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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繫年》所見越國史新史料

2008年7月15日,一批流散香港的戰國竹簡經由校友捐贈,入藏清華大學,是爲「清華簡」。《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一輯此前業已刊佈,其中多與「書」類文獻有關,引起學術界的熱烈討論。2011年12月19日,《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二輯發佈,該冊內容係一篇完整的先秦史書,整理者擬題作「繫年」。

《繫年》共有簡138支,簡長44.6~45釐米,簡背有排序編號,但有一處重號,以致只有137號。全篇分爲23章,記錄了周初至戰國諸多史事,該文本所涵攝的某些信息足以補傳世文獻之不逮,部分內容則可與《左傳》、《國語》、《竹書紀年》等史籍相對讀。《繫年》的第二十、二十二章涉及越國史事,尤可裨補傳世文獻之缺(爲便行文,本文釋文一律用寬式):

晉景公立十又五年,申公屈巫自晉適吳,焉始通吳晉之路,二邦爲好,以至晉悼公,悼公立十又一年,公會諸侯,以與吳王壽夢相見於虢。晉簡公立五年,與吳王闔閭伐楚。闔閭卽世,夫差王卽位。晉簡公會諸侯,以與夫差王相見於黃池。越公句踐克吳,越人因襲吳之與晉爲好。晉敬公立十又一年,趙桓子會[諸]侯之大夫,以與越令尹宋盟於

,遂以伐齊,齊人焉始爲長城於濟,自南山屬之北海。晉幽公立四年,趙狗率師與越公朱句伐齊,晉師

長城句俞之門。越公、宋公敗齊師於襄平。至今晉、越以爲好。(第二十章簡108~113)

楚聲桓王卽位,元年,晉公止會諸侯於任,宋悼公將會晉公,卒於

。韓虔、趙籍、魏擊率師與越公翳伐齊,齊與越成,以建陽、

陵之田,且男女服。越公與齊侯貸、魯侯衍盟於魯稷門之外。越公入饗於魯,魯侯御,齊侯參乘以入。晉魏文侯斯從晉師,晉師大敗齊師,齊師北,晉師逐之,入至

水,齊人且有陳

子牛之禍,齊與晉成,齊侯盟於晉軍。晉三子之大夫入齊,盟陳和與陳淏於溋門之外,曰:「毋修長城,毋伐廩丘。」晉公獻齊俘馘於周王,遂以齊侯貸、魯侯顯、宋公田、衛侯虔、鄭伯駘朝周王於周。(第二十二章簡119~125)

以上記述透露出前所未聞的訊息,是越國史的新知。衆所周知,越國曾在春秋戰國時期異軍突起,崛起爲當世一霸,然而其史跡卻多爲史家所缺載。越國史事尤其是勾踐滅吳後的歷史湮滅不彰,相關史料語焉不詳。除了《國語·越語》、《史記·越王句踐世家》等對越國史事有較多稱述,其他如《左傳》、《竹書紀年》等史書對越國衹有零星記載。而《越絕書》、《吳越春秋》雖對越國有較多記述,惜乎較爲晚出,且史事恆與傳聞雜糅。如此一來,《繫年》這部先秦史籍真本所涉及的越國史料便彌足珍貴。《繫年》所見越國的活動,主要是越王朱句時期和越王翳時期在山東地區的活動情況。越王勾踐遷都琅邪之後,越國的政治及軍事中心轉移至山東地區。在徙都琅邪至越王翳遷都蘇州這段時期,具體而言是公元前468年至公元前379年,筆者稱其作越國的「山東時期」。這段時期的越國史事,載籍闕如,《繫年》的材料則可補傳世文獻之闕。

《繫年》與越國史相關的史料的重要價值,主要表現爲以下五點:其一,記載了越王朱句和越王翳時期越國三次聯合晉國伐齊,這是前所未見的史料;其二,反映了越國與晉國的親密關係,有助於理解魏襄王七年(公元前312年)越國向魏國輸送軍資等問題;其三,說明防禦越國也是齊長城營建原因之一,這是前人所忽略的;其四,反映了「山東時期」越國的獨特地位及強大國力;其五,訂正了申公巫臣通吳的時間,該事件是吳越爭霸的序幕,《左傳》載見成公七年,是則在公元前584年,楊伯峻先生業已在《春秋左傳注》中辨該事件發生於成公六年,《繫年》實際上爲楊伯峻先生的說法提供了重要佐證,證實在公元前585年。

《繫年》第二十章從公元前585年申公巫臣通吳開始敘述,記載了晉悼公十一年(公元前562頁)晉悼公會諸侯並與武王吳王壽夢相見於虢、晉簡公(晉定公)五年(公元前507年)與吳王闔閭伐楚、晉簡公會諸侯並與夫差王相見於黃池一系列晉與吳的外交事件。繼而簡文述及「越公句踐」卽越王勾踐克吳之事。勾踐滅吳,事見《左傳》哀公二十二年、《國語·越語》,魯哀公二十二年在公元前473年。此後,「越人因襲吳之與晉爲好」,與晉親善,並於晉敬公十一年卽越王朱句八年亦卽齊宣公十五年(公元前441年)上演了三晉與越國聯兵伐齊的事件。這一事件史籍闕如,《繫年》所載可謂越國史的新知。是年,趙桓子會諸侯大夫,與越國令尹宋會盟於

