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房才能幸福?我就要做名下沒有任何房產的清貧青年

1

「尿盆在傳遞途中失手了

在半空造出一條檸檬黃的瀑布」

我是""租二代"",做租房客的生涯從降生便開始了。身為城市貧民,爸媽一直租房住,搬來搬去,一共搬了七處。官不修衙,客不修棧。這句話我小時一直聽父親和母親互相告誡,在他和她忍不住想做點什麼改變的時候。到我上高中時,他們才攢夠錢在近郊買了房,搬了第八次。可惜我讀的高中是寄宿制,因此始終無法與那間房子建立起太深厚的感情。

前面五間屋,我住的時候年紀小,現在印象都不深了。只記得第四間房子臨街,門口就是垃圾箱,整條街的人都到這裡來傾倒瓜皮、糞便,天長日久地臭氣熏天。七處房子,最後兩間記得最清楚。倒數第二間,位於一幢極老的筒子樓,把一條漫長幽暗的長廊走盡,就到家了。公用一個廚房,兩個廁所。廁所在走廊的另一頭,我和爸媽要上廁所,要步行將近三分鐘時間。每個廁所只有一個坑能用,另外一個大概從建國那年就堵塞了,因為在堵塞的坑位上堆積了大量住戶們的廢物,其中有一隻搪瓷杯,上面印著""平津戰役紀念""。

我傻頭傻腦地把對""家""的熱愛和歸屬感獻給了這一間屋子,每天放學後瘋狂踩自行車,想要回到它身邊。老師教唱《可愛的家》,我心裡出現的都是它的身影。

我的家庭真可愛,

美麗清潔又安詳。

雖然沒有好花園,

月季鳳仙常飄香。

雖然沒有大廳堂,

冬天溫暖夏天涼。

可愛的家庭呀!

我不能離開你,

你的恩惠比天長。

日後得知,父母對那間房子的印象並不算好。母親的幽怨來自廚房。每家都在公用廚房裡擱一隻小櫥子,用來放烹調用具、油鹽醬醋。母親曾在洋貨商店買過一瓶很貴很貴的西班牙橄欖油,捨不得炒菜用,只有時用來煎幾個荷包蛋給我們吃,或者羼著大豆油炸帶魚。在那期間全家到外地去探親戚,離開了一個星期,走的時候橄欖油還有大半瓶,回來之後發現只剩一個底子了。父親的憤憤來源於他的寶貝書,樓道里有每戶的公用雜物區,他把幾箱書放在樓道中,不久就丟失了一箱,鄰居主動跑來訕笑著說,以為那是廢品,賣給收廢紙的了。還有更要命的,夏天某次鬧腹瀉,由於廁所太遠,他狼狽地損失了一條褲子……

排行倒數第一的那間屋子,就更糟糕了。我現在還不明白,當年造那一片建築的人,是怎樣設想住戶生活的?院子里一片房子都蓋成二層小樓,木樓梯又黑又窄,樓道燈泡永遠是壞的(有時父親會買一個,擰上,但三天之內就會被別人擰掉,拿回自己家去用)。一座樓里住四戶人家,共用一個廁所。公廁利用的是一樓的樓梯間,呈三角形,裡面僅容得下一個蹲坑,一個供人丟手紙用的竹筐。頂子非常低,需要彎腰進彎腰出。

我們租用的屋子還是位於樓道盡頭,一共三間,串成一列像一支糖葫蘆。三間屋加起來小於四十平米。緊裡面的屋子其實是房主自己蓋的違章建築,只擺得開一個衣櫃一張雙人床。我和姥姥睡在那兒。中間房間房頂倒是極高,卡掉了上半截,蓋出一層閣樓,空間恰能容納兩人。

父親跟母親睡閣樓。每晚用竹梯子,咯吱咯吱爬上去睡覺。不過,夜裡再咯吱咯吱地爬下來上廁所,就太費事了,折騰一回半天睡不著。他們在閣樓上放了一隻搪瓷尿盆。早晨,一個人先下地,站在梯子口等著,另一個把盛著液體的容器小心翼翼遞下來。

有一回,尿盆在傳遞途中失手了,在半空造出一條檸檬黃的瀑布。我記得那整整一天父親都沒說話。隨後三天,母親把地面刷了五六遍。

我也偶有做錯事的時候。樓下另一戶人家,是個離婚媽媽帶著上中學的兒子,曾找到我母親,說,大姐,讓你家閨女每次……來那個什麼的時候,把帶血的那一面兒朝下,或者用手紙包起來,再扔進筐里。您瞧,我兒子都上初三了,讓他看見那玩意……不好。

母親轉述給我的時候,我只覺得臉頰火燙,對發育中的身體和世界都陡生恨意。第二天下午,樓上的男孩兒搬了藤椅坐在天井裡看武俠小說,我推門偷看了好幾回,始終不好意思出門、從他面前走過去。

那隻裝手紙的竹筐非常巨大,能藏住一個小孩兒,要填滿它需要樓上樓下的居民齊心合力一個月時間-假如沒人鬧肚子的話。

到了一個月的關口,筐子開始變得像電影院賣的筒狀爆米花,白花花地堆出圓錐形的尖兒來。如果再過一個星期還沒人理會,筐子腳下就會積起白色的波浪,又像英雄紀念塔下擺放的表達哀悼的花朵。這時蹲在它面前的人都有點小心翼翼,因為那高過頭頂的尖端會給人要流淌、倒塌下來的錯覺。

總會有人再也忍受不了,把筐子拽出去倒空。大家進門一看,啊,筐子已經變回虛懷若谷的模樣了,幸甚至哉!於是蹲下來默默感激那位忍受限度較低的人,也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慶幸那人不是自己。

自打我們搬到這裡,最先忍受不了的總是母親。

後來她很豁達地把這當成了自己的責任,不等到""上尖兒""就拖出去清掉。有時帶雙面膠條的衛生巾粘在筐底上,磕不掉,她就跑回家拿火鉤子。

她還下決心每天去洗公廁。先提著水桶,把兌著消毒液的清水往地面一潑,給自己開路,再屏氣躬身衝進去,用鬃刷一通狠刷。她早晨刷一遍,好讓全家人都去上廁所。晚上下班回來再刷一遍。然而廁所變髒的速度卻出奇地快,有時沒半天就滿是尿騷味,臭成了辣的,一拉開門就蜇眼睛。後來發現,住在樓上的男人,每次小便都是站在廁所的台階外就掏傢伙,往裡面投出自己的拋物線。他又經常喝了酒夜歸,醺醺之際,射術自然沒那麼准,甘霖也就把整個地面(牆壁應該也躲不掉)滋潤了。

其實他知道住在一樓的人家每天洗廁所,但始終堅持自己園丁澆花似的方式。這就不僅僅是缺乏公共責任感的問題,而是全無公德,胡作非為了。

某次母親恰巧發現了那男人的""遠程射擊""。想說他兩句,又拉不下臉說。恨得咬碎銀牙,砸了一隻飯碗。又有某次,那男人的岳母來訪,走進樓道里,也恰巧撞上這一幕。母親得知,像報了什麼仇似的,喃喃道,這下好了,讓他家人也見識見識……父親在一旁說,你以為他家人不知道他是這種人?

……至於有時坑裡留著一條壯碩如鐵棍山藥的屎橛,就不知是誰留下來的了。

母親生有潔癖,把地皮看得跟自己頭皮一樣緊要-常有來訪的阿姨們感嘆,我家地面比她家桌面還乾淨。然而幾十年與人雜居,居所不是傍著鮑魚之肆,便是伙著齷齪之徒。好比是蘇合遇了蜣螂,躲開死屍,又撞著臭鯗。她那愛乾淨的脾性、閑不住的雙手,全都教那起齷齪人消受了去。拿李漁《無聲戲》里的話說,老天原是要想法子磨滅好婦人。她直至五十歲開外,才住上能由自己掌控的凈室,也算是造化弄人。因此,到我出去租房的時候,她還能叮嚀我""多做公共衛生"",殊為不易。畢生受累,其猶未悔,匹婦不可奪其志,即此謂也。

對母親來說,那間屋子與地獄庶幾相似。我們不得已跟一些無法溝通的人發生過於緊密的關係,不得已容納他們參與我們的生活,我們也得參與他們的生活。就像薩特的《禁閉》里描述的那種情景,三個人擠在一起,就是地獄。他人即地獄。

2

「住過集體宿舍之後,

再怎樣差的房間,

住起來都會感恩不盡,憶苦思甜」

我自己第一次租用的房間,是大學宿舍。

每個神志清醒的人都會認為:住宿舍唯一的好處是磨鍊意志。青春特有一種天真殘忍的利己主義,並且不嫻於隱藏。入學幾個月後,幾乎每個人都在自己床位周圍拉起帘子,帳門垂落,緊閉,用幾隻小夾子夾起來,算是建立起了一塊隱私空間。但一塊帘子不是魔術師的斗篷,它不能把任何一件東西變沒。

每天睜開眼之後,你需要忍耐九十九回。

第一回要忍耐六點起床到操場跑步減肥的室友。她的鬧鐘奏響,她激昂地下床上廁所、洗漱,開門關門,在清晨的靜謐中,她期望減掉的體重在地上彈出深遠的迴響,猶如跺著腳走。第二回,從上鋪爬下來時,踩到室友搭在鐵梯桿上的襪子,腳底一滑,出溜到地上,差點崴了腳。第三回,腳伸進鞋裡,又閃電似的縮回來。鞋裡有碎瓜子殼,像惡人撒進去的小圖釘-對面床的人,昨晚一邊躺著吃瓜子花生看書一邊表演天女散花,地面鋪了薄薄一層地毯(很多人認為公共地面本來就是紙簍的延續)。第四回,更衣既畢,你打算一邊吃昨晚剩的餅乾一邊去上課,發現書桌上堆著另一位室友的塑料晾衣圈,一圈滴瀝噹啷的內褲,舊內褲襠部發黃,保留著風乾時的形狀,僵硬筆挺如短棍,這件花環般的物事,恰巧搭在你打開的餅乾盒上-當然,她是不小心隨手放在那裡的。

