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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島孤女(上) 維多利亞.赫特

內容簡介:許久、許久以來,愛倫就不斷重複地做著一個相同的夢,總是同樣的一個房間,同樣的紅地毯、紅窗帘……一切擺設都是那麼地清晰而令人印象深刻。而後,房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其中還摻雜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顫慄…… 童年對別人言,是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時光,但對愛倫而言,卻是充滿寄人籬下的哀怨。艾嘉莎阿姨總是不斷地提醒她:「你將也必須自食其力!」且認定她最好的出路便是當個家庭教師。但這卻是愛倫所無法忍受的……有一天,住在遠島的親戚突然寄來了邀請函,邀請她到遠島做客。愛倫於是踏上了她的遠島之旅……就在為埃斯米拉達進入社交界舉行舞會的前一天晚上,一場夢擾亂了我的睡眠。我做這樣的夢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在我十九年的生命中,每過一段時間我就要做一次這樣的夢。這種反覆出現的夢境使我產生一種模糊的恐懼之感。似乎這裡面包含著某種尚未弄清的含義。 我從這樣的夢中驚醒時,總是嚇得渾身發抖,而且又從來不很明白究竟為什麼害怕。並不是這惡夢本身讓我害怕,而是它給我帶來的那種大難臨頭的預感使我心寒。 我總是夢見自己在一間房子里。現在我對那房間的陳設已經非常熟悉了,因為每一次在我夢境里,它都是那個老樣子:一間普通的房子,磚砌的壁爐,兩邊砌著煙囪座,一塊紅地毯,厚厚的紅窗帘,壁爐上方掛著一幅《海上風暴》圖,房間里有幾把椅子和一張摺疊式的桌子。我還恍惚聽見人聲時遠時近。我總感到這裡面有某種危險潛伏著,緊接著,那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就會突然襲來,將我從睡夢中嚇醒。 這場夢回回如此。有時隔上一年不做這樣的夢,我都快將它忘卻了,然後它再一次出現。一次又一次,夢境中我在這個房間里看到的東西更具體一些了。比如:把紅色窗帘向兩旁拉開的粗繩子,還有在牆角放著的一把搖椅。注意到這些新的細節之後,恐懼感就更加緊迫了。 我從夢中醒來後,躺在床上,我總要問自己:這場夢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那個房間竟會成為我睡眠的一部分?為什麼每一次都夢見這同一間房子?為什麼我一進入這夢境就感到一種令人毛骨驚然的恐懼?那個房間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嗎?可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它總在我夢中遊盪?我對任何人都沒有談起過這件事。到了白天,夢中的情節又顯得那麼荒唐可笑,因為做夢人頭腦中幻現出的逼真的夢境,在講給別人聽時,幾乎就變成令人厭煩的東西了。但是,在我思想深處,我堅信這個夢是有含義的。有一個奇異的、迄今尚不能為我所理解的力量在警告我;一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也許有一天我終將發現是什麼樣的災難在等待著我。 我從來不愛想入非非,過分嚴峻、冷酷的生活迫使我不能有什麼非分之想。自從我來到阿嘉莎姨母家裡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以來,她就時刻讓我不要忘記我所處的地位。看來,對於我和她女兒埃斯米拉達同桌吃飯,她的家庭教師同時也教我念書,以及准許我和她一起由她的保姆領著上公園去散步這些恩賜,我是應該感激一輩子的。我必須時刻記住我就是那種最可鄙視的人-窮親戚。我之所以有資格和主人而不是和僕人住在一起,僅僅因為我是這個家族的一員。其實連這樣的資格也不很牢靠,因為阿嘉莎姨母和我母親也不過是遠房表姐妹;親戚關係確實也很淡薄。 阿嘉莎姨母是個身材魁梧的女人。她的一切都是最大號的-身材、聲音、性格。她支配全家人,包括她那個子矮小的丈夫和她的女兒埃斯米拉達。也許她丈夫的身材並不算矮小,只是與她相比才顯得矮小罷了。我叫她丈夫威廉姨父。他在商界買賣很多,很有錢,我相信在家庭以外他是一個有權威的人物,可是在家裡,他卻完全屈從於他那強硬的妻子。他不愛說話,看見我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地朝我微笑,就好象他不大記得我是什麼人,在他家裡幹什麼似的。我想,他如果有膽量反對他的妻子,他本來會是個好心腸的人。阿嘉莎姨母以辦慈善事業出了名,每星期都要抽好幾天時間專門召開委員會。開會時總有很多同她不無共同之處的太太們坐在客廳里,我經常得給她們端茶、遞點心。在這種場合,她很願意我在她眼前轉。她總是對客人解釋說:「這是我遠房表親的女兒愛倫。真可憐!沒法子,只好把這個孩子收養下來。」有時候埃斯米拉達也來幫我端點心。可憐的埃斯米拉達!沒有人會想到她是這個家裡的大小姐,她常常把茶灑在茶碟里。有一次,她把滿滿的一杯茶都潑在一位慈善太太的身上。 當人們誤把埃斯米拉達當作窮親戚,而把我當作這一家的大小姐時,阿嘉莎姨母就會感到十分氣惱。我想埃斯米拉達的命運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她聽到的呵斥是:「埃斯米拉達。把肩膀向後收點,別那麼無精打採的!」要不然就是:「你大聲點!別那麼嘰里咕嚕的!」可憐的埃斯米拉達!這個名字那麼漂亮,可是與她卻一點也不相稱!她的眼睛是淡藍色的,常常因為要哭而淚汪汪的;頭髮又細又黃,看上去總是那麼稀稀拉拉的。我常替她做算術題,還幫她寫作文,她與我很友好。 阿嘉莎姨母感到遺憾的事情之一:就是她只有一個女兒。她本來想有好些兒女,由她發號施令,把他們象棋子似的在棋盤上挪來挪去。她把自己只有一個身體瘦弱的女兒這件事全歸咎於她的丈夫。她家裡的一條法規就是:凡是好的都是阿嘉莎姨母做的,凡是不好的都是別人乾的。 皇后陛下曾經接見過她,對她為窮人所做的好事表示讚賞。她組織了一些俱樂部,把一些窮人介紹給富人效勞。她安排他們縫製襯衫和布衣服。她不知疲倦,使自己周圍經常繞著一圈永恆美德的光環。 毫不奇怪,她的丈夫和女兒都自愧比不上她。可是很奇怪,我卻不這麼想。我早就斷定阿嘉莎姨母的慈善工作與其說使別人得利,倒不如說更使她自己得到滿足。我相信一旦這種慈善工作不能給她自己帶來滿足,就會立刻停止。她也覺察出我對她的工作並不讚賞,因此她對我極為不滿。她不喜歡我,這倒不是因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不喜歡其他任何人。而是在她的思想深處,她為有丈夫的供養才能過上這種優裕的生活而鄙視別人。至於埃斯米拉達,她是她的獨生女兒,因此,多少也能得到她的關懷。 可是我卻是外人,而且又不謙卑。當她談到為某人的利益訂出了什麼最新計劃時,她一定注意到了我嘴角上禁不住露出的不以為然的微笑。毫無疑問,她意識到我是不肯輕易順從別人的。她當然會講這是因為我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不好的血統,可是她又辯解說:她自己對我父親一無所知。 我到她家裡生活的頭幾年,她的這種態度很明顯。我十歲那年,她把我叫到面前對我說:「愛倫,我想我們兩個人應該談一談。」 我那時是個身體結實的十歲孩子,一頭濃密的差不多完全烏黑的頭髮,深藍色的眼睛,短鼻頭,下巴頦兒略長,因而顯得很倔犟。 她讓我到她稱之為書房的房間里,站在一塊很大的波斯地毯上,面對著她。在這個房間里,她的私人秘書替她擬寫書信,並且替她幹了委員會的大部分工作,可是功勞卻全歸她自己。 「愛倫,」她對我說:「我們必須取得諒解。我們都想澄清你在這個家庭里所處的地位,對不對?」她不等我回答就繼續說下去,「我相信你不會不感激我……感激威廉洛林姨夫把你收養在我們家裡的。當然,在你母親死後,我們本來可以把你送進孤兒院,但是因為你是我們家的人,……雖說這種關係算不上密切……但我們還是決定收留你。你知道你母親嫁給了一個名叫查理凱拉威的。你就是他們結婚後生的。」她的大鼻子扭動了一下,以表示她對我的父母以及他們所生的孩子的鄙視。「這是相當不幸的婚姻。他和她根本不是一對。」 「他們一定是彼此相愛才結婚的,」我說。因為我曾經聽葛蘭芝阿姨說起過。葛蘭芝阿姨的姑媽曾經當過阿嘉莎姨母的保姆,因此對家裡過去的事情很了解。 「請你不要打斷我的話,」阿嘉莎姨母接著說:「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你的母親違抗家庭的意旨而出走,並且和這麼一個窮鄉僻壤來的人結了婚。這個人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她目光嚴峻地看著我說:「在不到一年之後你就出生了。不久,你母親就不負責任地離開了她的新家,跑回她自己父母的家裡,把你也帶來了。」 「我當時三周歲。」我援引葛蘭芝阿姨的話說。 她豎起眉毛說:「我剛才已經請你不要插嘴了。你母親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你和她就成了你外祖母的包袱。兩年以後你母親去世了。」 那個時候我才五歲。我還能模糊地記得我的母親:我喜歡她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緊得叫我透不過氣來;我在她身邊有一種安全感,這一點直到她去世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我們常坐在涼爽的草地上,她就坐在我身邊,手裡拿著素描簿。她總是在那兒寫生,而且總把這個素描簿藏起來不讓外祖母看見。當然,我意識到她準是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但使我高興的是我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她的保護人。她常常說:「不管我做過什麼事,你都是愛我的,對嗎,愛倫?」每當我想起她的時候,我耳邊就會響起她這些喃喃低語。我那時經常感到煩躁不安,因為我當時是個才五歲的孩子,不能理解當時發生的一切。 「你的外祖母當時太老了,帶不了孩子。」阿嘉莎姨母接著往下說。 的確帶不了,我冷冷地想。外祖母衰老得叫人難以相信-她老閉著嘴唇,目光冷漠,頭上戴著那頂從我看見她起就總是戴著的白色軟帽,是一位令人生畏的老太太。在我認識到我已經失去愛我的親人和伴侶,成了孤零零一個人,而且往後還得靠自己去擺脫不斷糾纏著我的災難時,見到她真把我嚇得心驚肉跳。幸虧我生性歡快,而且養成了對於責罵也好或為前途向上帝祈禱也好,都採取不以為然的冷漠態度。外祖母去世的時候,我絲毫不感到悲痛,也沒有裝出悲痛的樣子。 「你外祖母去世的時候,」阿嘉莎姨母又說,「她要求我照應你,所以我在她的病榻前莊嚴地對她作了許諾。我決心履行我的諾言。你要明白,正因為我把你接到家裡來了,你如今才沒有在孤兒院里接受訓練,準備去給人當使女。要是你表現出有學習的才能,還可以接受當家庭教師的訓練。我把你帶到這裡來了,你和埃斯米拉達一塊兒上課,你就象我家裡人一樣生活。請你記住這一點。我不要求你表示感激,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忘恩負義。你不要以為你會得到象我親生女兒同樣的待遇,那樣對錘鍊你的性格沒有好處。等你長大成人,你很可能自謀生路。因此,我勸你現在應當充分利用你碰到的、這樣了不起的好運氣。將有一位家庭教師來教你,這樣,等你年滿十八歲的時候,你將成為一個受過教育的青年女子。你將學習有教養的人家的規矩和習慣。愛倫,能不能充分利用這個好機會可就在你自己了。你要盡量努力地學習,要永遠記住是由於我的恩賜,你才獲得了這樣好的機會。我的話完。」 她的用意是要我走開去仔細回味這些話,驚嘆自己交了好運,學得謙卑起來。謙卑對於象我這樣處境的人來說,是最需要具備的一種美德。可悲的是,我似平恰好缺少這種美德。曾經一度,但為時不久,我以為阿嘉莎姨母對我流露出疼愛之情,因為當她的目光注視著我的時候,她就得意得容光煥發。可是,我很快就意識到,她是對自己所做的,把我接到她家裡來這件好事感到滿意,這和我的進步並沒有什麼關係。事實上,她似乎對於我身上存在的許多缺點反而感到幸災樂禍。我逐漸明自了,這是因為我愈是她的一個累贅,她因收留我而表現的美德也就愈加偉大。 很明顯,我不愛阿嘉莎姨母。在性格上,我們兩個人是水火不相容的。我得出的結論是:在這個家裡,我是唯一的敢於頂撞她的人。我年紀小的時候,孤兒院的威脅總是籠罩在我的心頭。後來,我很快就懂得我永遠也不會被送進孤兒院的,因為阿嘉莎姨母決不肯讓她的朋友們知道她用這個有損她名譽的辦法把我趕走了。事實上,我的不能令人滿意的性格倒給她提供了談笑的話柄。我想她對朋友們談到我的時候比談到埃斯米拉達要多。她的親生女兒是無足輕重的,而我連無足輕重都夠不上。我從房間里走出來,常常聽見她這樣說:「當然啦,她母親……」「真難讓人相信,可憐的弗朗西斯是埃姆頓家的人。」「可憐的弗朗西斯」就是我母親。「埃姆頓」就是她和阿嘉莎姨母出身的貴族家庭的姓。 當然,我也漸漸變機靈了,用葛蘭芝阿姨的話來說,是「象猴子那麼鬼。」「要是有人調皮搗蛋,准有愛倫小姐的份兒。至於埃斯米拉達小姐,她是讓調皮的表姐給帶壞的,沒錯。」我想,在那個家庭里,我就象阿嘉莎姨母一樣,以我自己的方式構成了一股力量。 冬天我們住在海德公園對面的一所高大的房子里。我愛那些樹,當我們從鄉下度過夏天回來,它們都變成古銅色或金黃色了。我和埃斯米拉達常常坐在樓上最高的窗口旁俯瞰市容,指點有名的建築物。從北面,我們可以一眼望見整個海德公園;從東面我們可以點出議會兩院、議會塔樓上的大鐘、布朗普頓禮拜堂等。我們常常注意聽賣鬆餅小販的鈴聲,看著那些頭上戴著白色軟帽的女僕端著碟子跑出去買鬆餅。葛蘭芝阿姨常買回鬆餅來,然後我們就坐在她的爐火旁烤著那鬆軟多油的餅,津津有味地品嘗起來。我們常常注視著那些掃街的清道夫-打赤腳的男孩子。他們看上去非常窮苦,這使我們感到難過。有一次我們看見一個男人跟在一輛向帕丁頓火車站駛去的滿載行李的馬車後面跑,想跟到火車站去扛行李賺幾個便士。看到這種情景,我們兩人都落了淚。我編了一個聽了使人斷腸的悲慘故事,把埃斯米拉達弄得痛哭流涕。她心腸太軟,太容易動感情,所以我不得不把故事修改一下,並且按照阿嘉莎姨母講故事的方式來講。我說這個人出身於一個很好的家庭,但是把家產都揮霍在酒店裡了。他打老婆,他的孩子們見到他都害怕得要命。可憐的埃斯米拉達!溫柔可愛而又單純,她的心是多麼容易被打動啊!下午上完課以後,我們常常和葛蘭芝阿姨一同到肯新頓公園去散步。她坐在花徑旁的椅子上,我們在四處嬉戲。「愛倫小姐,你可不要跑遠了,讓我看不見。不然的話,我可要說你啦。」其實,她不必為此操心,因為我喜歡在她身邊轉,聽她與其他阿姨的談話。「埃斯米拉達的媽媽呀!我告訴你,她這個人可真難伺候!要不是因為我姑媽是帶她的阿姨,我是不會留下來的,當然這種事情不該傳到別人家去。埃斯米拉達小姐是個病怏怏的小東西。要說那個愛倫小姐可真是個大小姐。哎呀,你還會以為她就是這個家的小姐,而不是窮親戚。聽我說,總有一天,他們會讓她明白她不是小姐,而是窮親戚的。」其他的阿姨則談論她們的東家和她們照看的孩子。在我聽她們談話的時候,我總是讓埃斯米拉達保持安靜。我們的夥伴們尖聲喊叫著,把球互相扔來扔去,還有的在抽陀螺或者搶娃娃。可是我卻若無其事地坐在那些阿姨們的椅子背後的草地上,厚著臉皮偷聽她們的談話。我象著了魔似的想知道有關我母親的事情。「我姑姑說她長得確實很漂亮。我看我們的愛倫小姐就是她活著時那個樣子,將來她會給我們找麻煩的,我敢說,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我姑姑說她是回家了,回家時顯得很緊張激動。我姑姑始終沒弄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不過她到底回到娘家來了,還帶來了這個孩子。我的老天爺!她這是跳出油鍋又跌進火坑啦!我聽說他們從來沒有一天讓她忘記自己闖下的亂子。至於說到愛倫小姐的外婆,她是個象愛倫的阿嘉莎姨母那樣的人,照料那些不信教的,讓他們有吃有穿,卻毀了自己女兒的一生,也毀了這個小傢伙的一生。後來,弗朗西斯小姐死了,留下了我們的愛倫小姐。他們又每時每刻地讓這孩子記住自己是個累贅。我的意思是說,象埃姆頓夫人那麼個老太太,和這麼個活潑的小孩子……這根本就不行嘛!埃姆頓夫人一死,我們這位太太就把這孩子接到家裡來了。其實也只能這樣。她是不會讓這個孩子忘記她的好處的。」這樣,在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我就東一點、西一點地了解到了一些有關我自己來歷的零碎的事實。這些談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常常猜測我的父親是什麼樣子,但是從來沒有人談起過他,有關他的事我什麼也了解不到。想想我的過去,我覺得誰都沒有真正鍾愛過我。也許阿嘉莎姨母在某種意義上是想要我的,不過這也只是因為我在她的行善記錄簿上能作為一個小小的核對無誤的記號罷了。我不是那種喜歡鬱郁沉思的孩子。由於某種奇特的,也是幸運的原因(或者當時看來似乎是如此),我非常相信我有能力使自己生活得幸福。至少埃斯米拉達倒是很高興有我這麼一個可以算作是自己姐妹的人。事實上,要是沒有我,她真是會手足無措的。每當我獨自一人,不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時候,過不了一會兒她就會找到我那裡去。她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呆著。她怕她的母親,怕黑,也怕生活。在我為埃斯米拉達感到惋惜的時候,我覺得我真可以為自己感到慶幸。夏天,我們到威廉洛林姨父鄉下的別墅去住。那時總要忙亂一番。一連好多天收拾行裝。我們興奮地計劃著在鄉下都要幹些什麼,簡直高興得要發狂了。我們乘坐四輪馬車到火車站去。一到火車站就急急忙忙地上火車,還爭論究竟是應該面對火車頭,還是背向火車頭坐下。光是坐火車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就已經是新鮮事兒了。當然,我們的保姆陪著我們旅行。她讓我們端端正正地坐在軟座上,並且要我在叫埃斯米拉達看沿路經過的村莊和田野時,聲音不要過高。在我們動身前已有一些僕人先去了,另外一些人則在我們啟程之後才動身。阿嘉莎姨母通常在我們到達一周之後才來,這真是件幸事。她來了以後就把她那攤慈善事業從城裡搬到鄉下來。這座莊園座落在蘇塞克斯,離倫敦比較近,可以讓阿嘉莎姨母在情況必要時不費很大氣力就能趕回城裡,也可以讓威廉洛林姨父一方面照料他所經營的巨額買賣,另一方面又不致於完全被剝奪了享受呼吸鄉下新鮮空氣的權利。在那裡,我和埃斯米拉達學騎馬,到窮人家裡探訪,在教堂慶典上幫忙,盡情享受鄉紳階級的各種活動的樂趣。在鄉下和在城裡一樣,也有宴請活動。埃斯米拉達和我還不讓參加,但是我對宴會很有興趣。我總是把客人穿的衣服畫下來,並幻想自己穿上這些衣服的樣子。我常常讓埃斯米拉達和我一起躲在樓梯上看著那些客人走進大廳。容貌威嚴的阿嘉莎姨母和相形之下顯得微不足道的威廉洛林姨父站在那裡迎接他們。我常常把埃斯米拉達從被窩裡拉起來,讓她從樓梯扶手的空格里看那些身著盛裝的賓客。有時候,我急步衝到樓梯口去。如果這時有人抬眼向上看的話,他們就會看見我的全身。埃斯米拉達總是嚇得發抖,而我則嘲笑她,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轟我走。這首先是由於阿嘉莎姨母必須炫耀她對我的恩惠。我總是在我們的卧室里又蹦又跳,還讓埃斯米拉達和我一起跳舞。就是在鄉下的這段時間裡,我真正明白了卡林頓這家人的重要性。就連阿嘉莎姨母在談到他們的名字時,也帶上幾分敬畏的口氣。他們住在特蘭沙姆古堡-一座聳立在小山上的宏偉大廈。喬西亞卡林頓先生好象就是那附近一帶的鄉紳。他和威廉洛林姨父一樣,在倫敦商業區做大買賣,在倫敦也有寓所。事實上,他的寓所就在公園巷。葛蘭芝阿姨指給我們看過好幾次。「那就是卡林頓家在城裡的住宅。」她壓低了嗓門說,好象這所宅子就是天堂似的。蘇塞克斯村莊的絕大部分,以及周圍的農莊都歸卡林頓家所有。喬西亞卡林頓先生的妻子是埃米莉夫人-一位伯爵的女兒。阿嘉莎姨母的宏願之一就是要和卡林頓一家混熟。她是一個想要幹什麼就一定能辦得到的女人,她確實在一定意義上做到了這一點。威廉洛林姨父在蘇塞克斯的房子是一座造型優美的喬治亞王朝式的建築,還帶著雅緻大方的門廊。客廳在一樓,很高很大,頂篷美觀、別緻,是宴請客人的理想場所。阿嘉莎姨母在鄉下的這段時間裡,每逢星期四她在家接待客人,都是在這個大廳里。前來參加她舉行的宴會和舞會的客人很多。如果卡林頓家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出席,她就會感到非常掃興。她對埃米莉夫人彬彬有禮,並且聲稱自己對這位夫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感興趣。威廉姨父和喬西亞卡林頓先生則喜歡熱烈地在一起討論市場行情。菲利普卡林頓比我大將近一周歲,比埃斯米拉達大兩歲左右。阿嘉莎姨母急切地盼望他和埃斯米拉達成為好朋友。我記得我們初夏時節到鄉下去第一次會見菲利普的情景。埃斯米拉達在客廳里被正式介紹和菲利普見面,沒有讓我參加。然後,阿嘉莎姨母就指示埃斯米拉達把菲利普帶到馬廄去看她的小馬。我在半路上截住了他們,和他們一起去了。菲利普一頭黃髮,皮膚白皙,鼻子上滿是雀斑,一雙淡藍色的眼睛,他高矮和我差不多。我比同年歲的孩子稍高一些。他看來對我頗感興趣,因為我看得出來他已拿定主意要鄙視埃斯米拉達。他因為被打發去陪一個女孩子,而且還是那麼一個弱不經風的女孩子一同出來玩,已經窩了一肚子火了。「我猜你大概是騎小馬的吧!」他帶著輕蔑的口吻說。「那你呢?你騎什麼?」我問。「當然騎公馬啦!」「我們以後會騎公馬的,」埃斯米拉達說。他沒有理睬她。我說:「我們騎公馬也騎得很好。公馬和小馬沒有什麼不一樣。」「你懂什麼?」我們就這樣拌著嘴走到了馬廄前。他瞧不起我們的小馬。我生他的氣,因為我非常愛我的小棕馬。可是,經他這麼一說,我對這可愛的動物的感情確實不象以往那麼深了。他帶我們去看他騎來的那匹馬。「這匹馬很小,」我不客氣地指出。「我敢打賭你就騎不了它。」「我敢打賭我就是騎得了。」這是一場挑戰。埃斯米拉達害怕得發起抖來。當我騎上他那匹背上沒有鞍的馬在馴馬場上亂跑的時候,埃斯米拉達不停地小聲說:「愛倫,別騎了。」應該承認,我當時也有點害怕。不過我決不能讓他佔上風把我壓倒,他侮辱了我的小棕馬,我還要報復他呢!後來,菲利普翻身上馬,表演了幾套馬技,好讓我們稱讚他。他公然大肆炫耀,我和他一直吵個不停,但是毫無疑問我們很喜歡這樣吵著玩。埃斯米拉達卻為我們的吵嘴深感不安,她還以為我和他彼此懷恨在心呢!「媽媽會不高興的,」她告訴我,「你別忘了,他可是卡林頓家的人啊!」「那我還是凱拉威家的呢!」我說,「姓凱拉威的沒有哪一點比不上姓卡林頓的。」那年夏天,我們常常看見菲利普的那位私人教師。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聽說羅洛的名字。「這個名字真沒意思!」我說。這句話把菲利普氣得滿臉通紅。羅洛是他哥哥,比他大十歲。菲利普談到他的時候總是感到無比驕傲。菲利普當時大約十二歲,所以羅洛那時候二十二歲,在牛津讀書。據菲利普說,他簡直無所不能。「可惜他改不了自己的名字,」我為了氣他故意這樣說。「這是個偉大的名字,你這個傻瓜。這是斯堪的納維亞人的名字。」「他們都是海盜,」我用輕蔑的口吻說。「可是他們統治著海洋。他們所到之處都被他們征服了。羅洛是到法國去的一個偉大的人物。那裡的國王非常害怕,於是把自己的一大片國土劃給了羅洛,也就是諾曼底。我們是諾曼底人。」他鄙夷地看著我們說:「我們跨海到這邊來並征服了你們!」「你們沒有征服我們,」我喊了起來,「因為我們也是諾曼底人,對不對,埃斯米拉達?」埃斯米拉達不能肯定。我輕輕推了她一把。她不知道怎樣對付菲利普。這可並不是因為我們兩人誰也不重視她的意見。「我們那時候就是比你們更高級的諾曼底人,」菲利普說,「我們是公爵,而你只不過是普通平民。」「不對,我們不是……」我們就這樣吵個不停。有一次,埃斯米拉達對我說:「要是媽媽知道你和菲利普吵嘴,她會生氣的。你忘記他姓卡林頓了。」我記得羅洛從牛津回來的情景。