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約續談。不規則的奇異美
「我喜歡他的作品,是因為在其中讀到了不規則的奇異美,不著邊際,不像詩的詩,不本分的散文,但還是無可救藥地浸濡在他的文字當中。就好像下了一場彩色的雨,覺得怪異但不得不愛。他的作品讓人覺得驚奇,不知道從何而來。它有著一個原始的抒情的靈魂。」
——陳丹青
我也是喜歡木心文字的奇異之美,不著邊際,彩色的雨。
好,讓我們繼續吧——
第八講
新舊約續談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
在薄茵萍家
門徒對耶穌說:「你講道為什麼總是用比喻?」耶穌說:「因為天國的奧秘只叫你們知道,不叫他們知道。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有的,也要奪去。所以我用比喻對他們講,是因為他們看也看不見,聽也聽不到,在他們身上,正應了以賽亞的預言,"你們聽是要聽見,卻不明白,看是要看見,卻不曉得』,因為這些百姓的心是油蒙了的,耳朵發沉,眼睛緊閉,要等到眼睛看見,耳朵聽到,心裡明白,會轉過來,我就醫治他們。」(此段最愛,完服!)
大多數人是愚氓,極少數人是精英,這是規律。那些聽道的群眾,頑石點頭了,點過之後,依然是頑石。耶穌很明白:言,要說給懂的人聽;道,卻是對民眾講的。他心裡知道,群眾聽不懂。
如果我們出書,印數十萬,哪有十萬人能懂?
教堂,人進人出,誰懂教堂?教堂不動,你來也罷,不來也罷,但總有二三賢者智者懂。
為什麼先知、宗教家、哲學家要用比喻?從西方史詩到中國《詩經》,充滿比喻,幾乎是靠比喻架構完成的。從前的政治家、大臣、縱橫家,勸君,為使其聽,用比喻;對下民說,知其不懂,也用比喻。
說明人類的智力還在低級階段。
真正相愛的人,不語,一瞥,不需比喻。智者面對,相視而笑,也不用比喻。比喻,是不得已。
比喻不是好事,是苦中作樂。莊周最會漫無邊際作比喻,老牌形象思維大師,如果我與莊子會面,他開口大鵬、烏龜之類,我就說:「庄兄,別來這一套,兩律背反,就兩律背反,權力意志,還是自由意志,大家表態。」(O(∩_∩)O哈哈!)
先知在故鄉是不受尊敬的。每個人要保留一點神秘感,使人不知你。否則像耶穌那樣,在家鄉被人看輕,被人欺負。
人類總是以誤解當做理解,一旦理解,即又轉成誤解。
我的大半生,閱人多矣,閱藝術家多矣。確切說,想成為藝術家者多矣,此後生如行於海,磨難如風浪,但太多人行於海,怕沉沒,害怕了,有人沉沒,有人時浮時沉。
一路多小信的人。
我不比人慧,不比人強,數十年間認識的精英分子前後六批,凡五十人,有大才,甚至天才,至今只剩我一人。如果他們成了,文藝復興。
下了海,要走下去。
天才幼年只有信心,沒有計劃。天才第一特徵,乃信心。信心就是快樂。傍晚闊人遛名狗,我傍晚也散步,遛哲學。狗沿途撒尿,遛哲學的人,報償是巧思和警句,回家寫,比想的時候更佳,大幸福。
信心到底哪裡來?信心就是忠誠。立志,容易。忠誠其志,太難。許多人立志,隨立隨毀,不如不立。藝術,愛情,政治,商業,都要忠誠。求道,堅定忠誠無疑,雖蹈海,也走下去。
現在有句動人的世界性口號,「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我心中也有呼籲:「我們只有一個耶穌。」關於新舊約的故事和涵義,總共做了四講,終究言不盡意,很對不起耶穌。
諸位要是真心在聽,就該知道我的解釋過程,就是我的自我教育過程。一個人衷心讚美別人,欣賞別人,幸福最多——他是調整自己,發現自己。你認識了一位智慧的、高尚的、真誠的人,自然會和原來的親戚舊識作比,一作比,如夢初醒的過程,不就是自我教育嗎?
所謂教育,是指自我教育。一切外在的教育,是為自我教育服務的。試想,自我教育失敗,外在教育有什麼用?
凡人沒有自我教育。所謂超人,是指超越自己,不斷不斷超越自己。
最動人的是耶穌在橄欖山上的絕唱:當他做最後的憂愁的祈禱時,門徒一個個撐不住了,睡倒不醒。他們是凡人,老實人。開始時,耶穌只需要信徒、門徒,但在快要赴死的時候,他需要朋友。那一刻,門徒們、凡人們,怎麼可能上升為朋友?
耶穌的志願,章節分明。該逃的時候逃,該說的時候說,該沉默的時候,一言不發,該犧牲了,他走向十字架。最後他說:「成了。」
從藝術的價值判斷,耶穌是「成了」,從人生的價值判斷,耶穌愛世人是一場單方面的愛。世人愛他,但世人不配。兩千年來世界各國的愛放在天平這邊,天平的另一邊,是耶穌在十字架上的絕叫。
所以,耶穌對我永遠充滿魅力,也使我永遠悶悶不樂。
在這樣複雜的心理狀況下,這堂課算是講完了。耶穌留下的典範是什麼呢?
