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判處死刑,罵了全體中國人,卻被尊為思想啟蒙者、知識分子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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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薺麥青青

來自美麗的科爾沁大草原。職業為師,業餘撰文。品人生百態,書世間萬象。新浪微博:@來自大草原的薺麥青青。

「這綠島像一隻船,

在月夜裡搖呀搖

姑娘喲

你也在我心海里飄呀飄......」

鄧麗君的這首深情如訴、甜美雋永的《綠島小夜曲》享譽華人世界。在這首歌中,綠島指的是寶島台灣,風光旖旎。其實在台灣,另有名為「火燒島」的綠島,但它卻是關押政治犯的地方,這座面積僅為16平方公里的小島曾先後建立起四座監獄,可以說是世界上監獄密度最高的島嶼。柏楊、李敖、施明德等都曾被關押在此,素有「惡魔島」之稱。

而讓柏楊,這位被認為是繼魯迅之後最偉大的雜文家,深陷惡魔島長達九年的導火索則源於「大力水手」事件。

柏楊,1968年在《中華日報》主編〈家庭〉版,該版當時刊載了美國連環漫畫《大力水手》,內容描繪了一對父子流落至一個水草豐美、物產富饒的小島後「樂不思蜀」,於是要各自競選總統,建立一個獨立的王國。

讓柏楊坐牢的《大力水手》漫畫(來源:「台灣人權文化中心」網站)

時局未穩的台灣風聲鶴唳,文化審查機制更是非常嚴苛,「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樣的冤獄在當時的台灣並少見。這幅漫畫觸怒了國民黨當局,誣其暗諷蔣氏父子,於是以「侮辱元首」、「通匪」等罪名將其逮捕,判處柏楊死刑,後改判12年有期徒刑。1975年,柏楊因蔣介石逝世減刑至8年,但1976年刑滿後仍被留置於綠島,後獲釋放,共被囚禁9年又26天。

出獄時,身心遭受重創的柏楊已年近六旬,但這位兩鬢蒼蒼的老人重獲自由之際,向世人奉獻出的卻是三部皆寫於獄中的書稿。

01.

1920年,柏楊生於河南,但他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具體日期,因為母親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後來他就把自己被逮捕入獄的3月7號當做自己的生日。

他的父親曾當過一任河南省通許縣縣長,後改行經商。柏楊自喻童年如「野生動物」般,遭繼母毒打及虐待,而「商人重利輕別離」的父親也未能給予幼年的柏楊以任何溫暖的庇護。

在偌大的人世間,他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兒」。

缺少照顧,乏人管教,他的頑劣便漸漸養成。「從小學到大學,每一個學校如果不是被迫離開,就是被學校開除」,他從未在一個學校畢業過,名字也因此多次更改。但他不想再受世人的白眼而發憤圖強,終於如願以償考入河南省立開封高級中學。

年輕時的柏楊

但「七七事變」爆發後,高中二年級的柏楊投考了設立在南陽的河南省軍事政治幹部訓練班,結業後,他被保送到設於武漢左旗營的軍屬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戰干團是國民政府為阻截風起雲湧奔向陝北的青年潮所設立的收容機構。

柏楊一心想上大學,但沒有高中畢業證,1942年,他「鋌而走險」,買到一份甘肅省立天水中學二年級肄業的假證書,考取省立甘肅學院(蘭州大學前身)法律系,一年後被拆穿,遭大學開除。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後,他與東北大學的同學們在唯一的廣場燃起營火,但當時大家都只獃獃地站在那裡,沒有歡呼雀躍,沒有淚水滂沱。一千多年前,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後,欣然提筆作詩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

而面對喑啞一片的勝利場景,柏楊不由得質疑這種沉默折射出來的國民性:在本該舉國同慶的時候,「這些大學生為什麼沒有一個人高歌?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跳舞?傳統文化真是一個大醬缸,不要說不識字的小民,即使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大學生,一個個也被醬成乾屎橛、醬蘿蔔。」這件事對他的觸動,不亞於當年魯迅先生看到「同胞被殺,圍觀的竟是中國人」而受到的震撼。

柏楊到台灣後的第一張照片(攝於1949年)

02.