我第一次看見他和菲利普一起在跑道上騎馬。他的馬是白色的。他走過去以後,我對埃斯米拉達說他應該戴上一頂那種兩邊帶翼梢的頭盔,那樣他看起來就象個北歐海盜了。我們沒有和他說話。菲利普走過的時候,向我們打了招呼,表明他現在陪著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沒有時間花費在兩個女孩子身上。羅洛本人則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當然,他被請到家裡來做客了,而且大家圍著他團團轉。阿嘉莎姨母簡直是在奉承他。葛蘭芝阿姨後來說,人們還以為羅洛是個神仙呢,太太老遠就把手伸出去,想把他抓過來給埃斯米拉達小姐。「我猜想他將來是好幾百萬家產的繼承人,」她說,「不過,我認為菲利普少爺將有他自己的一小份兒。」那年我們回到倫敦以後,見到羅洛的次數多了一些。他放假的時候就同父母一起來拜訪我們。我那時候很喜歡看到馬車沿大街排成長串,走到我們家門前就停下來。門口總是搭起紅白條於相間的篷子讓客人們從下面走過。看熱鬧的人很多,我則喜歡從育嬰室的窗戶往外看這個場面。那陣子日子過得頂愜意。早晨醒來時,總有一種美滋滋的興奮感。僕人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客人,關於卡林頓一家議論得最多。有時,阿嘉莎姨母和威廉洛林姨父到公園巷卡林頓家去赴晚宴。我們常常看著他們出門,並且為宴會不在我們這裡舉行而感到非常遺憾。我已經說過,我有很多時間是在樓下度過的。凡有可能,我總是悄悄地坐在僕人們的桌旁,聽他們談話。如果埃斯米拉達和我在一起,僕人們就會感到不那麼自在。可是他們對我卻不怎麼在乎。也許這是因為將來有一天,我的命運也會和他們的相類似的緣故吧。我曾聽見他們當中有人說:「那位愛倫小姐,她既不是主人,又不是傭人。我看等她長大以後,他們會叫她去當家庭教師的。我可情願當女僕。當女僕的守本分些。」這種想法只能一時使我感到驚慌。我確信到時候我會有能力照顧自己,可是在當前,我的不明確的身份倒給我提供了一個極大的方便,可以讓我在樓上的主人和樓下的僕人之間打轉。僕人們在我面前講話相當自由。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她」指阿嘉莎姨母,「他」指威廉洛林姨父,還知道「她」很吝嗇,每星期都要查閱廚師的家用開支帳本,還要嚴格查詢每一項開支。我還了解到「他」怕「她」,不敢反對她的意見。「她」一心一意想向上爬。且看她是如何巴結卡林頓一家的,真是可恥!卡林頓家在公園巷和蘇塞克斯都擁有漂亮的住宅。廚師還聽說「她」就因為卡林頓家在蘇塞克斯有房地產,才叫「他」買下了在該地的一個宅子。「她」無時無刻不在盤算怎樣爬上去。從人們一連串微妙的眼色和點頭示意中,(他們以為我不那麼機靈,解釋不了其中的奧妙)我了解到阿嘉莎姨母決心要和偉大的卡林頓家攀親。既然卡林頓家有兩個兒子,她又有一個女兒,辦法也就不難明白了。我感到驚奇的是他們竟然以為埃斯米拉達肯定會嫁給菲利普或是我見過的那位騎白馬的漂亮人物!當我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這件事告訴埃斯米拉達時,我幾乎笑出聲來。可是,把她嚇得昏頭昏腦沒有多大意思。她的頭腦本來就不是時常很清醒的。生活充滿了情趣。在樓上我們孩子們住的這一頭,可以窺伺到阿嘉莎姨母經常提醒要我記住的那些比我高貴的人。而在樓下廚房裡,當僕人們喝了廚師釀製的最好的接骨木果子酒或蒲公英酒,飽食了牛肉或雞肉餡餅之後一個個都感到睏倦時,我就能盡情地傾聽各種秘聞了。我也因為自己的身世神秘而感到高興。我可不願意把阿嘉莎姨母認作母親。我心裡感到難受的時候,常常這樣對埃斯米拉達說。也許威廉洛林姨父會是個很慈祥的父親,可是他對自己的妻子屈意奉承卻使我不能欽佩他。秋去冬來一爐膛里爐火熊熊,栗子劈啪劈啪地炸裂著,賣鬆餅的小販吆喝著,還有雙輪馬車得得地駛過。我從窗口朝外看著馬車,並猜想裡面坐著什麼樣的人物時,常常編造出各種各樣的故事來。埃斯米拉達經常聽得入了迷,然後她這樣說:「你是怎樣知道車裡有什麼人的,他們上哪兒去呢?」這時,我就會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吹起口哨來。我對她說:「埃斯米拉達,天上地下都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她聽了總是打起哆嗦來,用敬畏的眼光看著我(這使我洋洋自得)。我時常對她引經據典,有時甚至還騙她說那些話都是我自己編出來的。埃斯米拉達果然信以為真。她學東西沒有我快。真可惜,她一點兒也不機靈,這使得我把自己的聰明過分誇大了。不過,阿嘉莎姨母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打消我的這種想法。由於我從僕人們的閑談和阿嘉莎姨母對我的態度中揣測出我是無足輕重的人,所以我有這種想法也許是件好事,因為我的自信心需要得到某種支持。我生性喜歡冒險,因而使人猜測我秉性略帶邪惡。我特別喜歡集市。我們住的市區沒有集市,但是有些僕人經常上集市去,我常聽見他們談起那裡。有一次,我說服了客廳女僕羅晞帶我上集市去。她是一個輕浮的姑娘,情人一個接一個沒有斷過,最後終於找到一個願意娶她的人。對她的「箱子底」有不少議論,她經常不斷地買些「零七八碎」來收在箱子里。她常常把這些東西拿到廚房裡來,高興得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她喊道:「快瞧我在集市上買到什麼啦!真便宜!」我已經說過,我說服了她帶我到集市上去。她也喜歡干點越軌的事。她很喜歡我,常常對我談起她的情人。他是卡林頓家的馬車夫。羅晞將和他住在一所馬廄改的小平房裡。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點著石腦油照明燈的集市和那些男男女女用沙啞的倫敦土話叫賣貨物的聲音。售貨攤上擦得發亮的蘋果堆成了小山,旁邊還擺著橙子、梨、核桃和栗子。我第一次到這個集市來是十一月,貨攤上已經開始擺出了冬青和槲寄生樹。我非常欣賞那些陶器、五金、舊衣服、可以當場吃或買回家去吃的燉鰻魚或鰻魚凍。我著了迷似地嗅著從賣魚加炸土豆片的鋪子里飄出來的熱氣騰騰的誘人的香味。我特別喜歡那些在貨攤前討價還價、擠來擠去、一路說說笑笑地逛集市的人群。我覺得這個集市是我去過的最令我感到興奮的地方之一。我和羅晞回到家裡時,眼睛興奮得發亮。圍繞著集市我編造出種種故事來打動埃斯米拉達。我冒失地答應帶她上集市去。從此以後她不斷地問起集市的情況,我就編造了一些荒誕的故事。這些故事通常都是這樣開頭的:「羅晞和我到達集市的時候……」然後就講起我們的奇遇來,這些奇遇都是我的腦子編出來的,可是卻使埃斯米拉達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後來有一天我們真的到集市上去了,在那裡發生的事情使羅洛注意到了我。我記得那是聖誕節前一個星期左右,天氣昏暗,海德公園裡的樹木籠罩在一片薄霧裡。我喜歡這樣的天氣。我覺得公園沐浴在那種柔和的淡藍色的亮光之中就象是一片中了魔法的樹林。我從窗口向外眺望著公園,心裡想道:「我要帶埃斯米拉達到集市上去。」當然這是白天的事。那天晚上要舉行宴會。全家都在為宴會忙這忙那。「她又打足了氣啦!」廚師說。她指的是阿嘉莎姨母。我知道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樓里到處都能聽見阿嘉莎姨母的聲音。「哈默小姐(長期受盡阿嘉莎姨母折磨的秘書),你把排座位的名單準備好了嗎?你一定要把埃米莉夫人放在老爺的右手旁,把卡林頓先生放在我的右邊。羅洛先生當然應該安排在靠老爺右手這邊的中間。還有鮮花送來了嗎?」她象颶風一樣在樓里飛速地轉來轉去。「威爾頓(男管家),你要負責讓他們把紅地毯搬下來,把遮日篷搭起來,都要及時安排好。」然後她又對專管梳妝的貼身女侍伊芳說:「一到五點鐘就叫我起來。把洗澡水預備好。」她又到廚房裡吩咐廚師做這做那。(「好象我還不懂怎樣做飯似的,」廚師說。)她一個上午先後三次把威爾頓叫到面前對他作指示,並要他轉告其他僕人。就是在這樣的一天,我在樓梯上碰見了她,而她從我身邊走了過去竟然沒有看見我。這時我又一次想到:「這的確是上集市的好機會。」葛蘭芝阿姨被拉去燙褶子,我們的家庭教師被指定去幫忙擺花。於是我向埃斯米拉達錯誤地引用了這句話。我們成了「沒有教師,沒有保姆,沒有監督。什麼都沒有的自由人了」。「在今天這樣忙亂的日子裡,我們可以跑出去再回來而不致被人發現。」我們應該在照明燈的燈光下看集市。十二月的天,下午四點多一點就黑了。我誇大其詞地告訴埃斯米拉達說:咱些照明燈就好象正在爆發的火山似的,要等天黑之後人們才點亮照明燈。」我告訴葛蘭芝阿姨我和埃斯米拉達能夠自己照顧自己。那天,為了爭取時間我們下午三點半就提前吃茶點。一吃完我們就出發了。我事先已仔細地記下了公共馬車的號碼和我們下車的車站,所以我們沒有出什麼事就順利地到達了集市。那時大約是下午五點鐘。我興高采烈地看著埃斯米拉達,她的眼睛閃著好奇的光芒。她愛上了集市:那些商店櫥窗里撒著假的雪花--用線掛著的棉花毛,可是效果很好,還有些櫥窗里擺著玩具。我把她從櫥窗旁拉開,讓她去看內鋪子櫥窗里掛著的宰好了的豬,和那些大塊大塊的牛羊肉。身上系著藍條子圍裙的屠夫一邊磨著長刀,一邊喊著:「買肉吧,快買呀!」還有堆滿水果和堅果的攤子,賣舊衣服的小販,和用藍白花碗吃鰻魚凍的人群。有一家店鋪里散發出豌豆湯的誘人香味,我們朝裡邊看了看,只見人們挨個坐在長條凳子上,喝著熱氣騰騰的湯。演奏手搖風琴的藝人也來到集市上,小猴坐在風琴的蓋子上,地上放著一頂帽子,人們往帽子里扔零錢。使我高興的是埃斯米拉達認為我對集市的迷人之處一點也沒有誇大。當演奏手搖風琴藝人的妻子用尖得刺耳的聲音唱起歌來的時候,人群開始在我的身旁圍攏過來。正當我們站在人群中聽唱歌時,一輛滿載了當作響的五金器具的大車穿過人群駛過來。「留神背後啦,」一個歡快的聲音喊道,「給兄弟讓個路!請各位靠邊……」我趕忙跳到一邊讓開路,隨即陷進了潮水般的人群之中,不由自主地被挾帶到人行道上。人群中有幾個人向趕大車的小夥子嚷了起來,他沒發火,但卻毫不客氣地一一回敬了他們。我看著他們覺得很有趣,覺得趕大車的小夥子和我周圍趕集的人都頂有意思,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埃斯米拉達不在我身旁。我機警地到處張望。我使勁地擠出人群,大聲喊著她的名字,可是卻不見她的影子。我並沒有立刻就被嚇得驚慌失措。我對自己說,她一定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不可能走遠。我本來以為她會緊跟在我身旁,我曾經囑咐過她跟著我走,何況她並不是一個生來就愛冒險的人。我的目光仔細地掃視人群,但是哪裡也見不到她。我急急忙忙地搜索了十分鐘之後才真的開始感到害怕了。我們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錢從我們的撲滿里拿出來。(把銅板放進去很容易,但要拿出來就費事了,得用小刀插進小口裡,讓銅板落在刀子上,然後再把刀抽出來。)現在這些錢都在我手裡。她沒有錢怎麼能自己回家呢?半小時之後,我真的感到事情非常嚴重,我把埃斯米拉達帶到集市上來而且把她給丟了。我的想像力在我還能駕馭它的時候是能使我振奮精神的,但現在它卻成了我的一個殘酷無情的敵人。我彷彿看見埃斯米拉達被一些壞傢伙抓去。那些壞傢伙就象《霧都孤兒》里的費根一樣,在教她如何扒竊。我對自己說,她肯定是學不會的,她會立刻被逮捕並被帶回家裡去。也許吉卜賽人會收留她,集市上有個算命的吉卜賽女人。他們會把她的皮膚用核桃汁染黑,讓她去賣籃子。也許會有人綁架她,然後索取贖金。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逛集市的行動是太大膽了,如果能夠做到象我們溜出來那樣再溜回去,這種事才能夠干。可是現在埃斯米拉達已經走丟了,我該怎麼辦呢?我心裡明自我該怎麼辦。我必須回家去坦白交代,然後派出搜索小組去找她。我討厭這樣做,因為我知道這種事是永遠不會被人們淡忘的,甚至有可能導致把我送進孤兒院的結果。在我闖了這樣的大禍之後,阿嘉莎姨母就會認為完全有理由把我攆走。我想她缺的就是這麼一個理由。因此我不敢離開集市。我對自己說,再找一遍,於是就在集市上邊走邊警覺地四面張望,尋找埃斯米拉達的蹤跡。有一次我以為瞥見了她,我奮力追上去,才知道是看錯了人。時間一定很晚了。從家裡到集市要花半小時,在集市一定也有一個小時了,現在只剩下夠回家的時間。我來到公共馬車站上等著。我等了很久很久,真要把我急瘋了。「埃斯米拉達這個傻瓜!」我心裡想。罵她兩句我心裡才好受些。愚蠢的小東西!她為什麼不緊緊跟著我呢?最後馬車終於來了。我回去該怎麼說?會惹出多大的亂子啊!她怎能認得路回家呢?唉!埃斯米拉達現在怎樣了呢?我從馬車上下來走回家,我打算從僕人們進出的門進去。我看見紅色的遮蓬搭上了,紅色的地毯已經鋪好,客人們陸續到來,看到這情景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我繞到房子背後打算先找羅晞,她會很同情我的。她很可能在馬廄里,因為卡林頓家的馬車夫也可能在那裡,她是不會錯過一次和他親熱的機會的。我到了馬廄,可是羅晞不在那裡。天哪!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到大樓里去,向我最先碰到的人坦白一切。向廚師坦白嗎?她一定在廚房裡忙得昏頭轉向,給宴會的菜肴加作料。要不,就向葛蘭芝阿姨說,因為她了解我,知道我是象她說的那種天生的冒失鬼。她不會因為我惹了禍而過多地責備我。她只會輕聲說:「這是她娘胎裡帶來的。」我從僕人們進出的門走進屋裡。哪兒都好象沒人一樣。我沿著樓梯走上大廳,這時我才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有個警察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看上去挺精明能幹,讓人感到可以信賴。在他身旁站著臉色蒼白的埃斯米拉達,和警察相比顯得格外瘦小。那個警察正在說:「我看到她在街上轉來轉去,迷了路。夫人,她一告訴我家在哪裡,我就把她送回來了。」這就好象是一場戲,而且我相信是永遠不會被人遺忘的一場戲。阿嘉莎姨母穿著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長裙,鑽石和寶玉閃閃發光。威廉洛林姨父穿著畢挺的晚禮服。他們兩人本來站在樓梯口接待客人,此時卻不得不到大廳里來接回被警察送回來的在外迷了路的女兒。樓梯上站著好幾位客人,他們是剛剛進門的卡林頓一家-卡林頓先生、埃米莉夫人和羅洛。阿嘉莎姨母塑像般威嚴的身軀這時無處不流露出蒙受了極大恥辱的神情。她的翡翠耳環因為怒火衝天而抖動著。埃斯米拉達哭了起來。「小姐,現在不要緊了,」警察說。「親愛的,」埃米莉夫人說,「出什麼事啦?」威廉姨父剛開口說:「我們的女兒迷了路……」可是他的話立刻被阿嘉莎姨母打斷了。「阿姨到哪裡去了?她幹什麼去了?埃斯米拉達,回你自己的房間去。」埃斯米拉達在淚眼模糊中突然看見了我,她喊道:「愛倫!」阿嘉莎姨母轉過身來,她那雙蛇怪般的眼睛直盯著我。「愛倫!」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威脅。我走上前去。「我們只去了集市,」我說。「威爾頓!」她叫道。威爾頓就在場,彬彬有禮而且很謹慎小心,不失男管家的尊嚴。「是,太太,」他說,「我這就把小姐們送到育嬰室去。」然後他又對警察就:「請跟我去吃些點心,也好讓我們表示對你的感謝。啊,太太,阿姨來了。」葛蘭芝阿姨來了。她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拉著埃斯米拉達。她用手使勁地拽住我們的手,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她一肚子火。我知道需要作一些解釋,但是此刻我倒為埃斯米拉達平安無事而感到如釋重負。還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那就是羅洛的藍眼睛裡流露出很感興趣的神情。他盯住我看了一會兒。葛蘭芝阿姨拉著我們上樓去的時候,我就在揣測他想些什麼。客人們都好奇地看著我們。有些人笑了。然後,我們走上二樓回到了我們的房間里。「我們只想到集市看看,」我解釋說。「你們一跑,我就可能會丟掉這份差事,」葛蘭芝阿姨狠狠地抱怨說。「我知道這件事是誰鬧起來的,愛倫小姐。你別想往埃斯米拉達小姐頭上推。她是讓別人帶出去的。」埃斯米拉達低聲說,「阿姨,的確是我想去的。」「你是被帶去的,」葛蘭芝阿姨說,「難道我還不了解愛倫小姐嗎?」「不錯,是我出的主意,」我說,「你不應該責備埃斯米拉達。」「小姐,我不知道太太會對你說些什麼,不過我可不願意象你那樣,整天挨罵。」我們沒吃飯就被打發上床睡覺了,我們也並不在乎這個。我躺在床上,心裡想著孤兒院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那天晚上羅晞很晚才回來,那時客人們正紛紛離去。她的眼睛閃亮。每次和馬車夫會面後,她總是這個樣子。她坐在床沿上,咯咯地笑著。「你可真是個淘氣鬼。你本來就不該把埃斯米拉達小姐帶出去。她是肯定會迷路的,就算不迷路也會出別的岔子。」「我哪裡會想到她有那麼蠢!」「這回你們是自己跑去的。你這回可要倒霉啦!」「我知道,」我說。「得了,打起精神來吧!比起海上的狂風巨浪,這算不了什麼。我的第一個未婚夫常常這樣說。他是個水手。」「孤兒院是什麼樣子?」羅晞的臉突然變得柔和了。「我的表姐艾麗絲就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她可算得上是個上等婦人。後來她當了家庭教師。她才不肯當普普通通的女佣人呢!她的朋友多得很。在這個世界上孤兒可真不少!」她彎下腰來吻了吻我。我明白她是想安慰我。剛才她和馬車夫在一起過得很愉快,因此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象她一樣幸福。我想哪怕我進了孤兒院,我也會過得很好。第二天早晨,阿嘉莎姨母把我叫到她的面前。看樣子她好象一夜都沒合眼。「干出這種事,」她說,「你知道我對你感到失望嗎?我知道你愛出這些毛病,你這是本性難移。我和洛林先生談過,我們拿你這孩子怎麼辦?大多數人家會把你打發走。畢竟我們還得為自己的女兒著想。何況,血濃於水,你是我們家的一員。愛倫,你真讓人生氣,讓我和洛林先生生氣。我必須警告你:你如果還想留在我們家裡,你就得改過自新。」我說我沒有想到埃斯米拉達會迷路,要是她沒有迷路的話,誰也不會知道我們到過集市。「你這樣騙人是不能令人容忍的,」她大聲說道,「埃斯米拉達迷了路,我反而高興。儘管這事把我的宴會擾了,至少我們現在明白了我們家養著一個壞孩子。」她給阿姨下了指示,叫我呆在自己的房間里。除非我能把《威尼斯商人》里那段關於「慈悲」的台詞背出來,不然就不讓我出來。這樣做也許是要讓我懂得應該感激那些曾經對我仁慈為懷的人,而且還要記住這種寬宏大量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在我能把這段台詞熟背之前,只准許我吃白麵包,喝白開水,而且還要把我單獨關在房間里反省我闖下的大禍。「我不知道卡林頓家的人會怎樣看你。如果他們不讓你再和菲利普一塊兒玩,我可不會感到意外。」她吩咐我回房間去。我並沒花多少時間就把那段話背了下來。後來阿嘉莎姨母發現我很愛詩,背詩對我並不是件難事;就叫我做針線,這可是另一碼事了。我愛讀詩,反覆背誦那些優美的詞句,可以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但我不愛做針線,它對我是一種折磨。不過當時她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可憐的埃斯米拉達比我多花一倍的時間還不能把她那段詩背下來。當她非得在家庭教師面前背誦的時候,我就偷偷地溜到她身邊去給她提詞。到聖誕節時,集市事件已經被淡忘了。這時菲利普從學校放假回來,而且得到允許陪我們到海德公園去玩。我把我們到集市去以及埃斯米拉達如何迷了路的經過都告訴了他。他對埃斯米拉達鄙視極了,竟然一把將她推下了蛇溪。埃斯米拉達尖聲喊叫起來,菲利普卻站在岸邊取笑她,而我則淌著水走過去把她拽到岸邊。這時葛蘭芝阿姨走過來,把我們都趕回樓里去換衣服,以免著涼感冒。「我會為這件事挨罵的,」我對菲利普說。「活該!」他喊道。要是埃斯米拉達凍病了他才不在乎呢!他還對我說:「你不會著涼的,你不象她那麼傻。」埃斯米拉達果然著了涼,葛蘭芝阿姨把這事告訴了一些僕人。我知道他們都認為是我把埃斯米拉達推到水裡去的。可憐的埃斯米拉達!我想我們對她太不當一回事了。這倒並不完全因為我和菲利普合夥反對她,而是因為她缺乏我們所具有的冒險精神。那時我們太小,不懂得尊重她不同於我們這個事實。我還記得她對喪生崖多麼害怕。只要提起喪生崖這個名字,膽小的人就不寒而慄,埃斯米拉達就是如此。這個地方離特蘭沙姆古堡不遠,要爬一段坡才能上去。崖頂的一邊是峭壁,的確很危險。那條狹窄的小路就貼著懸崖的邊緣,雨天時非常滑。沿著這條穿過樹林的小路,到處都可以看到警戒性的告示,例如「危險」、「道路不安全」等等。對菲利普和我這樣的人來說,這些告示恰恰引起了我們要向前闖的好奇心。這個地方不僅危險,而且很神秘。傳說這個地方還鬧過鬼,因為在這裡自殺的人為數不少。這裡附近一帶有一種說法,如果見到有人神色憂鬱,別人就問:「你怎樣啦!想從喪生崖跳下去嗎?」正因為如此,喪生崖倒成了我們特別喜歡去的地方。如果埃斯米拉達不願意和我們一塊兒去,我們就譏笑她。菲利普喜歡站在峭壁最邊緣的地方,以表示他的勇敢,當然我也不甘示弱,照他的樣子干。有一次有人見到我們到那兒去,並且把這事向給菲利普補習功課的私人教師報告了。此後我們就不準再到那兒去了,可是這樣一來卻適得其反,不讓我們去我們就更加想去,結果這個地方竟成了我們聚會的場所。「喪生崖那兒見!」菲利普常常很隨便地對我說,一面卻暗暗希望我會害怕,不敢一個人到那裡去。每當我面對這種挑戰時,我都去了,儘管我多少也感到害怕,因為這地方確實有一種神秘、恐怖的氣氛,尤其是當你獨自一人去的時候更是如此。時間過得很快,但在我們童年時期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使我聲名狼藉的事,這件事我認為確實給阿嘉莎姨母提供了把我甩開的口實。我那年才十四歲,菲利普十五歲,是應該懂點事的年齡了。這件事發生在鄉下。菲利普想在野外吃茶點。我們打算生個火,上面架個水壺,學印第安人或吉卜賽人的樣子(他也弄不清到底是學誰,反正到時再看著辦)。水壺由我負責去弄來。「你們家的廚房裡有好多水壺,」菲利普說,「你用瓶子裝上水,帶點茶葉和蛋糕。我們一起生堆火。」我讓埃斯米拉達從廚房裡拿了一些蛋糕,我弄了一把水壺。菲利普弄來了煤油,他說用煤油點火最省事。「我們最好扮作吉卜賽人,」他說,「我們現在已經把埃斯米拉達綁架來了。她是被我們從家裡拐騙來的。我們將把她捆起來,然後要一筆贖金。」埃斯米拉達痛哭流涕地說:「我為什麼不能當吉卜賽人呢?」「你不能當吉卜賽人,」菲利普斬釘截鐵地說。可憐的埃斯米拉達:她總是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這次冒險行動捅了婁子是由於我們沒有把煤油考慮在內。菲利普揀來一些樹枝,把煤油澆在上面。一開始,熊熊的火苗使我們感到興奮,繼而使我們感到驚恐。火焰很大,我們無法靠近,而埃斯米拉達離火卻很近,她的雙腳被捆在一起,嘴裡還塞著一團布,非常不好受。我們努力想把火苗撲滅,可是火勢卻在蔓延。我急忙把埃斯米拉達鬆了綁,但這時整個田野好象都燃燒起來了。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喊救命。所有僕人都跑出來救火。我們闖下了大禍。「你們還是在卡林頓家的地里乾的,」阿嘉莎姨母說,彷彿我們褻瀆了什麼神聖寺廟似的。幸虧有個卡林頓家的人參與了這件事,不過阿嘉莎姨母還是把主要的責任歸咎於我。我聽她對威廉姨父說:「很清楚,愛倫是不服管教的。誰知道她下一步會讓埃斯米拉達遭什麼罪呢?真使人擔心。」於是我又被叫去訓了一頓。「你現在已經十四歲了。很多沒錢的女孩子到了你這個年齡早已自己掙錢謀生了。我們沒有忘記我們之間有親戚關係。所以我們確實想待你好一些。但是,愛倫,現在是輪到你考慮一下你自己的前途問題了。洛林先生和我都不願意趕你走。儘管你對我們經常是以怨報德,我們還是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可是你這一次的惡作劇使我再次感到我們的努力算是白費了。