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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有荷花生

荷花,從來都是熱鬧的。生於炎夏,萬眾矚目。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紅香世界清涼國。即便有清凈意味,即便可遠觀不可褻玩,依然擋不住古往今來人們對它和氣溫一樣高漲的熱情。

紅樓里也是如此。女孩子喜歡以蓮為名。香菱原名英蓮,小丫頭裡有個蓮花兒,唱小生的叫藕官。男性也不例外,有柳湘蓮。寶玉吃的是蓮蓬荷葉粥,戴的是鴛鴦戲蓮兜肚。

大觀園裡,有水系,有荷花。有專人夾泥種藕,有採蓮船,有蓮蓬。端午前後,湘雲來時,荷花還沒有開。但是主僕對話中,提到了一個新品種,說史家池子里種的是「樓子花」。樓子,原本是牡丹、芍藥、菊花等的常用品名,大致形狀是花上有花,如同重重樓台。後來就泛用到生長旺盛、氣脈充足的各種花卉中,比如下文提到的石榴花,接連四五枝,翠縷就形容為「樓子上起樓子」。蓮花里的樓子花,大概就是《廣群芳譜》中提到的「重台蓮」之類:「一花即開,從蓮房內又生花,不結無子。」但大觀園裡的荷花是結蓮蓬的,寶玉曾經摘了十個去祭秦鍾,所以可能就是我們常見的品種。也所以湘雲說:「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

荷花池中有藕香榭,和滴翠亭一樣,也是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柱上掛著黑漆嵌蚌的對子:「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顯然這處亭榭是專門為賞荷用的。老太太抬頭看了「藕香榭」的匾,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家裡也有這麼一個水上亭子,叫「枕霞閣」。以前我一直以為,這個「霞」,自然就是字面上的「霞」,「澄江靜如練,餘霞散成綺」的「霞」,以江扣水,正合適。剛才忽然意識到,荷花開時,燦若霞錦,此時亭中消暑,不也可以稱作「枕霞」么?想想那畫面,真是美煞。雖然書中不曾寫,但想必是有的。

夏末秋初,襲人經過沁芳橋畔時,看到的已是「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再晚一點,就是荷敗藕枯,寶玉嫌「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乖覺,馬上轉彎,說:「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但在興利除宿弊的敏探春眼裡,這些破荷葉,都是可以拿去賣錢的。

前一段,偶讀李白《對酒憶賀監二首》,中有幾句:「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凄然傷我情。」——從來不知,還有這樣傷心的荷花。賀知章為李白解金龜換酒的故事,估計很多人都知道。但是賀監歿後,李白吊臨的傷痛失落,未必很多人知。《唐宋詩醇》曾評:「白於知章有知己之感,對酒傷懷,不減西州一慟。」西州一慟,典出《晉書·謝安傳》:謝安抱病經西州門還都,不久去世。羊曇一向受他愛重,內心悲痛,所以「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有一次喝醉,不知不覺走到西州門,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慟哭而去。」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不知大觀園裡的那些荷花,後來都如何了。當年寶玉,在山坡上聽到葬花吟,曾試想黛釵等人終歸無可尋覓之時,自身不知何在何往之時,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之時——的情形,不知彼時彼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其實無解。

有多少鮮妍明媚極盡繁華,就有多少回頭皆幻萬境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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