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將蕪 鄉土崩潰前的平靜
清朝畫家所繪表現鄉村生活場景的水墨畫。
蕭公權(1897-1981),著名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台灣中研院首屆院士。1918年考入清華高等科,1926年從美國留學歸國後至1948年,歷任或兼任燕京、清華、光華、華西等名校教授。1949年離台赴美,長期執教於華盛頓大學遠東和蘇聯研究所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政治多元論》《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鄉村》等。
《中國鄉村:19世紀的帝國控制》
作者:蕭公權
譯者:張皓 張升
版本:九州出版社
2018年2月
蕭公權學術代表作之一,考察19世紀清王朝統治中國鄉村的政治體系,包括理論基礎、措施和效果。1960年出版當年即獲得「美國學術團體聯合會」的學術獎,為東方學者受此殊榮第一人。
描摹19世紀中國的鄉村圖景,很難幾筆帶過,也無法一概而論。富庶怡人的村落、焦黑貧瘠的土地、辛勤勞作的鄉人、中飽私囊的官吏,都是特定史料為我們呈現的眾多面相之一。它們或多或少能映畫出某時期某地域的鄉村形態,卻也需要被置於歷史與社會的脈絡中,才能進一步判辨其虛實真假,或偏見與否。
蕭公權於上世紀50年代完成的研究專著《中國鄉村》,即在搜閱大量中外文史料的基礎上,考證19世紀清王朝的鄉村基層統治體系。資料來源除了官方正史,還有地方縣誌、私人著述,以及西方在華人士的書信、遊記。其中不乏對當時中國鄉村的景象和活動的生動描寫及詳細記載,讓我們得以再現19世紀的中國鄉村一瞥。
農民 順從堅忍
「到處都是桑樹、水稻、煙草、攀援在竹架上的葫蘆;所有農民——男人和女人——都在辛勤勞作,一起用力,腳踩水車灌溉田地。」
這番祥和安定、生機勃勃的農作圖景,是倫敦《泰晤士報》記者柯克(George W. Cooke)在他記錄的1857年嘉興之行中為我們留下的。那時,太平軍與清軍還在其他很多地方互相牽制交戰,而浙江此處忙於精耕細作的繁盛村落顯然並未受到太多影響,「今天,我們遇到在從事這項灌溉工作的農民肯定有一萬名之多」,柯克把他沿途所看所感都記在了《中國:1857-1858年紀實》里。
對動蕩的外界全然不知,從來都更在乎過好自己的日子,這好像就是大多數目不識丁的鄉村大眾給外人留下的印象。1850年便來華並在中國生活了60餘年的美國傳教士兼教育家丁韙良,在他19世紀末的《花甲憶記》中也提及,「據說幾千年前,堯帝在視察途中聽到一位老人擊壤唱道:『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今天的皇帝如果也作同樣視察,也會遇到同樣的情況。」
「帝力何有於我哉?」一句沿襲千年的反問,彷彿早已潤上世代農民的底色。他們平順、堅忍,「對政治漠不關心、對自己的經濟狀況不滿意」,既不會主動效忠朝廷,也不願刻意反對它。遇到類似災害或饑荒的難事,他們更直接的應對也是「忍」。出生於上海,畢生致力於研究中國問題的美國學者鮑大可在1948年未刊發的論文《四川地方政府筆記》中也有相應表達:「農民雖然過著非常艱辛的生活,卻忍受著。在他們所處的生存環境——包括物質的和社會的——之間存在著看上去十分穩定的平衡。」
這種「看上去」的平衡,實則並不能承受連續不斷的自然災害和人口壓力的衝擊。歷史學家羅爾綱曾在《太平天國起義時期的人口壓力》一文中估計,18、19世紀中國鄉村人均可耕地數量一直在下降,從18世紀中葉的3.86畝,到1812年的2.19畝,再到1833年的1.86畝,「農民手中早已不擁有足夠的土地(每人3畝多)來維持自己的生存」。
1896年河南《鹿邑縣誌》里記下「農苦而不勤,播種既畢,旱澇皆聽之於天」;安徽《蒙城縣誌書》則寫有「其土地薄鹵,田無灌溉之源,家無累世之富」;1908年四川《綿竹縣鄉土志》中評論,「每人約佔田二畝六分零……僅給衣食,若遇冠婚喪祭、水旱偏災,則負債失業,流離轉徙,此民之所以日即於貧。」當土壤的貧瘠導致積糧的短缺,沉淪的經濟引發村莊的衰頹,非常時期的地方社會很容易陷入「失控」危機、觸發暴力,而這也正是清廷一直以來所極力避免的。遼闊疆土如何確保安全,清帝國政府對鄉村的基層控制體系也正緣此建立。
鄉村 控制無力
具體研究19世紀帝國控制的《中國鄉村》里,蕭公權逐一勾勒了保甲、里甲、糧倉、鄉約四大鄉村政治體系,分別對應著清王朝在治安、稅收、賑災和思想上渴望建立的秩序。
