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戀愛的理由
文/王大根
輔導員把我找去談話。他問:「王玫麗,你為什麼不談戀愛?」
我說老師我太難看了。
輔導員說:「沒有啊,你不難看啊。」
我說老師我就是太難看了。
輔導員說:「你不要妄自菲薄。我們系有些外貌並不算特別出眾的女孩子都談上戀愛了,你怎麼就不向她們取取經呢?」
我說老師那她們的男朋友也太難看了。
輔導員接了一個電話。我無聊地等著,鼻子有點癢。我想挖一挖鼻孔,但手剛抬起來,輔導員就看向我,說:「你等一分鐘。」我只好扭扭鼻子,繼續等下去。三十分鐘以後,輔導員打完了電話,他說:「我接下來還有事,不能跟你多講了。反正現在你是大二唯一一個沒有談戀愛的了,我不能容許你把這種情況拖到大三。我希望你能儘快把這件事情解決掉。」
我說老師我儘力吧。但老師我真的太難看了。
輔導員沒有理我了。
從系辦出來的路上,我有點焦慮。
眾所周知,戀愛是大學的必修課,沒有談過戀愛,是拿不到畢業證的。對於我來說,這是一門艱深的學問,而我的同學們都奸詐得很,很多人從初中高中就開始預習這門課了。
我是小地方來的,我們那裡根本就沒有開這個課。當然,雖然之前沒上過這門課,但我中學的時候也是自學過一點的。我看了一些言情小說,還看了一些偶像劇,但是它們跟我的現實人生老是有點對不上。
初中的時候,我不小心在褲子上沾染了一點血跡,那時候坐我後面的男生,並沒有像青春小說里寫的一樣,脫下校服外套圍在我的腰際,相反,他指著我的褲子說:「大家快來看!王玫麗的屁股上有血!」
高中的時候,我跟隔壁班的男生走同一條路回家,下了晚自習已經是九點多,但也沒有像偶像劇里拍的那樣,出來壞人把我團團圍住,然後他上來搭救云云。我的家鄉是個無精打採的城市,並沒有那種熱心幫助男女主角談戀愛的地痞流氓。
上了大學以後,我跟別的同學的差距就出來了。她們上手太快了,這一個在軍訓的時候就泡上了隔壁連的肌肉男,那一個十一已經和異地戀男友在一個海濱城市團了圓。室友甲在新生群里熱烈附和著學長的每一條偉論,開學兩個月後學長就在樓下喊她的名字了;室友乙去學校對面吃頓麥當勞,就把嚼著巨無霸的一喀麥隆留學生拐進了隔壁的小旅館。如此熱火朝天的一年多下來,我們整個年級,內部消化的內部消化,外部進口的外部進口,一個個相繼拿到了戀愛學分,倉啷啷就剩下了我這麼一條女光棍。
一開始,我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認識的比我年長的人裡面,是沒有人大學裡沒有談到戀愛的,那我想,戀愛是大學裡必然會降臨的一件事,想必不用心急,我只要坐在樹樁子上挖著鼻孔等就是了。
可是後來上高數課的時候,我覺出不對勁了。我們學校的男女比例,是一比二。拿我們年級來說吧,我們年級有四十五個人,三十個女生,十五個男生,那麼屬於我的可戀愛對象數量有半個。當然,其中有五個著實難看的,是無效數據,得去掉,那剩下也有七個看得過眼的和三個挺像樣的,那我談到戀愛的可能性還是有三分之一。可是現實卻不是那樣,十五個男生沒有一個有想走到我的樹樁子跟前的意思,每當下課的時候,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了班裡最漂亮的幾個女生身邊。所以,腰跟我胸一邊高的女同學張某某的可戀愛對象數量是十五個,我的是零個,我在高數課上勘出了這一真相。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是難看的了。
此前我得到過諸多暗示,譬如和室友合照的時候,我的臉要比她闊那麼一點點,我的眼睛要比她小那麼一點點,我的皮膚要比她黑那麼一點點,但是用美圖秀秀美化過以後,我的臉也是尖尖的,我的眼睛也是大大的,我的皮膚也是雪白雪白的,我也就沒有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了。
再譬如我和女同學一起逛街,有電視台的撞上來,要採訪我的女同學,我的女同學普通話很不好,話說得很費勁,但他們也沒有掉過頭來採訪我的意思。我覺得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採訪我呢?