1949年,柏楊跟隨潰敗的國民黨南下抵滬,機緣巧合,孑然一身的他最終跟著「老長官」吳文義一路到了台灣。

初到台灣的柏楊一無長物,人海茫茫,舉目無親;其後因收聽北京電台的廣播,被稱「匪諜」而入獄。

後來生活困頓,四處碰壁的柏楊加入由蔣經國創建的「救國團」。「救國團」被外人稱為「太子門下」,「從此,大家把我歸類為蔣經國的人」。同時,他還在「中國青年寫作會」任總幹事,除上班外,歷盡磨難的他總覺胸中塊壘,不吐不快,於是創作了很多反映當時台灣民生不易的小說。

但好景不長,惡運自天而降,「大力水手」事件讓柏楊一夜之間身陷囹圄,成為莫名其妙的政治犯。

因言獲罪的柏楊當時對蔣經國仍心存幻想,他在給妻子倪明華的信中堅稱,「蔣經國主任是非必明」。在被調查局調查時,柏楊據理力爭,因其口供「無法使特務們滿意」,於是屢遭毒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他並不清楚自己犯了何罪,直至看到起訴書後,終於恍然大悟,「蔣經國要殺我」。

能揮斥方遒的,原來不是什麼書生意氣,而是那些權柄在握的人,生殺予奪,聽憑人家一句話。

柏楊入獄後,倪明華與其一刀兩斷,結束十年婚姻。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殘忍,為此,他絕食21天。但一紙判決書還是摧毀了他最後的希望。

關押政治犯的綠島監獄

在壁壘森嚴的綠島監獄,因無處不在的恐懼和遭受的虐待與凌辱,時不時就有犯人瘋掉。而比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頭一天還能碰面的獄友,被帶出去後第二天便沒有再回來。

他本來也是要被槍斃的,但後來改判12年徒刑。不想死,不能瘋的柏楊,給自己強行「洗腦」:鐵窗外面的事不去想!摒除痛苦和雜念,他把整個監獄歲月都用來寫作,先後完成了三部史書:《中國歷史年表》、《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以及《中國人史綱》。

在那座巨浪滔天的孤島,在那個逼仄惡臭的囚牢,沒有書桌,沒有稿紙,他就用早上吃剩下的稀飯塗在報紙上,一張一張地黏成一個紙板,凝干之後就像銅板一樣堅硬。每天背靠牆壁坐在地下,把紙板置於雙膝,在那間狹小、昏暗的牢房裡開始構思。從著書立說那天開始,他為自己確立的史觀就是:為小民寫史,而不是為帝王將相寫家譜、寫嘉言懿行。

不為君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

出獄時,別的獄友都不希望把霉氣帶回家,柏楊卻是把每一樣有監獄標誌的東西,都當作珍貴的紀念品,小心翼翼地裝進行李袋。噩夢與恥辱都是記憶中的一部分,那上面凝聚的血與淚也是。不能丟掉,便以封存的形式納入靈魂。

在綠島公園的紀念牆上,至今仍鐫刻著柏楊的一句話:「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她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

綠島公園的紀念牆上鐫刻著柏楊的話

03.

1978年出獄後,台灣當局對他約法三章:不准他提往事,不許舊調重彈,不許暴露台灣社會的黑暗,才准他為《中國時代》寫專欄。

即便帶著「鐐銬」跳舞,他也要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一直在他身上蟄伏,個人遭際的運乖命蹇並沒有磨蝕他的半分鬥志。

柏楊自1951年起至2006年封筆,寫下了2000多萬字的雄文。由於他太豐富、太高蹈,在人文領域涉獵廣博的緣故,所以柏楊一直被「無法歸類」。

而為他帶來巨大聲譽的就是《醜陋的中國人》。其實這本書是柏楊在各種公開場合演講的講稿集結而成的。談到成書的緣起,他曾說:「中華民族是一個受傷很深的民族,沒有培養出讚美和欣賞別人的能力,卻發展成自斗或阿諛別人的兩極化動物。更由於在醬缸里醬得太久,思想和判斷以及視野都受到醬缸的污染,很難跳出醬缸的範疇。」因此他要剝去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讓中國人認識到自己的醜陋。

《醜陋的中國人》影響了很多人,尤其是在當代華人世界中流傳最為廣泛。在書中,柏楊以「恨鐵不成鋼」的態度,強烈批判中國人的「臟、亂、吵」、「窩裡斗」、「不能團結」、「死不認錯」等頑疾,指出中國傳統文化有一種濾過性疾病,它貽害無窮,直至今日也不能痊癒。