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
「原來」兩字,請不要忽略。在座有人在愛,有人在被愛,很幸福,也很麻煩。最後一句話:「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論信仰,耶穌是完成的;耶穌對人類的愛,是一場單戀。
第九講
東方的聖經
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
宗教是什麼?就因為宇宙無目的,方法論無目的,也是架空。宗教是想在無目的的宇宙中,虛構一目的。此即宗教。
哲學家是懷疑者、追求者。
藝術家是水淋淋的浪子。他自設目的,自成方法。
不要太早做浪子,要在宗教、哲學裡泡一泡。
釋迦還有一稱呼:釋迦牟尼。釋迦是族名,有釋迦族,意即有神意。牟尼,是寂靜沉默的意思,有神意的寂靜沉默之人。
喬達摩是世上最偉大的人之一。他是自我犧牲,清靜寂靜,思辨深刻,靈感豐富。
(十六字加起來,我又要拉入藝術家了——多像!)
佛教吸引中國最有學問的人去研究,說明佛經的文學性、哲理性之豐富。近者如章太炎、魯迅,都涉入。章的學說,就是以佛經與老莊哲學的融合。研究佛經,是東方智慧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今天的中國學者,就缺這個「底」。
我最心儀的是音樂、建築、繪畫所體現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種圓融的剛執,一種崇高的溫柔。以這樣的情操治國、建邦、待人接物,太美好了。
一個中國的紹興人說出尼采沒有說出的最重要的話:「美育代宗教。」這個人,是蔡元培。「代」字,用得好,宗教不因之貶低,美育也不必罵街,斯文之極,味如紹興酒。
宗教歸根到底是意識形態,是文化現象。宗教與哲學的分野,一個是信仰,一個是懷疑。宗教,稍有懷疑,就被視為異端。
三個思考題:
如果不憑藉宗教,藝術能達到飽和崇高的境界嗎?
藝術這麼偉大,為什麼要依附宗教?
宗教衰亡了,藝術自由了,獨立了,藝術是否更偉大了?
三題可有一解:
宗教是父母,藝術是孩子。藝術在童年時靠父母,長大後,就很難管。藝術到了哀樂中年,漸漸老去,宗教管不著了。藝術是單身漢,他只有一個朋友:哲學。
以下是藝術與哲學的對話——
藝術:我是有父母的,你怎麼沒有?
哲學:我是私生子。
藝術:一點傳說也沒有嗎?
哲學:聽說過,是懷疑。
藝術:你生來就連童年都沒有?
哲學:我們是沒有神童的。
藝術:(沉思)。
哲學:老弟,別哀傷,哲學可以返老還童。藝術是童年在前,哲學是童年在後。藝術,你也可以尋得第二次童年啊!
(這段對話太逗了,笑死我咯!)
第十講
印度的史詩
中國的詩經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日
向來有惡與惡的戲劇性、善與善的戲劇性,這善與善的戲劇性令我們感動的是,忘記了它的虛構性——置金鞋而代為王,簡直浪漫主義、唯美主義、象徵主義、理想主義都有了。
印度史詩的篇幅,二十萬行,相當於《伊利亞特》與《奧德賽》合計的八倍,是世上最長的史詩。歌德《浮士德》一萬兩千行,數量上不可比。抒情詩寫如許多行,真不知抒什麼情。(我也這樣說!)
古時候的愚忠,真可哀!這種愚忠是極高尚的、極真摯的感情,可是沒有同等的智慧統攝,以致終為悲慘。
整個《詩經》是悲苦之聲。我罵儒家,是將好好一部《詩經》弄成道德教訓,詩曰如何如何……《詩經》原本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壓抑,可是幾乎所有中國人接引《詩經》都錯,都用道德教訓去看《詩經》。
詩就是詩。《詩經》之名,是錯的。弄成經典,僵化詩,教條詩。
中國沒有與荷馬同等級的大詩人,乃中國的不幸。今天不再可能出了。我想,如果中國有宏偉的史詩,好到可比希臘史詩,但不能有中國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詩。怎麼選擇呢?我寧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詩經》抒情詩。我是老牌個人主義者。我不是愛國主義者。所以,我愛《詩經》之詩。
第十一講
詩經續談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七日
比起後世一代代腐儒,孔子當時聰明多了,深知「不學詩,無以言」。意思是,不學(詩經)不會講話。他懂得文採的重要。
古說「木鐸有心」,我的名字就是這裡來。
又有一說,說孔丘並未刪詩,好詩自會流傳。我懷疑。一定要形諸文字,才能流傳。如果當時沒有人編選,《詩經》到漢代就所剩無幾了。
從《詩經》里,我們可以看到兩千五百多年的政治、社會、文化、愛情、友情、樂器、兵器、容器,等等。三百零五篇,植物、草本七十種,獸三十種,鳥三十種,魚十種,蟲二十種……可見當時的中國人對自然已知定名。
如果人世間沒有這樣的一幫人出現,那將是多麼的黯淡與荒涼。
追溯、仰觀天空中或遠或近的粒粒星辰,倍覺人世的曼妙與可愛……
隨我一同欣賞吧——
第十二講
楚辭與屈原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日
