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銀行集體清理壞賬

壓力非常大。腦袋都想破了。」丘甲如此向南方周末記者形容這半年。

丘甲是一家股份制銀行浙江省分行資產保全部老總。過去數年,伴隨著中國經濟的一路上行,這個負責清收、處置不良貸款的部門一直是銀行里最清閑的部門。

但現在丘甲卻忙得團團轉。

公開數據顯示,截至2012年底,浙江省銀行業不良貸款餘額為790億元,佔全國商業銀行不良餘額的16%。浙江省商業銀行不良貸款餘額和不良率均為全國最高。在浙江乃至東南沿海地區,資產保全、壓降不良眼下成為各家銀行工作的關鍵詞。

國務院在2013年7月5日下發的「金十條」(《關於金融支持經濟結構調整和轉型升級的指導意見》)中提到,「支持銀行開展不良貸款轉讓,擴大銀行不良貸款自主核銷權,及時主動消化吸收風險。穩妥有序處置風險,加強疏導,防止因處置不當等引發新的風險。」

相比十年多前銀行業剝離的由大量企業關停並轉產生的爛賬,這一波不良資產的爆發,很大程度上源於企業過度融資、投資,造成資金鏈斷裂,影響到正常生產。

「過去是很多企業經營上不行,現在很多企業實體運轉可能還是好的。這是不良資產和不良企業的區別。」浙企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總經理、十多年前曾任職東方資產管理公司杭州辦事處的楊一理說,「如果粗暴處置,企業員工下崗,銀行貸款就真正沒了。要對這些不良企業區別對待,引入破產保護概念。」

而這一波不良資產處置的成功與否,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經濟狂熱之後能否順利擠掉泡沫,回歸常態。

上升的壞賬

以丘甲及同行們的觀察來看,從2012年6月開始,浙江經濟開始轉向,時至今日仍遠未見底。

丘甲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儘管各家銀行正使盡渾身解數壓降不良,但從各大銀行浙江省分行數據看,2013年上半年不良貸款餘額每月仍在不斷新增。

2013年上半年,丘甲為他所在的銀行化解不良貸款約1億元,但化解的速度顯然跟不上新增的速度,很快新的不良又冒頭,「漲回去接近1個億」。

這意味著什麼,他解釋道,「就是不斷有關注類貸款轉化成不良。而各家銀行的關注類數據仍然在攀升。」

近年來,銀行的貸款一直遵循5級分類管理制度。5級分類中的「關注類」,就是貸款即將轉變為不良的紅色信號燈。一旦不良貸款率和不良貸款餘額的數據上升,外界就會認為這家銀行的經營風險開始加劇。

十年前,中國銀行業的不良率普遍超過20%,在技術上已經破產。但隨著銀行股改,近十年來,銀行業的不良率一直控制在較低水平,在溫州地區,這一數據僅為0.37%,是國際公認的良好水平。

浙江銀監局數據顯示,2013年一季度不良繼續雙升,浙江省銀行業金融機構不良貸款餘額1014億元,比年初增加62.8億元;不良貸款率1.64%,比年初增加0.04個百分點。

丘甲所在的銀行,儘管不良貸款餘額稍有下降,但由於貸款規模收縮,不良率不降反升。

與他所在的銀行類似,不少銀行的上級行不斷收縮投放在浙江這塊過去的信貸「高產田」的資金。據丘甲稱,就他所知,浙江省內不少銀行的貸款規模都在收縮,浙江省分行的貸存比考核從原來的100%、90%降至70%,甚至50%。

從銀行內部,到當地政府,壓降不良的迫切需求與日俱增。

對不良重災區溫州來說,2013年是政府定義的「壞賬核銷年」。一個由市政府、銀監局、人民銀行、法院等召開的聯席會議曾提到「今年是金改年,鼓勵核銷」。市政府的目標是,「努力使不良貸款率在較短時間內,以平穩的方式下降到一個合理的範圍內。力爭不良貸款率控制在2個點左右。」

政府推動壓降不良的決心可見一斑。溫州金融辦的數據顯示,2013年前5個月,溫州銀行業共處置不良貸款68.7億元。結合5月末不良貸款額277.68億元測算,不良處置貢獻率接近20%。