你不懂規矩到了令人遺憾的地步,必須受到懲罰。對你要動用棍棒才行。我已經跟洛林先生說了,由他來執行。他會到你的房間里去履行這一痛苦的職責。除此之外,你還要開始練一個新的刺繡花樣,每周由我親自檢查。你要背的詩是:『不懼冬風凜冽,風威遠難遽及人世之寡情。』」她接下去說的話更令人沮喪。「我和洛林先生談了你的前途問題。我們一致認為你現在必須作好自己謀生的準備。你總不能指望永遠靠我們的恩賜過日子。我們一直讓你與埃斯米拉達為伴,可是天曉得,你對她並沒有什麼好的影響,我常想,要是沒有你這個伴,她反而會好一些。過幾年我們為她物色一個丈夫,她也就不要你來陪伴她了。洛林先生和我沒有忘記你是我們家的人,因此我們不應當簡單地把你轟出去了事。我們會在恰當的時候給你找個適當的職位,因為要我們家的人去干低賤的活是不可想像的。只有當家庭教師或當女伴的工作我們才能考慮。這件事並不象你想的那麼簡單,因為我們不想你到我們可能去拜會的人的家裡去工作,那會讓人非常尷尬。所以我們必須認真地為你挑選地點。同時,你也應該做好準備。要刻苦學習,特別是要下更大的功夫學針線活。我會同家庭教師談談這個問題。等到埃斯米拉達進入社交界並且結了婚,那時我們希望能給你找個好差事。我相信你現在心裡一定很後悔。等著接受對你的懲罰吧!你這是咎由自取。回你的房間去吧!洛林先生會到那裡去找你。」可憐的威廉姨父!我真替他難過。他有氣無力地拿著一根用來打我的笞杖走進我的房間。他討厭這項任務。我臉朝下俯卧在床上,他拿著笞杖在我的屁股上下左右輕輕地敲打著,把我惹得直想笑。他滿臉漲得通紅,很不自在。然後他忽然說:「好啦,我看這就夠教訓你的了。」拿威廉姨父開心使我暫時感到一點寬慰,但事後我不得不為自己的前途擔憂。那天夜裡我又一次夢見那個鋪著紅地毯的房間,醒來時那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又向我襲來。歲月飛逝。我十八歲的生日來了又過去了。我踏入社會自己謀生的時間越來越逼近。埃斯米拉達經常安慰我。她總是說:「愛倫,等我結了婚,你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把我的家當作你的家。」我不妒忌埃斯米拉達。要妒忌她是不可能的。她是那麼溫柔。不錯,她比以前長得漂亮些了,但我明顯地注意到,每當我和她一起出門的時候,人們盯著看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的黑頭髮、藍眼睛是很引人注目的。我的鼻子,菲利普稱它為「好奇的」鼻子,使人們覺得我好象總是在提問題。但是,至少埃斯米拉達的前途是安全的。在我們周圍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事:姑娘們進入社交界,她們的婚事由別人給作好安排,然後她們就成了撫育幼兒的家庭主婦。一切都經過極為周密的安排。但是那些象我這樣必須自己謀生的姑娘,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後來還發生過一兩件惹得阿嘉莎姨母發火的事,但這些都是小事,不象去逛集市和在卡林頓家的地里放火那麼嚇人。我們住在鄉下的時候,有趣的活動更多些。我們去訪問窮人,給他們送去一些阿嘉莎姨母稱之為「細點」的食品,其實通常就是那些她認為不配端到她的飯桌上去的東西。在動身返回倫敦的前夕,為慶祝豐收節我們還去幫忙布置教堂;我們還到運動會和教堂的義賣集市上去擺自己的售貨攤;我們扮演好善樂施太太的助手的角色。在城裡,我們在海德公園的騎馬道上騎馬。阿嘉莎姨母在家接待客人的時候,我們就幫著端茶、送點心。我們還為救濟窮人而縫製衣服。我們為托利黨人工作。我們在海德公園裡悠閑地散步,過著上流社會青年婦女的生活。然而,這時我們之間已開始有了某些微妙的差異。埃斯米拉達進入社交界的時刻即將到來,我和她開始被分隔開來;她的父母帶著她去劇院看戲,而我卻沒有份;埃斯米拉達時常陪同她母親出去拜會親友,而我卻被留在家裡。歷年來每逢有事就到家裡來一住就好幾個星期的裁縫師傅,現在又住了下來,給埃斯米拉達做漂亮的新衣服,但並沒有給我添制什麼衣服。我只有一套春、夏、秋、冬四季都能穿的衣服,每年只做一套新的。我感覺到那個模模糊糊的厄運正一步步地逼近,就象那個夢裡的情景一樣。埃斯米拉達不喜歡在出門的時候把我留下。但是現在除了在去海德公園散步或去訪問窮人外,我很少有機會同她們一起出門。卡林頓一家在我們的生活里佔有很突出的地位。他們是阿嘉莎姨母過往最密的朋友。埃米利夫人的名字每天都要被提到不下二十次,菲利普經常是阿嘉莎姨母家庭聚會的座上客。有一次,他還和埃斯米拉達一起陪同阿嘉莎姨母和威廉姨父上劇院去看戲,劇名叫《少奶奶的扇子》,二月份在聖詹姆士劇院首次公演。我聽說這齣戲是輕鬆的喜劇,台詞妙語連珠,頗多逗趣的警句。我猜想埃斯米拉達是理解不了的。我看著他們乘車離去,又看見他們回來。埃斯米拉達上樓來時,我截住了她,要她給我講講這個劇。她給我扼要地講述了劇情,並說菲利普從開幕一直笑到閉幕。後來他們一起吃晚飯,吃飯時他也是興緻勃勃的。她穿了一身深藍色的長裙,披著藍絲絨的斗篷,顯得相當漂亮。我渴望能有一件這樣的斗篷,但是我最最盼望的是能和菲利普一起到劇院去,同他一起歡笑。第二天我們和葛蘭芝阿姨一同到海德公園去散步。現在葛蘭芝阿姨還和我們在一起,也許埃斯米拉達結婚以後,她會跟著去給埃斯米拉達帶孩子的,因為阿嘉莎姨母認為這樣最好。她們的忠心耿耿是完全可以靠得住的。何況那些最富的人家也都是這樣做的。現在我們都長大了,葛蘭芝阿姨總象個看家犬似的跟在我們後面,寸步不離。要是有年輕人走近我們身旁,她就加快步子趕上來和我們並肩走,這件事未免使我覺得可笑。那天,我們在公園裡碰見了菲利普,他在我們旁邊和我們並肩走著。他這樣做是完全合法的,不需要葛蘭芝阿姨加以注意,他畢竟是卡林頓家的一員呀。菲利普用責怪的口吻對我說:「昨天晚上你為什麼不去看戲?」「沒有人邀請我,」我回答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停了下來看著我。「不,」他喊道,「這不可能。」「可是這是事實。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一個『窮親戚』嗎?」「別說了,愛倫,」埃斯米拉達哭著說,「你這樣說真讓我受不了。」「親愛的,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我說。「這是事實。」「等我父母回請你們看戲的時候,我會堅持要把你也請上,」菲利普向我保證說。「謝謝你的一番好意,菲利普,」我說,「但是,我不願意到別人不需要我的地方去。」「傻瓜,」他說,一面象我們小時候那樣推了我一把。我感到高興,因為至少菲利普並不把我看作窮親戚。很快就要舉行一次盛大的舞會了。二樓三個房間的摺疊門都要打開,變成一間相當大的舞廳,還要用花草把舞廳裝飾起來。實際上,這就是為埃斯米拉達進入社交界而舉行的舞會。她將有一件很別緻的晚禮服,是藍綢子的,還鑲著花邊。女裁縫迪麗·帕遜斯認為要花一個星期才能做好。她嘟噥著說:「那麼多的橫褶啦、縐邊啦,我說的沒錯兒。」我獲准參加這次舞會,為此我也將要做一件新的舞會服。我渴望能給我做一件深藍色薄綢的晚禮服,好烘托出我眼睛的顏色。我彷彿看見自己在舞廳里翩翩起舞,人人都稱我是舞會的皇后。埃斯米拉達是不會介意的,因為她就是這麼個脾氣好的人,而且她也沒有要當舞會皇后的願望,她討厭讓大家注意自己。阿嘉莎姨母把我叫到她那裡去。我本來應該猜得出她要和我談什麼事,畢竟我已經十八歲了,在我童年時代一直威脅著我、使我憂心忡忡的事並不是虛構的。「嗯,愛倫,你可以坐下來。」我忐忑不安地坐了下來。「你一定知道你現在已經到了進入社會的年齡了,我理所當然地要盡最大努力來找一個安置你的地方。現在我的努力已經收到了效果,我到底給你找到了一個工作。」我很害怕,心怦怦直跳。「歐曼蘭明太太……歐曼蘭明夫人……再過六個月她請的家庭教師就要走了,我向她談起過你,因此有可能她會把這個職位給你。她想見見你。」「歐曼蘭明太太……」我口吃起來。「是歐曼蘭明夫人。她是皮林斯沃斯勛爵的女公子,我一向和她很熟。我原來考慮你若是到一個我們可能去拜訪的人家裡去工作不合適,不過現在情況很特殊。萬一我們到她家去,你應當十分謹慎,最好迴避開。歐曼蘭明太太會理解這種情況的微妙之處的,因為她和我交情很深。我已經懇請她下星期來和我共進午茶,她在這裡的時候將會看看你。愛倫,我相信你會曉得自己該怎樣做,因為你如果不能使她滿意,那就很難找到安置你的地方了。你要明白,工作職位並不是長在樹上伸手就可以夠著的。」我簡直呆住了-我這樣慌是沒有道理的。我私下裡從來沒有想到會落到這個地步,我的荒唐的樂觀使我不相信會出現這個可能性。但是,現在日益臨近的厄運終於要來了,再過六個月就來到了。顯然,阿嘉莎姨母原來預期我會感激涕零的,不料我只聳了聳肩膀,嘆了口氣。「我不願讓你什麼衣服也沒有準備好就走,所以我考慮了你的舞會禮服問題。我已給你選好了衣料,黑色的,非常耐穿,我讓迪麗帕遜斯給你做那種永遠不會過時的式樣。可能在某些場合你很需要這麼一件禮服。」我知道這是件什麼樣子的衣裳,是那種只適合中年婦女穿的,這種衣服可以從青年穿到壯年。我心裡感到很不自在。我見到歐曼蘭明夫人時,我最擔心的事被證實了。她象阿嘉莎姨母一樣,是個塊頭很大的女人,帽子上插著彎曲的羽毛,戴著又緊又長的灰色小山羊皮手套,一根根粗的金項鏈垂掛在她高聳的胸前,上衣上別著一枚閃亮的胸針。看得出來,她的性格和阿嘉莎姨母的性格是不相上下的,我的心立刻涼了半截。「這是愛倫凱拉威,」阿嘉莎姨母說。歐曼蘭明夫人往上推了推她的長柄眼鏡,仔細地把我上下打量,令我想她並不怎麼滿意她所看到的我。「她很年輕,」她評論說,「不過,這也許並沒有什麼壞處。」「蕾蒂,年輕人更容易培養起我們的作風,」阿嘉莎姨母說。而我卻在想「蕾蒂」這個秀麗的名字和這位雄赳赳的女人是多麼不相稱。「你的話不錯,阿嘉莎。不過她對小孩子有辦法嗎?」「我得承認她對小孩子沒有什麼經驗,但是她是同埃斯米拉達一塊兒長大的,而且受到過同樣的教育。」歐曼蘭明夫人象個通曉萬物的大聖人似的點了點頭。我注意到她的兩隻眼睛距離太近,還有,當她在審視我的時候,她的兩片薄薄的嘴唇是冷漠無情的。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討厭她了。想到我將以某種卑賤的身份在她家裡工作,我就感到非常沮喪。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家裡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叫海絲特,十四歲;克拉麗貝,十一歲;詹姆斯,八歲;亨利,四歲。詹姆斯不久就要離開家去上學,過一些時候亨利也要象他一樣讀書去。兩個女孩子將留在家裡,如果我聘請你,那麼你的工作就是教她們姐妹。」「我相信,」阿嘉莎姨母說,「你將會發現愛倫在學識上是不會有什麼欠缺的,我們的家庭教師告訴我,她比一般孩子要聰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阿嘉莎姨母的誇獎!但是,這當然只能表明她多麼急於把我弄走。當時談定,再過五個月,也就是現任家庭教師去職前一個月,我就到歐曼蘭明太太家裡去,由即將去職的那位家庭教師指導我熟悉我的工作。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說不出來的沮喪。當我們在海德公園散步時,菲利普也來了,這已經是我們的習慣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在前面走,葛蘭芝阿姨在後面跟著。「你今天上午看起來愁容滿面,」菲利普說。這一次我可真的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反倒是埃斯米拉達搶先開了口。「還不是為了倒霉的當家庭教師的事嘛。」「什麼?」菲利普大聲喊道。「唉,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媽媽給愛倫找了個職位,是在歐曼蘭明夫人家當家庭教師。」「找職位!」菲利普猛然停住腳,雙目圓睜地瞪著我。「你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我得走,現在是該我自己掙錢謀生的時候了,看來我靠別人的施捨過日子已經太久了。即使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也不能指望永遠這樣過日子。」「你……當個家庭教師!」菲利普縱聲大笑起來。「你樂嗎,我可不覺得,」我忿忿地說。「你去教書!別把我笑死了!」「好極了,你就去死吧!對我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愛倫總覺得會有別的什麼法子,」埃斯米拉達說,「我也這麼想。」「也許會有的,」我回答說,「與其去當家庭教師,我不如自己去找個職位。而且我可以告訴你,我決不會到歐曼蘭明太太家裡去的。」「也許你找到的人比她更糟,」埃斯米拉達說,「你記得上了年紀的何蓉小姐和她的那位女伴嗎?」「記得。我就不信她還能比歐曼蘭明夫人更壞。」「不要緊,」菲利普說著挽起我的手臂「我會來看望你的。」「你真是好心人,菲利普,」埃斯米拉達輕輕地說。「你會把我完全忘掉的,」我生氣地說。他沒有回答,但是卻繼續挽著我的手臂。時光的飛逝使我感到驚恐。我有幾回和迪麗帕遜斯在一起,讓她給我試舞會禮服。這件裙服是黑色厚絲絨的。我和迪麗為了領口怎樣開爭過好幾回,我要領口開得低一些,但這卻不符合阿嘉莎姨母為我選定的式樣。我讓迪麗把腰身縮進去,並且重新裁了領口以後,這件裙服才稍微象樣子些了,但對我來說仍然過於老氣。阿嘉莎姨母說得很對,這件裙服二十年之內都能穿,而且還能穿出去見客,因為它具有一個重要的特性-永遠不會過時。我曾經尖刻地說過,這種裙服從來沒有時髦過,而且我猜想以後它也永遠不會時髦的。葛蘭芝阿姨很傷心,她就要和自己帶大的孩子分手了。她說這是所有和她一樣當保姆的人的命運。「他們交到你手裡時是嬰兒,樣樣事情都是你給他們干,慢慢他們就長大成人了。」「阿姨,」我說,「你總不會希望他們一輩子都是孩子,好讓你繼續帶他們吧?」「這是使人傷心的事情,」她反駁說。「可是時間總是要過去的。等到埃斯米拉達小姐生孩子的時候,我就跟著她去。要是我沒有弄錯的話,這一天不會太久啦!可憐的埃斯米拉達小姐,她需要有人去照顧她。」我是通過羅晞才聽到那些流言蜚語的,而她又是從她的馬車夫情人那裡聽來的。「哎呀,不光在這邊,在那邊也談過好幾次了。我敢說,他們在計劃儘早舉辦婚事,他們說年輕人性急。我對我的威廉樂開了,『什麼性子急,』我說,『我們的埃斯米拉達小姐還鬧不明白她有什麼可急的呢。』」「你是說他們現在就在籌劃埃斯米拉達的婚事嗎?」「嫁給菲利普,」羅晞低聲說,「當然嘍,他們本來想讓另外那一個娶她的。」「你是說菲利普的哥哥嗎?」「就是他,就是那個羅洛。」「那他們為什麼不想法子找他呢?」羅晞抿了抿嘴唇,表示她了解一些情況,並想告訴我,可是又不知道她該不該說。我估計需要做點說服工作,要是我下功夫,而且堅持一段時間,我最終還是能弄個水落石出的。這件事我後來的確了解到了。「大概在一年以前……鬧了好一陣子啦……當然是在家裡鬧嘍。對外面可是保密的,呀,真是滴水不漏。」「什麼事,羅晞,怎麼回事?」「是這麼回事:羅洛先生結婚了……他們說是私奔,閑話可多了,都是關起門來議論的,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在公園巷那邊的房子里,房門都是厚橡木板做的。」我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可是你到底還是打聽到了……」「嗯,是一點一點透露出來的。他們一塊兒逃走了……就是私奔什麼的……他家裡開始不很滿意,後來羅洛先生向他們作了解釋,把他們說服了,他們就又和好了。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怪就怪在這兒,據說羅洛先生和妻子在國外……這事有點怪,因為她從來沒有在這棟房子里露過面。後來我們弄明白了這是為什麼……」「為了什麼呀,羅晞?」「看起來,這門婚事有點問題,羅洛先生幹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在別的什麼地方住著,可是就從來不到卡林頓家的宅子里來。」「那麼他和她現在還是夫妻嗎?」「當然還是夫妻,也就是為了這麼個緣故,他們才不得不給埃斯米拉達小姐挑選了菲利普先生。」關於羅洛的事我想了很久。我過去一向認為他有點不尋常,他的遭遇也不可能是平凡的。看起來我的想法是對的。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卡林頓家請阿嘉莎姨母家的人看戲。讓我感到高興的是我也去了,菲利普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但是阿嘉莎姨母卻氣壞了,「我簡直弄不明白為什麼埃米莉夫人要把愛倫也邀請在內,」我還聽見她這麼說,「考慮到她不久以後就要在我們自己這個社交圈子裡工作,這樣做實在很不合適,這很可能使某些人感到難堪。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對埃米莉夫人談談這個問題。」我這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討厭她,因為她使我對自己的前途感到擔憂。我儘可能不去想自己的前途問題,以往我慣於把不偷快的事放在一邊,甚至欺騙自己,使自己相信這種事永遠也不會發生。可是現在卻不那麼容易做到這一點了。那天晚上,我們到黑馬凱特劇院去看本季度上演的第二部奧斯卡·王爾德的劇作-《一個地位卑賤的女人》。特里先生的表演使我感到十分興奮,在幕間休息時,我與菲利普以及卡林頓先生熱烈地討論著劇情,因為我就坐在他們兩個人中間。我注意到阿嘉莎姨母用極不以為然的目光瞧著我,但是我根本不在乎,我盡情地說笑。神秘的羅洛沒有來,而坐在菲利普另一側的埃斯米拉達很少說話。第二天,阿嘉莎姨母訓斥了我。「愛倫,你話說得太多了,」她對我說,「這個習慣你必須改正,我想卡林頓先生有點惱火。」「看來他一點也不惱火,」我忍不住反駁說,「他非常和藹,而且對我的談話很感興趣。」「我親愛的愛倫,」阿嘉莎姨母說,她的口氣暗示出我並不可親可愛,「他是位紳士,因此是不會輕易流露出自己的不滿的。鑒於你所處的地位,我真的認為埃米莉夫人邀請你是不明智的。現在我再一次提醒你記住,今後你必須更謙卑一些。」不論她怎麼說,都不能讓我忘記那個歡樂的晚上,而且我確信卡林頓先生看見菲利普同我爭論,聽到我發表議論時,一定很感興趣。至於埃米莉夫人,我發現她表情呆板,也許她並不很了解我這是在及時行樂,就是說在我即將進人當家庭教師那暗淡無趣的生活之前,享受最後一次快樂。舞會很快就要舉行了。二樓三個稱作客廳的大房間已經打通,聯成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大舞廳。所有的房間都帶有陽台,一側可以看到海德公園,另一側可以看到花園和漂亮的建築物。陽台上放著栽在精緻的花盆裡的長青樹,房間里擺了很多鮮花,碧樹鮮花,交相輝映,絢麗多彩。冷餐晚宴安排在餐廳里舉行。餐廳里已經放了不少小桌子,還聘有六位樂師屆時為舞會伴奏,他們將在晚宴的進行中演奏輕柔的樂曲。一切開銷都在所不惜,因為這畢竟是為埃斯米拉達進入社交界而舉行的舞會,阿嘉莎姨母希望讓所有的人都知道,特別是要讓卡林頓家知道(好象他們還不知道似的),埃斯米拉達的父母生活很富裕,嫁妝之優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雖然我不怎麼滿意我的晚禮服,我也同樣被捲入了這一興奮激動的浪潮之中。黑顏色對我是不合適的,而且這件裙服的式樣又很呆板,只能勉強算作舞會穿的一類禮服。當我看見埃斯米拉達那件綴滿皺褶和花邊的藍色漂亮裙服時,我嫉妒得要命。因為我早就盼望有這樣一件衣裳。不過,這種衣服並不經穿,不會象我那件絲絨衣裙那樣能穿好多年。舞會的前一天夜裡,我又一次夢見了那個鋪著紅地毯的房間。我站在壁爐附近,象往常一樣,我聽見耳語般低低的談話聲。這一次,談話的聲音似乎更近了,然後那種不祥之感突然又向我襲來。我瞪著眼睛看著那扇門--這一點是新的--門被緩緩地推開。這時我感到極度的驚恐。我無法把目光從門口移開。門極其緩慢地移動著,我知道我所害怕的東西就在門背後。當我從夢中驚醒時,我渾身發抖,出了一身冷汗。這次的夢境比以往的更清晰,那種突然襲來的不祥之感也更為逼近了。我從床上坐了起來。讓這樣一個夢,什麼也沒有夢見……只見到一個房間的夢,嚇成這個樣子真是太不值得了。忽然我又看見衣櫃的門打開了,我還彷彿瞥見一個人影在那裡晃動了一下。一種莫名的恐懼之感又向我襲來。我定神一看,原來是我的黑色舞會裙服掛在那裡,我一定是忘記了把衣櫃的門關緊。我重新躺下來,並且暗自責備自己,這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但是,為什麼年復一年我總是連續做著這個可怕的夢呢?我極力要甩開那種災難臨頭的感覺。可是我怎麼能做得到呢?從歐曼蘭明太太來和我談話算起,已經又過了六個星期了。時間一天天地逼近了。明晚將舉行舞會。誠然,我只有那件我不喜歡的黑色裙服,但是有它也就夠了。我愛跳舞,我跳得比埃斯米拉達好得多,埃斯米拉達的節奏感很差。好吧,我先將歐曼蘭明夫人拋到腦後去吧。那天早上有人送來了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萬萬沒想到它竟是送給我的。羅晞把盒子直接送上樓來,她是從僕人們進出的門口接到這個盒子的。「愛倫小姐,快看這個,」她說,「是給你的,是愛慕你的人送來的,准沒錯!」放在盤子當中的是一枝極其美麗而精緻的蘭花,呈略帶粉紅的紫紅色。這朵花正是我所需要的裝飾品,有了它,我那件黑色裙服就會增色不少。我想:準是埃斯米拉達送給我的!於是我便急忙跑去向她道謝。看來她很茫然,「愛倫,但願我想到這個主意就好了,它正好配你的黑禮服。我原以為誰想要花都能隨意拿到的。」「可是不包括窮親戚在內。」我回答說。我並不生埃斯米拉達的氣,她總是那樣善良,還為我有這朵蘭花而高興。我冥思苦索究竟是誰送我這朵花,這樣猜猜想想倒給我帶來很大的樂趣。我想一定是威廉洛林姨父,因為他對我即將離開這個家,去為歐曼蘭明太太工作而感到有些不安。羅晞告訴我曾聽見他對女主人說過沒有必要讓我走。「他反倒提出,當埃斯米拉達結婚以後,可能會願意把你帶過去作個伴或是當個秘書。因為菲利普一旦投入工作,就會變得很繁忙,他的妻子必須做很多款待賓客的事情。我看他並不願意讓你走,但是她卻是堅決要你離開的。」所以,看來蘭花很可能是好心腸的威廉姨父送給我的。這朵蘭花很美,毫無疑問,它使我的禮服完全改觀。我不再感到穿著過時了。埃斯米拉達給我一個鑲著一顆小鑽石的別針把蘭花別住。我著意地打扮了一番,把頭髮向上梳得很高。我覺得自己的姿容很秀媚動人。埃斯米拉達穿上她那件華美的長裙看上去也很漂亮,但是她的情緒有些緊張,總是想到舞會是為她舉行的,而且還擔心在舞會上會有人向她求婚。「但願我們不長大成人就好了,愛倫,」她說。很清楚,要為她舉辦隆重婚事的前景使她害怕。「大家都認為我要嫁給菲利普,可是我一向覺得他不怎麼喜歡我。不管怎麼說,那回他當真把我推到蛇溪里去了。」「那還是我們當小孩子時的事。男人常常愛上他們小時候沒怎樣注意的女孩子。」「但是他卻注意到了我……甚至還把我推到水裡去了。」「嗯,要是你不願意嫁給他,你隨時可以拒絕。」「可是,你知道,媽媽很樂意這門婚事,而且……」我點了點頭。確實,姨母總是按她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我安慰埃斯米拉達,說她父親會支持她。所以,如果她不願嫁給某人,就沒有理由非要嫁過去不可。幾天前我從阿嘉莎姨母那裡得到了一番指示。「愛倫,你得幫忙幹事。在宴會廳里,你必須保證所有客人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顧。特別是埃米莉夫人,對她的照顧要特別周到殷勤些。到時我會物色一兩位紳士,把你介紹給他們,也許他們會請你跳舞的。」我可以想像那天晚上的情景:窮親戚愛倫穿著一身陰暗的黑衣裳,以便同真正的來賓相區別。「愛倫,告訴威爾頓這裡還要送些沙丁魚來。」或者,「愛倫,可憐的某某老先生正一個人坐在那裡。過來,讓我把你介紹給他。他可能會請你跳舞。」隨後,愛倫就在那兒和某位害關節炎的老先生一起跌跌撞撞地轉起圈子來,而她本來是應該和象她一樣充滿青春活力的年青人翩翩起舞的。可是,舞會上發生的事和我的想像卻迥然不同!完全不是我所害怕發生的那種情況。