我也受《楚辭》影響。《哥倫比亞的倒影》、《九月初九》,都是賦。洋裝賦《夏夜的婚禮》,用《九歌》方式寫,若人點破,乃搔到癢處。我愛被人拆穿西洋鏡,拆穿了,西洋鏡才有意思,不拆穿,沒意思。
貧窮是一種浪漫——我買不起唐人街東方書局大量關於屈原的書,就攜帶小紙條去抄錄——上海火車站外小姑娘刷牙,是貧窮,浪漫。
《詩經》選的是北方的詩歌。《楚辭》選的是南方的詩歌。
楚,辭,二字分開。楚,地方;辭,文學作品。
正宗《楚辭》——《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九辯》、《招魂》、《大招》。其中,《離騷》、《九歌》最好,讀這兩篇,《楚辭》的精華就取到了。《九歌》里也只有兩首歌最好,得全曲精華。
政治、生活、愛情都成功,可以是偉大的文學家,譬如歌德。政治、生活、愛情都失敗,更可以是偉大的文學家,譬如但丁、屈原。
藝術家莫不如此。
人生中,庸俗之輩包圍,很難成功。愛情最難。親家成仇家,因為了解,罵起來特別凶。如果你聰明,要準備在政治、人生、愛情上失敗,而在藝術上成功。
我愛兵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
幸也罷,不幸也罷,創作也罷,不創作也罷,只要通文學,不失為一成功。清通之後,可以說萬事萬物——藝術家圓通之後,非常通。
畫畫,人越傻越好。
中國詩人,要說偉大,屈原最偉大。
他在殘暴、骯髒、卑鄙的政治環境中,竟提出這樣一首高潔優雅的長詩。他的《離騷》,能和西方交響樂——瓦格納、勃拉姆斯、西貝柳斯、法郎克——媲美。
《楚辭》,起於屈原,絕於屈原。
宋玉華美。枚乘,雄辯滔滔,都不能及於屈原。唐詩是琳琅滿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種心情的起伏,充滿辭藻,卻總在起伏流動,一種飛翔的感覺。用的手法,其實是古典意識流,時空交錯。
他守得住藝術、非藝術的界限。
今天可以說,《離騷》是我國最古早的「傷痕文學」。
他的文體,靠打比喻:香草美人,氣度雍雍。
人各有志。屈原詩,乃作品。他的死,也是作品,是一種自我完成。
屈原寫詩,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
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有人熬不住,說出來,如但丁、普希金。有種人不說的,如陶淵明,熬住不說。
如今遠遠去看屈原,他像個神,不像個人,神仙、精靈一般。實際政治,他都清楚。他能升華,他精明,能成詩,他高瞻遠矚。
藝術家可以寫實,可以寫虛,最好以自己的氣質而選擇。
《少司命》、《山鬼》兩篇最好,是中國古典文學頂峰之作,是貴族的。貴族,不是指財富,指精神。
神,鬼,都是人性的升華。比希臘神話更優雅,更安靜,極端唯美主義。
《少司命》有如行書,《山鬼》有如狂草。其餘篇幅,如正楷。
《九歌》超人間,又籠罩人間。
文學要拉硬弓,不要拉軟弓。所謂拉硬弓,要獨自暗中拉,勿使人看見。
《詩經》、《楚辭》,是中國文學的兩張硬弓。你只有找到精華中的精華,那整個精華就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華中之精華,那整個精華你都不懂。
文學藝術,創作難,欣賞更難。不是創作在前,欣賞在後。不。欣賞在前,創作在後。
一輩子拉硬弓。
《山鬼》,陰森森的繁華。
都是七言。已是唐人七律七絕的前聲。
中國人是一上來就受了苦,吃了虧。然後因為苦,出了文學、詩歌、哲學、倫理。
第十三講
中國古代的歷史學家
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詩經》被政治家、儒家弄成尊嚴和工具,以孔子為正式開端,以此教訓人。我覺得當時《詩經》沒有這個意思。連戰國縱橫家也以《詩經》教訓人,甚至包括教訓王侯。一切知識分子只能從《詩經》中汲取教條,不敢承認這是文學。後人都不敢將《詩經》編入文選。我自小不認為《詩經》是道德教訓。
可見儒家在中國勢力之大,成了集體潛意識。毛澤東、劉少奇,都用儒家的辦法。
儒家是最重功利的。對待《詩經》,偽善,霸道。
中國的純文學,是《詩經》,是《楚辭》。
歷史學家的,除了司馬遷的《史記》,還有《後漢書》、還有《左傳》、《戰國策》,還有《國語》。《左傳》、《國語》、《戰國策》,後來才是《史記》。
《左傳》、《國語》、《戰國策》的文學成就絕不下於《史記》,更高古奇拔。司馬遷會寫實,像是畫油畫。
古代之所以有這光榮現象,因為文學家、史家、哲學家都是貫通的。現代知識分工大勢所趨,一分工,智慧分開。
古代文化的總和性現象,一定出華而又實的大人物。現代分工,是投機取巧。現代的新趨同,還是要求知識的統合。希望將來知識統合成功,人類又開始新紀元。
老子精鍊奧妙,莊子汪洋恣肆,孟子莊嚴雄辯,墨子質樸生動(若以墨子治國,中國早已是強國),韓非子犀利明暢,荀子嚴密透闢,孔子圓融周到——孔子調皮、滑頭,話從不說死。
文化遺產的繼承,最佳法,是任其自然,不可自覺繼承。一自覺,就模仿、搬弄,反而敗壞家風。近代人筆下沒有古人光彩,最最自然地浸淫其中,自然有成。道理和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一樣,繼承也是無為繼承。