在前所未有的處置力度之下,溫州不良貸款額、不良率首度實現自2011年溫州爆發民間借貸危機以來連續三月雙降。溫州銀監局數據顯示,6月末,該市銀行業不良貸款額264.3億元,環比減少13.38億元;不良率3.68%,環比下降0.22個百分點。

繼溫州之後,浙江經濟重鎮寧波也出了麻煩。

一家國有大行寧波分行內部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3年僅小企業部出現不良貸款的已達七八十戶,總額共計約十億,小企業貸款不良率已達4%左右。「上半年寧波慈溪一大片不良全部冒出來。」上述人士說,「去年年底已經出來很多,但當時都是放新貸款下去救。現在已經救不活了。」

銀行內部壓降不良的指標也層層下壓。據上述人士透露,當時小企業部測算2013年不良率將會達到6.5%,但「上級行不同意這一指標」,要求定為2012年年初的水平2.8%,「達不到就扣獎金」。

丘甲作為資產保全部老總,他今年的獎金與化解的不良貸款金額直接掛鉤。而領導也一再強調,今年銀行利潤多寡,很大程度要仰賴資產保全部門的業績了。

自力更生完成重組

在丘甲的不良資產處置的備選清單上,有這樣幾個選項:現金清收、貸款重組、核銷、資產包轉讓、資產包回購,以及以物抵債。

現金清收,是最直接處置不良資產的方式,就是通過法律程序起訴企業追收貸款。而現在,浙江不良貸款高發區的法院,案卷正積壓成山,案件執行排起長隊。

據浙江省高院統計,2013年以來,浙江法院金融糾紛案件保持上升趨勢,新收金融借款合同糾紛7721件,上升38.62%;涉案標的228.77億元,上升95.3%;集中在杭州、寧波、溫州、台州的案件占收案的63%。

丘甲的下屬們被分配到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打點法院的執行人員」。「案件太多,執行的先後順序差別很大。關係好的插一下隊,關係不好的排在後面,等輪到,企業資產可能都轉移光了。」丘甲說。

通過法院追訴過程極為漫長,久的可能長達一年。於是,「自力更生」的貸款重組成為丘甲最主要的手段。

貸款重組,簡單說,就是對借款人、保證人、擔保方式、還款期限、利率、還款方式等進行調整。大多數時候,就是把不良貸款平移給擔保單位,或者第三方。「這是一個以時間換空間的過程。」丘甲說。

平移,也分等額平移和「擴盤打撈」。

一位城商行的資產保全部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些風格激進的銀行,經常採用「擴盤打撈」的方式。比如,一筆1000萬的不良貸款冒出來後,直接向一些資質比較好、有能力消化的企業發放3000萬、4000萬的貸款,其中1000萬用來覆蓋不良,而這些貸款通常採用基準利率或基準利率下浮,並免去一些變相的中間費用。第二次再出問題,3000萬貸款變成8000萬、1億。「風險擴盤、授信擴盤,風險越滾越大。」上述人士說。

這一方案的本質是,由於A企業貸款已出現不良,銀行無法直接給A增加授信。於是,貸了一筆錢給B企業,讓B幫助A企業償還貸款。

這一方案似乎皆大歡喜。對銀行來說,儘管犧牲了一些「利息和財務顧問費收入」,但迅速化解了一筆不良貸款;對A來說,這一筆債務包袱落地。

而B企業看上去平白多增了一筆負債,但自有其如意算盤。如果B是A的擔保企業,那麼原本需要直接替A代償1000萬。貸款平移後,反而新增2000萬以基準利率的授信。不僅多增加一大筆貸款,而且相比平時上浮至少30%的利率以及種類繁多的隱形成本,這部分開支一年能減少100萬左右;即使A最終破產,B憑藉私下借款協議,也能申報一部分債權,減少部分損失。

這種「以時間換空間」的操作手法,意味著B企業不需要立即承擔1000萬的代償義務,通過額度擴增、期限延長、利率下浮,損失將會大為縮窄。信貸泡沫被以較為柔軟的方式擠出。

如果B企業並非A的擔保單位,而是本不需要承擔代償責任的第三方企業,「那平移後的貸款就不是2000萬,可能就是4000萬了。」上述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事實上,伴隨著經濟的持續下行,銀行和企業的態度正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2012年時,銀行曾普遍估計2013年經濟會見底,因此化解思路和方向跟現在有所不同。2012年很多銀行在做的「擴盤打撈」,「今年很多不敢做了」。