……到了第九十七回,時間差不多十點半,你選修的課明天要考試,想稍早點睡。這時看電視里偶像劇的人正看到好處,捨不得關。有來跟室友串老鄉的,兩人在床帳里用外語一樣的方言說笑,說得入港,捨不得走。你咳嗽一聲,厚起臉皮說,哎我今天想早睡……他們一個抄起遙控器一個探出頭來,我們輕點兒!輕點兒!那麼,總還有別人也嫌吵的吧?-那人戴上了耳機聽音樂,耳機因是廉價貨,漏音嚴重,你幾乎能聽清每一句歌詞。抵抗噪音的方法是加入製造噪音的行列。這就是為什麼咱們的飯館總吵得像蛙塘。

第九十八回,你閉著眼睛躺著等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偶像劇演完,串老鄉的人也走了。樓道里雪亮的燈光徹夜不滅,透過窗戶在黑地兒上畫出白方塊。剛才聽音樂的那人放下耳機,用被單蒙住自己,冒著窒息的危險,與男友打甜蜜的電話。你也不得不用被單蒙住自己,為了抵擋他們的情話,室友之芳心燃起的熊熊愛火,有時也會殃及池魚。那麼,總還有別人嫌吵的吧?果然,愛看偶像劇那人開口了,噯噯,要講電話出去講。講電話的爬下床,溜出去了,繼續在樓道里說,""喂剛才說到哪兒來著"",音量因身處公共空間而理直氣壯地放大。於是你仍待在被單里,仍能一句一句聽清那些情話……愛情這樣偉大,難道該責怪愛情嗎?

第九十九回,蜜電結束了。屋裡其餘幾人似乎都睡著了。然而此時樓道里有晚歸的人,一邊說笑一邊拖鞋聲響亮地結伴去洗漱,自來水流以消防水柱的勁頭""嘩""地沖在水盆里,牙刷在漱口杯里像打蛋器一樣,奮勇攪動……當你覺得再也撐不住、眼看要崩潰的時候,睡眠前來搭救了(金聖嘆批《西遊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濃稠得像液體一樣的睡夢涌過來,沒頂了,讓人凄涼甜蜜地窒息過去,逃去到黑甜之鄉。於是又撐過了一天。

怠懶的惡習氣就像病菌一樣,散布在狹小空間里,人人難免中招。整個宿舍樓好像泡在一種渾濁的黏糊糊液體里。我不厭其煩地描述宿舍情況,也是為了說明:住過集體宿舍之後,再怎樣差的房間,住起來都會感恩不盡,憶苦思甜。在宿舍里,你可以為未來可能的合租、獨租做好一切準備,可以鍛煉未來對各種人的容忍。

學校的想法大致可以揣度:學生的主業就是上課,他們需要的空間已經安排在自習室、圖書館、操場了。宿舍嗎?不過用來短暫休眠。把裝滿知識的沉甸甸的年輕身體,收拾進小格子屋,就像把散落的蠟筆塞進扁盒裡。

幸虧年輕人睡眠總是好。吃得再撐也能消化,環境再吵也不耽誤睡得像屍體。白天還能精神抖擻,露出純真的和煦笑容。上歲數的人都心裡有數,所以他們才敢這麼干。

住宿舍的第一年,我總覺得頭顱右後邊某個地方發麻,有一根筋永遠醒著,綳著,得不到休息,輕微地病著,疲憊著,頭昏腦漲,無窮無盡的膩煩。我甚至開始痛恨自己的肉身,為什麼需要空間放置,為什麼不能像中央之帝混沌一樣無七竅,為什麼靈魂不能附著在一本辭典一隻馬克杯上……

我厭惡待在人群之中,即使遇到那以""團圓""為名的,也僅止於忍受。群居就是無時無刻不身處人群中,你聽不到自己思考的聲音,你沒法把過於迫近的面孔和言論趕出視線、趕出腦袋。""他人只會削弱你,因為他人逼你扮演某一種角色。""在群居生活中,要變成與旁人絕不相同的人,真需要絕大毅力,就像被夾在人流中努力往反方向走,不停被別人的肩膀和身子撞得一下一下往後仰。

(不過,對一些缺乏自我意識的人來說,群居是快樂溫馨的。他們需要向身邊的人借思考,借決斷,借陪伴,借話題……他們思想的溫度過低,過於貧乏,毫無景觀可言,不得不緊挨在旁人皮膚上,汲取無意義的談話產生的虛假的、曇花一現的熱力。)

那時讀到描寫劍橋學生宿舍生活的《莫里斯》《舊地重遊》,連黯然神傷都免了,覺得那像另一個星球的神話。

三年級時,有一半人以考研為理由到外邊租房子住去了,這也令另一半人得到了解脫。

據後來到美國、墨西哥上學的同學說,洋學生們也差不多這樣,住一年宿舍跟大夥熟一熟,之後就出去住,因為留男友女友過夜不方便,抽大麻也不方便。

3

「我搬進他所在的單元,

在不久後做了他的情人」

截至目前,我的租房生涯斷斷續續持續了七年,尚未體驗過""獨租""(就是自己租一套單元房)。其實,只要碰到合適的室友,只要不把""隱私""太當回事,合租一點都不痛苦。稍有些不適,只要想到""每次忍耐都是在掙錢"",自然就怡怡然,坦坦然,不以為意。

那些微不適,來自早晨搶廁所期間,坐上還帶著別人體溫的馬桶坐墊;來自洗澡時看到地上兩滴血跡的噁心;來自做飯時忽然發現有人用過菜刀和砧板而且沒洗乾淨……

前三回租房,都是在上學的時候。租房廣告在學校里到處都是,有的手寫,有的列印,聯繫電話一般都豎著寫在下面,並列寫上七八遍,依次從中間剪開,剪成一排流蘇狀,如攬客的纖細手指,迎風招展,這樣是為方便尋找資源的人,不必往手心抄數字,扯下一根手指即可。

當時我搬出宿舍的心思十分迫切,心急火燎,心狠手辣,撕掉一條不算數,還要把剩下的統統撕毀,以消滅未來的競爭對手,贏在起跑線上。如果廣告上面主體部分還寫有電話號碼,就把其中兩位數摳掉-若只摳一位數,怕真有願意試十次的痴子。

一圈走下來,獵獲頗豐,手心裡像采了一束野花似的,攥著,一把或長或短的紙帶,撥拉撥拉,有點兒悵惘,這些等待填充的小房間,哪一格願迎娶我的夜晚和白晝?……然後逐個打電話,跟房東二房東三房東們約見面,用筆記本記錄約定好的時間。

其中一個房間,接電話的是個男人,聽筒那邊""喂""了一聲。我的心就忽然蹦起來在肋骨上撞了一下(我從不知有人只說一個字就能讓我胸口悸顫)。當他說到第三句,我低頭在屬於他那個號碼底下畫了一道波濤起伏的紅線,又畫了一條,又畫了一條……他說他也只是租住在那個單元里,幫房東招租而已,但他們對合租人頗有要求,要面試的。後來,我搬進他所在的單元,在不久後做了他的情人,又在不久後黯然搬離。

-這種戲碼極其常見,合租的男人和女人,血氣方剛,多半忍不住要攪在一起。作為房客,我十分稱職地把這套戲碼演了兩遍。

-總得要有一個讓你為之心痛的人。你會自動地、下意識地去尋找。這是夠奇怪的,可不那樣的話,生活會變得多空虛啊。

好吧,上面是題外話。說回我第一次租房的時候。搬家那天,我找不到太大的袋子,借了同學的幾隻鐵皮水桶,裝了四桶書和用具,連同被鋪涼席,一趟一趟提上六樓。

我回望一眼宿舍樓群,心中痛快地叫一聲:集體生活啊,我終於擺脫你啦!

那一個單元中,不算客廳有四個房間,我與另一個姑娘合租帶陽台的主卧。我們平分了資源,我分得兩堵牆,一半房間,一半書櫃格子,一半衣櫃,一半陽台。

喬遷之後,顧不上鋪床,頭一件事是把收藏的電影海報、動漫海報貼滿牆壁,太高夠不到的地方就踩著凳子。一整面白牆,糊得密不透氣。貼完想起白流蘇住進范柳原給她租的屋子,她在屋裡巡視,往牆上按一個綠油漆手印。有一種表達佔有的方法,是恣意亂來。安置完簡單的行李,心兒激動得怦怦跳,顧盼自豪。啊,這就是我的瓦爾登湖,是我的大洲與大洋……

另三間房,一個三十多歲未婚老博士,一個考研的胖男孩(他佔用的其實是偏廳。房東把廳也當成房間出租),另一個考研的瘦男孩。瘦男孩就是給我打電話的那人,姓周。

如果一部機器需要五個齒輪一起轉動,那真需要極精準的調試,才能讓它不互相妨礙。第一個星期,我小心翼翼觀察屋裡人們的作息時間:幾點起床,如廁漱口的時間長度,是否午休,如果不午休,中午從事什麼活動,是召朋友來打實況足球還是跟爸媽講長電話,下午是否出門,晚上是否出門,幾點洗澡幾點睡覺……

沒想到周想得跟我一樣,甚至更深遠,他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的課表和作息時間貼到客廳的牆上。第二天,另幾間房的男孩子和我們也各自貼出了作息時間表。同住的女生對我基本表示滿意,不過一周後她也提了幾點要求,頭等大事是希望我每次回屋後都把插銷插上。

為什麼?

她睜大眼睛,對我的疑惑表示驚詫:不插門很危險!這房子里有三個男人呢!哦不對,大於等於三個,因為有時他們同學也過來洗澡、玩遊戲。萬一他們忽然闖進來,怎麼辦?