戰國四君子:孟嘗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各人有三千食客,真實豪華世紀。西方沒有這樣的派頭養食客。
可考的作者,司馬遷。他是「以不死殉道」的偉大先驅。他為李陵說相,遭宮刑,成《史記》。他是真的強者。
大家恐怕有個錯覺,以為當時的史家執有褒貶生殺之權,名高位尊——所謂「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其實古時候的史官,地位極低,與算命、相士、戲子、歌伎同等級,不賜爵、不封功。中國專制帝王向來蔑視知識分子,可是中國少數幾位最高的知識分子,非常看得起自己。
孔子自封聖人,似乎早知道後世會給他塑像,屈原也明白但丁可以和他排排坐。司馬遷《史記》自序,直截了當「表態」——我真為他捏一把汗——他說: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簡直大聲疾呼,可愛透頂,難得難得!這等氣派才叫是真正的「難得糊塗」啊!我推想,司馬遷是《史記》全部定稿才寫下這篇中氣十足的序言。
中國文化是陰性的,以陰柔達到陽剛——西方是直截了當的陽剛(耶和華、丘比特、宙斯,是西方至高的神,中國人的始祖和保護神,則是女媧、王母娘娘、媽祖、觀世音菩薩)——這樣子看看,司馬遷是古人中最陽剛的,給中國文化史揚眉吐氣。
這裡不妨稍許談談中國歷代大人物的自我期許,自我評價——現代話叫「自我推銷」,古話叫做「言志」——統體看,我以為魏晉人士言志最好,好在狂而得體,本身確有那點分量,不肉麻,而能詩意洋溢。
陶淵明,平淡到不在乎說。他非常明白他的詩同代沒有讀者,倒也心地放寬了。
回頭看孔丘。孔丘多重人格,表面一套,心裡一套,標榜「君子泰而不驕」,卻又熬不住,說出來:
(周文王,姓姬,名昌,為周武王父。殷紂時為西伯,受讒,囚於乆里,其臣散宜生救之。周公,姬旦,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成王幼,周公攝政)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明明指周文王以後就是他孔丘了。
孟子更是擺明了直講:「夫天未平欲賓士天下也,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
再來看看後世文學家如何一個個誇海口。
南朝謝靈運:「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李白:「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
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歐陽修說:「吾詩《廬山高》,今人莫能為。唯李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為,唯杜子美能之。至於前篇,則子美不能為,唯吾能之也。」
你們看,就是這樣子!從儒家到文學家,再到宋代的理學家,越來越不像話了。
(這些人如此可愛!讀至此,笑了好幾遭。)
如果司馬遷不全持孔丘立場,而用李耳的宇宙觀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記》這才真正偉大。
但是再想想,不開心了,因為不可能——中國文化五千年、三千年,論面積和體重,不好和西方比。幾乎沒有哲學家。沒有正式的大自然科學家。諸子百家是熱心於王、霸的倫理學家,權術家,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哲學嗎?
兵家、法家、雜家,都在權術範疇。
什麼是哲學?是思考宇宙,思考人在宇宙的位置,思考生命意義,無功利可言。忠、孝仁、義、信,則規定人際關係。倫理學在中國,就是人際關係學,純粹著眼功利。
尼采懷疑此前所有的哲學,後世哲學家無人不在尼採的光照中。中國可悲,出不了尼采,也接受不了尼采。以司馬遷的人格、才華,最有條件接收尼采,但他不會拋開儒家。
或曰,時代相距太遠,司馬遷不可與尼采並論。是的。可是司馬遷讀過老子,為何不認同、不發揮?如果他能拋開孔丘,足可接收老莊——老莊和尼采通。
魏晉人士倒是和尼采通,因為魏晉人通老莊,行為風格易與西方近代精神通。再一例:魯迅早年受尼采啟示,他的才華品格也合乎尼采,後來半途而廢,晚年魯迅,尼採的影響完全消失。
為什麼?儒家思想勢力太大。
司馬遷不接受老子,魯迅放棄尼采。司馬遷最高的價值是安邦治國,他們不會認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小事,不是大事。
無論什麼人物都得有個基本的哲學態度,一個以宇宙為對象的思考基礎。以此視所有古往今來的大人物,概莫能外。非自宇宙觀開始、以宇宙觀結束的大人物,我還沒見過。否則,都是小人物。
讀《史記》,當司馬遷寫出人物、忘掉儒家時,是他最精彩的部分。寫屈原,以儒家精神寫,不佳;寫到「鴻門宴」人物,忘了儒家,大好!