「如果風險再出來,追究責任的時候,擴大風險的責任非常重。造成了他們現在的壓力很大,不願意簽字。」丘甲說。

擔保企業的態度也在變化。2012年擔保企業通常主動要求平移,後來,等額平移不接受了,必須擴盤。再後來,企業自身消化新增負債的能力隨著疲軟的宏觀經濟持續走弱,「擔保企業不要貸款平移了,寧可起訴」。

上述國有大行寧波分行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一筆逾期貸款即將被計入不良之前,銀行通常也會做一些手腳。

比如,在計入不良貸款的節點之前,他們通常會找到一家與欠息企業並無關聯的信貸客戶,「放一筆貸款到他戶頭上,他將這筆錢轉給欠息企業還貸」。

上述人士說,這兩家企業私下並不簽訂借款合同。這樣的做法通常針對那些抵押物處置已進入法律程序的貸款,目的是盡量縮短不良貸款暴露的時間。「總行要你壓不良,會出現很多不合規操作。等抵押物處置掉,資金回籠就沒事,上面不會追究。」

「化解方法會越來越多,但是執行力會越來越差。」丘甲總結。

民資介入

丘甲手中的牌還包括:核銷、資產包轉讓、資產包回購,以及以物抵債。

資產包回購,就是玩數字遊戲——先將不良資產包賣給資產管理公司,等過了年末的不良率考核,再回購。「現在做得不太多,這些資產等待的命運就是核銷。」丘甲說。

以物抵債,抵押物拍賣會有三次機會,一旦最終流拍無人接盤,資產將抵給銀行。據丘甲介紹,有些銀行已經在直接出租物業,因為現在行情賣不了好價格。

剩下兩種主流的處置方式,便是核銷和資產包轉讓。

財政部《金融企業呆賬核銷管理辦法》對核銷流程有嚴格的規定。上述國有大行寧波分行人士說,國有銀行的不良貸款核銷進度緩慢,需要層層審批,並進行內部責任認定。2013年上半年,其所在分行僅核銷兩筆共兩千多萬、產生於2008年的不良貸款。

「銀行不核銷,有自己的理由。當時不良率不高,如果弄得乾乾淨淨,第二年壓力就大了。今年1%,明年目標就更高。」上述國有大行人士說。但正在上升的數字開始考驗銀行的底線,「數字太難看了,年底前肯定要處理一批」。

而不良資產處置最快捷的通道,便是不良資產轉讓。這一市場一直被四大金融資產管理公司(AMC)把持。根據現行規定,國有及國有控股銀行不良資產轉讓必須經由四大AMC完成。

從未在市級分行層面單獨進行過資產轉讓的上述國有大行寧波分行,已經開始對不良資產進行摸底,「已經報了幾個項目給總行,等待審批,10月將邀請四大資產管理公司競標」。

在杭州,一家全國排名靠前的城商行浙江分行的資產保全部老總也打算通過資產包轉讓的方式,迅速批量化解一部分不良資產。而過去,他們還從未如此操作過。

不少市場人士認為,伴隨去槓桿與擠泡沫的過程,金融不良資產處置市場需求巨大,應鼓勵更多市場主體加入。

事實上,這一變化正在發生。

幾個月前,一則媒體報道稱,溫州瑞安華峰民間資產管理公司以及海螺民間資本管理公司與工行溫州分行達成了分別為2.7億和1億的不良資產收購協議。

一位接近工商銀行的人士回憶,報道刊發後,「北京總行知道了,法律部門說這個事情有點麻煩」。按照規定,不良資產處置跟民間資本的合作,「不管哪種方式,是不被允許的」。

「你跟四大資產管理公司合作,不良資產賣高了,賣低了,損失多少都沒有關係。但跟民資合作,就很難說清,容易涉及國有資產流失。」溫州當地一家民間資本管理公司總經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事實上,正是工行溫州分行主動找到了當地這兩家民間資本管理公司,要求合作。合作方案得到工行浙江省分行的支持。據上述接近工行的人士稱,一方面,時值年末,銀行有搶時間降不良的需求,另一方面,把資產交給四大AMC處理,打折打得很厲害,而跟民資合作,銀行無疑享有更強的定價權。

一般不良資產包轉讓時,通常將抵押貸款和難以追回的擔保貸款打包後打折出售。而工行的這兩筆不良資產由民間資本管理公司按照本息全額收購,相應的,這兩筆資產全部為抵押貸款。

