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精彩地罵人？

01

684年，初夏。

大明宮內正在早朝，女王武則天高坐龍椅。她到了更年期，最近脾氣火爆，一言不合就殺人。

一位官員跪在地上，手捧文書，他渾身顫抖：

陛下，有人發文罵你。

又不是沒被罵過。抓到他，剁成餡兒。文章嘛，我就不看了。

不，陛下，這次罵得好……不不，我是說，這次罵得精彩……

你也想死？

不是的，陛下，我是說這次罵得不一樣。

那就讀來聽聽。

官員後背已經濕透，他擦了擦汗，清一下嗓子，開始念：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

意義是：這個叫武則天的假皇帝，不是善茬，出身也不咋地。

這是當頭棒喝，下面的大臣戰戰兢兢，生怕女王發飆。

但女王喝了一口參茶，半個字都沒說。

官員接著念：

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

洎乎晚節，穢亂春宮。

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

意思是：當初她是太宗的妾，因陪太宗一起上廁所，才有了服侍的資格。後來竟然瞞著太宗，跟太子私通，成功上位，搞得後宮很亂啊。

見女王還沒有發飆，官員似乎鬆了一口氣，他聲音更大了，接著，

他又念出了：

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

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念出了：

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

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句句都是實錘。

前面罵完，後面就是製造輿論：

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

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

以此制敵，何敵不摧；

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大概意思是：喲！喲！喲！風在吼，馬在叫，寶劍已出鞘，戰士在咆哮。

快加入我們的戰鬥吧，咱們組團，一定能把武則天幹掉。

這簡直太反動了，大家等著女王發怒。

但是，女王就是女王，她依舊喝著參茶，淡定從容。

官員念得更起勁了，接著，

他又念出

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

念出了：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兩句太狠了，是說先帝墳上的土還沒幹，太子還沒有依託。咱們這些拿李老闆工資的人，怎麼能不管呢。

再看看現在的大唐，到底是誰他么的天下？

文章結尾，還不忘帶上八個字：

「移檄州郡，咸使知聞」。

意思是：大家快轉發起來，讓更多人知道，不轉不是大唐人。

剛一念完，只聽見「啪」的一聲，女王摔掉了茶杯。

大殿之內，只能聽到喘氣聲。群臣等著女王的狂風暴雨，下誅殺令。

果然，女王站了起來，大聲咆哮：

這麼有才華的人，為什麼沒有給朕招過來？

這一年，武則天剛剛登基。

這篇《討武檄文》的作者，是一個大憤青，他叫駱賓王。

02

好好的文藝青年不當，駱賓王為啥非要造反？

讓我們回到20年前。

那是個風起雲湧的時代，為了做大做強，每個王爺都會儲備人才，詩人們也願意跟著王爺們做事，近水樓台嘛。

比如王勃跟過英王，王維、杜甫跟岐王走得很近，劉禹錫、柳宗元跟的太子以前是宣王，李白也跟過永王。

（李白：哪壺不開提哪壺，找事是不？）

駱賓王是義烏人。

那一年，20歲的駱賓王，沒有回老家做小商品生意。他雄心萬丈，準備干一番大事。

經朋友引薦，他進了道王李元慶的幕府，但道王是一名不合格的HR，沒看出駱賓王的才華。

某天，道王要下屬們「說己之長，言身之善」：

來來來，我要分配崗位了，大家有什麼才華，都寫出來。

眾人馬上開啟自誇模式，比如在全球500強工作過、參加過10億元的項目、獲得過優秀班幹部等等。

只有駱賓王站著不動，他輕輕吐出兩個字：

我不。

小洛啊，難道你不想升職加薪？

道王問。

我想，但有沒有本事，是要別人說的，不是靠自己說的。

當然，這是他說出來的話，沒說出來的話是：

連我的才華都看不出來，這樣的老闆跟他作甚。

就這樣，駱同學裸辭了。

03

貞觀盛世，大唐牛氣衝天，哪裡不服打哪裡。

當時的有志青年，都想去戰場上建功立業，關於這一點，一個叫楊炯的大神說得很清楚：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這首《從軍行》，相當於初唐版的紅星照我去戰鬥。