從舞會一開始,菲利普就一直留在我身旁。「那麼你收到我送的蘭花啦,」他說。「你送的!」「我希望再沒有別的人送花給你。」我笑了,因為他和我一向是特別要好的朋友。我們在一塊兒跳舞。我不知道阿嘉莎姨母是否看見而且希望我們一塊兒跳舞。我們的舞步多麼合拍!我知道我們的舞步會很合拍,因為我們在鄉下時經常一同跳舞,我們一面走一面跳自己編出來的快步舞。「今天晚上我是作為窮親戚來參加舞會的,你知道嗎?」我問道。「這話從何說起?」「這就是說,我得注意看看是否有被冷落的客人。」「那不成問題。你注意看著我就行了,因為你要是不盯著我看,我就會覺得自己被大大地冷落了。」「你……一位卡林頓家的大人物,」我譏諷地說。「只不過是家裡的老二。」「大羅洛今晚來了嗎?」「大羅洛在很遙遠的地方。他很少到這裡來。」「那你豈不成為本季社交活動中引人注目的人物啦。」「聽我說,」他說。「讓我們一起談談。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我們能找個什麼僻靜的地方躲起來嗎?」「這層樓上有一兩間小房間,是專供個別交談時用的。」「我們到那裡去吧!」「你該不該這樣做?或者,更重要的是我該不該這樣做?要是阿嘉莎姨母找到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想跟我一塊兒慢吞吞地兜幾個圈子的話,她那雙老鷹般的眼睛就要到處搜尋我了。」「那你就更有理由躲開她。」「我們不是在做遊戲吧?別忘記,我們已不是十四歲的小孩子了。」「為了這個真該謝天謝地。這可是件嚴肅認真的事。」「出了什麼事嗎?」「可能是件大好事,但是我必須和你談一談,愛倫。」我們坐在一間小房間里。房間里放著幾盒花草,一張長靠背沙發和幾把椅子。我坐在沙發上,菲利普坐在我身旁。「愛倫,」他說,「我聽見不少議論。你們家的僕人常和我們家的僕人說長道短,我們家的僕人也常和你們家的僕人講東講西的。這些人對我們的事情知道得不比我們自己少,也許還要多一些。這些風言風語表明你真的就要離開家去給歐曼·蘭明家那群討厭的孩子當家庭教師了。」「我早就告訴過你,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原先並不完全相信。你……當家庭教師!」「對我這樣一個多少算是上層社會出身,受過教育但身無分文的青年女子來說,這是唯一的職業。」「但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之後……」「過去,阿嘉莎姨母對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盡了她的責任。現在這個孩子已經成年,應該自食其力了,所以就被慢慢地、但卻是堅決地推到冷酷無情的世界上去了。」「我們要制止這件事。我們不能讓你去給那個女人當家庭教師。她心狠手毒。」我猛地轉過頭來看他,對前途的恐懼突然攫住了我的心。他緊緊抓住我的雙肩,笑著把我摟在他懷裡。「愛倫,你這個傻瓜,你以為我會讓你走嗎?」「你有什麼權力不讓我走?」「我有最大的權力。你當然不能去給那個女人的孩子當家庭教師!我聽說過她家的孩子都是頂討人厭的傢伙。我早就打定主意要和你結婚,愛倫。你和我結婚,問題不就解決了嗎?我一向認為我們倆應該結婚。」「你……和我結婚!可是,你不是要和埃斯米拉達結婚嗎?這全都已經安排好了,舉行這次舞會就是為了這個呀!」「真是胡扯!」「這回你弄錯了。這次舞會是為埃斯米拉達舉行的。我很有把握,他們希望能在這次舞會上,或這次舞會以後,宣布你和她訂婚。」「常言道,人們心頭的希望是永遠不會滿足的。我猜想你剛才所說的『他們』是指洛林夫婦。你馬上就會知道他們完全搞錯了。訂婚嗎?不錯,但是,我是和愛倫,而不是和埃斯米拉達訂婚。」「你的意思是說你今晚要宣布同我訂婚嗎?」「當然啦!我一向頗具戲劇感。你很了解這一點。」「你的父母會說什麼呢?」「他們會高興的。」「他們會高興你娶我!你在開玩笑吧?」「我不是開玩笑。」他的樣子很認真,「我的父親喜歡你。他說過你很風趣,他喜歡別人逗他樂。」「埃米莉夫人呢?」「她也會喜歡你的。她希望我幸福勝過一切。」「也許真是這樣。但是,他們不可能想要我做你的妻子。」「這你可想錯了。我已經向他們暗示過,他們很贊同。而且還認為我們應該儘早結婚。」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感到困惑不解,菲利普一向愛開玩笑。當然,菲利普和我一向是最要好的朋友,甚至把埃斯米拉達排除在我們的圈子之外。每次他在阿嘉莎姨母安排的社交集會上沒看到我露面時,他總是表現出失望和不快。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但我並不愛他。即使我在想像他和埃斯米拉達結婚的情景時,並不感到很傷心。由於阿嘉莎姨母竭力讓我認識到自己地位的低賤,以及卡林頓家族的榮耀顯赫,我從來沒有設想過自己會嫁到他們家裡去。現在使我感到興奮的倒並不是菲利普本人(當然,我也很喜歡菲利普),而是因為和他結婚,就意味著我不必到那個討厭的歐曼蘭明太太家裡去給她的寶貝孩子當家庭教師了。我相信那些孩子也同她一樣令人厭惡。也許我之所以興奮激動,主要是因為作為菲利普的意中人,我能夠盡情地享受一種勝利者的喜悅。如果我們宣布訂婚,只要看一眼阿嘉莎姨母的臉色,就足以抵銷我多年來所蒙受的屈辱。若是我想到這一點不感到開心,那就不合人之常情了。至於埃斯米拉達,我是愛她的,她倒絲毫不會不高興的。她從來不想和卡林頓家的人結婚,而且自從那次菲利普把她推下蛇溪之後,她就一直堅持認為菲利普瞧不起她。「嗯,」菲利普說,「你好象說不出話來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個模樣呢!」「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愛倫,我倆將來的生活一定會充滿歡樂。」我看著他,我相信我們未來的生活是會過得很愉快的。「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做我的丈夫,」我說。「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我覺得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你可從來沒說過。」「我現在不是正在說嗎?」他握住我的雙手,並且吻了我。「喂,」他說,「怎麼樣啊?」「給我一些時間。」我說。「我一下還沒轉過彎來呢。」「你不是怕羞吧!你可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哪!」「你設身處地從我的地位來考慮一下。我參加今晚的舞會是等待著宣布埃斯米拉達訂婚的喜訊。」「和我訂婚嗎?」「當然是和你。阿嘉莎姨母決心要找一個姓卡林頓的女婿,她決心要做的事她總是會成功的。」「她這次不得不委曲一下,要個姓卡林頓的外侄女婿。」「而且還是隔房的外侄女婿……遠了好幾倍。」「噢,誰會去管她怎樣?」「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他用手臂摟著我說:「愛倫,生活將會是幸福的。以後再也不要提什麼窮親戚了吧。我一聽說那個讓你去當家庭教師的打算,就意識到我必須採取行動。我家裡想要我結婚。他們籌劃這件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想他們想要的就是孫子孫女,而看起來羅洛是不會有兒子的,甚至連女兒也不會有。」「為什麼不會有兒女?」「噢……情況比較複雜。他的妻子有一點……古怪。以後我會告訴你的。不過,這正好說明我們家為什麼急於要我結婚。」「你將是個很年輕的丈夫。」「那你將是個還要年輕的妻子。」現在我不感到那麼突然了,我開始習慣一些了,開始把我的老朋友菲利普看作自己的丈夫,這樣想我開始感到快樂。菲利普告訴我他一向愛我,雖然我們從小兩小無猜,他不認為那就是愛情。小時候,他只是喜歡和我在一起。當他到鄉下來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是否在鄉下。「愛倫,我們在鄉下一起度過的時光真是快活啊!」他說。他接著談到我們未來的生活。我們將經常旅行,這是他做生意的職業決定的。生意主要靠羅洛去做,但他將協助著干。他告訴我說做生意自有樂趣。我們還將到印度和香港去住一個時期。他正在熟悉他父親經營的生意,將來我也能幫他的忙,因為當我們返回倫敦時,要招待很多客人。他向我展示了未來生活的美好前景。我們在倫敦將有自己的住宅,離他父母的家不遠。他將把我帶到最高級的裁縫師傅那裡去。「你穿上合適的衣裳就會漂亮非凡,」他對我說,「你知道嗎?你是個美人,只不過還沒機會充分顯露出來罷了。」「阿嘉莎姨母堅持不讓我露鋒芒,」我說,「可是,我偏偏是一個要露頭角的人。」「應該如此。我的上帝,愛倫,我們的一切都將會是十分美妙的。」「對,」我說,「我確信如此。」這時他又把我摟在懷裡,我們一起笑了起來。「誰會想得到?」我低聲說,「你過去總是那樣欺負我。」「那是出於暗藏著的愛情,」他對我說。「是真的嗎?」「當然是的,好幾年以前我就決定要和你結婚。」「這個秘密決定……大概對你自己也是個秘密吧,」我說,「你過去對我真是挑剔到了極點。」「那是我對你有感情的徵象。」「那麼你對我的讚揚又將怎麼解釋呢。」「你等著瞧吧!」我很快活。我們在一起有時喜歡象過去那樣互相打趣逗樂,有時則海闊天空,憧憬著無限光明的前景。「你知道我是沒嫁妝帶的。」「沒有嫁妝我照樣要娶你。」「你要知道如果你同埃斯米拉達結婚,你就會得到一份豐厚的嫁妝。」「這個吸引不了我。我要的是愛倫,別的什麼人我都不娶。」我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盡情地吻著他。恰恰是這個時候,阿嘉莎姨母進來了。「愛倫!」她的聲音由於半信半疑和氣憤交織在一起而變得尖厲刺耳。我急忙從菲利普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忐忑不安地站了起來。「你在這兒搞的什麼名堂?真丟人。我回頭再跟你算賬。現在客人們都沒人照應了。」「並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沒有人招呼。」菲利普嬉皮笑臉地說。他一向喜歡讓阿嘉莎姨母為難,而且總能成功。即使她想對他發脾氣,可是她又怎麼敢得罪卡林頓家的人呢?我說:「我去看看能做點什麼事。」我想走開,因為我還不完全相信菲利普的話。他想要拉住我的手,但是我走快了一步,他沒有拉著。我不知道他對阿嘉莎姨母說了些什麼。後來他告訴我她扯起天氣來了。她當然認為談天氣是高雅不俗的表現,而且也是轉換話題的巧妙的交際手腕。我的頭腦處在一種暈眩的混亂之中。我在鏡子里瞥見了自己的模樣-雙頰徘紅,眼睛閃亮。我想我的黑色裙服現在也許不能說是不合適的。後來卡林頓先生請我跳舞,我就和他跳起來。我發現他彬彬有禮、和藹可親。我們談起一同看過的話劇,後來又同他在舞池邊上坐了下來。不一會,菲利普走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她同意了,爸爸。」他告訴卡林頓先生說。卡林頓先生微笑著點了點頭。他抓住我的手按了一下,說:「我很高興。我看你是個傑出的青年女子。」「我們將在晚宴上宣布訂婚,」菲利普說,「爸爸,您來宣布,最好別讓媽媽說,誰是新娘她也搞不清,還沒有等我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就會把一個我一點也不喜歡的人匹配給我。」菲利普和我跳起舞來,輕盈的華爾茲舞曲使我們的舞步配合得很好。我們不是曾經一塊在舞蹈班學習過嗎?「你的那位阿嘉莎姨母氣得瞪著兩眼,活象那個名叫戈根的妖婆,」他告訴我。「見她的鬼去吧,」我回答說,「這個丑妖婆現在再沒有魔力能把我變成一塊石頭,甚至把我變成個家庭教師也辦不到了。」「愛倫,我猜想你對未來的生活還算比較滿意吧。」「我完全理解灰姑娘去赴化妝舞會時的心情。」「那麼我得扮演那位可愛的王子啦!」「他把灰姑娘從煤灰渣里救了出來。你把我從阿嘉莎姨母和歐曼蘭明夫人手裡救了出來。她們比煤灰渣還要可怕得多。」「愛倫,你別忘記今天。今後的五十年里我都要提醒你。」「那麼五十年後又怎麼樣呢?」「到那個時候,我早已使你心中充滿感激之情,你也永遠用不著別人提醒了。」「想到我們……會變老,這多麼古怪呀!」「這是誰也逃脫不了的命運,即使是我的神聖的愛倫也是如此。」「啊,菲利普,我真幸福。生活將……充滿情趣,是不是?」「設想一下我們倆在一起的情景吧!沒有葛蘭芝阿姨在旁邊轉,看我們是否循規蹈矩,也沒有埃斯米拉達這個小傻瓜跟在我們的後面做尾巴。」「你不要對埃斯米拉達太刻薄了。其實你是喜歡她的,而我也很愛她。你別忘了今晚她失去了一位新郎。」「對這件婚事他們不可能那麼認真。」「為什麼?他們想要她結婚。你的父母很顯然也想要讓你結婚。這兩家都是生財有道的人當家!還有比這兩家結親更好的事嗎?可是你卻選中了我這個窮親戚,把這一切都給破壞了。」「你才是罪魁禍首呢!有你在埃斯米拉達身旁,誰還會看她一眼呢?」華爾茲舞結束後,菲利普送我回到座位上,和我談起未來的生活,而我卻完全沉浸在現實的輝煌勝利之中,很少想到未來。當我們去進晚餐時,卡林頓先生向在場的人宣布了我們訂婚的消息。他說他非常高興地告訴大家,今晚是他們家一個特別重要的日子,因為他的兒子告訴他說他已向一位年輕的女子求婚,該女子已經答應做他的妻子。卡林頓先生要求大家為愛倫凱拉威小姐和他的兒子菲利普的健康以及今後的幸福乾杯。餐廳里一片寂靜。大餐桌被管家威爾頓和他的助手們裝飾得十分精緻,擺滿了冷沙丁魚、各種冷肉、沙拉和甜食。身穿黑禮服,戴著白帽子,系著白圍裙的侍從,好象衛兵似的按一定的間隔距離站開,恭候著服侍賓主用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投到我的身上。我知道有些思想刻板的貴夫人心裡在納悶:可是原來預定的是埃斯米拉達呀,要不是埃斯米拉達,她們自己的女兒也遠比阿嘉莎洛林家的窮親戚更具備條件嘛!我站在那裡,穿著那套樸素的黑色長裙。正象我因為被菲利普選為意中人而變得迷人一樣,我的黑色長裙也因為插上了菲利普送的蘭花而變得美麗了。我知道我的眼睛閃亮,雙頰微帶紅暈。我感到菲利普為我而驕傲,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是的,我很少象現在這樣快活過。這是個奇蹟,歐曼蘭明太太和她那個可怕的家就象到了白天就會消逝的惡夢一樣從我眼前隱退了。再不會有屈辱了!這真是天大的諷刺,被人鄙視的我將成為卡林頓家的一員了。菲利普就在我身旁,猶如王子正在把水晶鞋給我穿在腳上,並且當場宣布我就是他選中的心上人。埃米莉夫人踏著輕盈的步子走到我面前,吻了我的耳朵。我猜想她原來打算吻我的面頰,可是她總是出差錯。隨後,卡林頓先生拿起我的手吻了一下,他臉上的微笑溫和而又親切。埃斯米拉達走上前來,張開雙臂擁抱我。親愛的埃斯米拉達!雖然她原來並不想嫁給菲利普,但是菲利普冷落她本來也可能會使她氣惱,可是她才不生氣呢!她看到我感到幸福,也就滿足了。菲利普拉我同他父母坐在一起。後來,阿嘉莎姨母和威廉洛林姨父終於和埃斯米拉達一塊兒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了。這是一種禮節-兩家人一起慶祝這個大喜日子。阿嘉莎姨母鼓足勇氣竭力把一肚子怒火壓在心裡頭。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剋制是很成功的。但是,有一次我的目光和她的相遇時,我看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敵意。卡林頓先生說,他認為沒有必要推遲婚期。只要兩人情投意合,就沒有理由再猶豫不決,應該立刻結婚才對。那天晚上我向菲利普告別時,他說他次日再來看我。我們有很多事要計劃,他同意他父親的意見,我們應當儘快舉行婚禮。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我那件經久耐穿的舞會禮服。我暗下決心要永遠保存好這件有紀念意義的衣服,甚至在我有了華麗的卡林頓家舞會禮服之後,我也一定要把它保存好。這一家人上上下下一貫是極敬畏「卡林頓」這個姓氏的,想到這一點,我不禁笑了起來。現在,我就要姓「卡林頓」了。我正在梳頭的時候,門開了,阿嘉莎姨母走了進來。她張大嘴巴直喘氣,顯然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的樣子有她獨特的優美之處-寬闊的胸脯一起一伏,胸前的珠寶閃爍發光。她應該一手端上一碗毒藥,一手持一把短劍,讓我從二者之中作出選擇。現在她的眼睛就是利劍,她說的話猶如毒汁。「好哇,」她說,「你把我們大家都當猴耍了。」我穿著襯裙,頭髮披在肩上。「我?」我大聲說。我禁不住帶了點捉弄人的口吻說:「怎麼啦!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呢!這樣一來,你就可以撒手不管我了!」「你不要在我面前裝傻。我得承認你幹得很漂亮。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而可憐的埃斯米拉達卻一直以為要宣布的將是她的婚事呢。」「我看她並不感到失望。」「忘恩負義!自從你踏進我家門口的那一刻起,你就惹事生非。你心眼太壞,我為卡林頓全家感到難過。」我總覺得僅僅把她惹惱了還不夠,還要再氣氣她才好呢!我現在根本用不著怕她了。我想我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菲利普,我得意非凡,因為從今以後有他和我同呼吸,共命運。我第一次體會到我過去是多麼孤單啊!「你一向讓我相信卡林頓家是倫敦最顯赫的家族,」我說,「我很難相信他們會需要你的憐憫。」「他們似乎並沒有認識到這個……這個……」「你用心惡毒!」我說。我想我這樣講是相當無禮的,但是當時我被自己的成功沖昏了頭腦。「請你不要太過分了。你辜負了我們對你的信任。」「我知道這門親事你原來並不是為我安排的,」我說,「可是,給歐曼蘭明家的孩子當家庭教師也不是我所願意乾的。命運之神插了手,使我擺脫了窮親戚的地位。我可以告訴你,阿嘉莎姨母,窮親戚的處境有時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我一想到我為你所做的一切……是我把你接到我家裡來的……」「那是因為你向我的外祖母做過莊嚴的許諾。」「因為你是我們家的人。」「儘管關係並不那麼親,」我補充她的話說。她知道鬥不過我,氣得攥緊了拳頭,這時我心中充滿了勝利的激情。她轉身說道:「你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我早就應該料到這一點,因為你有那麼一個母親嘛!」說完她就走了,她走得倒也正是時候。如果她還呆下去,天知道我還會對她說些什麼挖苦話。我的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過去我曾經嘲笑過卡林頓家的顯赫地位,也曾想過阿嘉莎姨母之所以如此仰慕他們是因為他們比她更有錢財,更有權勢。喬西亞卡林頓不僅是倫敦商業中心很有地位的銀行家和金融家,而且還是政府的顧問,在外交界也頗有勢力。他的長子羅洛正步他的後塵,而菲利普也在吃力地朝著這個明確的方向往前走,伯爵的千金-埃米莉夫人親戚儘是名門望族。她自己婚前在宮廷里也有一定的地位。威廉洛林姨父雖然富有,但相形之下卻是小巫見大巫。正因為如此,嫁到卡林頓家來被認為是極大的好事,就是他們的次子菲利普也被認為是一個熟透了的、值得搶到手的桃子。我這麼一個無家可歸的窮親戚竟然奪去了這個寶貝,這件事近乎滑稽可笑。羅晞告訴我樓下的僕人都「笑得不亦樂乎」。他們從來就討厭阿嘉莎姨母。他們說這次菲利普少爺給了她「一記悶棍」。樓下的僕人知道的事竟如此之多,我驚嘆不已。我相信樓上發生的各種事情他們沒有不知道的。現在羅晞給我兩邊傳活,我覺得十分有趣。羅晞告訴我大家都非常喜歡菲利普。他很會說笑玩鬧,又很善於惡作劇。羅洛先生則不同,他總是冷冰冰的,又很高傲,而且羅晞認為自從他神秘地結了婚以來,動不動就發火。卡林頓先生是個好東家,他總是今天到這兒,明天到那兒,談成了一筆又一筆的大買賣。埃米莉夫人大家也都喜歡,不過她總是迷迷糊糊,好象在夢中似的。她認不出誰是隨身女僕,誰是客廳女僕。女廚師也打賭說夫人分不清她和管家。不管怎麼說,她是個不討人厭的女主人,從來沒有人看到她認真地核對過家用開支,或者仔細問過各種東西的價錢。卡林頓家是個讓人願意呆下去的好地方。菲利普和我不打算住進這個家,因此我們要在附近找所房子。當然,我們也象家裡其他成員一樣,在我們願意的時候,可以使用鄉下的別墅。挑選我們的住宅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菲利普說我們應該立即著手進行。我不斷地提醒自己說這一切不是幻想而是現實。我這個從來不敢肯定哪一間是我自己的房間的人,現在竟然將有一座完全屬於我自己的住宅了!我們訂婚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因為菲利普是卡林頓家的少爺,所以記者給我們拍了照登在報上。我彷彿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泰特勒》報登了我的大幅照片。「愛倫凱拉威小姐即將下嫁菲利普卡林頓先生。凱拉威小姐同她的監護人奈茲伯里奇的洛林先生和夫人住在一起。卡林頓先生即喬西亞卡林頓先生的次子。」現在我的地位變了。埃斯米拉達很高興。她擁抱我,告訴我她是多麼快樂,因為她看到我找到了理想的歸宿。「當然,」她說,「這件事是很自然的。他一向喜歡你。你們兩人總是站在一邊的。菲利普認為我傻。」「他一向是真心實意喜歡你的,」我安慰她說。「他瞧不起我,」她反駁說,「自然,我過去不象你那樣喜歡冒險。你們兩人在一起很合得來。你們的愛好相同。我知道這樣很好,愛倫,你會日常非常幸福的。」我吻了吻她。「你真可愛,埃斯米拉達。你真的不愛菲利普嗎?」「我很肯定,」她斷然回答道,「我當時非常害怕他要求我嫁給他。如果他提了出來,我就得答應他,因為媽媽希望我這樣做。可是事情後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我看你母親不怎麼高興。」「可是我很高興。」她說,「噢,愛倫,我當時怕的就是這件事。」阿嘉莎姨母已從最初的驚愕中轉過彎來,正努力把她的失望情緒強壓下去。我很想知道她是否以此來安慰自己-有個窮親戚和卡林頓家攀了親總比沒有強。「當然,」她說,「你需要一些衣服。我們不想讓別人說你缺穿少戴的。」我說:「你不必操心,阿嘉莎姨母。菲利普對我的穿著一點也不在意,等我們結婚時,他會給我添置的。」「你說這話簡直象個傻瓜。你難道不明白從現在起你就成為人人注目的人物了嗎?大家都想知道他看上了你哪一點,」她把鼻子皺了起來,表示對這個難題她顯然提供不出答案。「你必須穿戴得體,去應付一些場合,比如宴會……當然還有結婚禮服嘍。」「我們不希望搞很多典禮儀式。」「你自己不想要。你忘了你是嫁到卡林頓家去。」她又把鼻子皺了起來,「的確,他不過是個老二,可是,他畢竟是卡林頓家的成員呀。你結婚以後,必然會被邀請進入上層社交圈子。我相信你不會忘記邀請自幼就和你作伴的埃斯米拉達常常到你家裡去住。」我突然感到自己有權有勢了。這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我剋制不住自己興奮的感情,便向阿嘉莎姨母彬彬有禮地笑著說,希望埃斯米拉達將成為我家的常客。我心裡想:我真幸福,我真是無比幸福。一切都倒過來了。我想像自己就是灰姑娘,菲利普就是救我脫離苦海的仙姑。我以為這就是愛情的真諦。「我不能讓人家說我們虧待了你,」阿嘉莎姨母接著往下說,「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已經發生了。除非菲利普又改變主意,看來你早晚要嫁到卡林頓家去的。當然啦,你要永遠記住你是交了特大的好運,記住它是從哪裡得來的。毫無疑問,你會感激那些照應過你的人,如果不是他們幫助你,你決不可能遇到這樣難得的好機會。」我任她說下去,幸福使我變得寬宏大量起來了,讓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也許是對她受挫折的心情的一種小小的補償。幸好我生性不好報復,可以不記我童年時代遭受的冷遇和屈辱。「我想迪麗恐怕對付不了我們需要做的所有的衣服。她只能幫著做一兩件家常便衣。埃米莉夫人會同意讓你去找她的服裝設計師。你需要一套漂亮的出門旅行穿的衣服,當然還有結婚禮服。我剛才還對你姨父洛林先生說了這件事呢!