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梁鴻:整個社會都在拋棄鄉村

羊城晚報2013-05-05 14:410

梁鴻

  文學博士,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教授。致力於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鄉土文學與鄉土中國關係研究。已出版《外省筆記:20世紀河南文學》等多部學術專著。

  其非虛構文學作品《中國在梁庄》分別由江蘇人民出版社於2010年、香港商務印書館於2011年出版,獲「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亞洲周刊》2010年度非虛構類十大好書」、「第七屆文津圖書獎」等。

  4月28日,梁鴻新書《出梁庄記》的廣州首發式在學而優書店舉行,這本新作或許可視為作者前一本書《中國在梁庄》的姐妹篇。

  2008年寒、暑假,梁鴻從北京回到自己的家鄉河南穰縣梁庄,前後住了5個月,寫下一個個梁庄人留守梁庄的故事。2010年,《中國在梁庄》出版。

  2011年,梁鴻重回梁庄,著手收集在外打工的梁庄人的聯繫方式。接下來,她花了兩年時間,沿著梁庄人的足跡,走訪了在鄭州、信陽、西安、內蒙古、東莞等城市打工的「梁庄人」,並以梁庄四大家庭的子孫為軸心,描述進城農民工的命運和生活、精神狀態。最後以《出梁庄記》為名出版。

  梁鴻從小就喜愛文字,小學三年級開始寫周記,別人寫一篇,她自己要寫兩篇。喜歡寫作,是因為她覺得,「它跟我們平常看到的單面人生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它能把人性深處的奧秘和人心深處的思考揭示得非常深遠。」

  而《中國在梁庄》和《出梁庄記》,展示的不僅僅是梁庄的世界,它也將那個「隱形的中國」帶入我們的視野。用當代作家閆連科的話說,這是一個民族命運的當代畫影,「其訴說的眼淚,是今日中國澎湃的濁浪」。

  羊城晚報記者 何晶 實習生 喬獻萍

  如果社會都不愛鄉村,憑什麼要這些年輕人愛?

  羊城晚報:《出梁庄記》里寫了很多人,在採訪他們時,您覺得他們對故鄉是怎樣的情感?

  梁鴻:我在採訪時幾乎都問到了他們這個問題,答案各異。老年人,只是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所以他必須愛那個地方。這不像我愛梁庄,我是自由的,在城市生活得很好,我可以回,也可以不回,是有選擇的。他們的愛是真愛,但這種愛是單元的、逼窄的一種東西。老年一代回梁庄,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命只能在那裡了,所以必須回去,那個地方有他的愛恨情仇,有他的家族生活,有他的尊嚴身份,有他的房屋。

  年青一代對梁庄的情感有點複雜。他們可能從小寄宿在外,也沒幹過農活,對農村的印象是模糊的。但那也是他們的歸宿,人心總要有個安穩的地方。比方說你一家人在一塊,夫妻或男女朋友在一塊,一起租個房子也挺好的,心是安穩的。但你在城市裡沒有一個安穩的地方,你就會想到那個遙遠的家鄉,想到可能有一天我要回去。不過年輕人對鄉村其實是不愛的,我們整個社會都不愛鄉村,憑什麼要這些年輕人愛鄉村?遠離鄉村是很正常的。

  不能責備他們,因為我們整個社會,不論道德層面還是社會層面,都在拋棄鄉村。你為什麼不回你的家呢?你為什麼來城市搶我們的資源?這種問題是不對的。因為所有資源,自然資源、社會資源,統統都在朝城市傾斜,你不能要求一個個人來做什麼。所以從這個意義上,年輕人對梁庄的感情既是一個遙遠的夢,又是一個切實的不得不做的夢。

  羊城晚報:你筆下的那些人,無論他們在城市生活了多少年,你問他們是哪裡人,他們永遠都會說自己是梁庄人。

  梁庄:我覺得這也是比較複雜的。農民說他是梁庄人,因為他只能是梁庄人;但是,現在我有北京戶口,我說我是梁庄人,是很驕傲地說那是我的故鄉,我的籍貫,這兩者的情感是不一樣的。雖然表面的話語一樣,但要看到它背後的價值、身份、歸宿和在社會的定位,只能是梁庄。如果他在西安有個家,有個房子,他說我是梁庄人,那他是在幸福地說我的故鄉是梁庄。