又譬如長腿妹張某某告訴我,班裡姓方的男同學很熱情,並且很擅長修電腦,隨時找他他都在。於是,我的電腦快死掉的時候,我在QQ上找方同學,找了幾次都是「您好,我現在有事不在,一會再和您聯繫」,都二零一幾年了還有人用這麼老土的自動回復,我覺得蠻好笑的。
在這節高數課上,這些暗示忽然坐著火箭開著飛船向我奔來,原本微弱的聲音聚在一起,終於向我投下了我生命中的一聲巨響:「你是難看的。或者至少,你不是好看的。」
我哭了很久,哭昏了過去,醒來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一看,還是那麼難看,甚至因為眼睛腫了,變得更難看了,我「嗷」一聲又哭了起來。
長得漂亮的室友來安慰我:「別哭別哭,你為什麼哭呀?」
我說因為我難看。沒有人會想要跟我這麼難看的人談戀愛的。
室友說:「你不難看呀!再說了,戀愛也不是光看外表的呀,內在也很重要啊!」
我哭得更凶了。我天天說別人壞話,我的內在也很難看的呀!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輔導員把我叫去談話了。我沒有辦法,準備去找褚建國想想出路。
褚建國是我的網友,我們很久以前在一個文學論壇偶遇,他的筆名叫楚狂歌,我的筆名叫麗歌,我們因而覺得彼此非常投緣,互相寫了好幾年的詩,並且都一廂情願地把對方想像得很漂亮。他也是我們學校的,比我高一屆,我考進這所大學,很有幾分他的原因。
我們沒有交換過照片,因為覺得俗,然後等到見面的時候,大家都很失望,是那種顯露在臉上的失望,因為雖然都設想過對方未必是好看的,但沒想到對方是那麼難看。
褚建國的臉,是爛掉的,如果說那是青春痘的話,我覺得他的青春有一整個宇宙那麼浩瀚。我的臉看在他眼裡不知道是怎麼樣,想必也是頗為驚心動魄的。
我們就此沒有發展成戀人,詩也不寫了,因為詩裡面不少情情愛愛的,見過真人以後,我們對於情話都頗感無能為力了。不過出於多年的情分,我們還是成了不錯的朋友。他也沒有談戀愛,這一點讓我尤為親切。
我找褚建國出來吃飯。我們倆不太在一起吃飯,因為會被人誤以為是情侶,而我們又都覺得對方長得太磕磣,不想被就此誤會,所以我磨了半天,褚建國才答應出來。但他忒也瞧我不起,穿著一件烏七抹黑的臟爛牛仔外套就來了,頭髮也油膩膩而板結的。我說你又扮落魄作家到國圖門口擺地攤賣自己的詩集去啦?
褚建國說:「這年頭誰還興寫詩!落伍!我現在搞音樂呢!」我們談了一會兒,我大致明白了褚建國的職業變遷。他寫詩就是為了泡妞,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只泡到了我。在我們兩人慘淡的會晤之後,他痛定思痛,認為詩人能過上性生活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於是決定轉行。
詩人轉行能幹什麼?除了搞音樂,好像就沒有別的出路了。他自然而然地就學起了吉他,準備做個民謠歌手。我覺得他這決定特別正確,至少從長相上來說,他也夠唱個民謠的了。但是不幸的是褚建國唱歌實在太難聽了,有多難聽?你就是去農貿市場買一隻鴨子回來,拎著它脖子讓它嘎嘎嘎叫一宿,那聲音也是要比褚建國唱的《董小姐》像樣點的。
褚建國的民謠唱了沒多久就唱不下去了,沒有晚會願意讓他上。所以他現在唱搖滾,搖滾唱難聽點也沒有什麼的。而且搖滾省事啊,牛仔褲不用洗,每天脫下來往走廊上一擱就完了,能站得筆直;頭也不用洗。褚建國說:「等我頭髮留長了,臉也不用洗了!」他這就算是找到自己的生命之光了。
不過比較悲哀的是,儘管褚建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但女朋友依然沒有找到一個。他寫的詩沒有感動到女讀者,把詩唱成歌以後也依舊沒有女粉絲,他們系裡輔導員都找了他好幾回了,沒用,談不到戀愛就是談不到。
我覺得褚建國挺可憐的,畢竟他是努力過的失敗,比起我這邊一動不動的失敗更加辛酸。
褚建國畢竟還是挺仗義的,聽說我的困境之後,給我傳授經驗之談:「臉皮厚,臉皮厚就行!」
我說臉皮厚就能談上戀愛了?也是,得死纏爛打。
褚建國說:「不是,臉皮厚的話,被輔導員叫去談多少次話也挺得住!」褚建國跟我不一樣,他不是他們系唯一一個戀愛睏難戶,他還有一個胖子墊底,他當然悠哉游哉。
他還是給我出了主意:「你得去參加社團,社團里好辦事。上回我差點就釣上一個學妹,可惜半道讓人給截了,媽的,老馬那王八蛋……」
我是參加了一個社團的,但那社團里刪除無效數據就社長一個可戀愛對象,底下女社員個個都虎視耽耽,要拼硬實力有長得跟台灣小明星似的八分妹天天撒嬌賣萌,要想整點葯把社長給那啥了又有一米八的兩座女金剛雙子塔左右護航,平時社團活動的時候我要插句話都難,還想談戀愛?沒戲!