他願意支付做這些衣服的費用,好讓你打扮得體體面面地開始新生活。正象我對他說的,這件事辦的好壞,到頭來會關係到我們自已是否體面,我們還得為埃斯米拉達的未來打算呢。」她這席話我並沒留意聽,讓人興奮的事太多了。菲利普經常來找我。我們一塊兒在海德公園的騎馬道上騎馬。我有了一套新的騎馬裝,是洛林先生送的禮物。毫無疑問,一定是阿嘉莎姨母出的點子,因為在馬道上騎馬是最惹人注目的。我們經常被人拍照。「真煩死人了,」菲利普說,「誰願意招這個麻煩!我只希望我們兩個人一塊離開這兒。」他很得意,我也覺得高興。他逗我,和我拌嘴,就象以往他經常乾的一樣。表面看來,我們經常拌嘴,但這對我們兩人都是一種樂趣。我十九歲,他將近二十一歲,生活在我們面前展示著美好的未來。我對世界了解得很少,可是我並不認為他對世界的了解比我多多少。有時候我又想還是不去想未來的事更好些。受到他家庭的歡迎倒是件稱心的事情。埃米莉夫人那種迷迷糊糊的樣子很可愛。有一次,她向我吐露說她盼望能夠早日抱孫子。她喜歡東拉西扯地談個沒完。她告訴我卡林頓家總是生男孩子。她結婚一年之後就生了羅洛,然後隔了好多年才有了菲利普。他們這兩個男孩子很不一樣。「羅洛過去常常喜歡嚇唬我,親愛的。他真聰明。菲利普不象他。」生男孩子是卡林頓家的傳統,由於羅洛的婚姻很不幸,所以就得靠菲利普和我來生育卡林頓家最重要的男性繼承人。我從中得到某種暗示,菲利普和我應該儘快地生育出第一個孩子來。我一想到生兒育女就非常興奮。那次舞會以後的頭幾個星期里,一切事情都挺順心。當時我真的以為以後的日子也會永遠這麼美好。我們到鄉下去住了一個星期,因為卡林頓家想和鄉下的朋友一起慶祝我們訂婚。自從我第一次看見鄉下那所房屋起,我就愛上了它。但是,既然現在我就要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這所房子自然也會成為我的家的一部分,想到這點,我的高興勁兒是無法形容的。特蘭沙姆古堡建於都鋒時代,儘管後來歷代都有過一些修整,但仍不失為一座古老的宅邸。它座落在一座小山頂上,以一種我認為是真正的卡林頓家的特有姿態,俯視著周圍的一切。但是自從我被接納為這個家庭的一員以來,我認識到以往我把他們說得太壞了點,這都怪阿嘉莎姨母,是她使我對他們產生這種看法。再沒有別的家庭能比他們對我的歡迎更熱烈了,考慮到他們經常出入上層社交界,做到這一點是很了不起的。我告訴菲利普我想看看這所房子,他為我的興奮心情所感染,興高采烈地帶著我去參觀。有些通常不會引起他的興趣的事,往往因為我感興趣,他也會受到感染(這正是他最討人喜歡的特點之一)。這座房子的花園我是很熟悉的,童年時期我們曾經在這座花園裡到處遊玩,我現在感興趣的是房屋本身。他帶我穿過大廳進了祈禱室,然後到了餐廳,那裡面掛著他母親一家人的畫像。接著,他領我沿著石頭階梯走下去,打開一扇又厚又重的橡木門,解釋說:「這是原來的舊軍械庫,現在是我們放槍的地方。」「這麼多武器!」我喊了起來,「我希望這些都是用來作裝飾品的。」他嘲笑我說:「到了打獵的季節,這些武器還是常常要用的。你要知道,我還是個神槍手呢!」「我討厭開槍射擊,」我激動地說。「我看你總不會不願意偶爾分享一下山雞的美味吧!」他說。他打開了一個紅緞子鑲里的盒子,裡面放著一把銀灰色的手槍,旁邊還有一個空檔是放另一支手槍的。「多麼漂亮的槍啊!」他說。「我可很難叫它漂亮。」「那是因為你不懂槍,寶貝。」「另外的那把槍呢?應該有兩把,你說是嗎?」「哦,那把槍放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是我一個人住在這所房子的一頭會怎麼樣呢?走廊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門慢慢地打開了,進來一個戴面具的人,他要偷銀器、畫像和家傳的珍寶。我怎麼辦呢?我就伸手到枕頭底下一摸,把槍掏出來,大喊一聲『舉起手來,壞蛋!』他在我這個漂亮的小玩意麵前敢動一下嗎?這樣我們的傳家寶就救下來了,就是為了這個我們才存槍的。」他愛撫地摸了摸那把槍,然後把盒子關上。「你真的總在枕頭下放把槍嗎,菲利普?」「一直到我們結婚為止,以後就由你來保護我了。」「你真是傻瓜,」我說,「我不喜歡弄槍舞劍的。我們繼續往前走吧!」「你的願望就是法律,」菲利普說,「來吧!」我愛那些古老的酒窖和庫房。傳說伊麗莎白女王曾在裡面睡過覺的那間房間最使我著迷,連她用過的那張四往大床都還保留著。最讓人喜歡的是那間向陽的日光浴室,當我踏進這間房時,我轉身問菲利普:「我什麼時候會見羅洛的妻子?」菲利普看來很窘。「我們不見她,也不要談她的事。這是一場不幸的婚姻,不象羅洛平日之所為。誰也想像不到他竟會卷到這樣的事情里去。他一向都忙著生意上的事……金融等等……完全和我父親一樣……或許比父親還忙。他們兩個人總是在世界各地東奔西走,討論市場行情。在我看來,他們別的什麼也不想。可後來,羅洛卻那樣子結了婚。」「那麼,這門親是不是過於草率了?」「一定是的。我什麼也沒有聽說,直到成了事實我才知道的。後來蜜月一結束,他就發現了。」「發現什麼啦?」「詳細的情況我搞不清。我只知道她不是那種適合出入社交界-他那個社交界-的妻子,她會妨礙他的事業。還有人謠傳她喝酒太多了。」「這些都是蜜月過後才發現的嗎?」「我想是的……否則他就不會同她結婚。」「我覺得有些事應該很容易發現的,比如說不能見人。」「唉,他一定是迷上她了。這種事是常有的。他草率地結了婚,等到興奮、新鮮的勁頭一過去,他就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了。」「這件事發生在他身上似乎太奇怪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個最不容易動感情的人。」「人們往往和你想像的不一樣。你確信自己了解某個人,可是你會發現他會做出你最料想不到的事情來,羅洛就是這樣。不管怎麼說,這是個極大的錯誤,於是他只好把她擺在一邊獨個兒過日子。有一個時期她就住在這所房子里,給她雇了一個人作伴。但是我們家有時也從城裡到這裡來住,這就帶來了麻煩,所以現在她住到別處去了。」「在哪兒?」「我不知道。我們不談她。這是羅洛的事,是他願意這麼辦的。」「他一定很不快樂。」「誰也摸不透羅洛的脾氣。但是,你不要同我母親談這件事,這會使她很不安。大家都為這件事而感到不安……當然最不安的是羅洛,不過他不怎麼表現出來,他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她作何感想……不讓她和卡林頓家的人接觸……而且她知道他們都在為她感到羞恥。」「她可能不在乎,象她這樣的人對這種事情並不敏感。」「你剛才說過她曾一度住在這所房子里?」「是的,羅洛有一段時候把她安置在這裡。有個很好的女人照料她……後來當留下來似乎已不可能時,她們就離開了這裡。」「我想去看看她住過的房間。」「為什麼?」「這是我的好奇心理,我想去看看。」「那些房間在頂上。」「走,」我用命令的口吻說,「給我帶路吧。」我們爬上帶有精緻雕花扶手的橡木樓梯,差不多登上了房子的頂層。然後,一段螺旋形的樓梯把我們引向最高的一層。這裡的房間沒有下面的房間那麼高,面積也小得多,一共有四間-好象是一個套間,房間之間是相通的,兩間是卧室,我想一間是羅洛的妻子的,另一間是她的女伴的。我對住房的氣氛很敏感。當我站在那兒時,從暗淡的光線中,我敏銳地覺察到這裡曾經發生過痛苦的事情,我的身體不覺微微地發起抖來。菲利普說:「你受涼了吧。」「不,我不過打了個冷戰。」「為什麼呢?」「據說這是因為有人從我的未來的墳墓上走過去。」「我們下去吧。」「先別忙,我想再呆一會兒。我很想知道她住在這裡時,內心有何感覺。也許她想努力重新做人,好讓羅洛和全家人不會因為她而感到羞慚。」「走,我們下去吧。你又說個沒完了。我再也不告訴你關於羅洛妻子的事情了。我們不談她,這是羅洛個人的事情。」「也是她的事情,」我提醒菲利普說。我走到床前,摸了摸被褥,又摸了摸椅子背。她曾經使用過這些東西,在這裡生活過。我很想了解她的情況,和她見面。或許我能同她談談,給她一些幫助。菲利普已經說過了-「我們不談這件事。」但是,那是卡林頓家的生活方式,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就假裝它不存在;這一點,我永遠也做不到,我不能不關心羅洛妻子的命運。我們在鄉下的期間,菲利普堅持我們應到喪生崖去看看。我們一塊兒穿過樹林來到放著一張木椅的路旁,坐了下來。菲利普說:「舊地重遊,不禁使人想起往事,不是嗎?這裡永遠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那時候,你一個人到這裡來總有點害怕吧,這點你得承認,愛倫。」「只有那麼一丁點兒。」「那時候我激你上這裡來未免太狠心了。」「那時你的心眼真壞,常常欺負我。」「但是,你當時是那麼一個自以為什麼都懂的小傢伙,所以有時候我不得不煞煞你的威風。這個地方看來的確有點神秘,是不是?」「我在想,不知有多少人在這張長椅上坐過,並想到要從這裡往崖下跳。」「如果謠傳屬實,那麼這個數目是不小的。」菲利普站了起來,照他過去的習慣走過去站在小路的邊緣上。「回來。」我喊道。他一面笑著,一面走回來了。「怎麼,愛倫,你真的害怕啦!你不會以為我要跳崖吧?」「我覺得你太喜歡冒險了。那邊應該裝上欄杆。」「我來提這件事。你知道,這是我們家的地。」使我驚奇的是他後來並沒有忘記這件事。在我們動身回倫敦之前,鐵欄杆就裝好了。回到倫敦之後,菲利普和我總愛在海德公園裡散步,憧憬著我們未來的美好生活。在那裡,我們可以躲開前來祝賀我們的人而單獨呆在一起,所以我們盡量利用這個地方。我們常常沿著蛇溪信步走到肯新屯公園去,然後再走到海德公園的另一端。在海德公園裡散步的時候,我注意到有一個男人老是盯著我們。這個人除了有兩道濃眉外,臉部並沒有什麼特徵。每次他都是一聲不響地走了過來,坐在離我們不遠的長椅上。我也說不清我怎麼會覺察到他的存在,但這確實使我感到不安。「菲利普,你看見那邊的那個人嗎?」我問道。他向四周看了看說:「你是說坐在長椅子上的那個人嗎?」「是的,他好象在盯我們的梢。」「哈,他一定在想你長得多麼漂亮。」「看來他對我們感興趣。」菲利普捏緊了我的胳膊。「他當然對我們感興趣啦。我們不是一般的人嘛!」這時,那個人站起身來走了。我們也就把他淡忘了。我們去看了一所座落在奈茲布里奇廣場的住宅。菲利普拿出鑰匙開了門,當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我的心情很激動。這是一座高高的、白色的安妮女王時代的房屋,四層樓,宅前有一個花園。空房子都有自己的特點,幾乎可以說是個性:有的對人是熱情歡迎的,有的則可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我並不認為自己具有特殊的洞察力,也許我只是想像力過於豐富;但是這棟房子和卡林頓家的鄉間別墅的頂樓都給我留下了同樣的印象,它好象對我並不歡迎,使我感到冷漠。自從新近我獲得幸福以來,我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冷遇,難道這幢房屋才是活生生的現實,而其餘的一切都是夢幻嗎?我就要和菲利普一起生活了。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我們的命運將緊緊相連;我們會一起由青年人變成老年人,在各個方面彼此會越來越接近;我們將是彼此生活中最重要的人。這種想法使我的頭腦清醒起來,我突然感到我被關進了一個籠子,雖說是一個漂亮的、鍍金的籠子,但是籠子外面卻是我還從未探索過的世界。我看了看菲利普,他懇切地問;「你喜歡這棟房子嗎?」「我還沒有看完呢!只看大廳,很難判斷一所房子究竟怎麼樣?」「那麼,來吧。」他拉著我的手,一起走進樓下的房間。這些房子小巧、舒適。但我覺得四面的牆壁好象向我慢慢圍攏過來,不行!不行!我這樣想。他拽著我跑上樓梯,二樓的房間光線充足,空氣新鮮,我比較喜歡這些房間。「我們將來在這兒舉行宴會,」他說,「很漂亮,對嗎?」我們繼續往樓上走。這裡多是大房間,最頂上一層大房間更多,再上去就是閣樓。「這棟房子太大了,」我找借口說。他好象很吃驚,按照卡林頓家的標準,這棟房子算是相當小的。「我們會需要這麼多房間的:有僕人……要有他們住的地方;我們還要一個育嬰室。怎麼啦,你不想要嗎?」「我很想要。但是,我感到……我感到這座房子有點不大對頭。」「你這是什麼意思?有鬼嗎,還是別的什麼?」「當然沒有鬼。這房子看樣子很……」我說話有點顛三倒四了,「看樣子很空!」菲利普笑話我說:「你這個傻瓜,沒人住的房子還會不空嗎?我們再到別處轉轉吧:快來!」他熱情地伸過手來。「現在合適的房子不那麼容易找到,」他接下去說,「我們早一點找到住宅,就能早一點結婚。咱們再到樓下去看看。」「我想呆在這兒……一個人呆一會兒。」「這究竟是為什麼呀?」「我想體會一下,看看一個人呆在這裡是什麼滋味。」「你這個笨蛋。」他說,就象在我們小時候他罵我一樣。不過,他自己還是先下樓去了。我站在房子當中,從又長又窄的窗戶往外面望去:有個花園,當然是個小花園,只有兩棵樹和一個圓形的花壇。我極力設想我單獨一個人在這座房子里會有何感覺。我的感覺很奇特,我覺得我並不想到這裡來住,這種感覺和我在那個夢裡的感覺是一樣的。我想道:這真怪,也真叫人心煩,因為我知道這所房子永遠不會合我的意。我走下樓,來到下面的房間里。當我站在窗前朝外面的花園張望時,我感到背後有動靜,有兩隻手突然卡住了我的脖頸,我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嗨……呵……」菲利普喊了起來,「我是上一任房客的鬼魂,我是弔死在樟木上的。」他一把把我轉過來面對著他。他吻了吻我,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他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跑下了樓梯。芬雷廣場那座房子給我留下的不安,我怎麼也擺脫不了。我知道菲利普是急於想把房子弄到手的,他說過我們並不想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去找房子,即使在最好的年月里,買房子也是很費時間的事。「如果我們不喜歡這棟房子,我們隨時可以賣掉它,」菲利普說,「我敢說,過不了多久,我們會需要面積更大一點的房子的。」這棟房子是他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因此我不願意掃他的興。其實我也說不出不喜歡這棟房子的具體理由來,但是自從我看過這所房子以後,我的幸福的心情就蒙上了一層陰影,這卻是事實。很奇怪,我又做了一次那個奇怪的夢,我深感詫異,不久前,在舉行舞會的前一天晚上,我剛剛做過那個夢。這幢房子彷彿使我著了魔似的。有一天我去找房子的代理人,問他是否可以讓我拿一把鑰匙,獨自一個人再去看看。他們問明了我是什麼人之後,告訴我說卡林頓先生已經拿去了一把。我向他們解釋說我要獨自去看房子,於是,我又拿到了另一把鑰匙。我到達芬雷廣場時大約是下午三點鐘。那天天氣比較熱,廣場周圍沒有幾個人。我站在廣場的中心花園旁邊,隔著馬路向那所房子望去,一種莫名奇妙的憂慮又襲上我的心頭。憑我當時的衝動,我會立刻離開,並把鑰匙送還代理商,告訴他我們決定不要這棟房子了。這樣,菲利普是會感到失望的,但是我確信能夠得到他的諒解。這時,好象有一股力量推著我穿過馬路,我雖不想挪動腳步,可是,那股壓倒一切的、催促我過馬路的力量強迫我行動了。我要進到房子裡面去,把屋裡上上下下細看一遍。我要讓自己相信這不過是一棟普通的房子,和成千上萬別的住宅毫無區別。我打開大門的時候,大門發出的聲響聽起來象是抗議的嗚咽聲。我默默地對自己說:別專門往壞處想了:我決心不為這些幻覺所左右,順著通往前門的一條小路走過去。進門後,我隨手把門關上,站在門廳里。這時,那種奇怪的不祥的預感又向我襲來,彷彿這座房子在命令我離開,它不歡迎我,它在向我暗示它帶給我的將是災難。我抬頭觀看那裝飾華麗的天花板,和造型優美的樓梯,總覺得這所房子似乎想拒我於門外。儘管我自認為是個意志堅強的人,但我也是個好幻想的人。只有象我這樣的人才會反覆做那樣的怪夢,而且還總想從中悟出一些道理來。我想很多人都常做夢,可是過後就忘了。我實在是太傻了。我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上樓梯,仔細地察看二樓的房間,也就是那些款待客人的房間。這些房間很雅緻,窗子很大,一直開到離地板很近的地方,這是那個時期典型的建築風格。壁爐式樣大方而精美,也許是亞當式的。我在心裡盤算如何在房裡安放傢具,並設想自己是這兒的女主人,風度翩翩地在客人們中間周旋著,何況我還是鼎鼎大名的卡林頓家的女主人呢!想著想著,我不覺把嘴唇輕蔑地翹了起來:「噢,晚上好,阿嘉莎姨母,你能來實在太好了。菲利普和我都很高興。」「啊呀,歐曼蘭明太太,見到你和你的女兒們,我真高興。」(她有兩個女兒,不是嗎?)他們都會因為受到卡林頓家的款待而受寵若驚。想到事後我怎樣在菲利普面前模仿她們裝模作樣的樣子,我就想笑。我繼續往樓上走。我們的卧室將在這一層,有一個小房間已經改裝成浴室。「不必進行很大的改動,」菲利普說過,「這棟房子很理想,愛倫。」我大聲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這所房子很理想。」說完之後,我站在那裡傾聽。我彷彿聽見譏諷的笑聲在迴響。我又漫步來到可能用作育嬰室的房間和用作僕人們住房的頂樓上。我幻想著四面的白牆,畫著各種動物的藍色地板和一張白木做的兒童搖床,上面鋪著藍色的床罩。我已經在憧憬未來了。但是,說到底,結婚就是為了生孩子,不是嗎?卡林頓家的人希望我們結婚也就是為了這個。菲利普年紀輕輕就必須結婚,因為羅洛好象永遠不會有孩子了。想到菲利普和我將成為父親、母親,心裡就有一種陌生的感覺。突然,我的心臟因為恐怖而猛烈地跳動起來。在這座寂靜的房子里,我聽見了響動,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聆聽,一切都靜悄悄的。難道剛才的聲音是我的錯覺嗎?的確很奇怪,有的時候儘管一點聲音也沒有,你卻會感到有人就在你附近。我的神經官感告訴我,這棟房子里還有人。就在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房間當中的時候,我又聽見有動靜,我剛才並沒有弄錯,這所房子里確實還有人。我的心怦抨地跳動起來,使我感到疼痛。這個人是誰?不可能是菲利普,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他告訴過我今天他必須到他父親在倫敦的辦公室去。我側耳細聽,聲音又響起來了,是開門時發出的吱吱嘎嘎聲。隨後,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我緊張得連挪動一步都很困難,好象被釘在地板上似的。真是荒唐可笑,這房子是要出售的,我們還沒有買下它,為什麼別的買主不能來看房子呢?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好象著了魔似的盯住門,來人就在門外。門被慢慢地推開了,這時我倒吸了一口氣,是羅洛卡林頓站在那裡。「怎麼,我還以為這裡沒有人呢!」他說。「我……我原來也這麼以為。」「我大概把你嚇了一跳吧?」「我……我聽見樓下有人,而且……」他看上去個子很高,這使我回想起很久以前菲利普曾說過他是個斯堪的納維亞海盜,連他的名字都是海盜慣用的。我過去曾瞥見過他幾次,但是我覺得我今天才是第一次看清他。他似乎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我覺得無論羅洛走進哪個房間,所有在場的人一定都會立刻感到他的存在。我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你是菲利普的哥哥卡林頓先生吧。我是愛倫·凱拉威-菲利普的未婚妻。」「嗯,我知道,恭喜你。」「謝謝。我不知道你在倫敦。」「我是昨天晚上才到家的。當然,我早就聽到了你們訂婚的消息。」我不知道他是否是為了這件喜事才回家的。「菲利普對我講到這棟房子,我說我要來看看,於是他就把鑰匙給了我。」「我也是想獨個兒來看看。」我解釋說。他點點頭。「這很自然,你是想看看這座房子是否合適。」「你會向令尊建議買下它嗎?」「我認為這倒可能是個好建議。當然,我現在還不能肯定。」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因為看來他在觀察我,琢磨我內心深處的想法,他對我的評價如何我是沒有底的。我當時只想到他那位住在特蘭沙姆古堡頂樓上的可憐的妻子,在我的想像中她只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我還想到他後來給她找了個女伴來監視她。很難想像,象他這樣一個男子會陷入熱戀之中,但是,能夠使他如此匆匆忙忙結婚的必定是一場熱戀。從他的嘴角上我似乎覺察出一絲苦笑。無疑他一定是在詛咒自己的命運,為何他美麗的妻子會成為一個不合適的對象,而且,在生米煮成熟飯之後才發現這一點。他看來是這樣冷靜,這樣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我想像得出他對周圍的人也一樣有控制能力),所以我根本無法把他的浪漫而又帶悲劇性的婚姻同他這樣一個人聯繫起來。「你又把房子看過一遍了嗎?」他問道。「還沒看完。」「我們再一塊看看,好嗎?」「好的。」「來,我們從頂樓開始。」他向我談論著買房子時容易上當的地方,對他的議論我根本沒有去想,我只注意聽他說話的聲音,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我很想知道有關他各方面的情況。我覺得同菲利普相比,他似乎成熟得多。他談到菲利普時就好象菲利普是個毛孩子似的,顯然他也認為我比菲利普強不了多少。「我對買房產是有經驗的,」他說,「買前必須三思。你要知道,貨物出門概不退換。」我們把整座房子都走了一遍,然後來到屋外的花園裡,站在一棵樹下。我回過頭去看了看這座房子,它的樣子比我上次看到時似乎更嚇人。儘管菲利普的哥哥就在我身旁,可以保護我不受任何邪惡的襲擊,但我仍然有一種強烈的意識驅使我儘快逃離這棟房子。他又往樓房裡走去,我跟在他後面走著。樓房似乎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我就象走進了一座監獄,我覺得很難擺脫這種災難臨頭的感覺,擔心自己會不自覺地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羅洛很注意地看了看我,好象有話要說,但後來似乎又改變了主意。他把前門打開,我們從房子里又走了出來,這時我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渾身上下輕鬆多了。「我叫一輛出租馬車送你回家,」他說。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羅洛。他有些神秘莫測,讓人難以捉摸。他的長相不如菲利普,他顯得更粗獷一些,但是卻迸發出力量和魅力。他是這樣一種人,儘管他悄悄地走進房裡來,但所有在場的人都會感到他的存在。他給人的印象是:無論做什麼事情,他都能獲得成功。我無法把他從腦海里排除出去,也許這同我和他相遇的地點有關。我聽見他的腳步聲時嚇成那副模樣真是荒唐。其實,這是因為我當時沒想到空房子里會突然有人出現,把自己弄得神經很緊張;而他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自從我聽了有關他的婚姻的傳說之後,我就一直想著他的事。看到了特蘭沙姆古堡頂樓上的那些房間以後,我的想像力就更加活躍了。我想像他當時匆匆忙忙地向她求婚的情景,以及他怎樣因墮入情網而不能自拔。這一點當然是很難想像的。但是,她一定非常美麗,對於異性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也許有很多人同時追求她,所以羅洛才和她匆忙結了婚。當激情減退以後,他才發現她並不是他所需要的那種女性,使他更為震驚的是他後來發現她原來是一個縱酒成性的酒鬼。我想像得出他當時是如何驚恐萬狀,可是,他是一個善於隱藏自己真情實感的男人。也許在未來的歲月里我會逐步了解他的,他畢竟是我丈夫的哥哥。當菲利普和我在海德公園見面時,我把對羅洛的感想告訴了他,他覺得挺有趣。「他昨天晚上剛從羅馬回來,」他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母親把我們訂婚的事寫信告訴他了。」「是因為我們訂婚他才回來的嗎?」「是的,這種時候他不能不回來。」「來審查新娘子嗎?」