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學生如何看魯迅的《阿Q正傳》
昨天給高三學生上了一堂阿Q的故事。說來在美國教中文的老師都很盡心儘力地找材料備課,我看到的這個中文班教案里就有《小蘋果》和倉央嘉措,十分的與時俱進。《阿
Q的故事》這篇課文把魯迅的中篇縮寫成兩頁,讓美國學生容易看懂。可我讀起來就不
免失望。文學作品的縮寫真是技術活,如果原味損失太多,就失去文學的感染力了。比
如開頭的這段文字:
「阿Q其實很窮,他沒有錢,也沒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他也沒有什麼職業,只
是當幫工,幫人家割麥、舂米、撐船。工作時間長的時候,他會允許住在臨時主人的家
里,可是工作一做完就得走了。有一次,有一個老頭子誇獎他說:"阿Q真能幹!』阿
Q聽了,高興極了。」
最後兩句簡直不像是阿Q,太plain又太不像魯迅對阿Q的描寫。找來原文對照:
「阿Q沒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
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裡,但一完就
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並不是「行狀」
;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
:「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
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行狀」、「頌揚」、「譏笑」實在不能省,沒有這些鋒芒就沒有生鮮活靈的阿Q。課
文的結尾也改得非常軟:
「阿Q被別人打了,常常跑到酒店裡喝幾碗酒,就回土谷祠睡覺了。有錢的時候,他就
去賭博,把錢輸得精光。有一回贏了,卻又被別人打了,錢也不見了,身上還很痛。阿
Q很生氣,就回家睡覺了。」
對比原文: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麼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
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
,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
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裡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
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
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
就彷彿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同樣,改成「阿Q很生氣,就回家睡覺了」,平淡得讓我非常失落。
讀完故事後大部分學生說不喜歡,說阿Q對人mean、別人對他也mean,找不到感情共鳴點。只有一個極富同情心的女生說喜歡,認為阿Q很可憐,別人都欺負他;他的精神勝利法很好,讓他心裡好受些,日子好過些。大家就一起討論精神勝利法好不好,一個男
生說I don』t care,只要他自己覺得高興就好。這是典型的美國人的想法;阿Q的精神
勝利法如果脫離他的特殊處境,也的確就是個普遍又普通的心理現象,無足渲染……
老實說我中學學《阿Q正傳》時也沒什麼興趣,太長,有點拖拉和鬆散;各種嘲諷也顯
得刻意。阿Q這個形象在我腦里一直很模糊。如果我給美國學生選讀魯迅,我或許會選
《狂人日記》,立意新奇,亦真亦假的恐怖幻覺也容易吸引人?祥林嫂、葯、范愛農也
是我偏愛的幾篇,不過我該怎樣向美國學生解釋眼珠間或一輪、蹩進檐下、鈍滯的聲音
?這些畫龍點睛的描寫文字是我們中學時最津津樂道甚至拿來搞笑的,還有康大叔的胡
亂捆在腰間的玄色腰帶、阿Q的同去同去、孔乙己的竊書不算偷、閏土的刺猹、豆腐西
施的圓規式站姿……這些生動具體的文字是不是最容易打動外國讀者,是文學最共通的
感情所在?
最後還有一個課堂討論題:美國文學中有沒有和阿Q相似的人物?同學們積極開動腦筋
,提名Sponge Bob里的Squidward、Winnie the Pooh里的Eeyore、Sesame Street里那
個住在垃圾箱里的Oscar the Grouch……全是卡通人物……一個學生聲稱阿Q就是個卡
通人物;再要他們想想文學經典里有沒有相似的人物,都說想不出,說阿Q和美國人相
差太遠了。
好吧,卡通聯繫好歹也是聯繫。我再看看我想選的那幾篇魯迅,還是吃不準美國學生能
不能欣賞和喜歡。《狂人日記》會不會讓他們覺得太過憤激?如果一個讀者對中國現代
一無所知,是不是難以進入魯迅的文字感覺?這讓我想起20年代時瑞典學院的斯文&#
8226;赫定向漢學家、馬悅然的老師高本漢諮詢諾貝爾文學獎中國候選人。高本漢如此
回信:
「如果把梁啟超、章太炎和胡適等人的傑作譯成西方國家語言的話,對於一個西方人來
說完全失去了欣賞價值,不管他們筆下的十萬火急的生存問題對於中國人多麼重要和充
滿激情。因此,眼下我無法指出一位中國諾貝爾獎候選人——一位作家的作品譯成西方
文字以後,還能給人留下一部特別和具有普遍人性化價值的作品的印象。」(引自《我
的老師高本漢》,馬悅然著)
馬悅然對此不以為然,說老師當年顯然沒有關注五四以後中國文學的發展情況,「如魯
迅1923年發表的《吶喊》,又如聞一多1923年發表的優美的抒情詩集《紅燭》」。馬悅
然向來力挺中國文學;可我上完課後也有和高本漢一樣的疑慮。外國讀者會喜歡魯迅嗎
?如果你們向外國朋友推薦魯迅,或給外國學生選讀魯迅,你們會推選哪篇?
圖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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