他們為什麼會闖進來?

……強姦……輪姦。新聞上報道過很多啊。

我的天哪,不會的!你覺得他們是那種人嗎?

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敗類還少嗎?再說,就算他們是紳士,萬一喝醉了,酒後控制不住自己呢?

我皺眉想了一陣,說,好吧,假設真有那種情況,你覺得一根手指頭長的鐵插銷攔得住一群醉酒的精壯男人?……

如果他們要撞門,門鎖至少可以給我緩衝的時間,抓起武器來。

武器?屋裡哪有武器?

她掀開被褥給我展示:在放枕頭那個地方,貼著床頭板,竟然放了一把鐵榔頭,一把水果刀。看見沒?別怕,萬一有人進來,你負責抱住腿,我用榔頭爆頭!

看她得意的表情,幾乎是在盼望一個相信""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冒失鬼闖進來,給榔頭喂血讓刀鋒開葷,為她的抗暴女英雄生涯祭旗。那種虛擬情景被她說得越來越逼真,我嘆著氣,在面前舞動雙手,想把那個情景揮散。噯,當初我們既然決定了跟男人合租,就算是默認敢冒這個險……好吧,我每次會記得鎖門。

五隻齒輪便如此轉下去。日子過得還算順利。偶有男生們在屋中衣不蔽體的問題,委婉地提出,他們都羞赧地表示會改。在我住過的房間里,第一間是最乾淨的。因為學生畢竟還臉皮薄,不好意思糟踐得過分。母親得知我在外面租房子,倒沒怎麼囑咐插門的問題,只說:公共衛生要積極做,出力長力,不要怕吃虧。

我響亮地答應著。那時我年紀輕,心眼單純,不去想""憑什麼別人不做我要做""這種問題,經常挽著褲腳,用墩布把客廳廚房衛生間統統拖一遍,把水泥地擦得青灰透亮,甚至蹲著用鐵絲球一點一點刮掉廁所牆上的黃灰色的泥垢。這種積極性一部分亦來自對周的好感。他倒也曾因為感動,把我叫到他房間里,賞賜一吻。

結果呢,剛才我說過了。……雖然很留戀那個房間,但在住了三個月之後,我還是搬了出去。後來我再也沒那麼賣力地做過公共衛生。就像第一次失戀之後,就不會把男人看得那麼寶貴了。我也懂得了謹慎地節約力氣,不以房間之潔凈為己任。降低要求多容易啊,得過且過,還不就那麼回事。

第二個房間,我仍找了一個女生合租。這一次的有趣之處在於:為了分割房間,我把兩條跳繩結在一起,一頭拴在牆壁的釘子上,一頭拴在陽台門框的中央,然後拿一床紅色印花的毛巾被,搭在這條繩子上,讓它垂下來造成一道幔帳。隔著這道軟綿綿的牆壁,兩人默不出聲地早出晚歸,幾個月里交談也沒有超過十句。我們過著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

第三個房間。在這個背景板之下,男主角登場。我搬進了小薛的房間。

學校周圍還有很多老夫婦招租,把自己單元房中的一間租給學生。包吃,房租相當低廉。條件是每天做做家務,陪老人散步聊天。

凡是討這個巧的人,最後發現免費的午餐裡面都有砂子。青山七惠《一個人的好天氣》中可愛的老太太是很少見的。老人屋子裡的陳舊傢具和衰老肉體釀就的腐朽氣味,並不那麼好忍受。大部分老年人會有很多要求:晚上十點前必須進門,不許把男孩子帶回來,女孩子一次不能帶回超過兩名,不能在屋裡放音樂,夜裡不可起夜(因為老年人睡眠不好),實在需要上廁所的話,就要極小心不可發出噪音,家務也要做得令老夫婦滿意……

他們提供食宿,是為了交換更重要的東西。他們的兒孫太久不肯光顧了。年輕人要租房,他們要租賃青春的光芒,要租借少年的活力和生之趣味。其情可憫,其愚……亦可憫。幾乎所有這樣租房的,最後都鬧得不歡而散。同班一個女生,房東大爺非說她偷東西,她爭辯不過,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收拾行李出了門。

4

「四個人都清楚地知道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有時,我也會羨慕那些真正被人當作""家""的房間-替那些""出租房""羨慕。

這類房間,處處顯出受尊重的矜貴,它心知主人為得到它,精心打扮它,不惜耗盡積蓄,也知道自己能為主人面上映射出自得和喜悅之光、提供他們所沉迷的安寧。即使室內稍有凌亂,也是從容不迫的,像晨妝未竣、匆忙迎賓的主婦,蓬亂的髮髻和衣襟上的褶皺看上去也頗可人。

位於腹地那些小巧的、惹人憐愛的卧室,偶爾受主人之固邀,可得到入內參觀的殊榮。精緻的床頭燈、顏色搭配得恰到好處的淺色窗帘和寢具,都因極少拋頭露面而猛然一驚,微微窘著,僵著,帶著嬌羞之酡顏,不出聲地等待客人趕緊知趣離去。

被全心全意地愛著和珍重的,不管是人或是房子物品,總有一種穩穩散發出來的光澤。主人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的時候,也顯得更雍容自如,連說話聲音都變得清楚了一些,就像公獅子在他自己的領土上,趴伏在樹的陰影里,晃動鬃毛,打呵欠,渾身洋溢著掌握全局的鬆弛、滿足和慵懶。

至於那類閱人無數的出租房,久已像失掉羞怯的煙花女。老天保佑,它還具有必備的一些器官-洗衣機、空調、抽水馬桶、床板床墊、衣櫃板凳,好歹保證它仍具有招徠客人的資格。但由於對過多的陌生人展示,渾身都是疲乏的冷漠。牆壁、地板,每件物品上,都能看到無數雙不客氣、不憐惜的手。那些手留下的痕迹,未必粗暴,至少是漫不經心。

歐·亨利《帶傢具出租的房間》里,""家具有鑿痕和磨損;長沙發因凸起的彈簧而變形,看上去像一頭在痛苦中扭曲的痙攣中被宰殺的恐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動蕩砍去了大理石壁爐額的一大塊。地板的每一塊拼木各自構成一個斜面,並且好像由於互不幹連、各自獨有的哀怨而發出尖叫。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這一切惡意和傷害施加於這個房間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稱為他們的家的人;然而,也許正是這屢遭欺騙、仍然盲目保持的戀家本性以及對虛假的護家神的憤恨點燃了他們胸中的衝天怒火。一間茅草房-只要屬於我們自己-我們都會打掃、裝點和珍惜""。

那些售賣它的人做的一點點油滑浮淺的修飾,僅止於堪堪能遮掩它的形容枯槁,讓客人不至於太快發覺它的敝舊、寒酸,以及其餘難以忍受的一切。買主們以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尋找能用來殺價的缺陷,並嫌惡地-有時是佯作嫌惡-大聲條分縷析。付了錢、留下來的人便開始惡形惡狀。他們索取無度,是為了值回花掉的每一毛錢。沒人願意費心為它的潔凈和美好負責任。責任得建立在長期關係之上,誰都心知這是露水姻緣,隨時相忘於江湖,因此自私和狹隘是最正常的守勢,無可指責。

我與小薛一起租住的房子位於一樓。三室一廳,住有六個人,只有他一名男丁,而且只有他是學理工科的,所以換煤氣罐、修理水管、購水購電、計算水電費等等任務自然落到他頭上。

其中一位姑娘家境殷實,她入住幾天後,她的科長母親特地衣冠楚楚地從家鄉趕來,巡視她的居住環境,又把她的室友都面試一番,表示滿意,臨走時買了一台冷暖空調,安在她屋裡。

這可真是大手筆!但結果是,屋裡的人們對平攤電費發生不滿。誰願意給別人的空調交電費呢?最後,大家把屋裡所有帶電插頭的東西的瓦數都報上來:電熱杯、電腦、空調,甚至檯燈和鐵夾式干鞋器。小薛整理出一排運算公式,根據每件電器的功率、使用時間、使用頻率,得出每個人需要交的錢,精確到了小數點後面三位。從此才人人服膺,無有異議。

該房間是我住過設施最差的一間屋子,房東當初裝修時就打算好要租出去,因此各處都十分敷衍。衛生間只有一扇木板拉門,沒有鎖,板子上釘了個鐵環,環上有人拴了一根繩子,進去之後可以把繩子系在某根水管上。其實繩子細得像粉條似的,用力一拽就斷,根本阻攔不住任何想闖進的人,不過是給自己心裡加個屏障罷了。這塊木板門上還有幾條裂縫,其中一條裂得比較起勁,成了細長的棗核形,如果站在外面,堪可窺一斑知全豹。屋裡有的女生進去洗澡時不開燈,有的拿一件臟衣服搭在""棗核""上,聊作遮掩。

因為設施差,大家也不愛惜,屋子髒亂得不像話。灶具上不光厚厚一層黑油泥,還披掛著經年數月炒菜時濺出來的土豆絲、蔥花、菜葉(它們都乾癟得不成樣子,不過還能辨認生前身份),收集起來能湊成一盤菜。廚房角落的簸箕總有人扔蘋果核、西瓜皮、一次性飯盒,總要等到它們面目實在醜惡,才有人去倒。客廳成了放雜物的公用倉庫,行李箱、破棉被、舊衣服舊鞋舊書堆在一起,一座座山川相連。

這間房子外本來有個半地下的儲藏室,房東把它蓋成一間幾平米的小房,也租了出去,租給學校里一位收廢品的大叔。大叔一家三口人住在裡面,做飯時煙就從埋在地面處的窗戶里滾滾冒出,像著火似的。這位大叔曾進來收廢品,咋舌嘆道,哎呀,你們大學生住的屋子,比我這收廢品住的屋子還亂。

這時期,雖然我已經學精了,不過偶爾也忍不住綽一根墩布拖地。奈何有心清潔,無力回天。提議要輪流做衛生呢?大家又說,哎呀屋子沒那麼臟嘛,哎呀我周末都回家住,在屋裡根本待不了幾天……自己也覺得無趣,就作罷了。

髒亂之下,必有鼠患,何況房間還在一樓。對於老鼠來說,這屋子大概就像它們的食堂飯館一樣可愛。某次我在廚房做了點東西吃,聽見背後有細碎聲音,回頭一看,一隻老鼠正在簸箕處啃吃果皮,邊吃邊直起身子,與我對視,目光灼灼。還有一次我進了衛生間,剛打開燈,只見一道灰影從腳邊竄過,從木板門上的一個小洞里鑽出去了。它竟然是從蹲坑的下水口裡鑽出來的!