「他過去見過你,他很了解你的家庭。」「他去看過房子。」「是的,他一聽說我們正在考慮買這所房子就想去看看。他認為這是一筆好買賣,他建議我們出個價錢。」「他不反對我們結婚?」「反對?他幹嗎要反對?」「你們這麼富,可我一個子兒也沒有。」菲利普大笑起來。「瞧你想得多麼古怪!好象他們在乎這個似的。我母親嫁給我父親時很窮,而我父親當時已經是個富翁了。」「可是她有爵位。」「嗨,看看你有什麼吧!你很美,心地又好。慈善的心腸比王冠還寶貴,這個你應該知道。」「純樸的愛情比諾曼底血統更有價值,我有純樸的愛情嗎?」「你有,所以才會愛我。」他是這樣高興,這樣洋洋得意,對將來美好的生活充滿信心。我一直在把他和他哥哥進行比較,他們倆是多麼不相同啊!「我認為你們家就這樣地接納了我真是了不起!」我說,「阿嘉莎姨母可萬萬沒料到。」「阿嘉莎姨母是個蠢老太婆。請原諒,我知道她是你的姨母。」「是遠房姨母,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你用不著道歉。能聽到卡林頓家的人對她這樣評價我倒感到很高興。」「他們當然高興我結婚啦。他們要我結婚,他們認為結婚對我有好處,他們還想要些小卡林頓呢!至於羅洛,他也夠高興的。這樣一來問題就解決了,大家都滿意了。」「是很滿意,」我說,「其實,你可以把我們的婚事稱為實用主義的婚事。」「對我來說這是天作之合。」「不過,你本來完全可以挑選一個和你更匹配的新娘。」「誰能比你更匹配呢?當我還是個小傻瓜時,我逗誰玩,欺負誰來著?」「我覺得你一樣是被我逗著玩,被我欺負的。」我們就這樣談個沒完。我很喜歡他,但是我內心深處有一種不安之感,我並不鍾情於他。他心腸好,也很愛我,而且是我所熟悉的人。但是,此時此刻我卻突然對未來感到憂心忡忡。我很想多聽到一些有關羅洛卡林頓的逸事。羅晞因為有和他相好的馬車夫,所以經常向我提供這方面情況。「哈里說我們明年結婚,」她告訴我,「馬車夫班長要走了,哈里會接替他當頭頭。這就是說他將會有一座很不錯的馬廄小平房,卡林頓先生已經答應他了。在卡林頓家幹活是很不錯的。我將在宅子里幹活,哈里說這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東家。卡林頓先生經常出門在外,埃米莉夫人又不是那種好管事的人。小姐,我將會常常見到你的,因為我猜想你會常常到那兒去。『她』老是找岔子,老是不滿意。廚房師傅說,哪怕在廚房裡住著一位報喜天使,她也會挑出毛病來的。哈里說在那邊可就不一樣了,他們不干涉你,他們也不會老是提醒你記住自己是僕人,他們不幹這種蠢事。卡林頓先生為政府的事已經夠忙的了,而埃米莉夫人又不是那種愛管閑事的人。」「他們的兒子呢?」「菲利普先生,小姐,你比別人更了解他呀!」「我是說羅洛。」「他呀,噢,就象他父親一樣,滿腦子生意經,他們都這麼說。」「可是他不是結婚了嗎?」「這個呀!」「羅晞,你見過『她』嗎?」羅晞沉默了幾分鐘,然後說:「哈里見過她,他給他們趕過一兩次馬車。」「她是什麼模樣?」「哈里說不上來。他從來沒有聽她說過話,她只是坐在馬車裡,和他並排坐著。」「『他』同她說話嗎?」「哈里從來沒有聽見他說過,他們在一起就象兩個聾啞人似的。哈里只是偶然給他們趕過幾次馬車,後來她走了,哈里就再也沒有機會給他們趕車了。」「她長得怎樣?」「這事我問過哈里。愛倫小姐,你知道男人們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從來不注意,他說不上來,只說過她有點悲傷的樣子。對啦,他說過她象一個灰色的鬼魂,因為她總愛穿灰色的衣服。」「一個悲傷的、灰色的鬼魂,」我應聲說道。「愛倫小姐,你又在想什麼啦!我還記得你過去最好幻想。什麼都打聽,打聽不出來的,就瞎編一氣。是這樣嗎,愛倫小姐!」有個女僕走進房裡來。「貝斯,」羅晞說,「你要什麼?」「我是來告訴你珍妮特在找你。」「告訴她我一會兒就去。我跟愛倫小姐在談天呢!」那個女孩子走了以後,她說:「這些小傢伙……她們專愛偷聽別人說話。他們聽到的事情太多了。」我當時也覺得奇怪,我怎麼還象過去那樣和一個女僕閑聊起來呢?我這個習慣得改一改,因為我很快就是卡林頓家的一員了。「好吧,我不再耽誤你的時間了,羅晞。」這話我脫口而出,自己也感到有點突然。我從埃米莉夫人那裡了解到不少情況。說來也奇怪,她非常喜歡我,這使我感到寬慰,我原以為她對我一貧如洗會感到很不高興。她經常鼓勵我去看望她,所以我就常到她家裡去。她對編織某種梭織花邊很在行,看她幹活頂有意思。她的思想遲鈍、紛亂,而她的手指卻靈巧異常。她很喜歡讓我坐在她身旁聽她說話。「我一直想要一個女兒,」她告訴我說,「我希望你將來生幾個姑娘。當然,他們想要男孩……我想第一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但是女孩子有特別的可愛之處,我一直想要一兩個女兒。」從她的談話中,我了解到的有關卡林頓家的事比我過去知道的要多得多。她是個獨生女兒。蘇塞克斯的房子是她的祖產,特蘭沙姆古堡是她娘家的宅子,前後達五百年之久。「可惜家裡沒有男孩……後來,爵位只好被我的一個堂哥繼承去了。但是我得了房子,我當然很高興。後來我有了孩子,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多奇怪啊,是不是?我父母渴望要個兒子,可是卻生下了我……我原來想要個女兒,結果卻生了兩個兒子。愛倫,你從今以後就是我的閨女了,我想我們彼此會很合得來。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你和菲利普都這麼年輕……」「你也許認為我們都太年輕了吧?」「我結婚的時候才十七歲呢,但這門親事卻也很好。我們家過去很窮,當時,特蘭沙姆古堡破爛不堪,喬西亞對它做了很多修繕工作。過去一到冬天,呆在卧室里就凍得發抖。現在我們在這所房子里過冬,夏天才到那邊去,那兒真舒服。當然,還有那些僕人……他們對我們忠心耿耿。我同情他們,他們很少拿到工錢,他們真好!那座宅子的房頂經常讓人擔心……他們常常談到房子的結構。『結構』這個詞真有點怪。後來,喬西亞來了。當然,他的家不象我們家……他們很有錢。他比我大十歲,你不會相信吧!卡林頓家的人不顯老,這是因為他們個個精力充沛。他們總是干大事,這些事情對某個國家、某項生意都非常重要。當然,對他們自己也是非常重要的。這樣做能使他們保持機敏,保持機敏就能永遠年輕,他們是這麼說的。我從來就不怎麼機靈,但是我和喬西亞結了婚,特蘭沙姆古堡再也沒出什麼問題了。我好多年沒有聽他們提到這棟房子的結構啦。喬西亞家的人……建築家什麼的……把這座房子管了起來,一旦結構出了什麼岔子,立刻就能修理好。從我和喬西亞結婚的那天起,一切都變了,我父母對這門親事很滿意。我們結婚一年之後羅洛就出生了,也許明年這個時候,親愛的……」「我真希望我以後會生出象他們那樣聰明的孩子來,」我說。「一定會的,因為你們相愛,我相信這一條很重要。菲利普崇拜你,他一向如此。他總喜歡談起你,你知道嗎?」「我原先以為他會娶埃斯米拉達的。」「嗯,說真的,親愛的,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你看,你姨母肯定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正如喬西亞所說的,你更活潑,更有情趣;而且,親愛的,說實在的,你要漂亮得多。我們很高興菲利普和你彼此相中了。」我拿起她的手來猛地吻了一下,我越來越喜歡她了。「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我多麼希望羅洛當時也能找到一個象你這樣的姑娘呀!唉,羅洛……」「你為他的婚姻感到煩惱嗎?」我提示她說。「親愛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怎能為他高興呢?他活生生就是他父親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他在倫敦商業中心會成為一個有勢力的人物……當然,他無論幹什麼事都會如此。這樣他就更需要有個妻子跟在身邊,唉,實在太不幸了!當然我們不應當談這個,這件事使我們大家都非常不愉快,而現在卻是應該高興的時候。告訴我,你和菲利普決定日期了嗎?」「菲利普認為六月底合適。」「六月份結婚是個好時候,喬西亞和我就是六月份結婚的,婚禮真是隆重極了……當然是在特蘭沙姆教堂里舉行的。你們也應該在那兒結婚……不過,也許倫敦更方便些。只要彼此相愛,結婚地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倫敦肯定會更方便,因為我相信你的姨母希望你們的婚禮隆重些。」「我不清楚。你知道,埃米莉夫人,我自己沒有收入。」「沒有更好,」她說,「那個時候我就沒有收入,過門時我帶的就是那所快要坍塌的房子。我覺得那樣也很不錯,你知道,做丈夫的都願意自己是唯一掙錢養家的人。」我們這樣聊著天,彼此之間的感情也就一步步加深了。我覺得雖然她為有了羅洛這樣的孩子而感到自豪,但菲利普卻更是她的寵兒。她還把心裡話告訴我說,羅洛對她來說是過於聰明了,他象他父親,他和喬西亞兩人合得來些。菲利普經常跑來懶洋洋地伸開胳膊和腿坐在椅子上,一會看看我,一會瞧瞧她。我看得出來,他對我們之間的友好關係感到高興。有一天,他帶我到馬廄去,領我看他新買的一匹馬。有個馬夫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他。菲利普把他介紹給我,還象他平時那樣很隨便地和他聊起天來。我相信他這種隨和的態度使大家都覺得可親。「這是霍雷,」他說,「他來的時間不長。」霍雷說:「凱拉威小姐,下午好。」可是我心裡還在納悶。我們離開馬廄的時候,我對菲利普說:「我見過他,但我記不起是在什麼地方。」「可能在什麼人家裡見過吧。我忘了他來我們家之前在誰家干過活,不過他並不真是當馬夫的,我父親倒是說過,他當時只是想找份差事乾乾。因為他看起來不象個壞人,剛好馬廄里又有個空缺,我父親就把他雇了……我看我們就買下芬雷廣場那座房子吧,它是我們看過的最好的一所,這點你得承認吧。」「菲利普,我還想再去看看。」「得了,愛倫,要是我們老是拿不定主意,別人很可能搶先把它買下。如果我們沒有房子,那麼我們結婚以後到哪兒去住呢?就象目前這種狀況,我們也只能在父親家裡先住上一個時期,因為我不相信六月份以前一切都能準備就緒。」這時,我又產生了那種不祥之感,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六月,時間這麼近了,我感到很不好受。那天夜裡就寢時,我又想起那個男人的臉,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他。是在海德公園裡。他就是那個我認為在盯我們的梢的人。那天晚上我們要到卡林頓家去參加一個音樂會。埃米莉夫人請了一位著名的義大利鋼琴家為我們演奏。阿嘉莎姨母非常高興,她說:「半個倫敦都會出席的,至少有點名氣的人都會去。」「我看,」我反駁說,「所有的人都是要人。即便是埃米莉夫人的客廳,也不見得寬敞到能容納下七、八十人。」我怎麼也憋不住要說幾句「刻薄話」。她過去常常這樣說我。如果我現在不說幾句,稍微炫耀一下我的地位,就未免大吃虧了。我的地位一天天提高,特別是自從我成為公園巷卡林頓家的常客之後更是如此,這很有意思。事實上,我到卡林頓家去是很隨便的。我知道目前這種狀況對阿嘉莎姨母完全是個神秘莫測的謎。羅晞向我報告說:她聽見阿嘉莎姨母對威廉·洛林姨夫說,我好象不僅僅迷住了菲利普-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只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而且還迷住了埃米莉夫人和卡林頓先生。當然,埃米莉夫人一向就是迷糊得出奇的,而卡林頓先生實在是個精明人。迪麗從清晨到深夜,都在給我和埃斯米拉達縫衣服。毫無疑問,埃斯米拉達也要充分利用這種難得的機會露露面,出出風頭。我決心讓她受益,我打定主意以後要為她舉行宴會,為她選個合適的丈夫,既要心地善良,又要溫文爾雅,還要對人不苛求。有一次我對她說:「這一切本來應該是為你準備的。」她反駁說:「謝天謝地,這不是為了我。我沒你一半能幹。卡林頓先生讓我感到害怕,他太聰明了,是不是?還有,我永遠也聽不懂埃米莉夫人說些什麼。」我感到寬慰的是她並沒有因為這事而傷心。我和她談到我們日後在鄉下生活的情趣,談到她應常到鄉下來住,參加我們歡樂的宴會。我們還要象童年時那樣一起去騎馬。她說:「愛倫,我真高興情況是現在這個樣子。那個歐曼·蘭明太太可怕極了,貝茜告訴我,她對待僕人,特別是對家庭教師非常凶。家庭教師巴不得儘快離開她家。」「我能逃脫掉真是奇蹟!」我喊道,「這多虧了菲利普。」在我思想深處,我知道我是在竭力安慰自己。開始的時候,一切似乎都很美妙,但是一想到這一切得來太容易了,這件事本身就有點令人不安了。幾天之後,卡林頓家舉行了音樂演奏會。我和菲利普站在一起,人們不斷地走上前來向我們祝賀,還有一家報紙的攝影記者也來了。「真討厭,」菲利普說,「但是他們抓住了我母親,而她又不好意思拒絕他們。」音樂會上演奏的是蕭邦的作品,那位義大利鋼琴家演奏得很出色,樂曲如夢幻般浪漫而又充滿激情,真是扣人心弦。「我們正在洽談那座房子的價錢,」菲利普告訴我,「他們不著急,又是找律師啦,又是找別的什麼啦。羅洛則急於要儘早將一切辦妥。」我點點頭,並沒有認真聽他說話。「我們將到歐洲大陸去。你覺得上威尼斯怎麼樣?羅馬呢?你願意去羅馬嗎,愛倫?」我說去羅馬很好。「也許等到我們回來時,那棟房子已經安排就緒了。羅洛把安排房子的事都接過去了,因為他還要在倫敦呆上一段時間,我父親沒有時間。他們似乎認為我不會辦這種事情,可能他們是對的。」「羅洛這樣做真是一片好心。」「噢,他就喜歡干這類事情。」音樂會結束了,隨後舉行冷餐晚宴。大家都在談論剛才演奏的樂曲。菲利普因為看見了一位老朋友,就走過去和他交談,暫時把我一個人撇在一邊。我背後有個人說道:「我整個晚上都在等著見你。」我驟然轉過身來,看見了一個我所見到過的最高的人。我立刻意識到這是一位陌生人,我過去在任何一次卡林頓家的聚會上從未見過他。因為如果我見過他,那我是不會忘記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身材異乎尋常的高,肩膀異乎尋常的寬,而且還因為有一些別的特徵-他渾身環繞著力量的光輝。他的眼窩深陷,眼皮重垂,但眼睛卻很明亮,富於表情,雖然不容易確定它們表露的是什麼感情。他的鼻子偏高,樣子很傲慢。他的嘴可以說是冷酷的,也可以說是溫柔的,我也說不清楚。我只能說,即使是第一印象,我已感到他的臉是我所見到過的最能引人注目的面孔之一。「我過去沒見過你,」我說。「我是在音樂快開始時才到的。我在報上看見過你的相片,請允許我這樣說,你的相片沒有一張有你本人漂亮。」「你太客氣了,可是這樣說是不真實的,」我回答說,「那些相片比我本人漂亮多了。」「啊,我看你不僅長得漂亮,而且還很謙虛。漂亮和謙虛兼而有之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也是少見的。」「你是卡林頓家的朋友嗎?」「有點關係。」「希望你能喜歡這次演奏會。」「謝謝。我非常喜歡這次演奏會。你們舉行婚禮的日期定了嗎?」「還沒有完全訂下來,打算在六月份舉行,具體日子還沒有定。」「我一定出席你的婚禮。」「埃米莉夫人會擬出一份客人名單的。」菲利普朝我這邊看,並對我說:「愛倫,我們最好到那邊去和老貝維斯爵士談談。」那個高個子朝我鞠了一躬,轉身走開了。「老貝維斯越來越好動肝火,」菲利普說,「要是我們不圍著他轉,他就不高興。噢,剛才和你談話的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他說他和你們家有點關係。」菲利普聳了聳肩膀。「準是和我父親或是羅洛一起做買賣的朋友。應該說,他的樣子很象。」「你是這麼想嗎?我覺得他的樣子象是一個經常在外面闖蕩的人。」「也許他是在中東一帶幕後操縱金融界的人。我是說他看上去很有權勢,他們都有那股神氣。我不知怎樣才能引人注目,因為在我身上恰恰就是缺少這一點。」「也許他們並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慢慢養成的,」我安慰他說,「這種神氣是隨著經驗增加而來的。」「你別信那套。這些人生下來就是奇才。不過有一點我比他們強,我得到了你。」「喲,菲利普,你真會說話!你使我感到我比萬貫家財還要寶貴,愛情比證券交易所更重要。」「你若是非要在和卡林頓家關係密切的金融騙子手打過交道之後才悟出這一點的話,那麼你這個還算聰明的姑娘有時候可真也是傻得出奇啦!」我們和老貝維斯爵士攀談了起來,他為我們即將結婚而向菲利普祝賀;但是我看得出來,他真正祝賀的是我,他和很多人一樣,也是弄不明白卡林頓家為什麼要娶一個身無分文的女孩子。合乎邏輯的解釋似乎是:他們太富有了,至於能否多添一份財產並不計較。我們從貝維斯爵士身邊走開的時候,我瞥見霍雷--那個我先在海德公園,後來又在卡林頓家馬廄里見到過的人。菲利普注意到了我對那人很感興趣,便笑了起來。「啊,又是你在公園裡見到過的那個人,老霍雷。他已經被拉來在家裡幫著幹活了,他好象是個多面手,樣樣都幹得來,他現在當貼身男僕了。」「給誰當貼身男僕?」我問。「實際上,他是給我們所有的人當貼身男僕。我父親的貼身僕人最近走了,霍雷很在行。他給我們大家當僕人,因為我們過去一向如此,我父親和羅洛出門的時候很多,所以貼身僕人也沒有多少事好乾。」「我想等你年紀大一點以後,你也會常常出門的,到時我會跟著你去外面闖闖,見見世面。」「將來的情況會是如此的,」他回答說。我當時想我實在太幸運了,卡林頓家使我的生活突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貧窮的幽靈永遠被驅跑了。但這反而使我變得疑慮重重,總覺得一切都太好了,不可能是真的。儘管人們說貪財是萬惡之源,我卻不能不承認擁有足夠的錢財肯定是件好事,因為有了錢,我就再也用不著為前途擔心了。那天晚上,我留心尋覓那個和我談過話的高個子,但是並沒有看見他。我確信,他如果在場,找到他並不難,因為他不是那種在人群中容易被忽略的人。我很後悔自己當時不夠冷靜,沒有問清他的姓名。「看起來,」埃斯米拉達說,「卡林頓家有個僕人在追求貝茜。」「真的嗎?」我回答道,「嗯,我覺得她頂漂亮的。」「已經有了羅晞和馬車夫一對兒,現在又多了貝茜和霍雷這一對兒。」「你剛才是說霍雷嗎?」「是的,我可以肯定是叫這個名字。看來我們家和卡林頓家已經有了好幾重聯繫了。」「這不正是你母親一向所希望的嗎?」我問道。這時我心裡在想:霍雷!他在公園裡老是盯著我們,現在又給他們家父子當貼身男僕。菲利普可能會因為我對他感興趣而笑話我,但是自從我發覺他在監視我們以後,我一直感到他的存在。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現在正是五月中旬。公園裡的七葉樹吐出了象一根根蠟燭似的花苞,不久就會繁花怒放。在這種時刻,我本應該是心情歡暢的,但是我在早上醒來時,常常感到好象剛剛做完許許多多令人不愉快的夢。這些夢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連貫的記憶,只留下一片模糊的不安感。卡林頓家給芬雷廣場那所房子出的價錢被賣主接受了,合同正在草擬之中。菲利普和我仍然一人拿著一把鑰匙。我不想把我手裡的鑰匙交還,因為有一種強烈的願望驅使我到那兒去,於是我隔一陣就去看看,想讓自己對這所住宅適應起來。我常常站在空房裡,想弄個明白這所房子究竟什麼地方讓我不喜歡。有一次,我從房子里出來,剛好碰見了貝茜。那天她休半天假,她準是在廣場附近散過步。她知道我來看房子,因為當我從抽屜里拿出那把鑰匙時,她正好找我說話。她害羞地看了看我。「那所房子就要成為你的新居了吧,愛倫小姐?」「是的,」我說。「那幢房子很好看。我希望將來有一天霍雷和我能在一起。他說過我們會在一起的。」「沒問題,你們會在一起的,」我歡快地說道,「羅晞和馬車夫快成親了。你們都將要在一塊兒了。」「你常常上這兒來吧,愛倫小姐。我要是你的話,無疑也會常常來的,要計劃怎麼安排布置啦!我還捨不得離開這所房子呢。」貝茜轉身走進房子里,我也跟著她進去。兩天以後,我又去看那座房子。進門的時候,我對自己說:等這所房子布置完以後,它會大大改觀的。我走上樓去。我似乎對這所房子習慣了一些,我想像不出是什麼東西作祟使我胡思亂想。是對這所房子本身的疑慮呢,還是對未來生活的不祥預感呢?我是否真想嫁給菲利普呢?當然是真的。不嫁給他我別無選擇。最近這幾周來,我已經忘記了我過去低下的地位,我再也沒去想給歐曼蘭明太太家當家庭教師的事。在菲利普向我求婚之前,我對未來有什麼盼頭呢?這些我已經全忘了,只不過是在我見到了菲利普的哥哥之後,我才突然意識到,不管一個人如何喜愛她兒時一同嬉戲的夥伴,她並不一定要他當自己的丈夫。我要和菲利普結婚是為了逃避厄運,而我知道這並不是一條要和他結婚的好理由,可是時至今日我又怎麼能打退堂鼓呢?但是,現在還為期不晚,這所房子要告訴我的好象就是這一點。現在還可以立即把這件事停下來,談判還沒有完成,在劃虛線的地方雙方還沒有簽字。我還可以設法逃開。逃開嗎?逃到什麼地方去呢?到歐曼蘭明太太那裡去嗎?也許,要避開歐曼蘭明太太也不能成為結婚的理由。這時,我責備自己說:為什麼你早不想到這個?你現在為什麼要讓這個想法折磨自己呢?我對未來憂心忡忡。歐曼蘭明太太的影子老是在我面前晃來晃去,要逃避自己深惡痛絕的生活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就在這個時候,菲利普意外地向我求婚,一下子給我的生活帶來了轉機,增添了無窮的樂趣。現在到了最後時刻我才意識到,我是在對生活缺乏經驗的情況下才選擇結婚這條出路的。真是胡扯!姑娘們對生活能有什麼經驗可談呢?埃斯米拉達有什麼經驗?她懂什麼是生活嗎?她曾經在集市上迷了路,也就是那一次她總算了解到在她生活的圈子之外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呢。可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我的思想上佔了上風,這所房子在拒絕我。它彷彿在說:我們這兒不要你,這些房間不是給你住的,我們永遠也不會接待你。這些就是這所房子給我的信息。我攥緊拳頭,朝著房子揮動著。如果我想住在這裡,我就住在這裡。這是我的生活,現在我怎麼能給那隻母老虎和她的討人厭的孩子們去當家庭教師呢?菲利普決不肯讓我這樣乾的。每當我想起菲利普,就感到寬慰,他是那麼快活、友好、和善。在某種意義上,我確實是愛他的。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也許是感覺到了,或突然之間我意識到房子里不止我一個人。房子里靜極了,使人可以產生各種奇妙的幻覺。一會兒,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是樓梯上的腳步聲,是腳踏在木頭地板上發出的嘎吱聲。現在聽得很真切了,有人正在上樓梯。我立即想起上一次羅洛走進這所房子里來的情景。我對自己說,這回又是羅洛吧。既然現在由他安排有關買這所房子的事,自然他會想來再看看這所房子的。門緩慢地打開了,我幾乎喊出聲來:「羅洛!」可是,我頓時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因為進來的不是羅洛,而是另一個男人,他站在那裡用很古怪的樣子沖著我微笑。我把手藏在身子背後,唯恐他看出我的手在顫抖。我認識這個人,他就是在那次蕭邦作品演奏會上和我談過話的那個皮膚黝黑的高個子。我口吃地說:「你……你是怎樣進來的?」他舉起一把大門的鑰匙。「你從哪兒拿到鑰匙的?」我責問道。他笑了起來,回答道:「我想這所房子是要出售的。」「不對,已經有人買了。我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想鑰匙是房產經紀人給你的,他不應該這樣做,這所房子已經賣出去了……或者差不多賣出去了。」「噢,在所有手續還未辦完以前,他們不會承認房子已經成交。他們還要繼續攬買主。」他一面說話,一面用眼睛盯著我,我感到渾身不舒服。這所房子是空的,此刻只有我自己和這個男人在房子里,這不免使我感到有點緊張。「所以,」我覺得必須說幾句話,即使是多餘的也罷,於是我接下話頭說,「所以你就來看房子啦!」他點點頭,抬腿就走了進來。我想往外走,可是卻想不出怎樣才能不經過他身旁就溜出去。「這所房子肯定不會在市場上出售了,」我補了一句。「那很可惜,因為我倒是挺喜歡這所房子的。」「你這是在白白浪費時間。」他那雙厚眼皮的眼睛注視著我。我真希望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因為我確信他想的要比他表面上讓人看到的多得多。