地,起師伐齊。這一事件更導致了齊人開始修建長城,可知防禦越國也是營建齊長城的原因之一。繼而在晉幽公立四年卽朱句十九年(公元前430年),趙狗又率領軍隊與越王朱句聯兵伐齊,三晉之師攻破了齊長城的句俞之門,越師與宋軍則在襄平大敗齊軍。在這兩次戰役中,攻打齊國不僅僅是三晉的功勞,越國無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從《繫年》所見,越王朱句幾度與三晉聯手會師伐齊,戰功赫赫。可以說,在越王朱句時期,越國勢力得到空前膨脹,《繫年》的出現進一步豐富了這方面的材料。

第二十二章則記載了三晉與越國伐齊,此次伐齊之役,亦見諸《竹書紀年》、《呂氏春秋》、《淮南子》等文獻,在著名的

羌鐘(《集成》157~170)中也有反映。《繫年》二十二章篇首時間座標爲「楚聲桓王卽位,元年」,卽公元前407年,當越王翳五年。而三晉正式伐齊,則是公元前404年。據《繫年》記載,先是晉烈公會盟諸侯於任地,再度會師伐齊。其中宋悼公在前往任地參與會盟的路上逝世,故此次伐齊與公元前430年的那次戰役不同,主要是三晉與越國的力量。三晉方面由韓虔、趙籍、魏擊統帥,韓虔後爲景侯,見諸

羌鐘,趙籍後爲烈侯,魏擊後爲武侯。韓虔、趙籍以及魏擊之父魏斯後於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被封爲諸侯,是爲著名的「三家分晉」事件,被一些學者視作戰國時代的起點。此時三晉勢力壯大,與同樣強盛的越國聯軍。過去大家忽視了越國在伐齊之役中的地位,《繫年》爲我們提供了前所未知的信息。此時越國國君爲越王翳,在伐齊過程中,齊國請成,越、齊、魯會盟。另一方面,三晉之師大敗齊軍。此次伐齊之役,主要分爲兩條戰線,過去所見傳世文獻及出土文獻,只透露出三晉伐齊的戰線,故人們徑將其視作三晉伐齊。事實上,越國也參與了伐齊,卻早已湮沒無聞。

《繫年》記敘了齊國請成之後,越王翳與齊侯貸、魯侯衍盟於魯國的稷門(南城門)之外。越王翳「入饗於魯」,魯侯爲越王駕車,齊侯則爲驂乘。《戰國策·中山策》云:「中山君出,司馬憙禦,公孫弘參乘。」可與之相較。《繫年》所敘,魯國與齊國君主,一爲越王駕車,一爲越王陪乘,越王享受的待遇可謂尊榮,越國在當時的地位可見一斑。然而,越王翳時期的越國,已不如朱句時期興盛。越國此次並不像公元前430年的那次戰爭與齊國爭強,而是接受了齊國的請成,其背後的潛隱因素,或許與越國的戰略收縮有關。

論及越王朱句乃至越國整個「山東時期」在山東的活動,不能迴避的是越國徙都琅邪的問題。文獻艷稱在越王勾踐滅吳後不久,便由會稽徙都琅邪,逐鹿中原。然這一事件向有異辭,今人對勾踐徙都一事討論甚力者,主要有錢穆、楊寬、錢林書、陳可畏、林華東等先生。辛德勇先生近來在《文史》2010年第1輯發表《越王句踐徙都琅邪事析義》一文,對勾踐徙都琅邪事有精彩縝密的論述。是文分析了勾踐遷都琅邪的政治地理背景,肯定了今本《竹書紀年》所載周貞定王元年(公元前468年)徙都琅邪說可信,肯定了琅邪所在正是傳統說法所謂山東省膠南市。辛先生的宏文論證翔實,精義連珠,足堪賅博。通過該文的論述,關於勾踐遷都琅邪之事的疑點業已基本釐清,可謂掃千古之積疑。《繫年》所見越國後期在山東地區的活動,與勾踐徙都琅邪之事並不矛盾,且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互支撐的。越國當時的都城在琅邪,恰在齊長城東端的外圍。

這裡順便討論一個問題,有關《繫年》撰作年代的下限。關於越國亡年,學術界向有爭議。要之,楚威王於公元前333年大敗越,此時越國並未滅亡;雷學淇、黃以周、楊寬等先生主張越國亡於楚懷王二十三年(公元前306年),有較充分的證據,而《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則將楚懷王亡越與楚威王敗越混爲一談,故招致不少誤會。不過楊寬先生謂楚懷王亡越之後設置江東郡,則有待商榷。在秦始皇揮師江南「降越君」、設會稽郡之前,越國勢力仍然存在。然楚懷王滅越之後的越國,與此前擁有獨立主權的越國已不可同日而語。李學勤先生曾指出楚威王敗越和後來楚懷王亡越兩事並不矛盾,今結合《繫年》指出:「其間簡文『至今晉越以爲好』一句,指明作者之所謂『今』應在楚威王滅越,卽公元前333年以前。……《繫年》的寫作大約在楚肅王時(或許再晚一些,在楚宣王世),也就是戰國中期。這和《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輯所收《楚居》篇的寫成時間是差不多一樣的。」(李學勤:《清華簡<繫年>及有關古史問題》,《文物》2011年第3期。)這裡需要說明的是,楚威王並未滅越,在載籍中,公元前333年之後越國尚很活躍,且越國世系尚且延續,考古發現也不能證明此役之後越文化中心地爲楚文化所吞併。果若越國滅於公元前306年,則至少說明《繫年》寫作於是年之前。清華簡經AMS碳14測定並經樹輪校正,得出數據爲公元前305±30年,可與之合觀。然《繫年》中與越國有關的史料只能推求出《繫年》寫作時間的下限,進一步精確《繫年》寫作年代,尚須結合其他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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