我向眾人講述的時候,眾皆悚然。而我尤有餘悸:萬一是我蹲下之後,它才冒出來!……

鼠患是必須要治了,不然廁所都沒法上。用過粘鼠紙。放置一夜後,上面似乎有些可疑的毛髮,似乎是鼠兒在上面摔一跤,打個滾,便揚長而去。用過鼠藥。寂寞地擺放了數日,無鼠問津。大概是鼠藥不曾與時俱進,今世鼠兒們,口味都吃刁了。用過鼠夾子。又遭到室內其他人的強烈抗議,說是即使夾中了,夾得腸穿肚爛,也太噁心,這屋子還是沒法住。

最後,某位走街串巷的滅鼠人推薦一種新式武器。技窮之下,也就高價買回。這武器外貌平平,不過一隻小小的塑料盒。說明書是這樣寫的:某位畢生與鼠群交戰的教授,曾旅行各省,專門捕捉鼠群中的""鼠王""。捉住了,並不著急殺它們,只關在籠子里。此際鼠王自忖必死,遂發出哀凄尖厲的叫聲,告誡周遭的子民趕快逃命。教授就躲在一旁,用錄音機錄下鼠王的遺言。年長日久,取其精華,集合成這一小段,只要反覆播放,方圓幾里的鼠族必然聽從王命,四散奔逃。

產品簡介像童話又像寓言。由《胡桃夾子》得出的印象,鼠王乃惡勢力之象徵。然而現實中,鼠王實在是賢王,是明君。身陷絕地,竟不呼叫御林軍前來勤王救駕,遺言是""別管我,你們快走""。其何壯烈也歟!這些犧牲了的先王,謚號都當得一個""惠""字。想必子民們疏散時,細長的鼠眼中都含著淚花吧。

趁周末隔壁幾個女人結伴出去看電影,我們把機器放在客廳和廚房交界處,打開播放鍵。整晚坐在屋裡,一遍一遍聽著早已作古的鼠王們的吶喊、慟哭,吱吱吱,啾啾啾,喳喳喳。鼠呼一何怒,鼠啼一何苦!

循環播放了兩個小時,在我想像中,此際鼠鼠相傳,地下王國都已經收到訊息,正在緊急搬家。耗子他媽,趕緊把玉米大豆撿大粒兒的,打上包袱啊!小四小五,一人給我叼兩個花生……

第二天、第三天都沒有見到鼠國民,我有一種童話成真的感覺……第四天,走進廚房時,一驚,又見到了那熟悉的、矯健飛掠的灰色倩影。

也許川渝湘各地的鼠群,方言不通,因此聽不懂吧?總之我是數戰皆北,徹底技窮。不過此屋中人鼠之戰尚有後續:我和小薛退租離開之後,他的一位讀博的同學住了進來。此人身材短小,廣東人所謂""矮仔多計"",他不但多計,而且性子極為悍勇。住進來發現有鼠,立即關門閉戶,枕戈以待,居然一戰功成,斃了鼠命一條。更驚人的是,他拎起這隻死鼠,以繩系其尾,掛到了屋子門口的樹枝上。

這一招好比城門懸頭。死鼠王的命令不頂用,死同伴的鮮血頂用了。鼠屍掛了兩天,在鄰居的強烈抗議下,解下扔掉了。從那之後,那間屋子再沒鬧過老鼠。

第四個房間。這時我們已經到了北京。

這幢樓建於七十年代,原本是當地一所鋼廠的職工宿舍,當年的職工現在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子女大多已離巢。老人們愛攢舊東西,樓道里堆滿了破紙箱舊沙發,每層樓都放著一個腌鹹菜漬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發臭氣。走在樓梯上,還能聞見樓道里瀰漫著濃濃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採光、通風什麼的就不用說了,進門是一條狹窄的走道,跟門扇一般寬窄,不關上門就沒法通過走道。所有的門都跟門框不甚合作,不是過緊就是過松,像身材早就變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婦女,還勉強穿著生養孩子之前的舊衣衫。抽屜總是不牢靠,有的拉出來費勁,有的推回去費勁。柜子的把手五個有四個都掉了。內室的地板尚好,客廳的地板就變得七支八翹,每一塊木片都擺出不同的姿勢,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癟著肚子,走在上面總能踩出哆來咪發索好幾個音。有時夜裡上衛生間,怕吵醒別人,就像走八卦陣一樣,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著那些琴鍵一樣的地板。

屋子裡留著點點滴滴前任房客們的痕迹:鏡子上的粉色小豬貼紙和衛生間里的卡通豬掛鉤,顯示這裡住過一個屬相或愛好是豬的姑娘;水龍頭、廁所晾衣架都用鐵絲一圈圈纏繞過,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藝和勤謹勁兒;廚房儲物架子的邊角、抽油煙機的邊角,都貼著軟紙,墊起來了,我曾好幾次在那些邊角上撞過腦袋,幸有前人手澤護佑,才沒磕出血來,說明前房客中還曾住過一位心思細密的好人。

我和小薛依舊挑了帶陽台的主卧。隔壁的單間剛好能容納一個單身人士。第一位室友是個潑辣的單身姑娘,年紀二十有餘,貌妖冶,捲髮,濃妝。職業不詳。似乎是開小店賣衣服的,又似乎是酒吧賣酒的。

其人主要事迹是喜穿高跟鞋,不舍晝夜。夜裡兩點回來,也必以有節奏的鼓點,遍饗高鄰。由於我們住在頂樓,因此整棟樓的人們都要受用。由此想去,夫差為西施所造""響屧廊""也並不覺得可愛了。三樓四樓的大媽沒找到她,找到了我,訴苦良久。我候到她某天早歸,委婉地跟她提起。她毫不猶豫地道,那沒辦法啦,我上班就得穿高跟鞋。他們老年人就是睡眠不好,這哪能怪我!難道他們便秘,我還要給他們買開塞露嗎……

另一突出之處,是喜著鮮紅內衣。她搬來第一周周末,在衛生間洗了一上午衣服。下午小薛去衛生間,忽然驚慌失措地跑回來,道,不得了!我前去查看,一拉開門,只覺得紅光撲面,耀眼生花。定睛一瞧,原來衛生間里懸掛了十幾件內衣,文胸內褲,高高低低的,全部是鮮紅色,蕾絲質地。小薛不斷搖頭,狀甚畏葸。我勸道,權當是看升旗儀式……

此女常招多位男友女友來聚餐,火柴盒大小的屋子,也不妨礙開party,大家在床上團團圍坐,推杯換盞,熱鬧非凡。某一日早晨,忽然室門洞開,人和行李皆如黃鶴之杳。一問中介公司得知,她很匆忙地退租了,房租倒是多交了一個星期。

第二位室友,我們向中介表示要自己來找。找得很謹慎,不但要女性,而且要不吵不鬧的。前來面試者形形色色,有父母陪同女兒來看房的,千金剛畢業,父母從外地趕來,把關租房問題,結果是人家看不上我們的房間,千金嫌衣櫃太小,放不開她的衣服,父母嫌抽水馬桶太舊,委屈嬌兒之尊臀。有因工作調動到附近,臨時租房的,反覆聲稱只是晚上回來睡覺,但有時會加班到凌晨兩三點。還有四十幾歲的公務員模樣中年人,衣履輝煌地走上來,背著手考察一番,嗯嗯幾聲,諱莫如深地離開,難道他是打算為側室另擇秘密愛巢?……

最終中選者,是一位在美髮店工作的已婚大姐。

這大姐四十多歲,是安徽人,丈夫在上海打工,兩個兒子一個在老家,一個在廣州。一家四口,要團圓一次得把京滬京廣線都坐一遍。

因在美髮店任職,她的短髮染成蕾哈娜那種火紅色,不過濃妝之下的臉蛋還是中年婦女的鬆弛,衣服質料雖不佳,樣式總是時新的。

曾問她,為什麼不跟老公在一個地方打工?她說,唉,機會沒那麼多呀。我先在北京找到這個工作,現在也做到副店長了,捨不得走,他呢,老鄉在上海開店,他過去幫手,比在北京掙得多。我家兩個兒子,一個十八,一個二十一,沒幾年就都得給他們買房子結婚,我們還不得拚命多賺點?……

她丈夫每隔幾個月坐火車來一趟,住上十天左右。他矮個,微禿,疏眉,淡黃骨查臉,除了中午晚上到廚房給老婆燉排骨燒鯉魚,總是斂聲閉氣,好似屋裡沒這個人。夫妻相隔兩地,會面難得,我也替他們欣慰。屋子這邊雎鳩在洲魚在水,池上鴛鴦不獨宿,那邊亦是橋邊牛女並頭眠,夜夜一樹馬纓花。整個單元都處於和諧的陰陽調和之中,多好!

