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身天下:思想史上的光棍們(修訂版)
1、光棍們的思想史:思想讓女人走開?
不知是誰第一個啃的螃蟹,11月11日竟被民間奉為赫赫有名的「光棍節」,讓人忍俊不禁。
記得曾與人閑聊時談及獨身主義,突然發現自古希臘以來的西方思想史,就靠著一群偉大的光棍們譜寫而成——柏拉圖、奧古斯丁、笛卡爾、洛克、休謨、斯賓諾莎、霍布斯、伏爾泰、康德、克爾凱戈爾、叔本華、尼采、愛默生、維特根斯坦、福柯……,這些獨身的思想大師,造就了一部「智慧簡史」。
仔細想來,獨善其身的生活,兼濟天下的思想,與中國先哲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相映成趣。在這難以再有思想家誕生的幸福年代,他們的獨身與天下,是頗值後人敬重或懷念一番的。
如今,據說哲學界流傳這樣一種調侃:女人搞哲學,不是糟蹋女人,就是糟蹋哲學。哲學界當然是思想界的重鎮,這個圈圈的實況大抵也適用于思想界。在他們看來,真正的思想,每每讓女人走開;真正的思想家的生活,也就不可避免地容易讓女人走開。或許,這便是思想史上出產光棍、或者反之,這是光棍史上出產思想的一個循環?
無論如何,這些偉大的思想著的光棍們,在思想史上的卓爾不群,與在生活圈裡的形影相弔,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一個輕易就能服從於世俗生活駕馭調擺的人,很難說他在精神生活中會有不被其它因素調擺的硬度。選擇光棍並且成為光棍,如果不是「性」本身的選擇問題(例如福柯),那就通常是「理性」本身的取捨問題:甘願捨棄塵世的男歡女愛,在孤獨中思想一生並在思想中孤獨一世。
思想讓女人走開,當然並不意味著女人必須走出思想者的生活世界。因為我們同樣可以舉出一長串的已婚的思想者。但這其實並不是反證——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些已婚的思想者居然能夠兩全其美:愛情甜蜜,而又思想卓越。「已婚」對於這些思想者而言,僅僅是一個法律上的事實,並沒有在他們的思想創造生涯中佔據什麼位置、產生什麼影響。因為「思想」作為一種精神世界的創造物,完全可以脫離塵世生活中的具體肉身,完全可以跟現實生活中的飲食男女絕緣,從而完全可以不需要婚姻生活中女人作為另一半的「在場」。
與之相關,女人之作為女人的幸福,也決不能維繫於「思想」之上。女人可以崇拜乃至迷戀思想家,無論是因為迷醉他的思想還是他因為身具思想家所獨有的人格魅力,但千萬不要輕易嫁給他;即使一失手還是嫁給了他,也別輕易奢望他能給你帶來塵世的幸福。思想者的幸福不是飲食男女的幸福,他們對於幸福的理解太過抽象而又太具主觀,這是所有在世俗生活中的世俗人等即使可以理解也很難真正認同並接受的。
所以,有心選擇幸福的女人,還是讓思想家們獨身去吧。即使你肯放棄塵世的幸福而跟隨他們,也請輕一點,再輕一點,別吵著他們在孤獨中的思想。
2、為智慧而放棄:拒絕愛欲的柏拉圖
毫無疑問,思想史上最偉大的光棍,首推古希臘的聖哲——柏拉圖。他讓後世全部的西方哲學史都淪為他思想的「註腳」,真可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他的光棍生涯,也因之成為最富有哲學意味的選擇。