古時候不寫商人,不寫流氓,司馬遷才氣大,膽魄大,皆入文章,寫得出了神,忘了儒家的訓誡。以下是我以為司馬遷最精彩的篇章:《項羽本紀》、《管宴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刺客列傳》、《李將軍傳》。
昨日傍晚中來兄打來電話,還沒等他開口,我說:「你可知道我此刻正在做什麼?我在把自己讀木心的筆記整理成冊,列印出厚而漂亮的一本,喜歡死了,今天過得有意義,特有成就感啊!」
中來答:我要與你說的正是木心……
終於有人可以和我大談木心,大愛木心了。快意!
今天有手舞足蹈、歡蹦亂跳的快樂——我最愛的老子——加我喜愛的木心——快樂二次方。
一字一句完整錄入,以表敬意。
第十四講
先秦諸子:老子
一九八九年十月八日
上次講中國古代史學家的文學性、文學成就、文學價值,這次講中國古代哲學家的文學性、文學成就、文學價值。我多次提到諸子百家的文采,以前是非正式的,現在正式談談那幾位「子」的文學典範。
公元前770年至前221年,這五百多年,即所謂春秋戰國,局部戰爭此起彼伏,政治和社會的紛亂,使人的思想異常活躍。用現在的話說,都想求真理,找到價值判斷。
在我看,還是偶然。亂世不一定出英雄,亂世不一定出哲學家。十年「文革」亂得可以吧,一個哲學家沒有。
後不再出哲學家了,吃老本還是老觀點:春秋戰國的哲學黃金時代,奇就奇在出了一批天才——三百年出十個哲學家,以西方概率論,不算太多——不幸,中國從那時以吃了兩千多年,坐吃山空。
一窮,窮在經濟上;二白,白在文化上;三空,空在思想上。
所以,唯物論之類進來,沒有阻擋。
胡適當初寫《中國哲學史大綱》,只有上集,下集寫不出(據考,上集,也不是胡的東西)。我願意提醒胡博士:《中國哲學史大綱》下集當夜可以脫稿,明天出版,裡邊一句話,十六個字:
春秋以降,哲學從缺。
無米難炊,請君原諒。(——這個木心,很壞!抿嘴而笑)
老子(生卒年不詳),姓李,名耳,又稱聃,楚國人。傳說很多,反而真相不明,壽年大概很高,總是百歲以上,有說是超過兩百歲的。
為何我相信他特別高齡呢?是從他的哲理判斷的。中國哲學,我定名為「老年哲學」(西方哲學可以定名為「壯年哲學」)。其中,李耳的思想最透徹、孤寂、凄涼,完全絕望。
他看破兩大神秘:一是天,就是宇宙;二是人,就是生命。天,宇宙,是不仁。人,生命,是芻狗。這是李耳觀察到最後,咬咬牙做出的判斷。
這個觀察過程一定很長,所以我相信老子真的很老。如果以年齡排行,全世界哲學家恐怕李耳先生壽年最高,思想境界也最高,如果改「老子」為「高子」,也中肯。
老子的哲學著作只有一本:《道德經》,分上下兩篇,共八十一章(九九八十一)。傳說他要出關,官吏勸他留下一些言論,他才口授,別人記錄。我猜想,並非如此平平靜靜,魯迅寫《出關》也是依照通常的傳說,加上摩登的挖苦,旨在諷刺世道。
我來寫,就寫老子出關,一不是遁隱,二不是仙去,三不是旅遊:他老人家是去自殺的。他在出關之際,內心的矛盾痛苦達於極點。
老子恨這個世界,覺得犯不著留什麼東西給後世,他又愛這個世界,要把自己的思想落成文字,給後來的智者。他的精神血統的苗裔明了他的痛苦,他的同代人沒有一個配得上與他談談,他徹底孤獨了二百多年。
但他要在未來中找朋友,找知音,於是有《道德經》。從文體看,他不是寫給「芻狗」們看的,而是寫給與他同等級的人。(——我也一直認為人是有等級的,當然不是那些人說的那種等級。)
所以,老子的文體與其他的諸子百家截然不同,就是不肯通俗,一味深奧玄妙,也許一邊寫,一邊笑:
你讀不懂,我也不要你懂,我寫給懂的人看。
後世奉《道德經》為道家的聖典、兵家的韜略、法家的理論。
我把《道德經》看做什麼呢?是老子的絕命書,也是老子的情書。八十一章的第二十章,他破例哭出聲來:「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只我一個彷徨無著落,去哪裡呢?
