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七武士 (七武士 影評)
07-18
身處亂世,最難的是堅持,操守不墮,心火不熄。 對於大多數普通如我,只想居家樂業的人,這句話不免顯得驕矜和大而無當,但對於戰國時代的日本武士,這種堅持卻是每天必須面對的心靈操練,無法迴避的立身根本:堅持還是放棄,清貧還是富貴,切腹還是苟生? 鏡頭裡,是破敗的城市,荒蕪的鄉村,面帶菜色的稚子,心如枯木的老人,是硝煙不熄,群寇橫行,泥濘坎坷的路上,來來往往著沉默而驕傲的帶刀人,往日榮光煥發的臉滿是憔悴之色,飢腸轆轆,腳步虛浮。那是個不需要武士的時代,人們只看見刀,而不見刀後的人,於是有人依附城主,在反覆的爭奪、無盡的殺戮中博取功名,有人自視甚高,驕傲地保護自己的刀,聽不見笙歌,也不聞呻吟。有人淪為寇賊,有人顛沛流離。 就是在這樣的凋敝和荒涼中,走來了黑澤明的七個武士。 五十年前的《七武士》,早已被一代代的名家後學奉為經典,無論主旨、人物、攝影、故事,還是武打、場面,無一不顯示出大師的氣派。單是七個武士的出場,就精彩無比,深藏玄機,讓人看見幾個個性鮮明的真武士,也隱約聽見黑澤明亦敬亦憾的嘆息。 勘兵衛代表了黑澤明的武士理想,武藝高強,足智多謀,謙遜穩重,當農民請他保護村莊時,他本可以做出更理性的選擇,但他答應了,因為他「不會糟蹋這碗白飯」。對於一個早已厭倦戰爭,明知這一戰不僅無功無名而且還會送命的人,他的平靜和坦然,如果用一句老話來形容,那就是「俠之大者」。 和勘兵衛一樣以微笑回應死亡的還有七郎次。身經百戰的武士,立馬橫刀勘破生死,竟然甘心做個小販,挑個貨擔笑吟吟地走街串巷,他不僅意喻忠誠,也有一顆更為接近大地的平常心。 五郎兵衛一眼即看穿了勘兵衛試探的把戲,他的睿智和經驗卻不意味著世故油滑:「我接受的原因,主要還是你的個性吸引了我。也許人生最深的友誼,常常因為偶然的機緣而起吧。」多麼令人懷念的時代,為一個初識的朋友而甘願赴死亡之約! 初見平八,似乎是個矛盾的人,他可以坦率承認自己之所以在戰場上得以保命,只因為面臨強敵時經常就先溜了,五郎兵衛問他有沒有興趣去殺三十個土匪時,他卻立刻提刀,欣然前往。 久藏代表著武功的最高境界,是我們在傳說中知道的那種以身求道、心劍合一的劍士,他也像傳說中的西門吹雪面冷心熱,千金一諾,十步一人。 勝四郎是武士們的未來,也是黑澤明的未來,雖然在別人眼裡他只算得半個武士,可他的執著、熱情、新鮮的生命力,總是讓人欣慰,經此一役,武士的精神必將不會中輟。 菊千代是最為特殊的一個,從他大大咧咧、毫無儀態地出現,到怒目金剛般倒下,其他的武士和村人或許都沒有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武士,的確,他的身份本來就值得懷疑,可黑澤明顯然在借他說著一句古龍風格的讖語:什麼是俠?是心,不是劍! 黑澤明並沒有刻意美化這些武士,他們也曾猶疑算計過。他們答應了村人的請託,與其說是為了幾頓白飯,莫如說是因為同情,因為武士驕傲的責任感。他們去保護村民,而態度仍然是高高在上的,不屑的,意識中仍是等級森然,他們不會承認武士的使命是為了那些「賤民」。 也許村民的確令人不齒,吝嗇,虛偽,自私,勢利,菊千代讓他們認識了農民的本性,同時也撕裂了他們內心賴以自傲的信念,農民那些被他們看不起的求生意識和行為,正是拜只知爭名奪利、打打殺殺的武士所賜,最終武士也如常人,救人危困,又有多大程度純然出於俠義之心?縱然榮華富貴,衣錦還鄉,到頭來,仍逃不脫血濺五步、荒冢幾堆、無人哀泣的宿命結局。所以,戰鬥結束,對著幾座插劍的新墳,勘兵衛會說:「我們又失敗了,那些農民才是勝利者。武士就像風,從大地上漫卷而過,那些農民始終和大地在一起,永遠地活下去。」 武士拚死相搏,故事的終局卻連他們安身立命的信條都給顛覆了,黑澤明這一刀實在是夠狠,就是這種狠勁,給我們看見人性的真實和歷史的嚴酷,這電影才不僅僅作為一部出色的武打片而被人們記住。 電影中有一個特別的片段,張力十足的情節突然舒緩下來,眾人團坐於夜店,勘兵衛對勝四郎說:「我也像你一樣年輕過,磨練自己,拼殺疆場,建立豐功偉業,將來成為城主。但是不知不覺頭髮已成灰白,而光陰飛逝,雙親與好友,都逐一去世……」那一刻,武士們悲壯無奈的宿命,會借著夜色掩護,悄悄襲來,讓人心裡為之一震。 在與土匪、與農民、與自己的戰鬥中,命運之門一點一點敞開,人性的角力,生命的感慨,對於厚重廣袤的大地和含辛茹苦的歷史來說,生命是那樣執著堅忍,又是那樣不足一曬,大地上的萬物生靈春風吹又生,甚至連農民也不算什麼了。我們卻不會因此對生命失去尊重,反而對拚死的武士和自私的農民更為肅然。 這就是黑澤明的不凡處。他的生命慨嘆不同於溝口建二宿命的虛無,而是如青禾般的生生不息。如果不是以民族主義的眼光去挑剔黑澤明,就會看到他表達的是一種超越文化、國度和種族界限的生命觀,悲壯激烈,豁達從容,人性的光榮與卑劣,迷惘與夢想。這樣,我們就能理解他在晚年會有童趣四溢的《裊裊夕陽情》,以及《八月狂想曲》中那個舉著破傘在暴風雨中艱難前行的婆婆,她其實是黑澤明本人,扛著一面獵獵迎風的大旗,縱然那可能是一柄破傘,面對的可能是虛妄的風車巨陣。 所以,我明白,電影的結尾,像開始時那樣,剩下的三個武士註定要永遠走在路上,他們只能是浪人,做個平凡的赤腳英雄,有些驕傲,有些迷惘,寂寞無邊,厭倦如大地上的青草在內心蔓延無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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