據溫州瑞安華峰民間資本管理公司董事長翁奕峰介紹,他們收購不良資產的2.7億元,由股東方瑞安華峰集團出資。實際操作中,民資公司與銀行簽訂債權轉讓合同,一紙合同下再附收購清單,但在資產拍賣前,產權仍暫時登記在銀行名下。作為對價,工行為兩家民資公司的母公司增加授信,並提供優惠利率,還承諾如果最終處置出現虧損,將補償至保本。

事情此後出現了轉機,總行最終默認了這種合作方式。上述接近工行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總行認為,雖然這種合作方式並不符合既有規定,但在實際操作中,儘可能地保全了銀行資產。此後在一次不良貸款處置會議上,工行總行領導曾說,不良資產處置方法是很多的,比如浙江省分行就借用了另外的渠道。

溫州金融辦此後召集溫州部分金融機構召開了一次現場會,在場的一些股份制銀行紛紛表達希望合作的願望,但最終卡在了總行層面。「他們分行層面都很想做,但是總行明確要求通過四大AMC,總行還沒有鬆口就辦不了。」一位當時參與會議的人士回憶說。

民資管理公司和溫州各家銀行的溝通未有因此停歇。「溫州的企業還沒有根本性的好轉,那邊要處置,這邊又冒出來,肯定要把能處置的先處置掉。」海螺民間資本管理公司總經理朱海兵說,法院處置進度漫長,海螺公司2012年底收購的第一筆1億元不良資產,截至目前處置進度僅為10%,銀行等不了。加之集中拍賣,抵押品可能大幅度降價,貶值率高。而且相比四大資產管理公司省級辦事處,民資對當地有多少資產可以收回更清楚,「他們轉讓不良資產的需求非常迫切,而我們也希望跟他們合作」。

此後,華夏銀行溫州分行與蒼南潤豐民間資本管理公司達成了1億元銀行不良資產轉讓協議,海螺公司則再度收購工商銀行8000萬不良貸款,與溫州銀行等的合作仍在商討中。

儘管總行層面卡得很死,但地方分行仍在不斷探索可能的突破方式。中信銀行就曾提出一種解決方案,比如,一套房子的抵押貸款本息為300萬,而房子的市場價為450萬。由民間資本管理公司與債務人簽訂回購協議,先提供300萬代為償還貸款,房產則過戶到民間資本管理公司名下。半年或9個月後,由債務人回購,若無法回購,則房產交由民資公司處置。

2013年初,中央曾計劃允許各省成立一家國資背景的資產管理公司,負責省內的不良資產收購。當時的溫州市委書記曾希望爭取將這家地方版AMC設在溫州。據一位民間資本管理公司負責人回憶,當時大家反映,民間資本管理公司去收購不良資產「名不正、言不順」。溫州市領導的思路是,利用國有資產管理公司做通道,將收購來的不良資產分散到各家民資公司。

這意味著儘管中央允許成立地方版AMC,但不良資產的一級市場仍被國資壟斷,民資只能從二級市場中分得一杯羹。

「我認為這樣的機制不對。這些不良資產是商業行為形成的,卻讓財政資金、讓納稅人來埋單。財政資金應該更多地用在養老等公共服務上。」溫州金融辦副主任馬興說,「但是可以通過資本市場,把能收回的部分有效地轉化,能釋放多少出來就釋放多少出來,這是合理的。」

「實際上有些資產是很好的,它只是一時資金不能周轉。我覺得今後這些管理公司不僅僅是受讓不良資產,而是把不良資產拿到以後進行培育、增值。」浙江產權交易所一位高管說,「比如,就像高速路上跑的一輛賓士車,它的輪胎破了,開不動了。其實換一個輪胎就可以繼續走。如果這種時候你把它賣掉了,它原來的價值都消失了。資產管理公司做的事情就是換一個輪胎,它就是讓不良資產如何更好地發揮它的市場價值。」

更多的民間資本正期盼能名正言順地介入不良資產市場。

事實上,一家股份制銀行溫州分行已將當地一家民間資本管理公司列為戰略合作夥伴向上級申報。總行領導在近期一次談話中提到:第一,國務院最近頒布的「金十條」同意民資介入;第二,從不良資產前期處置情況看,資產都賤賣了,很可惜。原載 南方周末 來源:華爾街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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