褚建國說:「那你找個網友?」話一出口,我跟他就齊齊擺手:「不行不行不行。」
褚建國說:「那你得找老同學了,畢竟有個感情基礎在嘛。」
我想想也是,我們這種不大玩得動的人,實在是難以有什麼浪漫的邂逅,也就是在同學同事朋友同學的同學同事的同事朋友的朋友之間轉來轉去,稱之為青梅竹馬或者日久生情,其實是並沒有能夠被一見鍾情的好臉在。我忽然想起了我前兩天收到的高中同學會的簡訊,本來是並沒有決定要去的,現在是準備過去張一眼了。
高中同學裡,說起來,我也是有一個中意的人的。不用說,當然是籃球少年。他全身是金子做的,打籃球的時候,熱得把球衣捲起,露出一排金燦燦的腹肌,真的,雖南面王不易也!但是他腦子好像不大靈光,覺得「創口貼」是「窗口貼」的那種程度。我當時正在和褚建國互相寫詩,我留了一手,把寫給褚建國的詩一首首抄下來,又匿名送給了這位窗口貼。
窗口貼看不懂,問我借了字典過去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查完了說:「真奇怪,字的意思都看得懂了,但連起來還是看不懂。」不過也不怪他,反正現代詩嘛,我自己回頭看也看不懂。
好了,我決定我的戀愛對象就是他了。小說里不都這麼寫的嘛,「其實當年那些詩都是我寫的。」「我知道。我等著哪天你親口告訴我,你親自念給我聽。」啊呀呀,我的戀愛還沒開始就已經這麼肉麻了!
寒假的時候,我收拾行囊回家鄉參加同學會。
我的同學們也跟我一樣,從四面八方天南海北趕回家鄉,齊聚一堂,熱切地確認著曾經一起出發的那群人並沒有過得比自己更好。
我和我的高中小姐妹1號和2號碰了頭,迅速地把自己身上攜帶的八卦碎片拼了一拼,得到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八卦,完成了我們的寒暄。隨後,我們就分別投向了自己的興趣所在人群。
女甲,高中時一百六十斤的她在朋友圈發的圖看起來頂多一百斤,我本來預備從此與她斷絕關係,結果今天一見真人,看起來倒足有一百七十斤了,我連忙上去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冰冰,我想死你啦!」
我又看看女乙,她正掏出手機給大家看她男朋友的照片,我連忙圍上去,對屏幕里那隻黑猩猩讚不絕口:「看著特別靠譜!跟你長得特別有夫妻相!」
女丙跟女丁正忙著自拍,一個比一個更用力地往後靠;為發燒而生的男戊正在大談蘋果公司在設計方向上的錯誤;男己正在向女庚獻殷勤,據說他幾個月前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硬座火車給女庚驚喜告白,女庚說:「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但男己顯然痴心未改,仍在發起攻勢,自己的臉上寫滿了感動。
人都來得差不多了,獨獨不見窗口貼。我給他寫過詩這事我誰也沒告訴,自然也不好向小姐妹們打聽,就只能枯等。我聽說他高考沒考上,他們家給他買了個野雞大學讀,他讀了半年實在讀不下去,就輟學創業了,大概是賣假籃球鞋,生意甚至做得還不壞,也是蠻讓人意外的。
我們在教室里互相看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很心滿意足,於是就去吃飯,把班主任也捎上了。飯桌上是不停的敬酒、喝酒,要是眼疾手快,能勉強在兩杯酒的空當間挾一筷子菜吃。班主任很快就醉了,舉著酒杯發表演講:「……小、小日本要是敢動我們,我一、一個原子彈炸過去……蘋……蘋果手、手機有什麼了不起?成本只……只……只要一千來塊錢!剩、剩下的幾千塊都誰……誰拿走了?美國佬啊!」
這時候有人推開包廂門進來了,一上來就說:「對不住對不住,遲到了遲到了,來,我先自罰三杯!」咕咚咕咚地把就近的三個杯子里的殘酒都喝了,呯、呯、呯,是三個杯子坐在桌子上的聲音。
我這才看清來人,白襯衫西裝褲,肚子微微凸起,腰帶上一掛鑰匙還沒晃停,臉跟脖子一邊粗——這誰?