柏拉圖之選擇獨身,或許與他早年深受蘇格拉底思想影響有關。當那個據說丑得夠水平的糟老頭子調侃雅典城邦的大民主制度時,也不忘順帶調侃一番婚姻與家庭,結果民間到處盛傳他的「懼內」典故與名言,被發飈的悍妻潑了個落湯雞之後還不失風度地說「響雷過後必有陣雨」,輕描淡寫地誘惑他的弟子們朝「哲學家」之路走去:因為家有賢妻你會成為幸福者,家有悍妻你則容易成為哲學家。
蘇格拉底有家室而不眷戀家室,有城邦而不討好城邦,整天跟快樂的單身漢並無二致,最終招致了一場曠古審判,其中一項罪名就是「誘惑與敗壞青年德行」。其實這宗指控在當時是帶有雙重意味的,不僅僅在思想上「敗壞」雅典城邦民主制之「祖國的花朵」,還在於這種敗壞牽涉當時希臘人的性、愛與家庭問題。政治的禁忌與倫理的禁忌,共同構成了蘇格拉底的指控舞台,為雅典法庭上演「失控陪審團」徐徐拉開了帷幕。
蘇格拉底的審判與就刑,讓柏拉圖黯然神傷。柏拉圖從此醉心於龐大無比的哲學世界。在他眼裡,最完美而趨向正義的人應當高揚理性、剋制激情與馴服慾望。他恪守「哲學家」的希臘語本意,即「愛智慧的人」。「智慧」成為他終身依戀和追隨的伴侶,為成就「善」與「正義」,他擯棄甚至是唾棄了塵世間以肉身存在的一切男歡女愛。
在柏拉圖看來,任何「快樂」無論高級還是低級,都是沒有必要的;快樂來自慾望,而慾望的引導完全像水流一樣,此漲則彼消。只要是真正的而不是冒牌的哲學家,就一定會參與自身心靈的快樂,而不會注意肉體的快樂。他把快樂與慾望勾結在一起,把節制與哲學捆綁在一起,為一切想邁向哲學家之路的世人提供了絕佳的獨身理由。
於是,在柏拉圖之後,許許多多夢想成為哲學家的人,都陸續一頭栽到了他的獨身主義之中,即使偶爾有愛情光臨,也大多是以一相情願開始,以一塌糊塗告終。例外的情況當然也不少,其中一個便是少年早慧而晚年更有大成的功利主義思想宗師邊沁,饒有趣味的是,他以功利主義思路算計他的幸福指數,到老了才嘗試以精緻的情書試圖勾引昔日的情人,老都老了,其可愛程度卻頗值得玩味再三。
3、因放縱而懺悔:作為教父思想家的奧古斯丁
隨著2-3世紀時期有產階級的不斷湧入,原本紮根底層社會而缺乏系統理論的基督教,開始逐步轉變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宗教。在此轉變期為其創立新的系統理論而使之進入「教父學」階段的關鍵人物之一,便是思想史上另一著名的獨身者——奧古斯丁。
從奧古斯丁對年少輕狂的懺悔中可知,他經歷過由摩尼教到基督教的信仰轉變。前者是波斯人摩尼創立的一種東方異教與基督教的混合物,認為世界是由善惡兩神所創造。在中年皈依基督教之後,他對以往的思想傾向進行了徹底的清算。在他殫精竭慮思考的「雙城」世界中,除了最具影響的關於上帝信仰的宗教思考,還有他對禁欲主義以及有關修鍊方法的性倫理思考。
奧古斯丁的人類史觀立足於基督教原罪觀點與禁欲主義的結合。在他看來,由於偷吃禁果與性別意識的萌發,亞當與夏娃的原罪從此延及子孫後代乃至全體人類,性於是成為原罪的根源:生殖器有獨立性、反常性,不受人的意志支配;性交追求的目的,不是生殖,而是快樂;性交的快樂使人墮落,一次比一次更墮落……。