他說，烽火已經燒到長安了，我不服。

將軍們帶著命令，告別帝都，在邊疆的風雪和戰鼓中殺敵。

我也想去，哪怕做個小官，也比做個書生好。

這也是駱賓王的夢想。

社會我洛哥，人狠話不多，說去就去。

那天秋風蕭瑟，駱賓王出了長安，一騎絕塵，直達遙遠的西域。

在戰場上，他親臨一線，做了指導員。在一場又一場的拼殺中，揮灑著兇猛的青春。

烽火連天，人頭滾滾，鮮血染紅腳下的黃沙。駱賓王在戰壕中拿出小本本，寫了一首首殺氣騰騰的詩：

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

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

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

是不是一樣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沒錯，就這是唐朝邊塞詩的開端，後來的邊塞F4組合：王昌齡、王之渙、高適、岑參，這會兒還沒出生呢！

在初唐詩人當中，駱賓王是唯一參加過戰爭的人。

三年之後，一個中年漢子，走在長安西郊的渭城橋上。

他眼神犀利，鬍渣凌亂，臉上帶著刀疤。駱賓王活著回來了——在那個「古來征戰幾人回」年代。

軍人轉業，通常都是公檢法系統，駱賓王也一樣。

到了長安，他做了一名監察御史，協助督導官員。這個官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其實是個正八品小官，相當於現在的科級幹部。

按理說，官雖然不大，但這畢竟是朝廷京官，有編製的。以駱賓王的才華，稍微靈活一點，慢慢來，肯定會高升的。

可如果這樣，他就不是駱賓王了。

憤青的主要特徵就是，看不慣，就得懟。一般憤青只是懟懟普通角色，駱賓王是憤青PLUS，他懟的人，是武則天。

04

那一年，已經到了退休年齡的武則天，還想發光發熱。

她已經干政24年了，離真正的皇帝寶座就差一步。

她廢掉她的七兒子——中宗李顯，另立她的四兒子李旦為皇帝。為啥選李旦？因為李旦有一項驚世之才：聽話。

姜，還是老媽的辣。

果然，李旦比李顯聽話多了，馬上給武則天表態:

我當皇帝可以，但我不想管事兒。

武則天很感動，乖，真是媽媽的好兒子。

不過在睿宗李旦的後半生里，他總會在某個深夜驚醒，擦一下冷汗，思考那個困擾了他一生的哲學問題：

親媽or後媽，That""s a question。

不過這都是後話，當下，武則天已經是實質上的女王了。任何人，不能說半個不字。

比如，有個宰相叫上官儀，寫了一篇文章要罷免武則天，就被抄家殺頭了。

長安大街上，幾個人在喝酒，瞎聊什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意思是母雞打鳴，敗家之兆。

結果酒還沒喝完，一堆官差破門而入。

太他么嚇人了。

一般人，不敢亂說話。

但是，駱賓王要麼給朝廷上書，批評朝政，要麼就寫詩，明諷暗喻。最後是no zuo no die，被下了大獄。

在獄中，駱賓王沒有寫懺悔信和保證書，而是表示不服，寫了一首《獄中詠蟬》，後四句是這樣的：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露水太重，我想飛也飛不高。風太大，我的呼聲都沉下去了。

這世道，誰能相信我的清白人品呢？

估計他犯的事不大，沒到兩年，就出獄了，把他貶到台州臨海，做了一個小縣令。

繞了一大圈，居然做了個縣令，駱賓王很鬱悶。

難道就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有。

一個打算脫離朝廷、獨立創業的老闆，給他發了offer，崗位很厲害，是總裁辦首席秘書。

這個老闆，叫徐敬業。

05

徐敬業大有來頭。

他的爺爺叫徐懋功，早年跟著太宗李世民一起打天下，跟戰神李靖齊名。太宗太寵愛他了，就封他為公爵，賜姓李。

幾十年里，徐家一直是被李唐朝廷寵信的，直到大唐改姓了武。

有句不俗的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武則天攝政後，徐家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直到徐敬業被貶。