邊上男生喝起彩了:「天哥牛逼!」我天,居然是窗口貼。當然也應該是窗口貼了,這一身西服,這一身意氣,儼然一副年輕有為鄉鎮企業家的派頭,我的那些大學生同學哪有這份氣概?
窗口貼又給自己續滿了酒,舉杯四顧,看見我了,他立刻說:「王玫麗!好同學!我這一杯酒要敬敬你!」我只好也給自己倒滿酒,喝下去了。
青春?死掉了的。
老同學這條線也是走不通了,我想不出我還能從什麼地方談到戀愛。
我打開微信搖一搖,搖到一堆在昌平種苞谷的大哥,微信頭像是自己站在一片廣闊的苞谷地里。我打開陌陌,搜到的男生個人簡介里都寫著0啦1啦之類的東西,我看不大懂,大概是什麼二進位代碼吧,我猜他們是程序員。
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甚至開始考慮起跟褚建國談戀愛的可能性。我想像了一下他的臉,好像其實並沒有那麼難看的。看了那麼久,好像差不多也看順眼起來了。你還別說,褚建國其實長得蠻有味道的。對,褚建國是一種丑帥。
我找褚建國出來吃雞公煲。他這回是洗涮乾淨來的,當然牛仔褲還是堅硬如鐵,不羈的靈魂嘛。
我今天特意沒戴眼鏡,因此褚建國的臉在我眼裡,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黑黃色,固然說不上好看,但也已經很不錯了。
我們點了菜,我跟他交代了一下我死掉了的老情人,褚建國表示了一點簡單的同情。雞公煲上來了,熱氣升騰,我的心也被蒸得柔軟了。
我叫他,楚狂歌。
「嗯?」
你說咱們倆——
「怎麼?——誒你那邊那拍黃瓜給我移過來點兒。」
你說咱們倆要是——
「就在你手邊,你往前挪一點兒。」
你說咱們倆可不可能——
褚建國半站起了身,一邊抱怨:「移一下有這麼難嗎。」他的臉穿過水霧靠近我,鼻子上一顆巨大的痘,吹彈可破,鮮艷欲滴,整張臉上的痘都眾星拱月地輝映著那顆痘。戀愛的意思是,我往後得親這張臉?
我一把把他往後一推,把一盤拍黃瓜摜到他面前,吃吃吃,都給你吃!拍黃瓜都長得比你好看!
我身邊的所有人都談戀愛了。每天早上,樓下有幾百個男生拎著小籠包等他們的女朋友,女生們梳洗打扮完了,就下樓排隊領走她們的五隻小籠包和一隻男朋友。等我下去的時候,只有一隻貓端坐在那裡,慢條斯理地舔著它的屁眼子。
後來,連褚建國都談戀愛了。對象還是一個長得甚至不很難看的女孩子,她聽褚建國唱歌的時候,眼睛像星星一樣亮。
怎麼能夠呢?我想不明白。怎麼能連他的痘也一起愛上呢?
輔導員又找我談話了。辦公室里,教秘挺著高聳的肚子,擺弄著一隻盆栽。這世界上沒有談戀愛的人,恐怕只有我和教秘肚子里的那個小小孩了。
輔導員說:「王玫麗,你為什麼不談戀愛?」
我答不上來。我想,大家都在談戀愛的話,我也的確不能和大家不一樣。我沒有辦法了,我只好說,我已經談上戀愛了。我說我的男朋友叫游翔,住在我們學校附近,長得方方正正的,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輔導員問了很多,最後長出一口氣:「太好了,王玫麗,我為你感到高興。你終於是一個正常人了。」
我也很高興,從此終於不用再被談話,於是很高興地去買了麻辣燙吃,路過食堂門口的郵箱時,還跟它道了謝,謝謝他假裝了我的男朋友。
當然,沒過多久,事情就敗露了。我們學校來了個新校長,對於戀愛的事抓得更嚴了。我被通報批評,郵箱被拆掉了,學生手冊里加了一條:戀愛對象必須得是個人。
後來,我讀完了大學,沒有拿到畢業證。因為眾所周知,戀愛是大學的必修課,沒有談過戀愛,是拿不到畢業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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