不過最窘迫的一次經歷也就發生在她丈夫來的時候。那夜大概是凌晨四點,或者,五點。我被膀胱叫醒,室內還黑得濃厚。蠕動下地,靠半開半合的視野推門出屋,去衛生間。我就像夏娃懵懂著從伊甸園走了出去-我是說,當時我的""穿著"",跟沒吃禁果時的夏娃是一式一樣的。本來平時一直這麼著,也出不了什麼差錯,可那天我忘了,卧房之畔多了一人酣睡。

……迷迷濛蒙地出屋,轉彎,跨進客廳,迎面衛生間的門洞開著,卻見黑暗裡有一個人影,身矮,微禿,衣褲齊整地立在洗手池旁邊。

兩人正正地打了個照面。

我""呀""地驚呼一聲。心裡閃過念頭竟是:完了,這回跟小薛可沒法交代了。

那矮漢子迅速捺下頭,一道煙走了。

驚魂未定,想:他肯定聽見我驚呼了,這回可要大大淘一場氣!唯有一口咬定是自己心虛,看恐怖片看多了,窗帘被風吹動就嚇了一跳。

於是像巡山回來的八戒一樣,默誦著謊話,緩緩走回屋中,強作鎮定,重上牙床。

枕邊人不動,亦不語。

正暗自慶幸,他許是根本沒醒,沒聽見。

猛聽得他問,怎麼回事?衛生間有人?話音清明得很。

本來就要祭出打好腹稿的誑語,不料話到嘴邊,竟自己變成了大實話:

我撞見隔壁的人了。

撞見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話一落音,立即在心中狠摑自己一耳光,為什麼不說是女的!撞見個女人!要跟他說謊有這麼難嗎!

他長長地自鼻中呼出一口氣,翻個身,從此寂然。

我忐忑了一陣,也就蟲飛薨薨,與子同夢。

早起的時候,卻知道他還是生氣了。只蜻蜓點水地親吻一下就走。只吻腦門。也沒像往常反覆呼喊小名,也沒五步一徘徊,表達不舍之意。白天在家看書,居然看到一則""大毛人攫女""(《子不語》),講婦女赤裸便溺,招致獸奸禍事:

西北婦女小便,多不用溺器。陝西咸寧縣鄉間有趙氏婦,年二十餘,潔白有姿,盛夏月夜,裸而野溺,久不返。其夫聞牆瓦颯拉聲,疑而出視,見婦赤身爬據牆上,兩腳在牆外,兩手懸牆內,急而持之。婦不能聲,啟其口,出泥數塊,始能言,曰:""我出戶溺,方解褲,見牆外有一大毛人,目光閃閃,以手招我。我急走,毛人自牆外伸巨手提我髻至牆頭,以泥塞我口,將拖出牆。我兩手據牆掙住,今力竭矣,幸速相救。""趙探頭外視,果有大毛人,似猴非猴,蹲牆下,雙手持婦腳不放。趙抱婦身與之奪,力不勝,及大呼村鄰。鄰遠,無應者。急入室取刀,擬斷毛人手救婦。刀至,而婦已被毛人拉出牆矣。趙開戶追之,眾鄰齊至。毛人挾婦去,走如風,婦呼救聲尤慘。追二十餘里,卒不能及。明早,隨巨跡而往,見婦死大樹間:四肢皆巨藤穿縛,唇吻有巨齒嚙痕,陰處潰裂,骨皆見。血裹白精,漬地斗余。合村大痛,鳴於官。官亦淚下,厚為殯殮,召獵戶擒毛人,卒不得。

又想起李漁有一回《夏宜樓》,盛夏時眾女脫個精光到蓮花池中戲水,人面蓮花相映紅,最合心意。想到這處,不免翻出李老兒佳制,溫習一番。悚然發現,當年無心不求甚解,竟錯過老李之曲終奏雅:

做婦人的,不但有人之處露不得身體,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閣幽居之內,那袒裼裸裎四個字,也斷然是用不著的,古語云慢藏誨盜,冶容誨淫,露了面容,還可以完名全節,露了身體,就保不住玉潔冰清,終究要被人點污也……

為之汗下。暗忖,這不會是已犯下七出之條了?(蔣興哥對犯了錯的三巧,裝作沒事人一樣就把她休了……)趕緊去查,婦人之七宗罪者,何也?曰:淫,妒,竊(藏私房),惡疾,多言(李翠蓮),無子,不順父母。並無""不穿衣服""。

到晚上,用心鋪排一桌佳肴美點,作為負荊請罪的意思。這佳肴中有親手烤成的番茄蝦仁比薩(重重地落了雙層芝士),又有高湯燒制的上湯娃娃菜,可謂中西合璧,土洋聯姻,便鐵石人吃上一口,也不由他不心軟。

菜過三昧,良人面色稍霽。

我這才委委婉婉地問道:昨天夜裡,生氣啦?

他斜睨一眼,哼了一聲。

心道,來了來了,大振夫綱就在今朝,罷罷罷,且讓他趁風使盡帆吧。

他便把昨夜的案子,細審起來:你見到他的時候,走到哪裡了?他是怎麼樣站著?他的衣著如何?隨後又怎麼樣離開?

我自然不免為自己遮掩則個:堂上容稟,案發時大概四五點鐘,黑得很呢,哪看得分明。犯婦剛走到牆角,一半身子還在牆後。聽我一叫,那漢子低下頭就趕快走了……

又問:你叫了一聲之後,兩手沒什麼動作?

這才是關係量刑的要緊問題。於是想一想,加倍小心答道:

當時犯婦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但是!但是!青天明鑒,犯婦的頭髮是披散在胸口的!其實足能遮住大半……

他喝道:住了,不須多言。

我便訕訕住了口,灰溜溜等待發落。

俯首于丹墀之下,聞得徐徐道出判詞:好啦,原諒你了,現在不生氣了。因為這確實是個小概率事件,漫漫長夜,如廁時間很短,兩間屋的人同時到衛生間去,本來就罕見得很,而隔壁兩人中你撞見的又不是女人,是她的拙夫,幾率又要減半。再說,她的拙夫一兩個月才來住一兩天……

我聽得判詞,精神大振,不由得腰桿逐漸地直將起來。

他又嘆息,做黛玉狀,道:這以後,你可都改了罷!

遇赦的犯婦,自然沒口子稱""一定改了"",又另取了細巧果子按酒,溫存把盞,良人這才漸漸的回嗔作喜。

經過這事,我的天體運動確實謹慎多了。在屋中再見那男人,頗覺尷尬,臉皮雖不薄,但也免不了紅上一紅。

那位大姐搬走之後,我們繼續自己尋找室友。這回標準放寬了。只要單身即可。男女不限。

於是第三位中選的合租夥伴,是個單身年輕人。此人在附近的水電研究所工作,高瘦,喜歡宅在屋裡打電腦遊戲。除了有時赤膊出沒,沒什麼顯著缺點。

半個月之後,我已經比他的父母和女友們更了解他-通過他忘在洗衣機甩干筒里的襪子內褲、晾在客廳里的衣服、廚房垃圾筐里的泡麵包裝袋和火腿腸腸衣……比如:他的鞋42號,愛穿黑T恤黑內褲黑襪子(大概黑衣服不顯臟吧);他喜歡Kesha,有時他洗澡的時候,我聽見他哼唱Kesha的歌,他打遊戲的背景音樂也是Kesha的歌;他周五晚上熬夜到三點,轉天要睡到下午兩點;他每天早晨花在廁所里的時間足夠看一集美劇,當然,那也可能因為他喜歡看雜誌-都是遊戲雜誌,《玩遊戲》《大眾軟體》《電子競技》-常常把雜誌忘在抽水馬桶的水箱上;周末他吃兩次泡麵。周六晚上那次加一顆雞蛋,周日晚上加一根香腸。周日晚上他會叫一次外賣,並讓送外賣的幫他買一瓶冰啤酒。

他有過三位女友。我給三個姑娘都開過門,他不喜歡給她們鑰匙。我外出回家,上樓時常抬頭見門前一個女孩站立等待,向我羞澀一笑,我便說,來,進來等他吧。

她們在這裡留宿,做晚飯,坐在床上看他打遊戲,然後在早晨靜悄悄離去。

他第一個女友不懂烹飪,只會煮速凍餃子,頂多再切一碟生西紅柿,撒上白砂糖。每次我看到廚房紙簍里丟著速凍餃子的包裝,案子上剩著西紅柿蒂,就知道是她來了。我曾暗暗替她著急:老是涼拌西紅柿,哪怕換個拍黃瓜也行呀!

速凍餃子支撐的戀情果然速朽,沒兩個月,包裝袋和西紅柿蒂就不再出現。

第二個女友,倒是勇於嘗試,可惜廚藝不佳,炒莜麥菜火太大,往往成了細絲,土豆塊切得太大又燉得不夠爛,一看就有硬心兒(我是從廚房放的剩菜盤子里看到的)。但勤能補拙,她甚至把早飯白粥都煮好放在冰箱里,讓他早晨用微波爐叮一下就能吃。

二號離開後,他似乎沮喪了好一陣。挺長時間,不再有女孩徘徊在房間門口,等待有人上來開門。

數月後,第三號出現了。第三號姑娘是最好看的一個,她不怎麼化妝,皮膚白皙,眉毛很淡,眼睛四周一圈長睫毛,鼻子小巧端正,雖然光這些也還稱不上美人,但她笑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有一種沒什麼想法的笑,你也可以把那個叫作單純,有點像《駱駝祥子》里的小福子,""顯出一些呆傻沒主意的樣子,同時也彷彿有點嬌憨"",讓人也禁不住想跟著她咧開嘴,笑一笑。

她每次留宿後,早上五點多就起床離開了。後來我得知,她是附近醫院的護士,六點半要查房。

為了三號姑娘,我們從不動手摸鍋鏟的宅男室友,居然下廚了。我和小薛在菜市場,碰到他和女友買菜,粗壯的芹菜斜插在袋子里,耷拉著翠綠的葉子,那姑娘的胳膊挎在他手彎里,臉上是那種""反正都聽你的""那種笑。回來之後,他倆關上廚房門一起炒菜。不知是什麼菜,放了很多很多辣椒,我們坐在自己屋裡都覺得嗓子發癢。