這一章,與貝多芬晚年四重奏慢板所吐露的感慨、情操,是相通的。而且克制了紊亂的傷痛,端端正正,繼續寫他的情書與絕命書。
李耳是個叛逆者。常言道,尼采哲學存在於尼采之前,老子莊子,便是尼采之前的尼采。
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宇宙中,渺小的人都是奴隸,即使當了皇帝(包括教皇),如果人格渺小,一樣是奴隸——偉大的人,必是叛逆者。
中國,上、中、下三等人,都尊「天」為無上的主宰,尤其儒家,以及後來的理學家,說到「天」,就跪下來了:「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天人合一」,「天命不可違也」。
獨有老子,一上來就拆穿把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叛逆的氣勢好大!
當然,奴隸們不服,反問道:「那麼聖人呢,聖人是最仁的呀。」老子立即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我常要講我的認識論,次序是這樣的:
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
在座有人說,這個次序誰不知道呀。那我改動兩個符號的方向:
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
看來也不能驚世駭俗。但我問,你周圍,你過去的朋友,有幾個具備人生觀的?再推論,那些人生觀哪裡來?不過人云亦云而已,極少是由世界觀引申而來。
好,極少數人,有人生觀,又有世界觀。再推論,他們有沒有宇宙觀?更少之又少——宇宙嘛,那是天體物理學家的事,關我鳥事——情況大體上是這樣的。
現在,我要不留情面地下決斷了:
不從宇宙觀而來的世界觀,你的世界在哪裡?不從世界觀而來的人生觀,你不活在世界上嗎?所以,你認為你有人生觀,沒有、也不需要世界觀,更沒有、也更不需要宇宙觀——你就什麼也沒有。
飛禽走獸不需要「禽生觀、獸生觀」,一樣地飛,一樣地走,這是運氣、福氣。做人而不幸成了知識分子、藝術家,不免就要有一個人生觀:它是從世界觀生出來的。那世界觀呢,當然溯源於宇宙觀。
爽爽快快地說一遍:宇宙觀決定世界觀,世界觀決定人生觀。老子、莊子、尼采、釋迦牟尼,都從這樣順序而思考的。
只有從宇宙觀來的世界觀、人生觀,這才真是懇切,不至於自欺欺人——老子的哲學,特別清醒地把宇宙觀放進世界觀、人生觀。老子看君、看民、看聖人、看大盜、看雞、看犬,從宇宙的角度,宇宙的眼光。
一般書生之見、市儈只見,乃至學者、專家、大儒,都說老子消極、悲觀、厭世。
我說,正是這一代一代的愚昧無知、剛愎自用,才使老子悲觀、厭世、消極。
從五十年代開始,要求人人都要積極、樂觀、熱愛生活。——這個圈子兜得好的,好漂亮,當時要算最有學問的高級知識分子也都一致認為,積極、樂觀、愛生活,總是錯不了的,消極、悲觀、厭世,總是資產階級思想,錯透了,萬萬要不得。
其一,資產階級哪裡是在消極、悲觀、厭世?「自由世界」當時起勁樂著呢,消極、悲觀、厭世,並不是「資產階級思想。」好,其二,太陽系處於中年期,到了老年期,能量消耗完了,地球將要冷卻。等到整個太陽系毀了,這個物理判斷,是資產階級造謠嗎?
我們再講文學史,上次講中國古代歷史學家,我處處要講他們的文學造詣、文學成就。今天談哲學家,開門見山,這座山,是中國最大的山。
具有永恆性、世界性的中國哲學家,恐怕不多,大概一個半到兩個。諸子百家,是倫理學家,研究社會結構、人際關係;是政論家,討論治國之策。只有老子思考宇宙、生命。莊子,是老子的繼續,是老子這裡的藝術化。
中國哲學家只有老子一個,莊子半個。
如果認為文章如此好,算一個吧。那麼中國總共兩個哲學家,但性質不同,後人說起來總是「老莊哲學」「老莊思想」。魏晉那麼多絕頂聰明人,沒有人給老子、莊子做「本質定位」,我是說,老子、莊子的氣質,有所不同。
老子是阿波羅式的,冷靜觀照,光明澄澈。莊子是狄俄尼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鬱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莊子是浪漫的。老子是苦行的。莊子是享受的。老子內斂克制,以少勝多,以柔克剛;莊子外溢放射,意多繁華,傲慢逍遙。
(——此處我有話說:老子,莊子,我都愛。莊子是年輕時代的最愛,老子是盛年乃直至老年之我的最愛。)
奇妙就奇妙在,兩者其實一體。希臘人崇拜日神和酒神。日神主音樂,酒神主舞蹈。音樂、舞蹈,不是總在一起嗎?縮小看,在某個人身上,可以住著老子和莊子,兩房一廳,洗手間公共——但這是比喻,比喻終究不能完全說明問題。我勸大家別太相信比喻。比喻是「言」,莊子主張「得意忘言」,他喜歡形象,叫做「得魚忘笙」。總之,我將老子定位為古典,莊子定位為浪漫,也僅是比喻,目的是想回到「文學」。
