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人格與藝術語言 ——對話劉進安先生(上)
劉
進
安
1957年生。首都師範大學美術學院前院長,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全國藝術專業學位研究生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文化部美術專業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畫藝術委員會委員,第五屆、第六屆北京國際雙年展策劃委員,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北京美術家協會中國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第三屆全國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特聘教授。
真正能推動繪畫起作用的不是繪畫本身,
而是一個人的獨立思想和獨立人格。
最終歸於一個畫家自身的問題,
自身問題往後延伸就是一個社會問題。
劉進安《歷史》 210cmx270cm 紙本水墨 2014年
Q
你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藝術家。去年我和王偉中聊天,經常談到中國畫的語言問題,前些年我也寫了很多本書,也在思考文字語言,其實語言真不是一個工具。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對文字的理解是:文字在最初形成之前是神聖的,它是給萬物命名的一個存在。文字被濫用之後,似乎具有了某種工具屬性。事實上,藝術家的語言還是追尋最偉大、最神聖、最清潔的那一部分,是創造力的一種源泉。例如,山水不命名你也不知道那是山,也不知道那是水。其實語言不僅是一個工具,更是一個本質問題,話語方式的構成決定了文化深層的背景。
近現代中國語言,不論是文字語言還是中國畫語言, 都出現了一種交織雜糅的狀態,我們在文化上也在遊離。真正具有中國深層味道的,特別是中國氣象的東西,越來越少。你和丁方都在努力地探索屬於這個時代的中國繪畫語言,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時期。
很多人說:「我學石濤、八大山人,他們難道不是中國畫語言嗎?」他們是中國畫語言,但不是你的語言,不是這個時代的語言。現在還有很多人使用石濤、八大山人的語言,甚至是用揚州八怪、四王的語言,這是有問題的。
前段時間看你的「靜物」,在我的理解中,你的「靜物」是對中國畫語言的一次純粹的探索。這批「靜物」之後,你的繪畫呈現出一個巨大的變化。 雖然「靜物」是西方的一個題材,但是你用它來展示真正的中國筆墨的可能性,包括後來對山水面貌的全新展示。
劉進安
你剛才談到的語言問題,也是20世紀90年代大家都在探討的繪畫語言。無論傳統還是當下,繪畫語言在某一個時期是不能迴避的,甚至有一些人拓展性地去研究或探索。從中國自己的創作經歷來看,我覺得制約中國畫家發展或不能走遠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以說是一個創造力的問題,或者說是一位畫家、一位藝術家自身的問題。我現在特別想說,真正能推動繪畫起作用的不是繪畫本身,而是一個人的獨立思想和獨立人格。最終歸於一個畫家自身的問題,自身問題往後延伸就是一個社會問題。
劉進安《風平浪靜》 244cmx365cm 紙本水墨設色 2014年
Q
文化人格不健全。
劉進安
對。我曾跟丁方一起去英國的大英博物館看展覽,很多人看累了就坐在大廳里休息。我開玩笑說,假設在大英博物館的休息廳里,我們談筆墨問題,適宜不適宜?其實,筆墨問題在那種環境下確實不值一提,在那種語境下它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可是,在國內多年甚至上百年來,我們都在談筆墨是不是中國畫發展的最重要的因素。所以,現在看起來,我們不是缺少了語言能力,而是缺少了對藝術最基本的尊重和態度。
Q
我也舉個例子,歷史上山東最偉大的畫家是梁楷。梁楷最偉大的行為是:皇帝喜歡他的畫,賜他一條金帶,然後他把那條金帶掛在院里的樹上,飄然而去,不知所終,他感覺那是一件很恥辱的事情。我們和古代的這些大師們相比,我們丟失的到底是什麼?我覺得這可能是最大的距離。
劉進安