數日之後,他父母來探望兒子。他不在家,我開門迎客。免不了互相寒暄幾句。他母親人極熱情和善,貽我她臘制的風雞風肉,又一定要塞給我一大把栗子,說是家裡果樹上結的,她親自炒的。說,哎呀,你們多照顧多包涵吧,他打小就自理能力差……

又絮絮道,他想讓我見見他女朋友,說是個醫院護士,哎呀,我覺得護士工作太忙,是個伺候人的活兒,又累又髒的,再說那是個青春飯,哪有當一輩子護士的啊,姑娘你說是不是。他父親口訥,雙手互攥,在一旁不時輕微地點點頭。

我望著母親的臉龐,幾乎想把我那些觀察心得和盤托出,勸慰她,別挑剔啦,她是個好姑娘,要緊的是他喜歡她,願意為她做自己以前從沒做過的事情……

後來,這個男孩也搬走了。搬家那天是周末,我們幫手搭了幾件行李。他的護士女友始終笑盈盈的,嘴角眉梢掩不住的快活。忍不住對我說,我們搬到三條街之外那個××小區啦,租了一套一室一廳。我也打算學學做飯,老讓他做也不好。我覺得你炒菜挺厲害的,早知道該跟你學學。

我笑道,恭喜恭喜,掀開人生新篇章,開始准夫妻生活啦。

最後,他破天荒地說,咱四個人出去吃頓飯吧。

於是去吃烤魚。喝啤酒。說東說西。他說電腦遊戲,說美劇,他的護士女友說醫保,說臨終關懷,小薛說NBA,說建築設計費多年不漲價,我說電影2D轉制3D的問題……推杯換盞,居然也很投緣的樣子。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這四人是多年未見的同學。

餚核既盡,兩個男人各自掏出錢包,平攤了飯錢。在餐館門口道別的時候,他揮手道,以後常聯繫,再見。

四個人都清楚地知道,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據我所知,沒有誰能跟合租室友做成朋友(不成仇敵,已經是萬幸了)。做朋友是需要距離的,距離才能保存敬意、愛意和會面的慾望。合租的人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混雜了太多細碎的恩怨。那種關係就像我們跟租來的房子們一樣,朝露待日晞。

5

「住地下室的人說,

覺得自己是城裡不受歡迎的、多餘的那一群」

或曰,現在北上廣外來人口過於膨脹,所以才會有龐大的租房人群,在封建農耕社會,我們的人民過的還是田園牧歌似的生活吧?……其實人口向發達城市流動是城市化的必然趨勢。翻翻書就能發現,無論哪個朝代,首都和大城市永遠是人滿為患,寸土寸金。權貴多吃多佔,商人倒騰房地產,讀書人到京城奮鬥謀職,當京漂,幾十年也只能租房住,唯一可安慰的是能攢錢在老家起一所好點的宅子,以為致仕後終老之計。

唐以前的資料不好找,就從唐說起吧。李唐時期中央官員人事變動頻繁,在首都長安的窮京官大多租房住。白居易有租房詩《卜居》:""遊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卻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此時他的職位是禮部主客郎中、知制誥,相當於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代天子擬誥,還是攢不夠買房的錢。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則是在縣署公租房裡寫下的。

宋代的大城市,已經開始出現向近代城市邁進的趨勢,坊巷制度崩潰,居民可以按照喜好自由選擇住所。然而北宋時期,首都開封的房價奇高,沒點家底的窮措大,管你如何才高八斗、名動九州,也萬萬當不起開封業主。歐陽修貴為一代文宗,執衡樞密,始終置不下房產。""嗟我來京師,庇身無弊廬。閑坊僦古屋,卑陋雜里閭。""不但沒間房產,連租房也租的是一條破里弄的老屋子,環境很糟糕。蘇軾在開封給兒子蘇邁辦喜事,沒有新房,租用了朋友范景仁閑置的房子。或曰,他弟蘇轍怎麼沒幫一把?因為小蘇詩文之才稍遜乃兄,窮困之狀旗鼓相當。小蘇有詩曰""我生髮半白,四海無尺椽"",""我老未有宅,諸子以為言"",頭髮斑白了還沒混上套房,兒子們老拿這個當話把兒敲打我。

老租房的人,就老得搬家,哥倆都寫了好多遷居詩。大蘇《遷居臨皋亭》:""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搬家就像在螞蟻洞之間爬來爬去。《遷居》:""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去年家水西,濕面春雨細。東西兩無擇,緣盡我輒逝。""跟房子沒緣分啊,平均一年就得搬一次。蘇老二《汝南遷居》:""病暑暑已退,思歸未成歸。人事不可期,當受不當違。客居汝南城,未覺吾廬非。忽聞鵲反巢,坐使鳩驚飛。三繞擇所安,一枝粗得依。""即使是租的房子,破漏了也得修,蘇轍有修房詩,《葺東齋》《葺居五首》。""敝屋如燕巢,歲歲添泥土。泥多暫完潔,屋老終難固。""他也知道客不修棧:""況復非吾廬,聊爾避風雨。""反正不是我的房子,馬馬虎虎算啦。""生來乏華屋,所至輒成趣。苦恨無囊金,莫克償地主。投老付天公,著身豈無所。""最後還要勉強說幾句豁達的話兒。蘇轍在七十歲時買上了房子,不是在首都,是在許昌買的。

到了南宋,房屋租賃業已經十分發達,政府設有公租房,也有不少私人出租房屋的。租房幹什麼的都有,租門臉兒做買賣的,租房子存貨物的,租房辦書院的,甚至還有道人租店面賣卜。有時政府機關還租用民房當辦公室。公家能提供的宿舍嚴重不足,官員們大部分都要租房住,朱熹道:""祖宗朝,百官都無屋住,雖宰執亦是賃屋。""宰相李昉、呂端微時曾一起租房,老來回首,老呂贈老李詩曰:""憶昔僦店明德坊,官資俱是校書郎""。僦,即租賃。又有王禹偁詩:""老病形容日日衰,十年賃宅住京師。""老王也曾官拜知制誥、翰林學士,也跟白居易一樣窮。至於貶謫出京,知黃州,建了聽雪聽雨聽投壺的黃岡竹樓,似乎倒比當京漂舒服多了。

現在常見的幾戶合租一套房,那時也都有了,""泉州城內一空宅,數家分僦""(南宋洪邁《夷堅志》)。政府時而會有恤民之舉,《宋會要》:""大中祥符五年正月,以雪寒,應店宅務賃屋者,免僦錢三日。""店宅務是京師管理公有土地房屋的官署,從真宗祥符年間開始,在大雪和節日的時候,會給租戶免除房錢。當時房錢是以日計算,減免是為救濟那些因雨雪無法經商掙錢的小民。後來凡皇后太后病癒或皇族添丁等時節,房錢和地錢都有照額免除或減少的特典。

明朝,出現了廉租房。朱棣遷都後,為吸引人口,向京城附近大規模移民屯田,又徙工匠來京。人是來了不少,沒處住怎麼辦?朱棣下令在北京城裡城外蓋房子,低價租給外來務工人員居住。

當時這些出租的公房被稱為""廊房"",按照所處區域的繁華程度分為""大房""""中房""""小房""。住戶三個月交一回房租。大房每間租金四十五貫寶鈔,外加九十文銅錢,折算成現在的人民幣,約為一百七十四元;中房每間交租金三十一貫寶鈔,外加六十二文銅錢,約為一百二十元;最便宜的小房每間三十貫寶鈔,外加六十文銅錢,約為一百一十六元。

當時北京勞動人民的工資是多少呢?據文獻記載,永樂初年河工月薪九百文左右,磚瓦匠月薪一千五百文左右,轎夫月薪一千八百文左右,也就是說這些當時屬於低收入群體的民工,也能在北京最繁華的地段租房住。

明清時期""典房""變得興盛起來。只需把一筆典房款付給房主,就能按租約住上十幾年,這期間,典房款歸典主所有,房客不用交房租,房主人也不用出利息。""典""的等級高於""租""。《金瓶梅》中,武大起初的住所是在紫石街租賃的,金蓮甚為不滿:""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唣!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可見典房是有""氣概""的高級住法了。那麼典一套房的價格大概多少?金蓮賣了首飾,""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淨""。十數兩銀子,約合人民幣三千塊左右。

清朝時候,京城地價持續高昂,京官的流動性依然很大,外地來京官員解決居住問題的法子,仍是租房。不過清代官員們比白居易歐陽修他們都更要點兒體面了,陋巷斗室是不能租的,窮歸窮,租一套四合院是底線。

清政府的中央六部設在正陽門內,按照清律,皇帝五更上朝,即卯時,相當於凌晨五點至七點。官員們一般寅時就要候在午門外,相當於凌晨三點到五點。三點多就要到單位等著開會,又沒有地鐵公交可坐,要再住得遠一點兒,這晚上還能睡嗎!所以很多京官集中租住在宣武門外,因為宣武門外離正陽門很近,能少花點路上的時間。宣武門菜市口大街的繩匠衚衕,曾住過徐乾學、洪亮吉、畢沅、陳元龍,晚清時同治的帝師李鴻藻住過菜市口衚衕7-11號,左宗棠住過16號,劉光第住過29號。

一套適合京官居住的房子租金是多少?愛寫日記的曾國藩留下了珍貴的研究材料:道光二十年,他在騾馬市大街北的棉花六條衚衕租下一處住宅,全年租金大概是六十七兩銀子,一兩銀子折人民幣約二百元,年租大約一萬多塊錢。不過此時老曾的俸祿(法定收入,不算冰炭敬和灰色收入)也僅是一百二十四兩銀子。光房租就花掉一半年薪了。