講到這裡,可以正式談談老子的思想及其文體。
老子生活的時代,是很壞的時代。政治卑鄙齷齪,各種治國理論紛紛出籠,而天下愈弄愈亂,原因:一,理論有謬誤。二,實踐歪曲理論。所以,老子才提出無為、無治。可是我覺得老子這般說法,是生氣,是絕望,是唱反調,是現狀逼得他往極端走。所以,老子哲學是傷心人語,看透人性的不可救,索性讓大家回到原始狀態。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
非常極端,非常不現實。世界上所有「烏托邦」構想,以老子最徹底,最有詩意,最脫離現實,絕對不可能。他的理想和當時的現實,他對他之後的一切的歷史現實,都是宿命地叛逆。明知做不到,不可能,他偏要這樣說。
這種近乎橫蠻的心理,一定來自極大的痛苦。
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也是發脾氣的話,一是等於說,你做皇帝、做官僚、做軍閥,都用不著;二,這麼著,大家不必勾心鬥角、不必投機販賣,不必爾虞我詐。
老子最早知道中國的兩種特產:一是暴君,一是暴民。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一語雙關,既對暴君說,又對暴民說。他反對法治,也反對人治。無為而治,等於架空皇帝,使其不成為暴君,只有商標,沒有貨。對於「人(民和君)」,老子為什麼如此暴烈而偏激呢?他的人生觀、世界觀,都從宇宙觀來。
天地不仁
這個觀念,真是偉大卓絕,當時極摩登,現在更摩登。這一點,老子超越了多少思想家、宗教家。有沒有更摩登的觀念呢,有:
天地不仁無不仁
這是什麼「子」說的,你們大概知道——老子還是「人」本位的,所以罵「天地不仁」,如果換做「宇宙」本位,仁不仁,何從說起?
所以老子悲傷、絕望、反激、咒詛,出壞主意,制訂了很多對付自然、對付人的策略,歷代軍事家都藉此取了巧、學了乖。老子,也免不了被異化的命運。
我愛老子,但我不悲傷、不絕望、不唱反調、不罵、不出鬼主意--我自得惡果,所以不必悲傷;我不抱希望,所以不會絕望;我自尋路,一個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氣要發,但要說說俏皮話。
老子哲學的極精鍊、極豐富,就在他有明晰肯定的宇宙觀。反過來說,凡宇宙觀糊塗,或者忽而偏向有神論,忽而偏向無神論,想說又不敢說,或者說不清,總是差勁的,不能算哲學家。例如孔丘。
老子的文學性呢?語言直白,可是含蓄,真是很難的。幾乎看不到還有別人能用這種文體。直白,容易粗淺,含蓄,就晦澀了,而老子直截了當說出來,再想想,無限深意,我喜愛這種文體!
文學,有本事把衣服脫下來。多少有名的文學,靠服裝、古裝、時裝,琳琅滿目,裡面要麼一具枯骨,要麼一堆肥肉。莊子的衣裳就很講究,漢人喜寬博,魏晉人穿的瀟洒,唐人華麗,宋人精巧,明清人學唐宋衣冠學不像,民國人亂穿衣,亂到現在,越來越亂。
文學、藝術、哲學、思想,像人的肌肉一樣,貴在骨骼的比例關係,肌肉的停勻得當。形體美好,穿什麼衣服都好看--最最好看,是裸體。
思想、情操越是高超、深刻、偉大,越是自然的湧現。可是怎麼會含蓄無窮呢?那是因為思想情操本身細緻豐富。請看希臘:希臘的雕像,裸體的;希臘的神廟,那柱子,那浮雕,都可說是裸體的。圓就是圓,三角就是三角。到巴洛克,就穿衣服了,到洛可可,全是裝飾,內在的真實被掩蓋了。
我們來看看老子的文筆和文體。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的意思是說:原理呢,可以講的,但不能用一般的方法講;要給萬物定位稱呼呢,也可以的,但不能用通俗的即成見解來分類。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直通現代藝術,直通現代物理學。人的精神世界,宇宙的物質世界,都是恍恍惚惚。從「人」的角度去關照、去思索,更是恍恍惚惚。先要承認「恍惚」,才能有所領會。
上面幾句,簡,直白,含蓄。
老子奇特,他主張退、守、弱、柔,這在世界的思想領域中,獨一無二。一是他的氣質,二是他吃夠了苦,對付宇宙自然,對付人事生活,退、守、弱、柔,才能保全自己,立於不敗。東方文化、東方精神,無疑老子是最高的象徵,《周易》也和老子哲學通,都是吃足苦頭的經驗。
讀《易經》,讀《道德經》,我都為古人難受。他們遍體鱗傷,然後微笑著,勸道:「可要小心,不要再吃虧。」
中國從開始就受大罪,一代代暴君暴民,暴君殺人,暴民幫暴君殺,暴君再殺暴民,暴民逼急了,便殺暴君,然後自己做暴君,當然還要殺人。老子說: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這句話,聲色俱厲,十足老子風格,像是一下子喊出來,意義卻複雜得很。
人不怕死,判死刑也沒有。
用死去嚇他們,無效,想別的辦法吧。
你太殘暴,怎可用死來威逼?
