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活忘卻的記憶(5)(6)
激活忘卻的記憶(5)
這次回太平老家的第二天,到屯溪德沖弟家裡去了一次,雖然只有短短的不到一個小時,卻讓我深深感覺到時間的殘酷。五弟也已經是年屆古稀了的老人了,病疼讓他步履蹣跚,真是歲月不饒人。和以往那個一開口就妙語連珠,詼諧俏皮,雅中帶俗,俗中有雅的歇後語隨口而出,讓人忍俊不禁,一副笑死人不償命的樣子,怎麼也聯繫不起來,宛若兩人。
母親在我家的時候,遇到我們和他老人家說起什麼的時候,她就說:哎,要是老五在這裡就好了,這種事情要是讓他講起來,就精彩了!
我只能默默地祈禱,衷心希望他戰勝病魔。那讓我開心不已的音容笑貌千萬不要成為永遠刻在我腦海里的記憶。我期待著實現沖弟那天和我告別時的約定:「五年後只要我還還能保持現在這樣。我一定到海鹽你家裡去一次」。
我知道,五年後是我將八十歲了,他的意思和願望我深深的理解。讓我們共同加油吧,一定要讓這個約定實現,我多麼渴望再聽到你那些妙語連珠一套套的俏皮話噢!
去屯溪沖弟的家要經過廣宇橋,穿過新安江時我翹首四望,但怎麼也找不到我曾經看見過的新安江那迷人的風貌了。那種在郁達夫的詩里描寫的新安江是多麼美噢:「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
是啊,時光在流失,時代在前進。到處高樓大廈,車流滾滾,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老家甘棠也是如此。全國各地都是工地,甘棠也不例外。
再也見不到那在夕陽餘暉中冉冉升起的裊裊炊煙!
再也見不到在風中輕輕搖曳的垂柳了!
我不由想起父親在62年回老家時寫的一首詩了:
「倦鳥歸巢覓舊林,繞廬不見樹森森;圖書地剩三弓窄,花竹牆留半形蔭。宿友重逢雙頰淚,故園再見百年心;虛堂入夜增寥寂,空外聲傳隔岸砧。」
那時的祖居老屋,已不復往日的模樣。東邊那一排上百年的楊柳樹,早已被砍伐一空了。前面花園裡的桂花樹和芍藥花也不復存在,尤其是他最喜愛的盆景也沒有留下。書房裡的線裝書也不知道哪裡去了,我小時候就住在爸爸的房間里,經常翻看那些書,我記得有佩文韻府、爾雅、十三經、李義山集、李笠翁一家言等等,書架上總是滿滿的,全是線裝的。
讀父親這首詩時,耳邊似乎響起兒時常常聽到婦女們在大禹河灘里洗衣服時,用棒槌拍打著衣服發出的那清脆悅耳的熟悉聲音。腦海里突然浮現父親在書房裡教我讀白香詞譜的情景。浮現出父親起床後穿著睡袍,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那位從徽州請到我家來,正在聚精會神地用細細的鐵絲攀扎盆里的樹樁枝條,修剪整理著盆景的那位姓洪的老花師,不時和他聊上幾句時的模樣。
這首詩是父親依杜甫秋興八首中第一首的原韻寫的。杜甫那首詩我記得是這樣的: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父親這首詩,每句的最後一個字,除第三句第七句外,都和杜甫這首秋興詩每句最後一個字是一樣的。我因此而記憶猶新。
激活忘卻的記憶(6)
人的大腦真是一個奇怪的玩意。我不知道它怎麼能容納下那樣多的東西:快樂和悲傷,恐懼與彷徨。幸福和悲哀,希望與迷茫。怨恨和諒解,痛苦與健康。等等等等……。每時每刻悄無聲息的不停的往裡面灌。而平時卻又不會同時湧向你,它會根據你的狀態自動選擇其中的一個或一組供你把玩。回憶就是這些玩意兒中最複雜的一組,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受,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創造了「五味雜陳」這樣一個詞語來形容這種狀況的吧。我現在的感覺就是五味雜陳。因為我正在回憶。
今年七月以前,我每天都真真切切,踏踏實實地過著平平常常的退休日子,鍛煉、看電視、讀書、玩電腦和逗逗小孫子。自從回了次老家,看見那祖屋大門邊牆上釘著塊百村千幢古民居的牌子和那破敗不堪的房屋後,心裡就再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的平靜過。於是我試圖用這種回憶找回我往常的平靜,激活了那忘卻的記憶,但又得必須忍受這五味雜陳的煎熬。
人生有三樣東西不可挽回:時間,機遇,以及說出去的話。
在時間銀行的存摺上,我已經沒有多少可取了。這次百村千幢古民居保護工程卻真是一個機會,但能不能將我們兄妹和晚輩們團結起來,共同協力做好這件事,卻不好說。因為不確定的因素太多。比如經費等等一系列的事情。我不敢說什麼話,因為說出的話是無可挽回的。我只能說我要儘力而為。在等待親友幫助我們請專業人士勘測老屋,編製預算的空擋時間。我開始了回憶。
前面我回憶了父親在老家寫的那首詩。眼前又浮現了父親在病榻上和我聊天的情景。那是1971年的秋天,我剛剛從成都出差回來。到成都出差,回程是經由重慶乘輪船沿江而下,在經過三峽前必須在萬縣停靠幾個小時,於是下船跟著大家一起發瘋似的爬那一級級的石級,趕到萬縣的街上,買了把藤椅和給兒子玩的一個叫「莫奈何」的小玩具和一個背簍,又買了幾簍橘子。在武漢待了三天未能找到表哥表姐們,很失落的又復換船經蕪湖回到合肥。就在那個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被造反派安排的那個小屋裡,父親躺在床上吃我帶回來的橘子,和我聊起天來,不知怎麼的就聊到詩上來了,先是談到佩青伯伯的詩,是我先問的,大概是說那首詩牢騷太盛了,恐怕不好什麼的,佩青伯伯的那首詩我現在已經記不全了,其中有兩句還是印象很深的:殘羹冷飯飢猶咽,白水黃山夢欲飛。
就這樣聊著聊著我又念了父親丟棄了的一首詩,但我只記得前四句:鬢中漸見二毛生,猶向天街憶舊塵。月冷廬溝沙似雪,潭空積水草如茵。父親說這是在他從北京回來後寫的,他也忘記了,於是不久就有了他為此補足了的下面這首詩:【鬢中漸見二毛生,猶向天街憶舊塵。月冷廬溝沙似雪,潭空積水草如茵。西山曾踏重巒翠,北海難忘萬木春。淒絕雙輪馳去日,無方駐馬望千門。病榻夜呻,德潛爲誦此詩前四句,蓋余年時懷念首都之舊作也。棖觸前塵。依稀似夢。跛者不忘履,爲足成之,然衰颯之音,與以往蹈勵之氣,迵不侔矣,思之憮然。】
我因為很喜歡這首詩里的月冷、潭空這兩句,所以記得比較清楚。那句猶向天街憶舊塵,讓我經常回憶起兒時夏天在前院子里睡在竹床上乘涼,仰望著天上的銀河,大人們和我講著牛郎織女團圓的故事,我背誦著:「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時候的情景。下面是我至今還保存著的父親用圓珠筆寫的這首詩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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