「也許是的,」他說,「但是我既然來了,就要到處看看。誰也說不準……如果這次買賣談不成,而我又特別喜歡這所房子,我還可能去碰碰運氣呢!」我已經差不多走到門口了,但是他又朝我走近了一步。我急忙說道:「我走了,你留下來看吧。」「我們難道不能一起看嗎?買賣房子的事我不太懂,我很願意聽聽你的意見。」「我必須再一次提醒你,房子已經賣出去了。」這時我靈機一動,我何妨不可以假裝陪著他轉,等到了最下面一層,我可以說忽然想起有一個約會,然後趁他來不及攔住我時,就打開前門走出去。「我無所謂,」我接下去說,「如果你想看看,那就一起轉一轉好啦:我們從最底下的一層開始吧!」「謝謝你。」他閃開站到一邊,讓我走過去。下樓時,我意識到他緊緊跟在我身後。我為什麼這樣害怕呢?他這個人有什麼特別嗎?他看上去很魁梧,體格非常健壯,對比之下我感到自己極其軟弱無力。此外,不知為什麼,我並不相信他是來看房子的。而且,房產經紀人明明知道卡林頓家要買這幢房子,為什麼又把鑰匙給了他呢?這一切都讓人百思不解。「這房子很不錯,」他說。「我的未婚夫也這麼想,」我回答說。「你不同意嗎?」「我覺得這房子還算夠用。」「你看這樓梯扶手。你不覺得它很雅緻嗎?」「是的,雕刻很不錯。」我向下走了幾步,我一生中很少這樣害怕過。他瘋了嗎了?我暗暗問自己。他為什麼到這裡來?我知道他來決不是為了看房子,他為什麼跟著我上樓呢?我站在樓梯上,一面析禱著。啊,上帝,讓我逃開吧!我永遠也不想再來看這所房子了。請讓我避開這個人吧!「你剛才說什麼?」「雕刻很漂亮,」我重複了一遍。「啊,是的。你很欣賞這些雕刻。我和你一樣,也喜歡美的東西。」我不知道此刻我是否該衝下樓去。如果我這樣做,他會跟著我衝下去的。也許我可以說得更自然一些,比如說:「天哪!已經是什麼時候啦!我真的忘了。我得馬上回去,我的未婚夫在等我。」他為什麼到這裡來?他一定看見我進了樓。他剛才是否躲在廣場的什麼地方了?經紀人沒有權利給他鑰匙。他到這裡來是出於某種動機的,可是我想不出他的動機是什麼。我心裡想:下樓去。到了大廳以後就衝出去。人們都說,人在遇到危險時分外有勇氣,能夠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這是天生的本事。我能夠很快地把門打開嗎?我極力回想門扣是什麼樣子。有些門很難打開……它們有個特別的小機關。我多麼害怕啊!他肯定覺察出我的恐懼,這使他覺得很有趣。我從眼角瞥見他輕蔑地翹起了嘴唇,眼睛閃閃發亮。我又祈禱起來:上帝啊,請幫助我吧!這時,我的禱告收到了效果。我們正站在樓梯上朝大廳里看,我突然看見樓門的玻璃嵌板上出現了一個黑影,他也看見了。當大門打開,羅洛走進大廳里來時,我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羅洛看見我們就象我們看見他一樣感到萬分驚訝。他驚奇地瞪著我們,然後我發現當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到那個黑大個身上時,他的表情馬上變了。我好象被釘在樓梯上似的。我聽見自己在進行解釋:「這是一場誤會,這位先生不知道房子已經賣出去了,他是來看房子的。」羅洛皺起眉頭:「經紀人沒有說明嗎?」「我想他並沒有完全肯定房子已經賣出去了,」那個黑大個說,「好象並不存在不能來看房子的理由。」「他沒有權利使你得到錯誤的印象,」羅洛說。那個黑大個微笑著說:「我看他認為要有另一手準備才保險,我會找他談談。我並不知道你們的談判已經到了這個程度。看來我再繼續看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向我鞠了一躬,然後走了出去。到了門口,他又轉過身來,狠狠地看我一眼才關上大門。「這事真怪!」羅洛喊道,「我真不明白,這筆買賣馬上就要成交了,為什麼經紀人還把鑰匙交給他。」「他是誰?」我問,「他說他和你在買賣上有聯繫。」「和我有聯繫?我根本不認識他。他說過和我有買賣上的來往嗎?」「是的,他參加過上次的鋼琴獨奏會,他是在那次獨奏會上告訴我的。」「那麼你過去就已經見過他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我父親也許認識他。他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在那次獨奏會上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他剛好站在我旁邊,和我說了幾句話。我在這裡算是第二次見到他。」「真怪,你好象有點兒激動。」「就是因為發現有人在這兒……在這兒看房子。」羅洛點點頭,「好吧,我們以後會弄清楚他是什麼人的。我有點擔心餐廳的天花板。那裡有一塊地方發潮,檢查員把它指出來了,我想自己來看看。」我跟著他走進餐廳,可我仍然感到茫然。羅洛看了天花板以後說需要和建築方面的人商量一下,隨後我們就到了花園裡。他看了一下後說:「花園雖然很小,可是你們應該雇一個專職花匠,」他說,「菲利普不會擺弄花。你怎麼樣?」「我也不太懂,」我說。「這麼說,非找一個好花匠不可了,我給你好好計劃一下,把園子收拾得整齊一點。那樣一來,這個花園還是頂不錯的。」我們走出房子來到廣場上。「讓你這樣費心,我們實在太感謝你了,」我對他說。「這是為了我的親兄弟和他的妻子呀!」他轉過身來,眼晴上下打量著我,不過是熱情洋溢的。「愛倫,我希望你明白我們多麼歡迎你成為我們家的一員」我還是感到忐忑不安,我怎樣也甩不掉這個感覺。羅洛叫來了一輛出租馬車。馬蹄在街上得得地響著,羅洛坐在我的身旁,挺得筆直,樣子很滿意,好象他一心要做的某件事快接近成功似的。當我們轉入廣場的時候,我的心嚇得蹦起來老高,因為站在人行道上朝馬車裡面看過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黑大個。他拿起禮帽,向我鞠了一躬。我瞥了羅洛一眼,他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景。我忘不了那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後來我再也沒有到芬雷廣場那棟房子里去過,我不能再上那裡去。有一兩次,我確實從那房子門前走過,並抬頭看了看那些長長的格子窗。我對自己說:無論什麼力量也不能再驅使我到那裡去了。再過三個星期就要舉行婚禮,我的衣服正在由埃米莉夫人自己的裁縫趕製,威廉洛林姨夫很樂意出這筆費用。我的婚禮是本年度將要舉行的最隆重的婚禮之一,甚至連阿嘉莎姨母也越來越為之感到興奮。她到處奔忙,好象這是她給我安排的婚禮。雖然對她來說這是她的一位窮親戚的婚禮,但一切得盡善盡美,因為必須讓社會上看到,洛林夫婦對他們家裡人多麼好。她最大的悲哀就是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而奔忙。可是當她想到這也是為了埃斯米拉達的婚禮進行一次預演時,她思想就通了。當然,埃斯米拉達將要當我的伴娘。「結婚多麻煩啦!」埃斯米拉達說,「我慶幸我不是新娘。」我們為房子挑選了各種各樣的擺設,布置房子的工作大部分將在我們四周的蜜月旅行中完成。度蜜月的地點在義大利,菲利普很高興我從沒有到過義大利,他盼著帶我去遊覽。威尼斯將是我們要去的第一站,我們要在威尼斯呆幾天。我本應浸沉在興奮和幸福之中,然而我卻甩不掉那種感覺-某種災難即將降臨。我想:這大概是因為要結婚才有的,我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思想準備,我想再等一等。但是,我怎麼能對菲利普說:「我們把婚禮推遲吧!讓我們互相進一步了解。」他會縱聲大笑說:「如果我們到現在彼此還不了解,那麼我們永遠也不會相互了解了。」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說我們相互不了解是因為我們兩人誰都不怎麼了解世界。如果《天方夜譚》里的神燈能在我面前顯靈,問我想要什麼,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時間。」光陰如此迅速地逝去使我感到恐慌,只剩兩周了,十天了……我想讓時間停下來,我想說:「請等一等啊,我必須再好好想想。」我睡不好覺,夜裡常常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使我煩惱的問題攪得我不得安眠。我感覺到自從上次在那棟房子里碰到羅洛之後,他對我的態度變了,他似乎在迴避我。菲利普一如既往,興高采烈。很清楚,他並沒有我那種疑慮。我現在重新觀察菲利普-他總是對他眼前要做的事充滿熱情。我反覆琢磨:他很年輕,我當然也很年輕,但是在我看來,自從我們訂婚以後,我已經成熟多了。是的,我已經成熟了,已經超過菲利普了。今天是我們結婚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離結婚日只有六天了。我們將在聖喬治的漢諾威廣場結婚,然後回到洛林家去參加招待會。傍晚,我們就動身往威尼斯。我本應為自己交了好運而慶幸,有的時候我也確實感到慶幸,但是這種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在我的思想里,我總擺脫不了這個念頭,即:我正在鑄成大錯,鑄成一個極其危險的大錯,我永遠不能再回復到原來的我了。過去我雖然是一個窮親戚,卻還有對生活感到滿意的時候,當然更多的是為自己的不幸而自嘲。下午,菲利普和我穿過海德公園到肯新屯花園去。我們繞過白金漢宮,在圓池旁停下來看鴨群嬉戲。然後,我們又穿過草地走回來坐在蛇溪旁談天。菲利普心情愉快,至少他沒有什麼疑慮,可以全神貫注地去辦眼前該辦的事。記得我們還是孩提的時候,每當我們要干一件肯定會受到懲罰的事情時,他也是從來不想什麼後果的。我還沒有見過有人比他更能適應環境,並且盡情享樂。這是一種了不起的天賦。對親愛的菲利普的這種天賦,我後來是非常感激的。「六整天,」他說,「好象是一輩子那麼長。等這些事忙過去之後,我會感到痛快的。愛倫,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坐船沿大運河而下。我們的船夫將會唱起優美的歌兒來讓我們寬心的,你不高興嗎?」「當然高興,那該有多好啊!」「過去我們兩個人常在一起,對不對?我從學校一回到家裡,首先問你在不在。當然啦,我們總得讓埃斯米拉達跟在後面,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願意和你在一起。」「你對埃斯米拉達太無情了。首先,你小時候本來就應該對她好一些。其次,你本來是應該和她結婚的。」「由於在我們這個國家不允許娶兩個妻子,而我又已經選中了你,我怎麼能同她結婚呢?」「你從來就犟得很。」「你呢?我們倆的結合甜酸苦辣都會有的,愛倫。我們會在吵嘴、打架之後又和好如初,相親相愛,白頭到老。」「我們努力這樣做吧,菲利普。」我說。他拉起我的手緊緊地握著。「我沒有什麼疑慮,」他很嚴肅地對我說。「有什麼想法,現在說也還不遲。如果你願意能有更多一些時間……」「多一些時間?!我要少一些時間。一個星期已經夠長的了。」我們就這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聊天。後來,我努力回想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看看那次談話和以後發生的事有沒有什麼關聯。但是,不管我怎樣冥思苦想,我什麼也想不起來。這次談話就好象我和菲利普之間上千次的談話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傍晚,我們到教堂去了,之後我和阿嘉莎姨母、威廉姨父以及埃斯米拉達一同漫步回家。我們早早就各自回房休息,因為星期天我們是從來不會客的。我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坐了一會兒,眺望外面的花園,想到下星期的此時此刻我已經結婚了,菲利普和我正在赴威尼斯的途中。我象往常一樣起了床,絲毫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羅洛騎著馬來了。羅晞走進我的卧室來,臉色白得象紙一般。我正在整理衣服,貝茜和她一塊走進來,躲在她的身後,偷偷地看著我。「出什麼事了?」我問。「出事了。我不知道是什麼事,不過,羅洛卡林頓先生來了,他要求見你。」我飛快地下樓來到客廳里,羅洛站在壁爐旁。「出什麼事了嗎?」我大聲問道。這時我看見了他的臉-蒼白、焦急,完全不象我所認識的羅洛。「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說,「你必須盡量保持冷靜。」「是菲利普吧!」我說。「是的,」他點點頭,「菲利普。」「他生病了?」「他死了。」「菲利普……死了!啊,不,這不可能。這怎麼可有……」「今天早上發現菲利普死了。」「可是他沒有病呀。」「他是被打死的。」「被打死的。可是誰……」羅洛緩慢地、悲傷地搖了搖頭。「傷口看上去是自己打的。」羅洛說。霎時我覺得天旋地轉,羅洛一把抓住我,扶著我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我恢復常態。「一定是弄錯了,」我高聲喊道,「我不相信。」「不,沒有弄錯。」我周圍的一切都垮下去了,就象是一場惡夢。我會醒過來的,我必須醒過來。世界對我突然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惡夢。最大的惡夢就是羅洛站在我面前,用低沉、悲哀的聲調說:「菲利普死了,他自殺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躺在床上,不想動彈。我不能相信這可怕的事。菲利普死了,而且是自殺!這樣一個充滿活力的人,一個快活的人,這是不可能的!僅僅前一天他還興高采烈地談到我們的未來。什麼事能來得這樣突然,使他干出了這樣的蠢事?埃斯米拉達走來坐在我的床邊。我誰也不想見,但是對她我還勉強能忍受,她是那樣安靜。她拿了一塊灑上科隆香水的手帕放在我的前額上。我知道今後我一聞到這種香水味,就會回想起這可怕的一天。和菲利普一起經歷過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地不斷在我眼前閃過。我們一道在田野里放火的那一天,他眼睛裡那種淘氣的神情!他原來打算讓火燒上一陣之後再報警。他的眼睛因為高興而顯得多麼明亮啊!神情又是多麼歡快啊!我們是會因此而受到責備的,但是得樂且樂,讓我們盡情地歡樂吧!我彷彿看見菲利普在舞會上,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向我求婚,向我保證他將永遠照顧我。可是現在他卻干出了這樣的蠢事。「我不相信。」我說,「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埃斯米拉達什麼話也沒有說,有什麼話好說呢?當然,會有很多議論的,而且街談巷議,消息很快就會傳播開來的。出事的當天,報上就登出來了,大標題是:「未來的新郎自殺了。喬西亞卡林頓的小兒子菲利普,原訂六天之後同愛倫凱拉威小姐結婚,現已自殺身亡。這場悲劇的內幕究竟如何?」大家都相信這件事有內幕,而且相信我是掌握著最重要線索的人。為什麼一個這樣有福氣的青年會在舉行婚禮前幾天開槍自殺呢?唯一的解釋只可能是:生活讓他忍受不了才使他走上這條絕路。這段報導的中心就是圍繞他原訂六天之後結婚這個主題來寫的。我躺在自己的房間里,軟百葉窗遮住了陽光。我知道這時的陽光也不能把向我襲來的陣陣寒氣驅走。我咽不下飯,睡不著覺,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埃斯米拉達告訴了我事情發生的經過,我命令她把事實真相詳細告訴我。正如她小時候服從我的命令一樣,她此刻也聽從了我。她說:「他是用特蘭沙姆古堡的手槍中的一把把自己打死的。他一定是從古堡把槍帶到那兒去的。」「那是不可能的。那樣的話,就意味著他是事先計劃好了的。」埃斯米拉達沉默了。我回想起我和他一起到特蘭沙姆古堡的兵器室里去的情景。我想起那個緞子材里的匣子和那把銀灰色的手槍。他曾經把那把手槍拿出來愛撫地擺弄了一番。匣子里還有一個空格子,我記得他當時曾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過他總愛在自己枕頭底下放一把手槍。他當時是什麼用意呢?難道他真的這樣做了嗎?他談到的竊賊是真的嗎?即便如此,又是什麼力量驅使他把槍口對準自己開槍呢?難道我這樣一個一向認為自己非常了解他的人有可能弄錯嗎?是不是他的性格里還隱藏著更陰暗的一面呢?這一點我是不能相信的。「他不可能自殺!」我喊了出來,「就在前一天他還和我談話呢!埃斯米拉達,你可以想像,一個人一定是絕望到了極點才會想到自殺的。你能設想菲利普會有絕望的時候嗎?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你見過嗎?他不是那種能夠把自己的真實感情隱藏不露的人,他從來就不隱藏自己的感情。我了解菲利普,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我說這件事是決不可能的,我永遠也不會相信。」可是,這件事確實已經發生了。埃斯米拉達說:「報界的人來過了,他們想見你。將要進行調查,你必須出席。」我振作起來。「我要去的,」我說,「我要了解這件事的真相。」我好象是在做夢一樣。我看見了很多人的臉……喬西亞卡林頓先生臉色蒼白,由於悲慟而完全變了樣;埃米莉夫人的眼睛充滿了哀傷,比往日更加迷惘了;羅洛變得冷漠而嚴峻,眼光冰冷無情,向我投來探詢的目光,使我戰慄。結果只能得出一種結論,是「自殺」。我真想大聲地喊出我的抗議。菲利普才不會自殺呢!他永遠也不會這樣做的,只要了解他的人都會認識到這一點。但是「自殺」是法庭的判決。隨後舉行了葬禮。我懇求我不參加。因為我只能躺在床上,由於過度的悲哀,加上進食少,睡眠少,我的身體十分虛弱。「媽媽認為你應該到鄉下去散散心,」埃斯米拉達說,「讓我陪你去。報界方面不斷有人來,媽媽說最好避開一個時候。」於是,我們就到鄉下去了。埃斯米拉達給我多大的安慰呵!我覺得,她思想上認為是我拯救了她,使她兔受這場災難。如果當初菲利普象大家所預期的那樣向她求婚的話,她的處境就會象我現在這樣。在鄉下我覺得好受一些,但我仍然不能安眠。當我朦朧入睡的時候,我就會夢見菲利普手裡拿著那把槍,倒在血泊中。我還做了過去常做的那個夢。我夢見自己和菲利普都在鋪著紅地毯、掛著油畫的那個房間里。他對我說:「你不是總覺得大難臨頭嗎,愛倫?好,現在災難來了,我死了……我自殺了。我不得不自殺,因為我不能和你結婚。」我大聲喊著他的名字,醒了過來。我到鄉下去住了兩個星期之後,羅洛到特蘭沙姆古堡來了。他是步行到我們家來看我的。埃斯米拉達跑來告訴我他來了。於是我下樓來到小客廳里。當他站在我面前,硬邦邦地向我鞠躬時,我覺得他變了很多,與從前的羅洛簡直判若兩人,我想我自己也一定大大地變了樣。他堅持要和我單獨在一起,以便於談話。他開門見山地說:「我希望你告訴我菲利普為什麼自殺。」「但願我知道就好了。」「你還會不知道嗎?」他厲聲問道。「我怎麼會知道呢?要是我知道他打算自殺,我會想辦法來制止他的。」「必定有什麼緣故……」「我什麼也不知道。」「除了你還有誰會知道?」「一定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他不是那樣的人,」羅洛一直用眼睛狠狠地盯著我,「根本找不出任何明顯的原因來。他沒有什麼憂慮牽掛的事。一定是他私生活方面的事,因為他對我們生意上的事情從不怎樣過問。你能完全肯定你和他之間沒有任何分歧嗎?因為除此之外,看起來不會有別的原因促使他自殺。」他的目光很冷酷。我相信他恨我,因為他事實上是懷疑我同菲利普的死有關係。這實在讓我難以忍受。我叫喊起來:「這件事給我的打擊比你要大得多,我本來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了。」他向我走過來,嘴唇抿得很緊。我注意到他的雙拳攥得緊緊的,好象他在竭力想把要加害於我的衝動壓下去,因為他弟弟死了,他要把一切怨恨都發泄在我身上。「我認為你是知情的,」他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他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來。」「肯定和你有關,也許你欺騙了他而被他發現了。你背叛了他,這種事把他搞垮了。他對人情世故非常缺乏經驗,他寧可自殺,也不願吞下你所作所為造成的惡果。」「你怎麼能相信這些胡說!這全是謊話……惡毒而殘酷的謊話。」「在芬雷廣場的房子里,我碰見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誰?」「我哪裡知道他是什麼人?他說他和你有點關係。」「你知道這不是事實。」「那麼他又是什麼人呢?」「看樣子他是你的朋友。」「我告訴你,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那天他出席了你們家舉行的鋼琴獨奏會……後來他到那裡去看房子。關於他,我只知道這些。」羅洛滿腹狐疑地說:「他怎麼能進到那所房子裡面去呢?」「他告訴你了。他從房產經紀人那裡拿到了鑰匙。」「愛倫,你別以為我不了解情況。我專門進行了調查。他是和你約好了在那裡見面的,可是我闖進去了,讓你們大吃一驚。」「這簡直太離奇了!」「我只能得出這些明顯不過的結論。你拿著一把鑰匙,另外一把在菲利普手裡,我用的就是他那一把,沒有第三把鑰匙。我找經紀人談過,問他為什麼給那個人鑰匙。他說除了我們以外,他沒有把鑰匙給過任何人。那個人只有一個辦法進那棟房子,就是你把他放進去。你不要再對我撒謊了。不過你不告訴我真情,我就只能得出自己的結論,你也不必感到驚訝。」「這全是胡扯!」我喊道,「我沒有放他進屋!見到他的時候,我和你一樣感到驚奇。他確實有鑰匙,是經紀人在撒謊。」羅洛站起身來,「果你把真相說出來,我本來會更尊重你的。你和這個人顯然很要好,我相信菲利普不明不白死去的根子就在這裡,而且你是知情人。菲利普的死是因為你幹了對不起他的事,你對他的死要負責任。」「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怎麼敢這樣說!這全是彌天大謊……」「我看得出來,你過去撒的謊實在太多了。但是,現在菲利普已經死了,上帝啊,他不認識你就好了。」說完他就走了。我想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痛心的時刻。我感到寂寞而且孤單,我失去了菲利普,也隨之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因為羅洛蔑視我,並且如此冷酷無情地、不公道地懷疑我幹了不道德的事,扮演了我根本沒有扮演過的角色,我本來能夠更好地忍受這一切痛苦的。他硬是不相信菲利普的死對我來說(對他也一樣)完全是個謎。我常常作長距離的散步,但這並不能使我得到安慰。我曾和菲利普一起去過這些地方,可以說,這一帶幾乎沒有一處地方沒有留下我們的足跡。雖然埃斯米拉達總想陪伴著我,我還是常常獨自騎馬出遊。每次我總是到那家小酒店看看。菲利普和我-或者我們三人一起,不過我想我們兩人誰也不大注意埃斯米拉達-曾經到過這家酒店,在那裡休息,喝蘋果酒,吃三明治。還有那個給我的馬打過掌的老鐵匠,每次我從那裡路過時,他總向我打招呼,但現在他也很悲傷,而且難過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村子裡人也是一樣。他們從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起就認識我們。他們偷偷地看我。我知道他們所有的人腦子裡都有個問號:菲利普為什麼自殺?準是和我有點關係。他寧可死,也不願意同我結婚。大家都是這樣推理而得出結論的。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跑到喪生崖上去。在那裡,我坐在那把陳舊的木椅子上,回想起多少回我和菲利普一起在樹林子里嬉戲的情景。我們拖著勉勉強強跟得上的埃斯米拉達從樹林里鑽出來,然後站在懸崖的邊緣上並且強迫她為我們的勇敢行動作證人。喪生崖!我想多少人因為感到生活無望而在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很想知道是什麼驅使他們出此下策的。有一點我可以肯定:菲利普從來沒有悲觀到如此地步,他不可能是自殺。