相較於村莊這種自然發展起來的組織,保甲和里甲制度明顯都是人為設計的體系。以保甲為例,大體來說,即十戶為一牌,十牌為一甲,十甲為一保,以此來設置一套獨立的基層組織。保甲的職能在於維繫治安、監控預防犯罪,里甲則負債徵收賦稅和攤派徭役。二者常被混淆,原因在於,初始階段它們都需要對一定區域內的人丁戶口進行編審排查,保甲是為了摸排後有效監管,里甲則為了登記後方便稅收。然而,這兩種制度在19世紀的推行效果都不甚樂觀。
擔任過雲南廣通縣知縣的何紹祺,在1844年上任伊始就寫下,「今之保甲,虛貼門牌,隱匿不知,遷徙不問,徒飽胥役,即詡善政。民病盜喜,官乃恬然」;里甲也面臨「賦有常經,徭無定額,日久弊升」等諸多難題,一方面全額稅款很難收齊,另一方面,則由於稅吏和鄉紳從中作梗,牟取私利,使得處在更底層的平民鄉親們往往被攤派更多。1897年廣西《容縣誌》中便有記載「時賦耗無定章,任意浮收,凡征銀一兩者,加收銀七八錢,其不及一兩者倍之,至二三分之戶,則收至二三錢不等,民苦無告。」
防止饑荒的地方糧倉體系,也會面臨官吏腐敗無能以及農民積余匱乏的阻礙。雖然經濟狀況相對較好的地區,遇上正直得力的官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擋住艱難時期災荒的不良影響。但更多情況下,普通農民們並沒有富裕的餘糧捐出貯藏,也不能一直指望鄉紳富民的慷慨解囊,久而久之糧倉制度名存實亡。針對鄉人大眾、作為通俗教化工具的鄉約宣講體系,也並未如預期發揮功效。
無論是順治帝最初創立頒布的《六諭》,還是康熙帝擴充的《聖諭》十六條,抑或雍正帝撰寫的萬字《聖諭廣記》,其實越到後來越會發現鄉約講習制度推行日益艱難。同治帝在1865年發布的上諭中也不滿當時的「人心風俗敗壞滋深」,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源於鄉約體系的荒廢。而實際上「無知」鄉人悲慘凄涼的生活處境,才是他們無心無力接受這些訓示影響的根源。
正如蕭公權在「鄉村控制的局限」一節中小結道,「面對貧窮和動蕩的上升浪潮,無論什麼鄉村治安體系、思想控制體系、災荒救濟體系,還是其他控制工具,都無能為力。」
衝擊 西方影響
畢竟規模巨大的自然災害給村莊和村民帶來的破壞無法恢復和估計。1849年,浙江某地發生持續水災,法國天主教傳教士古柏察(Evariste -Régis Huc)在《中華帝國紀行》(1855)中便記載,「一切苦鬥徒勞無益後,村民們開始成群結隊,背著口袋,流浪他鄉,到處乞討。他們看上去又臟又丑,衣不蔽體;頭髮直立、粗糙,臉部縮在一起,嘴唇呈青灰色。這些不久前還是愛好和平、勤勞的農民,明顯受絕望的驅迫而更容易做出各種暴行。」
這種從苦痛和人心中升騰出的絕望,其實是19世紀中葉中國鄉村社會逐漸瓦解的內因,再加上後來西方宗教文明以及現代工商業的強勢注入,加劇了清王朝的混亂與危機。在到達1900年義和團之亂頂點之前,其實有無數次排外運動,它們要麼源自鄉紳和儒者最直接的反對,因為正是所謂西方的這些新思想、新觀念聲稱要取代他們曾經堅守多年的傳統文化;要麼是依託家庭手工業謀生的普通村民,因為外來商品奪走了他們的生計而產生出怨恨心理。
鴉片的貿易擴張和吸食成癮,也好像讓鄉村完全換了一幅圖景。美國醫生滿樂道(Robert Coltman)在《中國人的現在和未來》(1891)中就報告,「山西省一些村子裡,男女老少都在吸食鴉片。走近這類村子,一看到破敗的房屋和廟宇,立馬就知道整個村子是由煙鬼組成的。山東省,幾乎每個村莊都有鴉片煙館,所有廟會和市場都在出售鴉片煙。」
煙鬼和煙館聚集的鄉村,除了煙霧繚繞,就是敗家喪身。「街上沒人賣菜,僅有的一兩間店鋪也關著門。房屋的陰影里,幾個男女躺著或蹲著——看上去都麻木不仁。他們的臉像皮革一樣皺巴巴,眼睛無神,遲鈍……即使是女人手中抱著的嬰孩,也是皮膚乾燥、臉色憔悴。」赤貧和麻木早已讓鄉村喪失活力,只有相對平靜的社會才有可能讓百姓安分守己。
怡人和諧有可能曾經存在於清王朝的全盛時期,但不得不承認隨著時間變遷它逐漸在19世紀消失殆盡。水旱天災,貪腐人禍,終將落後貧窮鄉村那些絕望無助的鄉民逼上求變的道路,追隨能讓他們生活處境變得更好的人。不過,這裡所概述的19世紀鄉村畢竟只能呈現個別側影,因為終是一個個不同的村落和一個個不同的人,曾經紮實地生長在此。無法抹去,也無從忘懷。
撰文/新京報記者 李佳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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