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頭記

剪頭記

來自專欄一地雞毛26 人贊了文章

我很不喜歡剪頭。

從小看著電視里的小龍女長發飄飄,就堅持也要長發及腰。但等不及十里紅妝,就被老媽咔嚓一刀。我哭著說媽你這樣我還怎麼當長發妹,我媽說你頭髮再長也是傻大姐。

我媽說得有一定道理,因為我不像劉亦菲那麼走運,有一頭烏黑濃密的直發,甩起來英姿颯爽。在下天生自來卷,所以哪怕戴墨鏡,氣場都特么蠢萌蠢萌的。這種頭髮如果留長且不拉直,那麼效果跟勇敢傳說里的小姑娘差不多。

近些年因頭髮梳得勤,且長期扎馬尾,看上去沒小時候那麼卷了,如果不特意講自來卷,幾乎沒人注意。我打小獨樹一幟的特徵就這麼埋沒,我親媽肯定有意見。

畢業回國,回國定律之一:連續家裡蹲三天就會被我媽嫌棄。通常先從小事開始,比如中午我媽查崗問我幹啥呢,我說就……看電腦啊……

「成天就知道打遊戲!「

「嗯……「

「都不知道學習!「

「我畢業了啊。」

「……都不知道幹活!」

「幹啥活啊?「

「收拾收拾東西!「

「什麼東西?「

「你回去的東西!「

於是,剛回家三天的我開始準備回學校的東西。早知道機票不訂那麼久的了。

晚上我媽就看我不對勁,斜躺在沙發上,三根手指撐頭,仔細思忖,該怎麼對付葫蘆蠻小子。

「你頭髮長了,明天帶你去剪。「

「不用吧……「

「再給你燙一燙。」

「我自來卷。」

「你頭髮少,燙一燙顯得多。」

就像往常一樣,她自說自話、自作主張、自得其樂,而我不能不自量力,自行其是,只能自求多福,好自為之。

出發之前她試圖安撫我,不斷強調我家樓下門口的理髮師有多麼多麼專業,她多麼多麼滿意人家的服務。而我認為她選擇這家的唯一可信理由,就是她辦了張卡。

「洗剪吹加燙,原價得一千多呢!」

「折後呢?」

「二百四。」

價錢說明不了問題,手藝才是根本。我相信所謂高人在民間的說法,但我不相信我媽。

「我也剪,陪你。」我媽按著我的雙肩,像小時候拉我看恐怖電影時的情形。

我也看,別怕。

可我他喵的不想看啊!

一進店門,不詳的氣息已經傳來。十平米左右的小店裡只有兩名客人,一名男孩正在接受理髮,而另一名中年婦女抱著條狗子,坐在堆滿雜物的沙發里看電視,雪花嚴重的電視機里播放著八百年前的青春偶像劇。

「我們剪頭,要等么?」我媽開口。

「都剪?」中年婦女立即放下狗子,站起身。

「都剪,先給她剪。」我媽指指我。

「先洗頭吧。」阿姨招呼我。

是我錯了。

狗子嘎嘎地叫,阿姨訓斥:「睡覺去!」

洗好頭,我坐在鏡子前,看見自己被水浸濕的秀髮,溫柔垂在雙肩,搭配不戴眼鏡後的朦朧感,好一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貌啊~

「剪多少?」阿姨問。

「稍微修修。」我說,「到肩膀。」

「剪倒無所謂,」我媽在一邊,」主要得燙燙,還染嗎?」

「不染。」我堅定地答。

「為什麼不染?」

「染頭髮風塵感太重。」

「還風塵感?」

「就是比較妖艷賤貨。」

「那你男朋友的事就穩了。」

一句話噎得我差點背過氣去。

「不染!就不染!「

「行行行,瞧你個德行樣兒,那得燙燙。」

「不想燙。」

「不行,不燙不行,你頭髮實在太少了,給你燙大卷,不跟我的一樣。」說著她捋捋自己的毛。

「一腦袋速食麵……」

我媽猛給我腦袋一下,我這才閉嘴。

聽見剪子刃在腦後合攏,我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斷青絲,斬情慾,削髮辭家凈六塵,自家且了自家身。我守那青燈古佛待君歸,你趁那良辰吉日入洞房。不見昔日少年郎,空餘羅漢堂。

就只到肩膀而已,我心想。不要隨便給自己加戲。

狗子在腳邊不耐煩地蹭,蹭了一身我的頭髮。我這才發現我的頭髮質地還沒狗毛好。

「你看看你這破頭髮,又黃又分叉,小時候給你剃你還不樂意!」我媽抱怨道。

「你給我剃禿瓢我能樂意嗎!」

阿姨撲哧樂了,我趕緊說阿姨你手別抖。地下狗子突然「嘠「的一聲,嚇得我一哆嗦。

「不許叫!睡覺去!「阿姨厲聲訓斥。狗狗安靜下來,卻仍站在不遠處朝它的主人看。

「這狗怎麼跟鴨子似的?」

「公狗。」

「哦。」

剪完再燙再吹,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期間我媽的頭髮也弄完了,連狗子都被領出去遛了三回。漫長的等待讓我還真的對新髮型有了些小期待。然而戴上眼鏡的一剎那,我還是覺得我這一下午的時間都餵了鴨子。

阿姨仍舊細心地替我打理,我則囁嚅著說不出話。

多俊(zun四聲)吶。」阿姨由衷讚歎著。

不錯不錯。」我媽附和。

我覺得如果不是我眼睛聾了就是耳朵瞎了,反正肯定有什麼感官出了問題,才會收到如此超現實的衝擊。

這是沙耶之歌嗎?