  但像我在西安採訪的那個人,他說打死也不在西安住,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他是農民,喜歡農村,而是那麼多年在西安的經歷告訴他,這個城市不要他,所以他也不要這個城市。他們不斷被驅逐,賣個菜,隨時有可能被踢倒,三輪車被沒收,這個城市不斷通過各個方面,政策、眼神、態度來告訴你,你就是個農民,你就是梁庄人。如果他在西安非常自由幸福地生活20年,他再說自己是梁庄人,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情感。不是他簡單地想念梁庄,愛梁庄,所以要回去,這裡面是複雜的被塑造出來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我詳細地寫他們生存過程的原因。

  羊城晚報:在《出梁庄記》中你寫這個外出打工的群體,他們渴望致富,其實也很渴望平等。但看完書後,發現大部分人還是很難在城市真正立足。您覺得農民工的未來在哪裡?

  梁鴻:有這麼大一個群體,他們也有對平等自由的渴求,如果我們的歷史一直忽視他們,就太不正常了。他們的這種迷茫,其實不是每時每刻的,他們也有正常的生活,該賣菜就賣菜,該拉車就拉車,該笑就笑,該吃就吃。但這種對尊嚴平等的要求一定存在,可能老農民說我自己這輩子就算了,但他會想自己的兒子孫子,將來該怎麼辦?我們必須正視這些人的基本要求。

  除了吃飽喝足之外,他們還需要像一個人那樣存在,需要被尊重。比如我們常看到,工地很臟,建築工人上了公車會自覺蹲在角落。這種風景誰看了也會多少有點難受。可如果工地上有兩個浴室,誰不願意洗乾淨換身衣服再回家?這就是尊重,可沒人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情,只想著你來幹活給你發工資就行了。

  職業是不分高下的。有人說農民工沒有上升空間,我覺得這個社會本來就需要這樣的職業,需要有工人,需要有拉車的。哪怕我一輩子沒有生長空間,但我在這個職位上幹得快樂,很有尊嚴,能獲得基本的生活資源,下班後可以散步、聊天、談戀愛,一家人相對自由自在地生活,我覺得也是可以這樣的,不必要非得學知識、考大學。可我們的社會恰恰連人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夫妻不能在一起,孩子和父母很難在一起,基本要求一個也沒完成。難道我們可做的少嗎?可做的太多了,只是都沒做。不只是錢的問題,包含我們怎麼去看待我們國度里這麼大的群體的問題。

梁庄舊屋

  我把最重要的五年獻給了梁庄

  羊城晚報:我感覺《出梁庄記》沒有前一本《中國在梁庄》的抒情性那麼強,您是有意識這樣做的嗎?

  梁鴻:《出梁庄記》處理的題材不太一樣,我有意識地做了一點疏離。因為這個題材太大了,是關於鄉村和城市的關係,它不像我回到梁庄,一草一木都是非常熟悉的,情不自禁地抒情。但書已經出版了,也不可能修改,所以第二本書就稍稍控制了一下,免得在某些層面失控。但是,「有情」對梁庄是必要的,我一直說這不是客觀的社會學調查。梁庄對我來說,不是陌生而沒有關係的村莊,它就是我的故鄉。它是以雙層空間出現的,我看到你就想起你的童年,看到他就想起他年輕時的樣子,看到她想起她的孫子去世了,她的老頭也不在了。這是疊加的空間,有時間和空間的痕迹,是有情的。

  羊城晚報:寫出《中國在梁庄》和《出梁庄記》之後,您感覺自己有變化嗎?再回頭做學術研究,會不會覺得特別枯燥艱澀?

  梁鴻:我自己的變化非常大。從2008年到今年,五年時間我一直在做這個事,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中年初期,我全都獻給了梁庄。我不但幸運,而且幸福,找到了自己喜歡做、能夠做、並儘可能可以做好的這樣一件事。以後回到學術研究上,我對中國大地上的事情,會有一種更獨特的深入和思考,這應該是取之不盡的源泉。寫這兩本書是非常好的積澱,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今後不論做什麼事情,都會從中吸取很多。

  其實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不是完全對立的,我畢竟經過了那麼多年的學科訓練。這兩者本身都是文字,而且文學研究本身是情感和理性相結合的。另外文學創作的深層也需要理性認知的支撐,這兩者並不相悖,就看你能力有多大。

  敬佩前面一定加上兩個「非常」

  羊城晚報:您怎樣看待邱建生他們這些立足鄉村搞建設的人?

