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歌與美國現代主義詩歌

中國古典詩歌與美國現代主義詩歌 作者:吳曉梅 《光明日報》( 2017年04月12日13版)

惠特曼

埃茲拉·龐德

  【深度解讀】

  近期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是,作為「一股清流」的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在傳統新春佳節之際,從眾多團圓喜慶的文藝晚會及當紅偶像主演的電視劇中脫穎而出,創下多項收視佳績。重新吟誦古典詩詞、品味其中蘊含的中國文化儼然成為時尚。這個時代如何閱讀古典詩詞,中國古典詩歌給現代人帶來什麼樣的啟迪?追溯美國詩歌百年發展史,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清晰可見,而這種影響背後也體現出中國文化在異域的建構過程。這在美國詩壇的論爭中可見一駁。

  美國詩歌從惠特曼(WaltWhitman)開始就尋找和建立自己的詩歌傳統,試圖脫離歐洲詩歌影響。這一嘗試在20世紀更為明顯。20世紀美國現代主義詩歌既有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CarlosWilliams)以美國本土題材為主題的詩歌嘗試,又有以埃茲拉·龐德(EzraPound)為代表的詩人從中國傳統文化、哲學中尋找元素來書寫美國詩歌。

  美國詩人、學者托尼·巴恩斯通(TonyBarnstone)認為美國詩歌中的意象創作來自於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翻譯和模仿。中國詩歌可以被稱作美國詩歌背後的詩歌,因為中國詩歌在翻譯過程中被重新創作成美國詩歌,其中道家思想對於如何進行詩歌寫作可謂影響巨大。道家詩人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寧靜的風格》這首詩里提出詩歌創作的靈感來自不作為。在試圖翻譯中國詩歌的過程中總有短暫閃現的關於詩歌的知識,關於創造詩歌的靈感,這都在創造翻譯,或謂創造美國詩歌。王維的山水詩和蘇東坡「景即是詩,詩即是景」的觀點在美國詩人史蒂文斯(WallaceStevens)的《雪人》(TheSnowMan)中可見一斑。正如詩人艾略特(T.S.Eliot)所言,偉大的詩歌使文學史重新調整,如畫作一般每一筆都讓紙上的空間調整成新的構成。中國古典詩歌翻譯成英文也是再創作。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說過,詩歌就是詞語組成的機器,是獨輪車、開瓶器或電話,具有經濟效應,也是為某些特殊功能所設計。美國詩人在翻譯中國詩歌時,這種翻譯過程事實上給詩人的想像力帶來未知大陸,等待他們去開發。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Owen)也持相同觀點。在他看來,傳統英語抒情詩中詩人傳達的是對世界外在體驗的修辭化表達,展示對於世界超驗意義的理解,而中國古典景物詩歌表現詩人的真實體驗,詩中傳達的是和宇宙秩序(「文」)的相互關聯,給讀者展示物質世界的內在性,而不是如西方詩歌般的象徵意義。

  一個有趣的比較是華茲華斯(WilliamWordsworth)的《在威斯敏斯特橋上》(ComposeduponWestminsterBridge,September3,1802)和杜甫的《旅夜書懷》《在威斯敏斯特橋上》虛構一個故事,試圖把詩人的體驗在詩歌中表達出來,但詩歌含義卻含混不確定,可以有多重解讀。相反閱讀杜甫的《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讀者卻感受到詩人真實的情感,即「懷」貫穿整首詩。這是人類對於世界的認識從相遇、解讀到回應的體驗。之所以以杜甫詩歌為代表的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唐詩,能有這樣的表達力,宇文所安用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倡的「藝術形式」即「文」來解釋。

  劉勰認為,「文」體現的是「道」的美學。宇宙萬物自成體系,由過程、萬物自身和相互關係所組成。萬物因其構成元素在本質上相同,因此皆是同類。「文」存在於宇宙秩序中,作為一種形式,把藝術價值和重要性相聯繫。人被視為所有宇宙元素的結晶,天地思想的代表,通過語言,把天地的藝術形式表達出來,呈現出自然萬物的內在過程。「文」展示的是人的特殊品質,即意識、思想和情感,也就是「心」。作為「天地之心」,人是唯一具有反思意識的物種,「文」體現的是人通過「心」作用於宇宙之「身」。中國古典詩歌認為最高的創作技巧是沒有技巧,最好的詩歌沒有人為創作的痕迹。只有思想、雙眼和寫作完全合拍,詩歌才能毫無阻礙地反映「心」之所感。這就是中國詩歌的意義,因其反映出大千世界的運轉規律,也可以被稱為世界預兆。

  當然中國古典詩歌對於美國現代主義詩歌產生多大影響,評論界也存在很多質疑。學者奚密(MichelleYeh)的觀點很有代表性。

  奚密認為美國人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理解實際上是對於形式和認識論的並置,也就是把中國詩歌描繪成意象的,由大量象形文字組成的,表達了一種「空的,純粹的理解」,事實上是把中國詩歌的詩學意象和精神層面的理解如道家思想和禪宗的感悟相提並論,而這種認識是錯誤的。她以托尼·巴恩斯通翻譯的柳宗元的《江雪》為例,說明巴恩斯通不僅想像了雪景,也錯誤認為中國古典詩歌本身蘊含佛道觀點。譯者需要把這種認識論傳遞給讀者,但渠道不是對於詩歌文本的解讀,而是在英語翻譯中直接顯現這種詩歌背後的哲學思想。她認為這種對於中國古典詩歌的簡化閱讀存在問題,因為這限制了對於詩歌其他意義的理解,給詩歌閱讀規定了條條框框。

  奚密認為龐德把中國詩歌構想成「表意文字」,是「在英語中對於代表性中國詩歌的標準常規理解」。艾略特把龐德稱為「這個時代中國詩歌的創造者」,奚密則進一步闡釋為英文翻譯的中國詩歌本質上是西方再創作。這種創造表現為三方面:一、翻譯者選擇性翻譯中國詩歌,對於中國詩歌有個預設的想像,在此基礎上形成美國現代主義詩歌範例。但是其對中國詩歌褒揚及貶低之處,對於中國詩歌傳遞的價值觀和刻意排除的觀念,都值得再思索。二、許多美國詩歌翻譯者認為中國詩歌的本質是意象的。龐德在《如何閱讀》中提出視覺意象是最具可譯性的詩歌語言。這種認識基於中國語言是表意性的,詩歌主要表達視覺意象,很少有語言因素。這種觀點來自16世紀天主教傳教士的印象,認為漢語在本質上是視覺的載體,而不是語言的藝術再現。事實上,中國詩歌的意象和道家美學思想並無直接聯繫。三、錯誤認為比喻在中國詩歌中不存在,因為這是二元對立的世界觀,和中國文化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對於自我要順其自然格格不入,而這是對中國詩歌和文化另一個人為的虛構理念。總之,奚密認為在現代主義的範式中把中國詩歌簡化為意象的精華,尤其是自然意象,這導致了對於中國詩人選擇上的傾向性。她建議突破所謂的「中國詩歌」傳統,才能真正揭開面紗,看到中國詩歌本貌。

  中國古典詩歌對於美國現代主義詩歌傳統的建立有無影響,影響多大,這個爭論仍在持續。葉嘉瑩說:「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用處,在於古典詩詞的內在精神和興發感動的生命。」閱讀中國古典詩歌所喚起的人類更「富於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心靈」是人類共通的情感,這也是回顧美國詩壇這一爭論對於現代人如何閱讀中國古典詩歌,體味中國文化的一些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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