我對身處的世界產生了懷疑。

阿姨還在等我的答覆。

哦……好吧。」我不相信我媽,至少也該相信素昧平生的阿姨。

接著我清晰地聽到她鬆了口氣。

你什麼意思?你鬆口氣是什麼意思!這是事故對不對!什麼步驟做錯了對不對!你好好看著我的眼睛!

「行,走吧。」

這……這就完啦?!這是半成品對不對!求求你,這是半成品對不對?!看這樣子至少還有一半的工序沒做吧!

「一共三百二,給三百就行了。」

給三百是啥意思?!為啥又便宜二十!你告訴我為啥又便宜二十!你們做生意的也講良心的是嗎!!!

離開時我回過頭,阿姨抱著狗久久站在玻璃門那裡,一見我回頭又趕緊把視線移開。

我轉而看我媽,頓時內心風起雲湧。

「媽……」

「嗯?」

「咱倆髮型為啥一模一樣?」

一路上我都不記得咋回去的,到家是我爸開的門。門打開的一剎那,我在親爹眼裡看到了驚恐。

「這是……你們……上哪兒了?」

我深吸一口氣,不知從何說起。我必須得先澄清:是的,我們去的是理髮店,沒有遭雷劈,更不會在腦袋上安避雷針。頭髮是真的,不是假髮,也不是誰家的鋼絲球團出來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爸竟然脫口而出,這就算壞了。

「怎麼了!哪裡不好了!「我媽怒斥,」她本來就不樂意,你還這麼說!有本事你帶她剪頭去啊!「

接著一頓痛罵,眼見著無法收場。我此時必須表現出滿意的樣子,不然我媽會不滿意。

「好得很。」

「假惺惺!」

「老爸,你覺得呢?」

「嗯……挺好。」我爸清了清嗓子。我覺得他昧著良心的樣子又暖又慫。

一個人倒在房間的小床上,彷彿身體被掏空。過去的事像走馬燈從眼前迅速閃過,不知不覺便濕潤了眼眶。這麼多年了啊,還是沒變。

至於么?

我媽總愛講這句話。我也講給自己聽。當然沒事,我早該知道的,我媽的髮型就是在那家做的,而她家就只做那一種髮型。

生而為人,便應當妥協,應當接受,應當知足,尤其當你媽也是這破髮型時候。

過一會兒,表姐來我家,我特地把她叫來房間。

「看!我的新髮型!」我將頭髮左右甩,草原舞一樣。

如我所料,娟兒先是震驚,然後立刻死死捂住口鼻,彷彿進入火災現場,全身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哎喲……你……」牙里咬出幾個字,她看我一眼,猛地低下頭,青筋暴起,手足繃緊,努力不發出一點點聲音。等略微平靜,再看我一眼,然後立馬觸電般別過臉,腦袋頂住牆,渾身篩糠一樣狂抖。

我說,娟……你還好嗎?

她伸出一隻手朝我擺擺,忍不住又看我一眼,然後立即崩潰,嘴角裂到最大卻仍不出聲,直憋得青筋暴起,兩隻手對著大腿又掐又捶。

她的行為已經無法用幸災樂禍、捧腹大笑或者樂不可支來形容了。這人有癲癇。

好不容易等她喘勻氣,我小聲說:「娟兒,其實你出聲也沒事,我爸剛笑完。」

結果她又抽起來,比剛才還不要命。我都有點怕了,我怕她厥過去。

「至於么……」

「噗……哈哈哈哈……你怎麼……你怎麼……哈哈哈哈……跟非洲小孩似的哈哈哈哈哈……」

「說什麼吶?!」隔壁我媽又吼起來。

那天晚上恰巧還約了舅舅一家吃飯,我上了癮一樣又去追問表弟。表弟靦腆地低下了頭,我舅媽叫我不要為難他,他只是個孩子啊。

我爸說:「吃菜,吃菜。「

我注意到,他這一個晚上都沒敢看我。

我媽自然不用說,她本身就喜歡泡麵一樣的捲髮,幾十年都這個髮型。而我自來卷了二十餘年,頭一回卷得這麼認真。睡了一晚後,我重新審視自己,竟然有了不一樣的發現。

「娟兒你看我像不像一個明星?」

「什麼明星?」娟兒正看電視,心不在焉地問。

「秀蘭·鄧波兒。」

「誰?」

「秀蘭·鄧波兒。」

「誰?」

我白她一眼:「秀蘭·鄧波兒都不知道嗎?那瑪麗蓮·曼森你更不認識了。」

「我怎麼不認識,不就是壓裙子的那個么。」

我回過身來,以憐憫的目光與之對視。

「你知道唐嫣嗎?」娟兒冷不丁地問。

「知道啊,劉愷威他老婆啊。」

「那你猜楊冪嫁給誰了?」

「那誰……就那誰……叫什麼來著的?」

「劉……」

「劉燁!」

娟兒的眼光我看不懂。

再過幾天,等捲毛逐漸趨於平靜,我再照鏡子又不一樣了。

「嗯,現在有點像小澤征爾了……」

「誰?「娟兒又問。

「小澤征爾啊……算了,阿拉貢認識嗎?」

「很耳熟……」

「魔戒。」

「嗯?「

「霍比特?」

「哦,這我知道,你直接說華生不就得了!」

有些代溝是填補不了的。

待我長發及腰,阿姨,不染不燙剪短拉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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