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人為什麼恐懼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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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的人，誰也沒有親身經歷過死亡，雖然有所謂瀕死體驗，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不可逆的。死亡之後的風景，誰都沒有見過。對沒有見過的場景生起恐懼，好像不夠理智。如果有誰稱自己理智，就可以問他：你害怕死亡嗎？害怕的依據是什麼？

就像正在上課，班主任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喊某個同學：某某，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這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

僅僅從這句話，是不能知道的。但絕大多數同學都會有點怕。其實，也可能是好事，比如老師要派你代表學校參加比賽，或者是你的作文獲了獎；但也可能是壞事，比如你跟人打架了，或者你抄了別人作業，甚至學校攝像頭拍下你偷過東西。

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你會根據老師的口氣去猜。比如，老師讓你「下課後到辦公室一趟」，或者「放學後來我辦公室」，可能好一點，表示沒那麼急迫；但如果直接從教室把你拎走，可能就有點麻煩。

死亡也是如此。你突然得到召喚，要去辦公室了。老師就是死神。這一去是好是壞，很難說。根據老師的語氣猜測，就是看臨終有沒有「瑞相」。如果老師說，「等你有空來找我一下」，這就「走得很好」，長壽，沒病沒災，甚至預知時至，沒受苦就走了。但如果正上課，老師衝進來把你逮出去，就太突然，類似意外身亡，其他同學也不大會覺得這是好事。

但是，語氣是靠不住的。真正靠得住的是你平時的行為表現。如果一個學生平時沒有干過任何壞事，品學兼優，與老師同學相處得都非常愉快，老師突然叫他出去，能有壞事嗎？但如果他平時調皮搗蛋，打架罵人，老師就算讓他「有空來辦公室」，就會是好事嗎？

死亡就是「去辦公室一趟」。你並不知道這一期壽命終了，開啟的是怎樣的旅程。也許是享樂的天界，也許是人間重返，也許是做畜生，也許是下地獄。實際上，是不難知道的。根據你平時的表現，就差不多能知道。假如你確實不知道，恐怕凶多吉少。

如果你平生造了「不動業」，也就是說你能入定，那來生必定生色界天，或無色界天，除非得了大自在，自己發願不去。如果你今生不造十惡，又沒有往生凈土的願，來生必在人天善趣。如果你樂善好施，來生多半在欲界天；如果你精勤持戒，來生很可能重得人身。但如果，這些都做不到，又從來沒發過往生凈土的願，基本上就會到三惡趣。而我們這個世界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最後一種。所以，如果一個學生被老師叫走時，連自己都不知道老師叫你幹什麼，那基本就是壞事。

為什麼許多人害怕死亡？因為我們在娑婆世界上。但並不是娑婆世界上的一切眾生都害怕死亡。前幾天普吉島沉船，有個小夥子先救下女友，又把滑水板讓給一對老人，這時救生船沒地方了，他抱著浮球在海里漂了很久，後來碰到一位泰國人，他又請對方共享自己的浮球。他肯定沒有必活的把握，為什麼還要去幫助別人？他不害怕死亡嗎？

不害怕死亡的人，就像不害怕突然被老師叫去辦公室的人一樣，他對自己平素的行為是有信心的。雖然他未必有宗教信仰，但他必定清楚自己所作的一切的意義，意義不是通過嘴上說的，是通過行動表現出來的，這種意義足以令他戰勝死亡的恐懼。

面對死亡的恐懼，從另一方面暗示了，很多人內心深處清楚自己沒有那麼好。為什麼說娑婆世界眾生罪障深重，南閻浮提有情舉心動念都在造業，從絕大多數人對死亡的恐懼就可以看出來。就像壞學生害怕進辦公室一樣，他可能平時覺得跟別人差不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甚至喜歡說，「這就是人性，不要考驗人性」——如果人性都這樣，為什麼不能考驗呢，還怕考驗幹啥呢？一提到進辦公室他就怕，這表示他內心深處還是知道自己沒那麼好的。這種內心深處的「知道」，就是佛性。

我小時候上學，老師叫學生去辦公室基本沒有好事，所以大家都怕。但要以為所有學校都這樣，就大錯特錯了。現在很多國際學校，學生不怕進辦公室，甚至要專門跑到辦公室找老師，例行跟老師談談。——這怎麼解釋？這表示學校和學校是不一樣的，環境和環境是不一樣的，世界和世界是不一樣的。

在糟糕的學校里，老師喊你去辦公室八成沒好事，你的周圍都是流氓阿飛，校園充滿了霸凌歧視，在這樣的氛圍下，想干出好事比登天都難。但從另一方面說，在這樣的環境里，做好事比在好學校做好事珍貴太多。