他終於爆發了，扛起匡扶李唐的大旗，在揚州搞獨立。

新官上任，駱賓王意氣風發，一如當年的西域沙場。

既然要討伐武則天，就需要一篇牛掰的檄文。這麼重要的文章，讓我來！

駱賓王連喝三杯，一揮而就，一篇罵人名篇橫空出世，就是前文那首。它的全名叫《代徐敬業討武曌檄》。

大軍終於出征，是青史留名，還是死無葬身，駱賓王並沒有把握，畢竟，朝廷軍隊的戰鬥力他是見過的。

但此刻，他必須給士兵鼓氣。

秋風蕭瑟，江水冰寒，駱賓王登上城樓，又寫了一首五絕：

城上風威冷，江中水氣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

有沒有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殺氣？

這首《在軍登城樓》只有20個字，但詩意之激越、之悲壯、之質樸、之自信，都齊了。

它就像硬派武俠一樣，沒有花拳繡腿，招招到肉。又像一把匕首，雖然短小，但鋒利無比，一點也不次於大刀長劍。

尤其結尾的「歌舞入長安」，清代學者黃叔燦大讚：「五字何等氣魄！」

這就是駱賓王，把五絕也寫絕了。

06

現在，是時候聊一下『初唐四傑』到底厲害在哪裡了！

如果你在站在初唐的時間點上，往前穿越100年，就會遇到一位大神，他叫庾信。

沒聽說過他沒關係，你只要知道他有個叫杜甫的死忠粉就夠了。

杜甫是這樣仰慕庾信的：「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以及，「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然後，再繼續穿越50來年，又會遇到一個大神，他叫謝朓，字玄暉。

誰還沒個死忠粉呀！

謝朓的死忠粉，是這樣仰慕他的：「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以及「三山懷謝朓，水澹望長安」。

沒錯，他的死忠粉，叫李白。

謝朓和庾信，讓詩歌在南北朝達到一個頂峰後，就掛了。他們完成了歷史使命。

如果有人這時候就接過他們的衣缽，唐詩的巔峰會更早出現。

然而並沒有。

在詩壇上撒歡的是南北朝另外兩個人：梁簡文帝蕭綱，和他的弟弟梁元帝簫繹。

平心而論，這兄弟倆才華還是有的，只是他們的口味太獨特了。

他們也發起了一場文學運動：寫艷情詩。

有多艷呢，聽名字你就知道了，什麼《詠內人晝眠》呀，什麼《夜聽妓》呀，什麼《蕩婦秋思賦》呀，還成批成卷地寫。

對了，簫繹的老婆，就是那個「徐娘半老」的女主角徐昭佩。

皇帝喜歡的，肯定上行下效。

很快，這種末日狂歡的詩詞，就成了主流文學。

由於它源於宮廷，所以叫「宮體詩」。

在此後的100年里，宮體詩的本質沒有改變，只是在「度」上略有收斂，無非是從18禁變成16禁，從閨房內變成了庭院里而已。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直到大唐到來，直到王楊盧駱開始動筆。

初唐四傑一掃齊、梁詩的萎靡浮華，保留了宮體詩的形式美和韻律，在內容上大膽嘗試，追求言之有物。

這種打法很湊效，詩壇耳目一新，聞一多稱這叫「以毒攻毒」。

在南北朝到唐朝的這一百年里，詩歌就像身處昏暗的山洞，沒有一抹亮色。

初唐四傑是四個小孩，他們走進山洞，擦，划了一根火柴。

火苗很短暫，很微弱，但它點燃了地上的枯草。

枯草開始蔓延，不久，吸引過來三個小孩，他們是陳子昂、劉希夷、張若虛。對，就是《春江花月夜》的那個大神。

火越燒越旺，幾十年後，砰地一聲，引爆了洞里的沼氣，變成了熊熊烈火。

在烈火旁站著的，是另外一群小孩。他們幾乎在同一時期出生，名字是：王昌齡、王之渙、李白、王維、孟浩然、杜甫……

唐詩巔峰，滾滾到來。

當時，有人對初唐四傑表示不服，一向敦厚的杜甫大叔挺身而出：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意思是：

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王楊盧駱的詩已經很牛掰了，你們這些鍵盤俠啊，還嘲笑人家文風輕薄。

告訴你們吧，你們的詩，都會變成渣渣，而四傑的詩，會像江河一樣萬古流芳。

現在，你知道初唐四傑的厲害了吧。

07

看四傑的詩賦，雄健凌厲，恣意汪洋，但人生卻很悲涼。

王勃在船上遇到風浪，落水而死。

盧照鄰得了痳瘋病，連好朋友孫思邈都沒能把他治好，最後投河自殺。

楊炯終生不得志，還被貶，在孤獨悲憤中不到50歲就死了。

至於駱賓王，他上錯了車。

徐敬業失敗了，他所謂的匡扶大軍，就是一輛沒有剎車的戰車，何況他還是個渣司機，最後落了個被部下殺掉邀功的下場。

駱賓王從此成為失蹤人口，有的說他也被砍頭了。有的說，他在亂軍之中溺水而死。

還有人說，他九死一生逃了出去，隱姓埋名做了僧人，四處雲遊。

不管怎樣，他都沒在戰場上建功。

還好，卻在詩壇上留了名。

我們不知道，他臨死前腦子裡會想什麼。

是20歲的同學少年？30歲那年的大漠風沙？還是40歲的城樓壯歌？不知道。

或者，僅僅是7歲那年的一群白鵝：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