其實上溯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先生就曾一再對中國人的「劣根性」進行過痛心疾首地揭露與批判,但由於時代所限,多有曲筆和隱諱,而到了柏楊的筆下,則揭示得更徹底,批判得更無情。他像個「快准狠」的外科醫生,一針見血地刺穿病人的病灶,即便字裡行間不乏悲天憫人的情懷,但也遭受了洶湧而來的抨擊,甚至謾罵。

柏楊於書房前掛「297」獄囚的編號以志

原因無它。我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大話、空話與假話,卻無法面對真話與實話。在我們這個泱泱大國里,「諱疾忌醫」的並不僅僅是一個蔡桓公。魯迅在《人生論》里就曾諷刺過這種慣於矯飾的國民病態:「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是『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

所以,《皇帝的新裝》里那個說真話的孩子,戳穿了成人世界裡最大的謊言與荒謬,在現實中自然不會受到待見。

其實批判本國人醜陋,並不始自柏楊。美國人曾寫過一本《醜陋的美國人》,結果被美國國務院拿去當了鏡子以反躬自省;日本駐阿根廷大使也寫過《醜陋的日本人》,作者馬上革職面壁。柏楊說中國人醜陋,結果由此引發的軒然大波,一直持續了多年。

事不關己,才會高高掛起。唯有愛之深,才會責之切。

時隔19年,2004年8月,蘇州古吳軒出版社出版的《醜陋的中國人》,第一次以柏楊授權的面貌出現在中國大陸,仍然暢銷。是年,上海《書城》雜誌票選《醜陋的中國人》為20世紀最後20年影響中國最大的20本書之一。

柏楊曾深切期許,中國未來能突破醬缸文化的局限,每個人都活得有尊嚴,每個人也能尊重別人的尊嚴。

在這位走過世紀風雲,九死一生的作家眼裡,無論是個體還是國家,必然自強,才有自尊。必然自尊,才有互尊。而有勇氣承認缺點和錯誤,必然自強,一個健全的大國民風範,要靠自己爭氣,不靠暴跳如雷。

柏楊、張香華夫婦婚紗照

04.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柏楊一生數婚,但由於歷史原因及多年牢獄之災,他與諸子女或分隔兩岸或疏於往來,舐犢之情、天倫之樂在他的生命里一直都是缺失的。年幼失恃,孤獨終老,在生命的兩端,他都是這茫茫天地中的煢煢孑立人。

但所幸,命運賜給他的最後一位妻子,是詩人張香華。他出獄後與她邂逅,便產生了一種宿命般的情愫。她陪伴他走過劫後餘生,這是他風燭殘年裡唯一的慰安。

30年前,張香華曾作詩《單程票》,「如果能為來生訂座,請預購兩張單程票,早早攜我飛躍三江五湖,縱橫七海,到碧天的高處,到黃泉的幽冥,請不要遺漏我......」這是她在跟柏楊結婚不久,專門為柏楊寫的。

有一次,張香華和柏楊大發脾氣,風暴過後,自己轉身已忘,無意中卻看見柏楊垂頭喪氣地坐在書房裡,一動也不動。張香華問,「怎麼了?」柏楊說,「你一生我氣,我覺得做人都沒意思了。」

在強權面前,他怒目金剛;在愛的人面前,他卻柔軟得像個孩子。

每一寸山河與榮耀,都是我用生命打下和贏來的,但我的每一寸憂愁與歡喜,唯有你能左右和賜予。

柏楊

2008年4月29日凌晨1時12分,柏楊病逝,享年89歲。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思想啟蒙者,作為一代知識分子的中流砥柱,他的去世象徵一個時代的結束。

5月17日,依其遺願,家人將柏楊的骨灰撒入綠島海域;另留部分骨灰帶回中國大陸安葬。他終於能葉落歸根,回到他心心繫念的故土。而在病逝前兩年,柏楊則將57箱手稿和物品捐贈給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

有人說,在他的墓碑上應該寫上這麼一段話:「這裡埋葬著我們的一面鏡子,一個美麗的中國人。」他在世的時候,愛心拳拳,卻筆如刀鋒,刺痛了很多人。而沒有了他,一度軟塌塌的中國文脈又讓所有人悵然若失。

縱貫一生,他高舉如椽之筆,有指斥,有棒喝,有疾言厲色,也有殷殷勸諭。面是冷的,腸是熱的;恨是五分冰雪,愛是十股暖流。於國於民,他道義在肩,赤誠於心,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巨大勇氣,以醍醐灌頂的警世之言,讓一個民族歷史與文化的長空,永遠都回蕩著他黃鐘大呂一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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