你殺人,人是殺不完的。
不從根本上解決,光靠殺人,不是辦法。
聖人與大盜,相對而存。到了沒有聖人的時候,也就沒有什麼可盜。
老子的理想世界,全然夢境,是他個人的詩的烏托邦。老子之後,世界背向老子而發展,無論大綱細節,處處與老子的理想相違背。老子沒有歷史眼光?沒有群眾觀點?老子一個人空思妄想?我不這樣看。老子的想法、原則,是對的,問題在於,人類是壞種、壞胚,做不到,也不肯做老子所希望的,不能怪老子。
這是老子的純藝術的一面。
另一面,是老子哲學的實用性,一步一個腳印哩——你要「揚」,先「抑」之;你要得到它,先放棄它;你要推翻它,先擁護它。最簡單比喻:你要收穫,先埋種子。對待天命,對待人事,老子的話最樸素,最有實效。
話得說回來,哲學、文學,不可以拿實用主義去看。哲學、文學屬於極少數智慧而多情的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數人沒關係。鄉下老大娘與莎士比亞有何因緣?地鐵上搶劫的黑人,不知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是一個使人心平氣和的解釋。
全世界讀《道德經》的人,還真不少。二次大戰前,德國大學生讀尼采。大戰後,必讀李耳。《道德經》的英譯、法譯、德譯,版本不斷更新最近美國的什麼書店又請人重譯老子,李老先生就這麼點魅力,世界忘不了他。
一個哲學家,總得自己定一個點,定一個名。叔本華,自由意志;尼采,權力意志;黑格爾,總念(Begriff,先於宇宙萬物的觀念而存在的);孔丘是仁,孟軻是義,韓非是法,等等。不學哲學的人,一眼望去,蔚為大觀,其實很可憐。這使我想起物理學的槓桿作用,物理學家誇口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把地球撬起來。」但誰也不能給他這個支點,而思想家自己架構了精神界的支點。老子,他提出「道」,「道」就是他理論的支點。
禮→義→仁→德→道
推理而定名——哲學家。
感知而不定名——藝術家。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四十二章)
惟道是從。(第二十一章)
天,也是從道而來:「天法道。」(第二十五章)天者,在古代指宇宙,那麼宇宙從道而來。在這裡不期然想起黑格爾。黑格爾認為觀念先於物質而存在,換言之,物質僅是觀念的實現,而諸種觀念皆決定於一個總念。宇宙,就是這總念的物質化。宇宙尚未物質化時,總念早已存在。
這樣把道和總念相提並論,大家是否覺得有點類同?我夾在一老一黑之間,怎麼辦?
我懷疑道,也懷疑總念。懷疑了四五十年,結論是,兩者概不承認。宇宙既不實在,亦不空虛,既無道,亦無總念。老子與黑格爾需要「支點」架構理論,支點一抽掉,整個理論跨下來。
不是不要支點,但我一生沒有致力於尋找支點。起初我就明白:精神界的槓桿所需的那個支點,是找不到的。
物理學上的支點,是存在的。足以「撬動地」的支點,在理論上也是存在的。唯有足以撬動宇宙的支點,或者說,撬動道和總念的支點,不可能。
我寫:「蒙田不事體系。在這一點上,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得我心。」蒙田不是思想家、哲學家,他終生研究「人」,不是「宇宙」。他的不事體系與我的不事體系,兩回事,我抬出他,是借他開一開門,讓我走出來。
蒙田先生博學多才,建立體系,太容易了。可是他聰明,風雅,不上當。尼采也不事體系,比蒙田更自覺。他認為人類整個思維繫統被橫七豎八的各種體系所污染。
以上的話題,提得太高。總之,建立體系而成一家之言,並不難,不事體系而能千古不朽,卻是極難極難。
一般的體系,可說是外化的精密、宏觀的精密。我取內化的精密、微觀的精密。外化的功能,體現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學、哲學家;內化的功能,表現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藝術、藝術家。哲學家中,只有尼采一個人覺察到哲學的不濟,坦率地說出來,其他哲學家不肯承認思想歷程的狼狽感。凡是蹩腳的、吃哲學飯的「桶子」們,從來不標榜哲學是一切學的總框。
偉大的思想都是有毒的,你能抗毒,你得到益處。老子的觀點和方法,可供與老子同品格的人借鑒應用。但不幸,老子的方法論,常被壞人拿去為非作歹了,還反咬一口,歸罪於他。
希望大家讀《道德經》。有疑難,有問題,可以找我。電話是(718)5261357,我總在家的。老子主張:
治大國如烹小鮮。
我在家,烹小鮮如治大國。(O(∩_∩)O哈哈~)大家要是覺得好笑,說明我講老子沒有白講。老子說:
不笑不足以為道。
祝賀大家得道了。
曾經有一位外國學者,F.卡普拉,記不得哪國了,他在一本《物理學之道》(The Tao of Capra)中說:「《道德經》就是以一種令人費解的、似乎不合邏輯的風格寫成的,它充滿了迷人的矛盾,它那有力而富有詩意的語言,捕獲了讀者的心靈,使讀者擺脫了習以為常的邏輯推理的軌道。」
這倒可為老子的文學價值做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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