我跟朋友私下聊,弗洛伊德在英國時,英國女皇懇求弗洛伊德七十多次,讓他為自己畫肖像,最後弗洛伊德讓女皇答應自己的一個條件是:必須到我的畫室才能給你畫。不知道你們看沒看過一張照片,弗洛伊德給伊麗莎白畫了一個頭像,沒有肩膀,就一個小框。
我們都談人品、畫品。什麼是品格?不具備品格何談畫格呢?雖然我們做不到像弗洛伊德那麼堅持,但我們可以迴避很多東西。
前段時間有一個媒體人,我不認識他,可能在北京挺活躍,他說:「劉老師,我又要麻煩你了,兩會期間新華社的《參考消息》,要發行200多萬份。」我給他回信說,為了某種會議去宣傳自己,第一,我覺得不真實;第二,我覺得有討好他人之嫌,這有損於我的人格。後來他回了一句說「你才是真正的藝術家。」真是這樣,目前中國畫缺少的不是語言也不是創作,創作能力讓我們自己封閉了,或者說不敢堅持,或者不敢追求,現實的東西對我們的影響可能更大。
目前對我來說,筆墨問題甚至語言問題都不是制約中國畫發展的最重要問題,藝術家們缺失的是他們應該追尋一種原則和精神。現在70後、80後也是,開始勢頭強勁。50後這批人對他們有些失望的是:不是畫得不好,而是他們有點玩世。漂亮女孩的畫好賣,很美,但和社會脫節得太遠,完全是生活化的一種繪畫、一種圖畫。我們如何去宣傳,如何去堅持自己,堅持什麼?他們缺失的是一種態度、一種觀點,不是繪畫作品好與壞的問題。
劉進安《冇》 248cmx126cm 2014年
Q
我接觸的很多青年畫家,幾乎不讀書,他的書架上可能有書,但是他根本沒有閱讀和思考的習慣,完全是被權力和資本二者控制。商人買我的畫,你想要什麼樣的我給你畫什麼樣的;領導喜歡什麼樣的我給你畫什麼樣的。作為一個畫家,你何以存在?大家都認為這個話題很可笑吧,生活這麼好,為什麼想這些虛幻的問題,每天歌舞昇平多好。
我經常講,一個好的藝術家一定是痛苦的,現在的畫家太快樂了,那種廉價的快樂充斥了我們的環境。大家為什麼一點憂患都沒有?在這種環境下,北京霧霾天也很多,城市化對人的壓抑不言而喻。濟南最多的時候曾經一個月不見天日,在這種情形下,我經常到濟南的南山去走一走,村民們為了採石,將整座山劈成了兩半,另一半沒有了,殘山破水,鄉村荒蕪。為了城鎮化,大量的農民慢慢集中起來,整個村子就荒蕪了。面對這些,藝術家們視而不見,還繼續停留在歌舞昇平之中,其實任何文藝形式都不應該對此視而不見,它已經危及到我們的生存了,但我們還不思考,也不承載。
這本雜誌從我內心講,它是個公器。一個人的知名度、財富,包括社會資源都是天下公器,我覺得公器是屬於天下的,它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包括這個雜誌它不是我的,它是大家的。如果說,我有這個認識,我覺得我可能做得比別人會好一點,我可能多去包容一點,包括我們到這兒來聽你講課、聊天,也是想把憂慮傳達給大眾,哪怕起一點作用,哪怕只啟發了一個人,我覺得這都是好的。中國這麼大,好聲音還是要傳達。
我曾打過一個比方,我說:「現在滿街都是扭秧歌的,敲鑼打鼓,牆裡邊也許會若有若無地傳出一絲笙蕭之聲。固然,它可能會被街上的喧囂蓋住了,但仔細傾聽它還是存在的,或許會被有心者感受到併產生一種精神凈化。另外,敲鑼打鼓總會累的,天天鬧下去他不累嗎?他總有休息的時候,他們沉寂了,我們的聲音就出來了。所以說,我們就是一絲笙蕭之聲,也許微弱但要堅持,堅持這個方向。」
劉進安
你說得非常對。我們在教學中也是,當畫模特變成了一種模式化的訓練時,對模特根本視而不見。他們看到的全部是體積、透視、結構。同樣看一個東西,但與他心裡想的東西不一樣,確實存在這個問題。
另外,語言問題其實是藝術本身的問題。中國畫、中國畫筆墨、中國畫傳統的形態、系統放到當代社會,有沒有再發展的能力?我對研究生講,我們要從藝術家的角度去培養藝術家,可以不設門檻。在宣紙上,用毛筆可以,不用毛筆也可以,用其他材料,炭筆、彩色筆都可以,只要承載了你的思想感情,就可以稱為一幅好的繪畫。針對中國筆墨的再生能力,我們有一種責任,有一種擔當,樂趣也就在這裡,就是藝術本身的問題。
一百多年來,我們一直在中西問題上爭論。我在之前的一個訪談中說,我們都講在中西合璧、中西融合,這方面是西方衝擊了我們,把中國畫最根本的東西衝擊掉了,但這是西方的問題還是我們自身的問題?肯定是我們自身的問題,這就是我們自身文化的弱點。
我們希望有一批藝術家針對你說的語言問題、中國畫問題,能找到一種將中國畫古老的筆墨適合於當代精神的一種表達,或者它具備這種表達能力,甚至我們這種表達能力能成為當下的一種新語言,這是藝術家更應該關注的一個問題。當然,你說的視而不見,那是藝術家最基本的一種態度或者一種堅持。比如說,我們翻出20世紀50年代那些畫家的畫,那麼好看。實際上畫中反映的是當時的現實生活,但現在他們都成為了精品,我們甚至花費一億、兩億的去拍這些作品。那麼,這些作品的可信度在哪兒,價值在哪裡?