  梁鴻:邱建生是當代鄉村的建設者。我非常非常敬佩他們,一定是兩個「非常」。因為他們是實踐者,進入到鄉村內部,從文化上、政治上改變鄉村。在現在的城市化進程中,他們試圖找另外一種可能,逆向地尋找我們曾經有過的生活方式在今天的可能性,他們試圖挽救鄉村,通過文化來創造經濟。

  他們非常深入地在做這件事,但遇到很多難處,比如資金的問題,比如政府的不作為。當然自己的理念上也有一定偏差,不見得他們做得都對,也還在摸索的過程中。但他們這種逆向的探索是非常值得尊重的。

  我們這個社會太單一了,十分需要這樣的人尋找另外一種可能性,讓鄉村成為更好的鄉村,讓城市成為更好的城市,而不是讓鄉村也成為城市。

  羊城晚報:人民大學的溫鐵軍老師也在做鄉村建設。

  梁鴻:對,我是溫鐵軍老師團隊的志願者,儘可能參與他們的實踐活動。但這畢竟不是我最擅長的,因為他們做實踐需要深入一個村莊管理,非常艱辛。我還是比較擅長文字工作,我得承認自己的限度,不能什麼都做。

  羊城晚報:下一步您會關注城市化進程中某些問題嗎?

  梁鴻:我下一步會做關於鄉土中國的理論研究。我本身也是搞學問的,會從理論層面關注鄉土中國,其實也是重回梁庄,只是用不同的途徑。從晚晴時期開始,人們就想到鄉土自治,認為能夠找到一條道路和現代化相融合。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鄉土中國就成了落後的、愚昧的、一定要像腫瘤一樣割掉的一種存在。這種話語邏輯很有意思,我們的政治、文化思維都是按照這樣的方式:鄉村是一定要拋棄的。我想從理論上來梳理這個話語生成的原因和背後的源流。

  「非虛構」只是主觀個人的真實

  羊城晚報:這幾年以非虛構方式寫的作品越來越多,您怎麼看待這一現象?

  梁鴻:何偉他們比較早,因為國外一直有人類學考察這樣的傳統。中國這幾年出現非虛構,一方面「非虛構」只是個概念,另一方面「非虛構」中有某種真實的東西。這種真實的東西正好和我們社會的某種情感和思考暗合,所以才引起一些反響。但是,我認為健康的文學生態是多種多樣的,「虛構」文學也有其好處和用處。

  「非虛構」不能說是真實,它只是主觀的真實,個人的真實,不是純真實。純真實是不存在的,只要經過你的眼睛,經過你的文字,文字本身就是有次序的,先寫你後寫他,為什麼?這個問題永遠也說不清。真實只是主觀的真實,所以我說梁庄是個人史,不是社會學意義的調查。

  羊城晚報:您看過張彤禾的《打工女孩》嗎?

  梁鴻:看過,但沒看完,很多記者都問我這個問題。我覺得現在寫打工群體的作品,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它需要一種互文性。不要說誰好誰不好,它們是從不同視角進入的。張彤禾是華裔,她用的是外在的眼光,用不同的知識體系揭示打工女孩的內在邏輯。而我,是內在的眼光,因為我長期在這條河流里一塊沉浮,可能看到的是另一種細節。這些都是需要的,是互補的。

  當然我的看法可能不太一樣,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打工女孩》里的人一樣從流水線上升到文員白領,文員只有那麼幾個,而流水線工人成百上千。能上升的女孩,通過自身努力獲得更好的生活,當然非常棒。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那些沒機會的女孩男孩怎麼辦呢?難道就應該被擠壓被剝削?這是不對的。我們恰恰需要關注這樣更廣大的存在。哪怕她沒有上升空間,但她能比較有尊嚴地獲得生活資源,這樣才好。我們缺的不是向上的空間,而是這個平面的空間太被壓抑。

推薦閱讀:

索達吉堪布答疑:佛法對當前的整個社會有什麼幫助呢?
讓個人自由成為社會的承諾──讀阿瑪蒂亞森的新著:《自由:發展的目的和手段》
50g公益倒計時||一次點擊,一份溫飽!
當你捨不得教育孩子,放心社會會幫你狠狠教育!
百家講壇之經濟與社會_2

TAG:社會 | 鄉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