在「性」就是「罪」的理念支配下,選擇獨身才能斷絕受性慾與性交困擾的生活,這正是早期的教父們對婚姻抱持惡感的來由。早在1世紀就有聖保羅提出「性就是罪」,認為肉體為惡,性就是惡,信主就必須禁慾。《新約》的其它作者們也有相同的觀點。早期教父哲羅姆以苦修而著名,鼓吹嚴格的齋戒與肉體折磨;而走得更遠的教父奧利金,為根絕性慾而不惜揮刀自宮。
奧古斯丁承繼了這些早期教父的觀點,認為婚姻是下賤的狀態、淫慾的手段和人類弱點的延續,性交動作是令人嫌惡的,婚姻則是女人對男人的引誘,世間沒有什麼能比女人的擁抱和肉體的結合更能使男人的心墮落,而獨身者在天堂中的地位遠遠高於在即使最美滿的婚姻中沒有婚外性交的人。
回首曾經年少的輕狂、浪蕩與淫邪,他不僅僅是在深深懺悔中自我譴責,還進而更加堅定了一個基本的信念:性是人類一切罪惡與苦難之源。在他看來,亞當如果不因夏娃而性衝動,人類就不會背叛上帝而犯原罪,就不會在地球上受苦難;亞當與夏娃本可以不性交,而用一種無性的方法繁殖。但人類既然已犯下原罪,只好世世代代贖罪,盡量壓抑性慾,避免性交。只有在原罪已贖完之後,人才可能獲得指引而上天國。天國中的人赤身裸體,但既沒有羞恥感,也沒有絲毫性慾,從而得以重返伊甸園的自由自在。
不過,奧古斯丁並不反對一般基督徒與民眾的結婚生子。在他的原罪體系中,結婚是可以饒恕的輕罪,必須通過「罪惡的性交」才能繁殖後代恰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大多數人不得不走向罪惡的結婚生子之路,而救贖的過程是必須排拒性交中的激情與快感,只能以生殖為目的。於是,肉慾的滿足需要黑暗與隱秘——不僅非法的性交有這樣的需要,在世俗之城生活中受到法律保護的夫婦之間的床第勾當也有這樣的需要。而一切不以生殖為目的的性交(包括性交時避孕),則是可恥的、罪惡的色慾滿足。當妻子的肉體引誘男人性交時,男人應該珍愛妻子的靈魂,而憎恨妻子的肉體。
奧古斯丁以堅韌的獨身生活來實踐這一系列的論證,並對羅馬教皇在公元 386 年發布的命令產生了實質性影響。這則命令是禁止教士結婚,已婚而擔任副祭司以上的教士則禁止與妻子性交。不僅如此,這套禁欲主義理論還滲透到普通信徒的日常生活與精神領域,也深刻影響到了像笛卡爾、斯賓諾莎、康德等這樣偉大的思想家對於獨身與否的抉擇。
不過,必須指出的一個事實是,儘管這套禁欲主義影響深遠,但在基督教教徒尤其是神父們的世俗生活中並不是每個人都在真正執守禁慾。相反,在洶湧而來或者潛流暗涌的性衝動之驅使下,這套倫理最終還是沒能抵擋得了「罪惡的誘惑」——因為後來的新教改革對此作了近於顛覆性的修正,性不再是代表原罪的根,生殖也不再是男女之性得以存在的唯一理由,教士們更不再必須在獨身之中拒絕性的誘惑與性生活的瀆神。
4、在自卑中受虐:皮鞭下的「超人」
尼采並不甘心成為光棍。可過早喪失父愛的他,因長期生活於祖母、母親與兩個姑姑包裹著的陰柔環境中,未免濡染了太多纖弱而變得格外敏感。尼采甚至在身體上也相當虛弱,匱乏陽剛的精神氣質。這種匱乏使他潛意識裡埋伏著抑鬱的自卑,卻又刻意去張揚他所謂「超人」哲學。這或許就是一種如阿德勒所謂「自卑情結」的代償心理。
尼采對女人的追求也籠罩著一種自卑與自大交織的陰影,「男人啊,當你去找女人的時候記得帶上皮鞭!」然而這皮鞭卻是要讓他所迷戀的莎樂美揮舞著抽打在他身上。這到底是基於對愛情或者女人的內心恐懼,還是基於對「皮鞭」作為征服武器來代償他的自卑感的迷戀?