劉進安《牧牛圖》 138cmx68cm 紙本水墨設色 2015年
劉進安《秋色陝北》 138cmx68cm 紙本水墨設色 2015年
Q
總是說中國畫要走向世界,其實我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你在世界之外嗎?這種心態其實是沒有自信的體現。
劉進安
這種尊重不是喊出來的,需要作品拿出去說話。
Q
你得讓人尊重。我經常反思,我打著搶救、挖掘、整理的名義,做一件本該被時光淘汰的東西,又把它挖掘、整理、保存下來,我究竟是推動了社會進步還是阻礙了社會進步?這些年我一直反思我自己的文字,我究竟向這個世界說了什麼?就是說,在你還沒有建立一個完整的人格的時候,你就盲目表達、盲目從眾,去挖掘那些已經被歷史淘汰的一種存在。這時候,內心是非常痛苦的。聊聊你最近創作的喜悅吧。
劉進安
我快60歲了,有時候跟學生講,我現在才感覺到繪畫帶給我的快樂。首先,創作過程應是一種特別愉悅的過程,一張白紙掛在那裡就覺得有無限的可能性、無限的想法,有想付諸於實施的感覺,一落筆反而覺得感覺沒了。但這種過程我覺得非常好,可能我剛才說的那個問題跟我自己想的問題也有關係,我一直在做。
我也想寫一篇文章,有關中國畫走到了另外的一個層面。多年來我一直在繪畫上追尋自己的內心,遵從自己的理想,只要你熱愛它,就尊重它。我不排斥市場、名利,但我希望有一個更健康、更活躍的市場,只要它是對的,這都沒問題。
我跟學生講,你們賣畫我非常支持,但必須是正面的,不能人為地去做不恥的事情。對待繪畫,我唯一有興趣的就是繪畫本身,中國畫確實很神秘。其實東西方是兩極,但我一直認為它是一極,這個極,使我們面對現代、面對現代社會,或者面對我們想像的空間時,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是我對自己的一種期盼,當然,我肯定受到能力等方面限制。但只要在這方面我認為是明確的,我就會去做。即使結果是痛苦的,但對我來說過程是愉快的。退休後,我時間就多了,將內心空一空、靜一靜,可能要畫一些自己想畫的東西。
Q
做點更快樂的事情。
劉進安
對,做點更快樂的事情。雖然社會存在很多問題,但繪畫作為一門藝術,我希望它單純一些、純粹一點,將中國這門能代表文化的藝術推到一種能正面跟西方對話的程度,一個能夠創造出和我們古代的高峰一樣的藝術的程度,而不是回到古代。確實是這樣,那個時代的人們創造了高峰的藝術,我們的時代也要創造自己的高峰藝術,需要一些人做一些本分的事,這也是對年輕人說的話。
我對學生說,把心收回來一輩子做一件事情,把它做好。如果中國人都這樣就好了,社會就沒有問題了。社會實際上是不同專業組成的,下水工把下水道修好,那就是你專業中的最高級階段;你將電線杆修好、房子蓋好,不出現問題,這是對國家、社會的貢獻,是實在的貢獻。繪畫也如此,把繪畫做得最好,就是對國家的貢獻。中國有一批世界級的大畫家,這不是為國家作貢獻嗎?我們沒必要畫一個老頭抱著電視機咧著嘴樂。我們是民族的文化,讓更多的人認可中國的藝術,還有比這個對國家貢獻更大的嗎?我覺得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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