民國時期世道不好,樓市亂象叢生,有志青年們聚集在北上廣的,都要經歷租房之苦。《春明外史》中,農村出身、家境貧寒的楊杏園,雖在京城報社擔任主筆,但還是在會館租房住。沈從文的《記丁玲》和《記胡也頻》,寫過丁玲與胡也頻在北京的生活:""在那公寓樓上他們大約住了將近一年,那時的生活雖彷彿不很窘迫了,由於支出方面不甚得體,兩方總仍然常常顯得極其狼狽。冬天來時,房中雖有煤爐,卻無煤塊,客人來時,就得女主人用舊書舊報作為取暖的燃料。報紙完事後,外面寒氣十分逼人,室內無法工作,兩人就坐在床上看書。房租到期無法應付時,兩人便常常不在家中,各處亂跑。在家為掌柜的見及時,便裝作出門借錢的樣子,用圍巾緊緊地裹了身體,出門向北或向南踏雪散步,直到夜深方敢迴轉住處。""

""在許多好房子主人中,我們還沒有遇到一個我們相信比公寓中掌柜還能容我們長期欠付租金和伙食的主人。同時我們當時若搬到什麼人家去,床同桌椅就不能得到。在上海,情形稍稍不同了一點,我們各處看房子的習慣,還好好保留到生活上。正像這是我們一種權利,我們可以永遠想像下一個月住的地方應比目前住的稍好一些,所以這裡那裡去找住處,從人家後門進去,同一些二房東討論價錢,有時還冒險放下一點定錢,臨出門時總說,定下了,定下了,不久一定搬來!一回家,把收入一打算,便明白那個定錢又等於白送了。""

不久沈從文去了上海,丁玲和胡也頻也跟了去,""(沈)在法租界善鍾路一個朋友代為租妥的亭子間住下。再過了兩月,他們兩人又用另外一種理由,也居然到上海來了……兩人雖在上海住過,這次來上海既不預備久住,故一來就暫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時節我住處已經從亭子間改為正樓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別無他物。兩人因此把被蓋攤開,就住在我房中樓板上""。

(這合租生活,不可謂不慘了。不過,有志青年們擠在出租屋裡睡地鋪,是勵志之韻事。想那林書豪在成名一戰的前夜,還捨不得花租房的錢,睡的是隊友菲爾德斯家的沙發。睡完沙發,第二天他在球場上就爆發了。此事結局更妙:那張睡出了大球星的沙發最後結局如何?菲爾德斯說,不好意思,那張沙發是我租來的,已經退回傢具租賃公司去了……)

(小薛初到北京謀職,找不到住處,賴有同學收留,他就睡在人家屋裡的沙發上。我常贊道,睡沙發乃是發跡變泰之肇始,世間窮通無定,別看咱夫婦此際無立錐之地,待你將來闊綽了,封妻蔭子,你則翩翩裘馬我則楚楚衫裙,咱二人到那家裡去,豪擲千金,買回那條沙發,供放家中,提醒子孫克紹箕裘。為妻便為你作一本傳奇,名喚《沙發記》……)

沈從文講到自己和丁玲胡也頻的租房生活時,曾說:""有許多年輕人是那麼過下來,且如我們自己,也還得過許多年,且在一九三一年的今日以後,仍然還得在那種極類似的情形里過日子。""他所說的這""許多年輕人""中,尚有郭沫若、茅盾、魯迅、梁實秋。他們都在上海弄堂租過亭子間,很多文思,就是從亭子間的叫賣聲吵架聲麻將聲里,十分艱難地誕生出來。魯迅在《病後雜談》里絮絮叨叨地抱怨上海的高房租,還很仔細地算賬:""""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們在上海學起來可就難了。沒有南山,我們還可以改作""悠然見洋房""或""悠然見煙囪""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點竹籬、可以種菊的房子,租錢就每月總得一百兩,水電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四十,每月十四兩。單是這兩項,每月就是一百十四兩,每兩作一元四角算,等於一百五十九元六。近來的文稿不值錢,每千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

-房租高,稿費賤,文字不值錢,文人養家難,這情況,到如今也沒什麼變化。當然,這些年大夥其實都看清魯迅的真面目啦:周先生是個有錢人。就說暫住上海的時期,人家平均月收入相當於人民幣四萬塊呢。

在民國,除了有志無錢的文學青年,手頭很有些錢的人,似乎也不熱衷買房。《民國房地產》中這樣解說:在整個民國時代,除了一部分靠房租養家的包租公和靠炒房取利的投資客以外,大多數城市居民都沒有買房的慾望。民國人喜歡攀比居住質量,他們更願意花大價錢租一套大房子,雇黃包車雇奶媽廚子,房子外面掛上""×公館""。我猜這種風氣大概跟戰亂時代朝不保夕有關,天知道剛買的房會不會被炸彈炸塌呢?

為了讓收入過低的人有的住,民國政府也建過一種廉租房,叫作""平民住所""。民國十七年到民國二十年,上海特別市政府分別在楊浦區、盧灣區和閘北區建了三處平民住所,每處設有學校、禮堂、公廁、公共洗衣處,共設有六百多套廉租房,月租一般在兩塊大洋到兩塊五角之間。漢口也建有兩個廉租房社區,裡面蓋著單層平房或瓦房,廁所公用,兩個小區共900間住房。與上海的平民住所類似,小區里還有公共學校、公共診所、公共禮堂。入住者需要接受一個條件:必須讓孩子到小區里的公共學校上課,不收學費(《民國房地產》)。

現今大城市裡的租房族位於最下面、居住條件最差的一群人住的是地下室。有統計數字稱,只在北京一個市,住地下室的租戶就有100萬之多,相當於一個縣級市的全部人口。這群人里,有專業冷門、暫時委身民營出版社、保險公司的低收入應屆畢業生,有美容美髮店小工,更多的是不怕吃苦的中年打工夫婦。有些地下室是地下人防工程改建的,有些地下室十幾間屋子被整租下來,算是酒吧美髮店的員工宿舍。

我跟幾個住過地下室的人聊天,他們都搖頭說,那不是住的地方,只能算是""塞""的地方,下班回來胡亂把肉身洗洗,胡亂往格子床里一塞。屋子就七八平米,沒地方,東西都得裝袋子,用粘鉤掛在牆上。五六十人共用兩個廁所,早晨大夥都盡量憋著,憋到地鐵站或單位去。洗一次澡五塊錢,限時二十分鐘。有時洗著洗著水不熱了,只能好歹擦一擦身上泡沫,跑到管理員那兒去吼。衣服床單洗完都晾外邊,時不時丟一件。晚上十點鐘左右,大夥陸陸續續都回來了,地下室社區才剛熱鬧起來,串老鄉的,看電視的,打撲克的,給老家人打手機的……牆板薄,隔壁夫婦過夫妻生活都能聽清。可是苦一天了,還不許人家快活快活嗎?有一些打工的帶著小孩,也不怎麼管,幾個小孩拉幫結派,咚咚咚在走廊里練折返跑,動靜像一輛小坦克。反正清早一出門就是一整天。每次覺得難以忍受的時候,想想租金一個月才五百塊,反正能不露宿街頭,就念佛吧。

我小心翼翼地說,要不你換一處地上的房子住?

住地下室的人:這話像是""何不食肉糜""""他們為什麼不吃蛋糕"",就那麼點工資,還要分一半寄回老家給爹媽,好房子我可得住得起啊!

一九九幾年的時候,王小波寫過一篇《飲食衛生與尊嚴》,提到應該讓""外地來京人員""住在有尊嚴的地方,""那地方不在於有多考究,而在於衛生、有人管理,大家住著放心。廁所要衛生,還要有洗淋浴的地方。我在國外旅行,住過基督教青年會一類的地方,就是這個樣子的寄宿舍,住在裡面不覺得屈尊。對於出門在外的年輕人來說,住在這種地方可以說有了個人尊嚴,而且達到了國際標準。因為國際標準還有簡樸、清潔、有秩序的一面""。我跟租房住的友人提起過這一段,他們都笑,說,租房子帶傢具帶熱水器,沒聽說有連帶租""尊嚴""的。住地下室的人說,群居生活本來就沒尊嚴可談,尊嚴需要的是空間、隱私、距離;尊嚴沒有便宜房租重要。可見,雖然距王二寫那篇文章的時間過去了十幾年,但情況對我們這些""外地來京人員""來說一點也沒好轉。出租房裡沒有多少大城市的胸懷和善意。住地下室的人說,最糟糕的感覺不是像螞蟻、蚜蟲似的蜷縮在地下洞穴,而是周圍北京老頭老太太們的眼神,那讓人覺得自己是城裡不受歡迎的、多餘的那一群……

我國租房情形,大致如是。洋青年租房的情況,未曾親見,只道聽途說過一些。歐美電影電視劇里畢了業的小青年,都是跟朋友同學合租。美國高校經營者大多遵循這麼一條宗旨,那就是盡量把龐雜的社會職能剝離出去,儘可能專註於教育、科研,典型例子就是美國多數大學都只提供數量極少的學生宿舍。一所學生總數近5萬人的學校,宿舍僅夠3000人使用,90%以上學生需要到校園外租房。因此,政府及開發商適時地推出一些廉租房來滿足低收入群體的需求。以佛羅里達州為例,窮學生每月只要花六百美元,就能入住廉租房社區,一整棟房子帶廚房廁所客廳和睡房,有的只有一個睡房,有的帶三個睡房,月租僅幾百美元,其中包含了水電天然氣以及網費有線電視等各種費用。又據某位在美念書的朋友講過這樣的趣事:一些高校面向學生們出租的廉租房校舍,僅提供給""非傳統學生"",即那些戀愛結婚了,有同居需要的couple。有不少男生找一個好友一起申請,給學校寫一封信,假稱兩人是同性戀人,用""有同居需要""這個理由申請。又據說,曾有一對好基友,申請成功後愉快地享受了一年超豪華宿舍,畢業時假戲真做,成功升級為真正的同性愛侶。(由此可見,無論同性還是異性合租,都有可能擦出愛情之火。合租是尋覓伴侶之捷徑妙方,信哉。)