求愛受挫之後,尼采以為,作為一個哲學家,必須擺脫職業、女人、孩子等一切因素才能獲得自由。獲得自由而孤老終身的尼采,雖然在思想史上一再潑灑著幾近驚艷的華采濃章,卻每每陷入心境孤絕之中。他是同時代哲學登山者之中罕可匹敵的登臨絕頂者,思想在他頭腦中殘酷地翻湧激蕩,絲毫不肯體恤他的身體健康。
時至1889年,剛剛掀開新的一頁,早已心力交瘁的老光棍尼采,陷入萬劫不復的種種不如意之深淵。當街頭一個鹵莽的馬夫正在用皮鞭狠狠抽打牲口時,皮鞭!皮鞭!皮鞭!彷彿抽打者是他,又彷彿被抽打者也是他。這位絕世天才,衝上去,抱著馬脖子又哭又喊。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大哲學家,病歷如是記載:病人「喜歡擁抱和親吻街上的每一個行人」。
尼採的超人哲學被我們誤解得很嚴重。他其實是極度渴望著愛,也渴望著被愛。在他清醒時,他只能以獨身恪守和禁錮自己,惟有瘋狂時才能放縱自己的愛或者被愛。
可惜這一刻,他不再是「哲學家」,而是被我們嘲弄的一個老光棍,一個真正的「瘋子」。
5、因憎惡而排拒:洞徹悲苦的叔本華
十九世紀前期的德國另一哲學家叔本華,以他的獨身實踐著、也驗證了他宣揚的「人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理念。
與他投機的父親已早逝,與他不合的母親卻長壽著。他對母親的敵視,引發了對一切女性的漠視。他寧肯在冗長枯燥的單身生活中「一個人呆著」,據說只有一隻綽號「小叔本華」的寵物白毛獅子狗(又一說是名為「宇宙精神」的貓)是他的伴侶,他與它共同彷徨於柏拉圖哲學、康德哲學與古印度的悲觀論及禁慾論之中。
據說能讀懂叔本華思想精妙之處的,必有大徹大悟的佛性慧根。作為被德國古典哲學傳統熏染的「犧牲品」,他不可能不被柏拉圖與康德的哲學思想與哲學「生活」所打動;但真正能讓他脆弱心靈產生感應的,應該還是古印度以《奧義書》為核心的心性哲學思想。
叔本華洞徹世人的心扉,糅合了德國古典哲學的思辨與印度宗教哲學的神秘,把人生視為「悲苦」,以至認為「除了以受苦為生活的直接目的之外,人生就沒有什麼目的可言」。的確,叔本華道破了我們生活在瑣碎之中的本質:人生就像鐘擺一樣,在痛苦和厭倦之間來回擺動。
叔本華的睿智過早地洞穿了幸福的虛幻,幸福生活不過是眼前飛舞的塵埃,目光最終抵達之處,則是恆久幽暗的悲苦。這種讓人不由自主驚悚的言說,會使我們在午夜夢回之際,突然產生簡直讓人絕望的念頭:我們來到這世間,究竟是為著什麼?
這種深刻得絕望的悲觀,使他也看透了女人在生活乃至整個生命中的「虛幻」本質。
他終其一生,不肯給任何一個女人以任何成為「太太」的機會,以至人們一直把他當作簡直是天生的「厭女狂」看待。
叔本華甚至還因這種極度厭惡的心理,惹了一宗官司。因為一個女裁縫在門口的喧嘩惹得他不耐煩了,他乾脆一把把她扔下樓而摔成了殘廢。按照法庭判決,他每月須給這個可憐的女裁縫一筆賠償金,這一給就是三十年。毫無疑問,這件事情成為他觸及「法律」的一個「污點」,但在他的哲學生活中,又是那麼的順理成章。
好在悲觀的「生活哲學」並不影響他實際上不乏樂觀的「實際生活」,他終身都可謂衣食無憂,作為哲學家的聲望也使他不過是自己把自己罩在了悲苦的玻璃杯之中。可是,當他在玻璃杯里兀自掙扎時,我們卻隔著透明的玻璃,像旁觀一隻在拚命振翅卻無由出來的飛蟲一樣漠然。
就此而言,我們才是真正的叔本華主義者,因為絕望而冷漠,或者,反過來,因為冷漠而絕望。所以我們許多人雖然不是獨身的叔本華,卻比獨身的叔本華過得更悲苦。
【待續】
6. 康德:刻板的情慾與精緻的口腹之慾
7. 卡夫卡:法政、父權與姻緣逃離者
基情暗涌:文化史上的同志們
(清單預告,伺機再發)
1. 安徒生:童話、小蘿莉與難言的隱情
2. 王爾德:精緻藝術品味者的「風化案」
3. 福柯:權力解構的慾望、反抗與「恥辱病」
4. 羅蘭·巴特:復調基情之敘事結構
5. 普魯斯特:追憶「他」的逝水年華
6. 維特根斯坦:絕世天才的另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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