,此指虛無空闊的世界。「圜中一點」,茫茫世界中的一點,一點是有形的,是形下;圜中是無形的,是形上。有形但為無形造,有形的世界是道的體現。蔡受說:「個山,個山,形上,形下。」意味著「個山」反映了形上形下之間的關係。如何反映?揣摩蔡受的觀點,他當是認為,個是山中之個,是世界之個,個是有限的,山是無限的。這正如「圜中一點」。人在世界中,就是「圜中之一點」。蔡受的觀點可能並不完全符合八大個山之名的意義,因為八大強調的是一點融入世界,他否定有形上形下、現象本體之別,這是禪宗的思想。而蔡受強調的是一點體現抽象的道,其觀點接近於理學的「理一萬殊」說。不過,蔡受從人作為世界中一個獨立存在的角度去解讀八大「個山」、「雪個」之名,接觸到其核心內容。  蔡受曾談到八大為朋友所作的一幅畫:「雪師為徂徠葉子作扇畫:巨月一輪,月心蘭一朵,其月角作梅花。題詩云:「西江秋正月輪弧,永夜焚香太極圖。夢到雲深又無極,如何相伴有情夫。」八大畫的是月、梅等,卻從太極、無極中著意,所循是傳統畫學中太極梅花的思路。宋理學家周敦頤《太極圖?易說》云:「自無極而為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極立焉。」周氏以「無極而太極」為萬物之源,這個「無極而太極」,就是一圓。朱熹云:「○者,無極而太極也。」宋代以來,很多畫家從無極太極角度來談梅的象徵意義。在八大看來,他畫的是梅花,是世界的―個點,在這點中可見―個「圓」(太極)。八大濤云:「大禪―粒粟,可吸四獬(海)水。」一即是一切,所謂恆河沙數,一塵觀之;浩瀚大海,一漚見之。他在《河上花圖》中也說:「實相無相一粒蓮花子」,一粒蓮花子就是一個世界,所謂「世界蓮花里」,就是這個意思。  八大山人作為在逆境中生存的藝術家,剛成年時,明代就滅亡了,從此這位王孫便過著漂泊天涯的生活,從遁跡古佛到寄人籬下,再到晚年流落南昌街頭,寄居於破廟敗庵之中,一直忍受著沒有「家」的痛楚。孤獨,是他悲慘人生經歷的鮮活體驗,也是他回歸生命家網的深長呼喊。八大繪畫中的孤獨思想呈現,與他的生活遭際密切相關。但從總體上說,八大山人不是通過孤獨來強調自己可憐的生活遭際,那種將八大的孤獨限於他一己感傷方面的解讀,等於否定八大藝術的獨特價值。八大是將個人的生命體驗上升到作為類存在物人的生命思考,上升為人的生命尊嚴、生命張力、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思考。他的藝術之所以至今還能觸動人的生命隱微,就說明其中包含著普遍性的價值思想。  八大山人冷眼看世界,獨立不羈,磊磊然不與世俗同列,而且天姿高朗,脫然世表,他的畫也時有目空宇宙之志,充溢著強烈的超越意識。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八大藝術中的孤獨,不是用來證明自己鶴立雞群、高於群類的獨大情懷,歷史上對他名號「八大山人」是「四方四隅,唯我獨大」的解釋,就屬於這類誤解,而至今學界也不乏以「孤傲」來解八大者。其實,八大藝術中的孤獨不是自大,八大不是以孤獨中表達傲慢,而是要在孤獨中回歸諸法平等的境界,八大所崇尚的孤獨是一種撕去一切附著的孤獨,是還歸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生命清明的孤獨。  正因此,我以為八大山人繪畫中的孤獨具有極高的人文價值。他的藝術形式、筆墨技巧固然值得我們重視,更重要的則是在形式筆墨背後所蘊藏的深邃生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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