近年還有種流行言論,說是外國人比咱境界高一些,更能體悟第歐根尼斯的思想,不愛買房,只愛租房。而據在外國住過的朋友說,此論甚謬,誰都知道房子是自己的住著舒服,洋人也是願意買房子的,雖然單身漢時大都是合租獨租,但等年紀略長,婚姻育兒的任務一一臨頭,還是會向買房努力。比如美劇《老友記》,六個年輕人合租兩套公寓,錢德勒和莫妮卡結了婚領養了小孩,便到郊外買房去了。若說""境界""有別,差別大概在於:缺乏惡形惡狀的丈母娘們的推動力,國外房價不像國內漲得這麼快,房租也不是一年一變,而且很多小區公寓是統一出租,可以簽長約,租個十年二十年的,也堪堪算得穩定。所以他們買房的心沒那麼逼切。

科爾姆·托賓有一本小說《大師》,寫亨利·詹姆斯的生活,其中講到亨利租房的情景。1897年,亨利在英國拉伊租下了""蘭慕別墅""。那是一棟讓他一見鍾情的房子。就像我們現在租房時明明看中卻還想壓價一樣,他努力讓自己冷淡,""他在屋子裡走動時,把一扇扇門都打開,也叫人幫他開門,他什麼話都不說,心裡仍然擔心,只怕自己表現得太過熱切,先前也來要過房子的人會出現在門口,大聲命他離開""。亨利簽下了二十一年的租約。房東得知他的名字和職業,既驚且敬,還給了優惠。

這座帶花園的""蘭慕別墅"",每年租金是七十鎊。當時一英鎊約相當於現在的八十英鎊。差不多五萬二千六百元人民幣,月租四千四百元。

讓人動心的是這一句:""房屋的四壁見證了將近三百年來過往的男女,如今它邀請他來短暫領略它的魅力。它會歡迎他,然後目送他離開,一如它目送其他人離開一般。""供人租用的房間,是有靈魂、有魅力的,它們有著港口一樣滄桑的戲劇性。

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里,曾描寫克利斯朵夫所租公寓處的窮鄰居們:

所有這些人物,各管各的住在這座花園緊閉的屋子裡,吹不到一絲外界的風。……他漸漸在心頭感覺到,那些咫尺天涯的心靈有些什麼曖昧的意識,體會到那個居喪的婦人的痛苦的麻痹狀態,知道那教士、猶太人、工程師、革命黨人,為了高傲而把思想藏在心裡;他眼見信仰與溫情的黯淡而柔和的火焰,無聲無息的在亞諾夫婦心中燒著,平民出身的工匠天真地想望著光明,軍官抑捺著反抗的心,做些毫無結果的事;還有那坐在紫丁香下出神的少女,他也領會到她樂天安命的恬靜。但能夠參透這些心靈的無聲的音樂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人;他們是聽不見的,各人都給自己的悲哀與幻夢淹沒了……可是大家都在那裡工作:懷疑派的老學者、悲觀的工程師、教士、無政府主義者,不管是驕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著。屋頂上更有那泥水匠在唱歌。

我常常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根據四壁隱約傳來的聲音,猜測一牆之隔的劇情、台詞,就像坐在電影院外想像裡面的電影。宅男打遊戲到夜裡,去冰箱里翻吃的,忽然發現角落裡還留著一隻前女友買的檸檬,已經干縮成核桃大小的檸檬幹了,她曾說,總看電腦的人,最好喝點檸檬片泡水。他拿出檸檬猶豫一下,本想扔掉,但還是拿到廚房去切片,丟進水杯里。依仗姿色、恣睢求生的年輕姑娘,給老家母親打電話,不耐煩地裝出一切很好的樣子。遠隔千里在兩個大城市打工的中年夫婦,小別勝新婚之後,感到對方似乎有些改變,又說不出變化在哪兒,心裡都有些疑慮,但還是互相撫慰、互相鼓勵,互相說些兒子們的事情,關燈睡去……

6

「並不是你擁有房子,

是房子役使了你、玩弄了你」

據說,一個人的幼年讀物奠定三觀。我幼年時代的英雄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他為我做出""了不起的人""的定義:清醒地知道如何分配精力時間,做自己熱愛且擅長的事。最要緊的是,貝克街221號B,是租的,而且是合租。《福爾摩斯探案集》的頭一章就在講租房的事兒,那是夏洛克傳奇的起點。

天才們用不著有自己的房間。他們的智慧已經攻陷了太多疆域,傲立於人類之巔,就不必再讓肉體去佔有地盤了。夏洛克會讓買房還房貸這種問題浪費他的智力?可笑!……而且,合租的室友,往往還會成為最好的事業生活良伴呢。

後來我迷戀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驗證了這些定義。他與奧里維合租時的故事,是全書最美好的章節之一。

有一陣,每當有長輩教誨我,""趕緊買房吧"",我總會說:我喜歡租房住。古希臘的第歐根尼斯住在一隻木桶里,那也不妨礙他當哲學家啊。還有一次在外地的計程車上,司機問我哪兒的人,我說現在住北京。又問結婚沒有,我說結婚了。又說,在北京買房夠貴的吧,我說,我沒買房,租房住著呢。他就露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瞪圓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個瘋姑娘似的。出於一種陰暗心理,我又告訴他,我們是跟人合租的。他的表情就像他要瘋了。這時我開始後悔,萬一車撞了電線杆子怎麼辦,我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幸好他還穩住了方向盤。我閉住嘴不敢說話了。如果我再跟他說,家裡想幫我買房我堅決反對,只怕他會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不一會兒他搖著頭,心有餘悸地喃喃道,我的天哪……我是死也不能讓我姑娘結了婚還租房住……

那麼多的人迷戀穩定和安全感,以其作為至美的標準去衡量一切行為和結局,像迫不及待的種子,期待陷落,期待寸步難行,期待黑暗的圍困和掩埋,期待缺乏活力的腐殖質的滋養。

其實所謂""買""也不過是七十年的租約。即使到能""永遠""佔有土地的國家去購買,你也永遠不可能真正""佔有""一塊空間,五億年前的三葉蟲和軟舌螺做不到,鴨嘴龍和蜥腳恐龍也做不到。尼安德特人無法保留歐洲的土地產權,海德堡人也不行。山頂洞人不是北京周口店小區的業主,我們也不是。

想像有那麼一天,海洋科學家們宣布發現一種生活在寒武紀海底的四角蟲,他們的蟲族生活記錄被破解還原了。原來,這種蟲雖然只有一天的壽命,但也整天為房子問題苦惱-注意,對他們來說,""整天""就意味著""終身""。他們自早晨出生,上學花掉一兩小時之後,就開始焦灼地、孜孜不倦地掙錢。十點鐘到十二點鐘,他們租用岩礁縫隙住著,夢想有一天住到高雅昂貴的珊瑚礁的縫隙去。如果過了正午,還住在出租的石縫裡,那麼沒有一個蟲岳母肯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他。下午兩點,總算買上一處珊瑚房!雖然地段不太好,距離一個水母群太近,距離海藻叢又太遠,大批鸚鵡螺們又總從那附近路過,然而,那畢竟是珊瑚礁的縫隙呀……他們仍住在廉價出租房裡,把買到的房租出去,好償還貸款,不過作為有著珊瑚產權的蟲,心中總是充滿自豪的。晚上八點半,借貸全部還清,終於可以搬進自己的房子里,住上三四個小時了!趕緊生幾隻小蟲子出來。凌晨三點左右,含笑瞑目在屬於自己的珊瑚縫隙里。

是不是很可笑?並不是你擁有房子,是房子役使了你、玩弄了你。

仔細想想,肉體也不過是一個租來的房間。我們暫時租賃這幢由各種元素架構而成的屋宇,每日小心翼翼地使用它的餐廳、衛生間,把自以為珍貴的記憶當作小擺設,陳列在客廳,不時取出饗客;不定時地交水電費,交維護費,交物業清潔費;而且,我們在修繕、裝飾外牆上耗費了多少時間金錢啊!然而幾十年後還是要痛苦地搬走,一切清空。已經被使用得破爛的傢具、屋檐和地板不得不回爐再造-若那些傢具幸而不曾磨損過甚,有些善良的人們就在搬走時把它捐獻出去,給別的缺少傢具的房間……

說點掃興的吧,現在我和小薛在眾人的脅迫之下,先當上了二房東,後當上了大房東。

去年,我們的房東傳話來說,不想再分開租給兩戶,嫌租不出高價錢。這明白是要我們選了:是要搬走呢,還是要多交房租。最終我們承擔了漲起來的房價,把一個單元整個租下來,再自己去招房客。

而今年年初,為了盡孝-我真是這麼想的-我和小薛買房了。

也不知怎麼搞的,只要我們不買房,遠在兩處故鄉的四位父母就免不了憂懼萬端。憂從何來?憂的是""現在不買以後你們永遠買不起啦""。懼從何來?懼的是""萬一房東忽然翻臉趕人,你們豈不要流落街頭""。他們堅持認為不買房是無望的……對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我沮喪地發現,要用第歐根尼斯哲學去慰藉他們是來不及了。為免椿萱之煩惱,只好聽憑他們傾盡三家之力,換得京城一紙房契(小薛勸慰道:權當是保值吧,放在銀行里的利息可沒這樣高呢)。

這其中似乎大有諷刺意義:想要在人群之中反向行走,終究是行不通的。你將面朝來時的方向,身不由己地倒退著步子,被推推撞撞地跟著眾人走同一個方向。你終將一點一點變成你曾厭惡的那種人。

那間歸於薛氏名下的房子,我至今沒去看過。一直有兩戶人家租住在裡面,為了方便,我們也並不搬家,用他們交的租金交我們的房租。因此在大房東二房東的身份之外,我們依舊是租客。可是我再也不能令計程車司機目瞪口呆了,唉!

填寫房產證的時候,小薛問:寫一個人的名字還是兩個人的?

我憤憤不平地說,寫你自己的名字吧!我要繼續做名下沒有任何房產的清貧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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