娑婆世界，絕大多數人畏懼死亡，反過來印證了娑婆世界之所以叫「娑婆」，充滿瑕疵和遺憾的真相。由此可以想像，必定有另外的世界存在，在某個國土，眾生會把一期壽命的終了當成好事來慶祝，至少不會當成壞事去悲嘆。

如果不容易想像，我們可以拿畢業季舉例子。畢業也是告別，是和陪伴自己一段生命的人分道揚鑣。那些一路相逢的人，是朋友還是冤家，對每個人而言都不同。畢業也是一段生命的終了，但有人歡喜，有人悲傷，有人歡喜中帶著悲傷，有人不舍中充滿期待。

為什麼有種種差別？因為各自的去向不同。一個高中生，他考上清華了，或者要去常青藤了，畢業對他是悲傷多還是期盼多？有人大學畢業，工作沒找到，欠了一屁股債，生計無著，又被學校攆走，捲鋪蓋打包坐上奔向老家的火車時，能不失落悲傷嗎？因為分別而痛哭的人，除了戀戀不捨，有多少是對黯淡無光的前景擔憂呢？農村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學，要離開鄉下去大城市時，父母雖然不舍，但不舍的淚水中，難道不是喜悅比悲傷更多嗎？同樣是離別，如果你知道所愛的人將要前往的是更加美好的地方，難道不為他歡喜嗎？

我們為什麼怕死，不僅因為娑婆世界苦多樂少，更因為一旦從人間離開，要去的地方更加苦多樂少。假如把監獄重刑犯的履歷調出來，會發現他的過往滿目瘡痍。如果考察娑婆世界眾生的過往，雖然無始劫來沒有盡頭，但按比例算的話，也是滿目瘡痍——生在人間只佔了極小極小一部分，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生在天上的時間要比人間稍多，但遠遠超過天上和人間的，是在三惡趣尤其是在地獄的時間。假如把無始劫來的時間比成一年，所有生而為人的時間加起來可能只是一秒鐘，生在天界的時間可能是幾分鐘，因為天上的壽命比人間長，而且受生天界比人間更容易，但天上的時間比起地獄短太多了，所以剩下的時間都是在三惡趣尤其是地獄。

輪迴中究竟到過哪裡，凡夫是記不清楚的。初果聖者尚有隔陰之謎，更何況我們。昏聵的頭腦承載不了那麼多記憶。假如一個人無始劫來造作的業有形有相，整個宇宙都裝不下，怎麼可能記住呢。雖然事情記不住，但印象是有的，就像一間三百平的房間也不妨收攝在一面巴掌大的鏡子里，大千世界也可以收攝在青草上的一滴露珠中。無始劫來的業，都收攝在這一期生命的五蘊身上作為果報呈現。我們這具身體是個賬本，是銀行卡上的餘額。雖然曾經買過多少東西刷過多少次卡完全記不清了，但只要餘額在，你是賺的多還是花的多是明明白白的。娑婆世界眾生之所以懼怕從人間離開，因為他有朦朦朧朧的印象，知道此去恐怕就是三惡趣。他的智識不能告訴他這一點，但他的經驗和直覺會告訴他。

有人說，就算有輪迴，反正我今生記不清前生的事，想必來生也記不清今生的事，既然記不清，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掩耳盜鈴，說的就是這種。你捂上耳朵，難道鈴就不響了嗎？你上個月刷爆了信用卡，不僅刷爆了，回頭還忘了，該還錢的時候也沒還。但是你忘了，銀行能忘嗎？你忘掉欠別人的錢，別人就不來找你嗎？有人總是碰到好人好事好機會，有人總是碰到惡人惡事沒機會，難道差別都在運氣上？跟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關係？你可以忘記前世的造作，但今生受苦受樂還不明了嗎？

如同看一個學生成績好不好，就看他怕不怕考試，看一個世界苦不苦，就看那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怕不怕死亡。死亡是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如果絕大多數人對其深深畏懼，苦的真相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過，在娑婆世界，也並非所有人都恐懼死亡。有人不恐懼死亡是因為活著太痛苦以至於令他寧願選擇死亡，就像過度治療的重病患者，雖然不知道死亡之後要面對什麼，但很確信現在的苦自己不想再受了。但選擇死亡有把握嗎？如果死後依然是這樣的苦，甚至比這個更苦呢？

也有人不恐懼死亡是因為明了自己要去哪裡，知道結果不會壞。倓虛法師晚年在香港，八十多歲了還在講《金剛經》，講到「究竟無我分」，就停下來，不講了。過了一段日子，有天中午，他摸摸自己的脈，讓人扶他坐起來，說脈已經亂了，該走了，又說，我知道自己去哪，然後盤起腿，就走了。像這樣，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會有怎樣的結果，知道一生一世意義何在，對死亡也是沒有畏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