可是判決書上卻是這麼寫的。為什麼呢?我是否真正了解這個和我一起度過童年的人呢?一個人究竟能不能了解另一個人呢?我一向認為菲利普是容易了解的人。他心直口快,很少停下來考慮他的話可能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他為人隨和,脾氣好,也許有一點懶散。他追求生活中美好的東西,可是又不大願意為之奮鬥。他就是這麼一個富家子弟,一向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麼也不愁不缺。我對菲利普的印象就是如此。可是對他思想深處隱藏著的東西,我究竟又了解多少呢?每當我坐在那張椅子上的時候,我總感到極其憂鬱。埃斯米拉達問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告訴她時,她嚇壞了。「你不該上那兒去,」她說,「那個地方讓人毛骨悚然。」「它適合我的心情,」我回答說,「在那裡我可以想起菲利普,而且很奇怪,那個地方能使我得到安慰。」「我和你一塊兒去,」她常說。但是我總是抗議說:「不,不,我想一個人去。」她很為我擔心。一天早晨,當我在樹林子里漫步的時候,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並不是我一個人在樹林里,我不能完全肯定是什麼東西使我這樣想。也許我聽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石頭滾動的聲音,樹葉的沙沙聲,某種動物因受驚而匆匆逃跑的聲音。同時,當我坐在木椅上的時候,我感到好象有人在附近。我想:據說那些突然死亡的可憐的鬼魂是不會安息的,他們要回到他們生前最後到過的地方來,是否真的如此?那些說過這個地方鬧鬼的人一般都相信確實如此。奇怪得很,這種感覺非但沒有使我卻步,反倒吸引了我。因為我想我也許可能在那裡和菲利普相遇,他會回來告訴我他是怎樣死去的。於是,每天早晨,我的雙腿總是不自覺地把我帶到喪生崖來。我常常感到有人在一旁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那天早晨,天氣又熱又悶,我很高興能在涼爽的樹林子里歇息一會兒。這是一個沒有風的寧靜的早晨。人們說這種天氣隨時都可能有雷雨。當我坐在椅子上想念菲利普的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有人在監視著我。我真誠地希望我能聽見菲利普低聲地呼喚我的名字。我多麼想能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那個時候,我主要的願望就是把菲利普比下去,以向他證明女孩子並不比男孩子差勁。我願意回到我們剛訂婚的時候去,這樣我可以更多地了解我要嫁的男人,而不是什麼事情都想當然。不論有什麼證據,也不論法院的判決如何,我永遠不能接受他是自殺身亡這種看法。這裡面一定有別的原因。過去我每次回家以前,總愛走上懸崖邊的那條小路,這回也不例外。我喜歡看看腳下的灌木叢,回味一下兒時由於冒險而感到興奮激動的心情。我抓住欄杆,探身向前。這時欄杆突然一倒,把我也拽了出去。我抓住搖搖欲墜的欄杆,身子懸在半空中。一隻驚鳥騰空而起,擦著我的臉飛了過去。我想:這下子我可完了!隨後,我一陣暈眩就一頭栽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動,我差點喘不過氣來。我向下面看去,離我很遠的崖下是一片樹木的頂端。我感到我的腳在向下滑,我連忙使勁抓住我身旁的樹枝。這時我才清楚剛才是怎麼一回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好運氣!我只向下跌了幾英尺,長在陡峭的山坡上的茂密的灌木叢掛住了我的衣裙。有好幾分鐘,我什麼辦法也沒有,只能竭盡全力把自己掛在樹枝上。後來,我的心跳慢慢恢復正常,這時我才有可能冷靜下來估計一下形勢。我抬頭向上看,只見我剛才抓住的那根鐵欄杆有一邊已經斷了,我算是奇蹟般地逃脫了必死無疑的險境。現在我該怎麼辦?如果再亂動一下,我就會一頭猛栽下去。我只能呆在現在這個地方一動不動,直到被人發現。平時很少有人上喪生崖來,即使有人來,也不會知道我掛在崖邊的灌木叢上。我大聲喊了起來,但應答的只是我的回聲。我的雙臂和兩腿疼痛不堪,手也擦傷得很厲害,我知道我渾身上下一定遍布傷痕。我頭暈目眩,但是我絕不能讓自己昏過去,我必須集中全身力量抓住樹枝不放。我永遠忘不了這場可怕的災難,忘不了埃斯米拉達是怎樣搭救我脫險的。那天在我跌下山崖好幾個小時之後,她才發覺我不在家,於是她立刻聯想到喪生崖。儘管她後來不說,我也知道她當時還想到些什麼。她派了兩個馬夫到那裡去找我。他們沒找到,但卻看到那根斷了的欄杆,於是他們就從山腳開始向上爬,這樣,他們才發現我掛在灌木叢上。將我從懸崖上弄下來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從附近鎮子上請來了兩個爬山專家,他們帶來了特殊的設備。看熱鬧的人很多,報上也報導了搭救我脫險的經過。有一篇報導詳細描述了喪生崖的地勢如何險峻,並提到儘管鐵欄杆是不久以前新裝上的,但顯然已經有毛病了,還說這個地方需要加強保護,要採取必要的防範措施。埃斯米拉達護理我三天三夜。這三天的休息使我從這次意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手上腳上和身上的傷也慢慢好起來了。菲利普被認為是自殺了。這件事使人們對我的遭遇作出了種種猜測,雖然並沒有人對此作過多的渲染,但是這種種猜測確實是存在的。我們不能在鄉下無限期地呆下去,於是阿嘉莎姨母就把我們召回倫敦。我踏進家門口面對著她的時候,心頭不由一驚。她的表情既含惱怒,也隱藏著得意。她惱怒,用她的話來說是因為由於山上發生的這一不幸的事件,我把自己變成了人們談論的話柄;而她得意則是因為儘管她很遺憾她家裡的一員沒能與卡林頓家族攀上親,但我在「大鬧、大吵」了一通之後終於還是失敗了,只得再回到過去的窮親戚的地位上來,又可以任她宰割了。我再到芬雷廣場去看那所房子時。房子已經又在招攬新買主了。但是,無論什麼力量也不能促使我再踏進房子的大門。我不知道這次事故會不會影響房子出售,因為別人都知道這是菲利普和我未來的家,人們可能會認為這棟房子是不吉利的。某些地方的種種傳說就是這樣形成的。當我站在廣場上看著這座房屋時,我覺得它似乎在嘲笑我。我曾經有過一種幻覺,就是這所房子從來就不願意接待我,它早就警告過我,讓我避開它。雖然我肯定無疑地意識到了它的警告,但我卻沒有理睬它。我很少出門,卡林頓家的人避開我,我想大概他們一見到我就感到痛苦;何況他們正在服喪,是不接待客人的。阿嘉莎姨母仍和過去一樣,全然不關心我的感情。每當有人到她家裡來的時候,她就建議我迴避。「我們不想讓人再提起那些閑話來,」她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這件事真讓人太難堪。」我心情沮喪,很不愉快,一天天地混日子,但是我明白這種情形是不能長久繼續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天阿嘉莎姨母把我叫到她的起居室里去。當我站在她面前時,她厭惡地看著我。我短暫的得意時刻已經一去不復返,我再一次落回到窮親戚的地位。「我想,」她說,「要過很久我們才能忘記這個十分不幸的事情。當然,我從來不怎麼相信這件婚事最終能夠辦成。我一直就認為早晚會出什麼事使婚禮告吹的。如果當時照我的意思辦事……」她搖搖頭,意思是說她從來就不同意這門親事。也許她早就想強迫菲利普接受埃斯米拉達。她嘆了口氣。我過去那股子衝勁已經消失,我什麼也沒有說,以前我總憋不住要頂她幾句,現在這種勁頭已經沒有了。「不過,俗語說:黑暗之中總有一線光明。看起來,你的情況也許是這樣。」我驚奇地看著她,她向我投來冷冰冰的一笑。我早就知道她的快樂就是我的痛苦。「歐曼蘭明太太本來已經決定聘請別人了,但她現在還在繼續物色更合適的人選。現在既然你需要工作,她出於好心。決定打破常規,再給你一個機會。」「噢,我不去,」我抗議說。「你得去。我知道她氣量很大。報上登了那麼多東西。哼,人家還可能說你是個不吉利的女人哪!可是,她卻認為,經過一段時間,這一切都會被忘掉的,而且這件事可能對你也有好的一面。我對她應該說老實話,因此我認為我有責任告訴她,你有時說話喜歡頂撞人,還有你在我家的地位-也就是你和我們的關係-使你有點忘乎所以。洛林先生對你又是這樣莫明其妙地容忍-事實上,我要經常對他加以約束-他不願意讓我提醒你明白自己的地位……」「可是你從來不聽他的意見,」我忍不住又頂了一句。「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相信這回你並不是故意頂撞我,愛倫。處於你這樣的地位,應該特別知道悔過才是。」「為什麼?我做了什麼錯事啦?」「我親愛的愛倫,」她說話的聲音表明對她來說,我一點也談不上親愛。「當一個男人寧可自殺也不願結婚的時候,大家必然用猜疑的目光去看待那個原來要嫁給他的女人。」「這同我們的婚姻毫無聯繫。菲利普是愛我的,和我結婚對他來說勝過一切。而且,他也不是自殺。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就在他去世前一天……」「請你不要歇斯底里大發作,你必須明白自己的身份。」「難道說歇斯底里發作只能是闊親戚的特權?」「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你神經錯亂了,最好趕快換個環境,開始新的生活。工作能使你消愁,此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工作,工作,不停地工作。好了,既然歐曼蘭明太太準備要你,我已經說了,你這個月底就到她那裡去。」我感到自己好象快要在痛苦的漩渦中淹沒了。菲利普不在了,沒有別的人能夠幫助我。我得收拾好衣箱。阿嘉莎姨母說,我需要質地好的、耐穿的衣服。我看著那件永遠不會過時的黑色晚禮服,那上面掛過蘭花的地方有一個小眼,要是當時我把那朵蘭花保存下來該多好啊!它會永遠使我回憶起那天晚上菲利普向我求婚的情景;他使我和阿嘉莎姨母都大吃一驚。我有滿滿一衣櫃漂亮的衣裳,這些衣裳原來是準備作嫁妝的。我可以肯定阿嘉莎姨母很想要回這些衣裳,但是又找不到借口。它們不合埃斯米拉達的身材,因為我比她高得多,也瘦得多。但是當你在冷酷無情的世界上走投無路時,衣服又能給你什麼安慰呢?我的生命的小船曾經一度是那樣悠然自得,百般榮耀地航行在卡林頓家滿載財富的大帆船之側,現在眼看著就要在歐曼蘭明夫人這塊催命的礁石上撞得粉碎。和歐曼·蘭明夫人相比,阿嘉莎姨母可以稱得上是相當可愛的。有時候,我對自己的前途十分冷漠。我的痛苦和菲利普的死比較起來又算得什麼呢?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伴侶。使我感到分外悲痛的是在他活著的時候,我並沒有充分認識他的好處。有時候,我覺得即使自己落到當一個枯燥無味的家庭教師的地步(而且還是在一個僕人們說起來深惡痛絕的人家裡),也算不上什麼難堪的事了。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我的心情極其抑鬱。自從菲利普去世以後,我經常如此。偶然我發現有一封寫給我的信。信封上的筆跡我不認識,上面的字是用很濃的黑墨水寫的,粗大而醒目。信頭上的地址是:康威爾波爾崖,遠方島。信里寫道:親愛的凱拉威小姐:讀到這封信時,你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過去沒有給你寫信。事實是,直到不久以前,我才打聽到你的行蹤。你會發現我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那裡原來是你父親的家。大約一年前,在他去世的時候,他指定我作為你的監護人,直到你年滿二十一歲為止。我知道你現在還沒有到這個年齡,但是到你下一個生日的時候,你就滿二十一歲了。如果你願意到島上來看看,我將感到榮幸之至。我知道你過去對你父親的家庭情況並不了解。毫無疑問,你是願意多了解你家裡過去的情況的。請你一定到我們這裡來看看。如果你能來訪,我將感到不勝榮幸。雅各凱拉威我把這封信從頭到尾讀了好幾遍。遠方島!從來沒有人向我提及它是我父親的家!關於我父親,我聽到過什麼呢?我只聽說在我三歲時,我的母親就帶著我離開了他。我找出一本地圖,翻到要找的那一頁。這個島一定在康威爾郡海岸線外,但地圖上沒有標明波爾崖在什麼地方。我首先想到去找阿嘉莎姨母,向她打聽有關我父親的情況,接著,我又猶豫起來。她鐵了心要我當歐曼蘭明夫人的家庭教師,所以為了不讓我離開,她是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的。我開始感到興奮起來,象這樣偶然地接到一封來信,必定會同未來的命運有關。遠方島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富於浪漫色彩。我父親去世只有一年,他一直活著,而我卻從來不認識他,這是多麼大的悲劇啊!這封信我一個字也沒有提,連對埃斯米拉達也沒有提。直到我幸運地碰到一個單獨和洛林姨父談話的機會,我才把信拿給他看,並且向他了解情況。「啊,是的,」他說,「你母親確實是結婚以後就到這個島上去了。後來,他們的婚姻出了點問題,她出走了,把你也帶走了。你父親沒有給她任何贍養費,這並不奇怪,因為你母親是不告而別的。你母親一走,就自動喪失了她自己的和你的一切權利,這是很明顯的。」「這個雅各凱拉威是什麼人?」「他準是一門什麼親戚。」他用探詢的眼光看著我說。我看得出他目光中飽含著同情。「很遺憾,愛倫,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不過我記得你父親住的那個島確實叫這個名字。他已經死了,如果現在這些人要你去看望他們,也許他們會彌補一下你父親的過失。他這麼多年來根本沒照管你。」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說,「我並不希望你接受這個當家庭教師的工作,愛倫,就我而論,你是受歡迎的……」「我明白,謝謝您,洛林姨父。」我感到有必要不讓他再往下說,免得他說出不忠於他妻子的話,而事後又翻悔。我接著說道:「我只想要證實一下,他們是否確是我父親家的人。你認為我應該去看望他們嗎?」他點了點頭。我看得出來,他認為這是我擺脫眼前的困境的好辦法。那天下午,歐曼蘭明夫人來訪。我是從房間的窗口看見她來的。我討厭她對待扶她下車的男僕的那種傲慢的態度,也討厭她把那頂花飾過多的帽子戴成那麼個歪樣子。再過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把我叫下樓去,站在阿嘉莎姨母和歐曼蘭明夫人面前。我將耷拉著腦袋站在那兒,我是一個窮親戚,一個她們如此慷慨資助的窮親戚。面對著我的一個是阿嘉莎姨母,我住在她家裡這麼多年,她一直憎惡我;另一個就是歐曼蘭明夫人,她已經寬宏大量地寬恕了我。她們斷定我在最近這場悲劇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現在她又打算給我一個到她家受氣、受侮辱的獨一無二的機會!於是,我不再遲疑,立即坐下來給雅各凱拉威寫了回信,告訴他我很高興能到遠方島去,我必須和我家裡的人會面,消除這麼多年造成的隔閡。等到有人來叫我時,我已經寫完了信,信已經封上了口,在我面前放著。貝茜走上樓,輕輕地敲著門,好象很抱歉要來傳達這樣的命令。「愛倫小姐,太太要你到起居室去。那位歐曼蘭明夫人來了。」我無所畏懼地走下樓去,我昔日的那股衝勁霎時又重新在我身上活躍起來。我決不會到歐曼蘭明太太家裡去受屈辱,讓別人瞧不起我。我要去看望在康威爾郡沿海的遠方島上的親人。我到達波爾崖旅館時,天色已近黃昏,因為離開鐵路主幹線之後,我又坐了六、七英里當地的小火車。有一輛公共馬車在車站接我,我吩咐車夫把我送到波爾崖旅館去。這條路線是雅各在信中向我提供的,他對我接受他的邀請,前來遠方島表示十分高興。「因為,」他在信中寫道,「遠方島離海岸三英里,你是否要在大陸等待,到時恐怕要由龍王爺來決定了。親愛的,很可能在你到達時,船不能過海來接你。在這種情況下,你最好在波爾崖旅館住下。這家旅館的老闆和我很熟,我已通知他們要好好地招待你。」我的全部用物都裝在三個不大不小的旅行袋裡,其中大部分是衣服。說來也好笑,這些衣服當時都是作為嫁妝趕製的,沒想到,當我離開倫敦的社交界時,我的裝備倒比我過去任何時候都要齊全得多。埃斯米拉達含著眼淚向我告別。阿嘉莎姨母卻毫不掩飾地顯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因為她總算把我這個包袱甩掉了。威廉姨夫悄悄地將一個錢包塞到我的手裡,並喃喃地說:「你一定得收下,愛倫,你可能用得著。」馬兒歡快地拉著我從火車站向旅店駛去。一路上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鎮:所有的房屋鱗次櫛比地簇擁在山崖下,同時又沿著周圍的山崖往上伸延,有些房子建築在陡峭的山坡上,還有一些房屋要靠鑿在崖壁上的石級才能與崖下相通。它們全用科恩沃爾產的灰石砌成,大部分房子都裝著玻璃的門廊。顯然,修建這種門廊有雙重目的:一是為了採光;二是為了擋風。我猜想,風是從海面上刮來的。波爾崖旅館座落在大街上,是一座三層樓的建築物,四周有拱廊。我們的馬車通過這條拱廊,一直趕到馬廄才停了下來。正當我準備跨下車來時,一個腰系皮圍腰的男人走進院子,迎上前來,我猜他準是旅店的老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說,「您就是凱拉威小姐吧?」我回答說:「我正是。」「我特意給您留了個好房間,我已得到通知,您將光臨。」「我想最好今天就能過海去島上。」我說。「哎呀!那可不行,小姐。今天風浪相當大,你沒看到海面上象一匹匹白馬那樣的浪花嗎?當然,浪離這裡還遠,不過,有浪就說明現在不能駕船去島上。」「那麼,我只好在這裡住一夜了。」「只能這樣了,凱拉威小姐,我們全都準備好了,雅各先生吩咐過,在船來接您之前,要好好地照顧您。」儘管我很失望不能當天就趕到遠方島,但我新找到的親戚們對我如此體貼關懷,使我感到欣慰。「吉姆會把您的行李送到樓上去的。明天這些討厭的白馬會回到它們的馬廄里去。」我跟著他穿過一座院落,來到一扇門前。迎面就是一個大廳,大廳里擺著一個橡木大櫃,非常顯眼,柜上面放著一個大的白蠟盤。「親愛的,你在哪裡?」店老闆高聲喊道,話音剛落,一個女人隨即走進廳來。「這就是凱拉威小姐。」店老闆介紹說。這個女人瞪大著眼睛,驚奇地打量著我。「您就是凱拉威小姐啊?」她說著,行了一個屈膝禮。「我就帶您上您的房間里去,好嗎?」她接著說道。我對她說:「我想洗個澡,換件衣服。」「好的,」老闆娘說,「請跟我來,凱拉威小姐。」在我們上樓時,老闆一直站在廳前目送著我們。老闆娘推開一扇門,對我說:「這就是您的房間,這是店裡最好的客房,專留給您的。請您稍等一下,我去叫人送熱水來。」「謝謝你。」「噢,別客氣,您來這裡我們太高興了,凱拉威小姐。我們理應給您第一流的招待。您的行李我們馬上就送上來。」她猶豫了一下。自從她見到我以後,她的目光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因為我感到她好象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她真的是有話要說,在猶豫了一兩秒鐘後,她終於脫口而出。「我認得您媽媽,您長得真象她。」「你認識我母親,太有意思了。」她點了點頭:「我嫁給湯姆彭格里之前,是她的貼身丫頭,我一直跟著她……直到她離開這裡。」「能遇到認識我母親的人,真使我感到高興。她去世時,我才五歲,人還小,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她又點了點頭:「不過,你現在可回來了,小愛倫小姐,說真的,你的模樣兒可全變了。」我不禁笑了笑說:「是的,小時候你見過我。要知道那時候我才三歲,現在我的模樣當然變了不少。」「時間過得真快呀,」她無限感慨地說,「這麼多年了,雖說這裡變化很大,可提起過去的事就象昨天一樣,清清楚楚。我兒子現在在島上,」她朝窗戶那邊點了點頭說,「替雅各先生幹活,您到那兒可以打聽奧古斯塔斯-不過大家都叫他斯奈克(斯奈克-是英語slack的音譯,slack意為獃滯的)。」「我一定去找他。」我滿口答應。「您媽媽走了以後,沒多久我就嫁人了,我和彭格里生下了奧古斯塔斯。其實,他並沒什麼毛病,只不過不足月就出生了,他是個好孩子。」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一位女侍端著一盆熱水出現在門口,後面跟著一個男孩,提著我的行李。「喲,灶上還烤著豬肉呢!」彭格里太太邊說邊往外走。我走到窗前,欣賞著窗外大海的壯麗景色。我極目遠眺,希望能看到遠方島的輪廓;但我所能望見的只有灰濛濛的天空以及團團被風追逐著的不祥黑雲。呼嘯著的風在海面上激起白馬般的浪花,正是這些白浪使我不得不在大陸逗留。有人敲了一下門,一個女孩子拿著毛巾進來了。「從這裡可以看到遠方島嗎?」我問道。「天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小姐。」在我洗臉更衣的時候,想到現在我可以打聽到有關我父母親的情況,內心感到一陣陣激動。以前,我僅僅知道他們的婚姻不美滿,不然,我母親就不會毅然離開我父親。我常常琢磨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在我的想像中,他是惡魔的化身。我接到雅各的信時,就想過這次冒險來遠方島是值得的,它會使我擺脫沉湎於悲哀的過去。以前,每當我想起往事,就會為菲利普的死感到悲痛,並受到良心的責備,因為他生前我對他的感情還不夠珍重。我並沒有花費時間去清點行李,因為我滿心希望在第二天「白馬回廄」以後,能離開大陸。我不知道雅各凱拉威是否會來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從他的來信看,他所表示的歡迎是熱忱的。我盼望著能儘早見到他。一踏上樓梯口,一陣陣誘人的烤肉香味向我飄來,這是自菲利普死後我第一次感到飢餓。餐廳里沒有旁的客人,彭格里太太看見我注意到這一點,便解釋說:「現在時間還早,」同時又補充一句,「我們想,你走了這麼遠的路,肚子一定很餓了。」我告訴她我確實餓了。餐廳里只有我們兩人使我很高興。看得出,無疑地她也很高興,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可以有機會好好聊聊。「你一定很了解我的母親,」我先開口說,下決心要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哦,是的,凱拉威小姐,還包括你呢。那時,你還是個小不點兒,很可愛的小娃娃,真的很可愛,要讓你不跳皮搗蛋可真勞神呀!」「我母親為什麼要離開遠方島呢?」對這個問題彭格里太太似乎有點吃驚。「唉,親愛的,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到底是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和你爸爸合不來吧。」旅店老闆走了進來,問我是否喜歡這些飯菜。我告訴他飯菜十分可口,他聽後搓著雙手,顯得很高興。但同時我發現他對他妻子使了個眼色。這不得不使我懷疑他進來是為了問我對飯菜是否滿意,還是為了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多嘴多舌。「您還想要點什麼嗎?」他問道。我告訴他我不要什麼了。「想喝點咖啡嗎?」他妻子接著問道。我說想喝一點,於是她回答說咖啡一般在旅店客廳里才供應。「我等會把咖啡給您端到這兒來好了。」她臨走又補充說了一句。我揣摩,她大概是答應待會再來和我聊天。但是,當她把咖啡端來之後,我幾次試圖和她談起我的父母親,她都沒吱聲,好象決心把那些蹦到嘴邊的話都咽回去。我猜想一定是她丈夫警告過她不要隨便亂說吧。遠方島和它的居民們真有某些神秘之處嗎?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喝完咖啡,上樓回到房裡。我坐在窗前,面對大海,大海的景色十分迷人:月亮已經升起,原來一片漆黑的水面,現在已灑上了一層銀白色的清輝。我覺得海面比我剛到時平靜了一點,風也沒有颳得那麼緊了。我安慰自己說,他們明天早晨一定會來接我。我的房間小巧、舒適,房裡的大羽毛床墊很暖和,但我卻睡得很不安穩。我剛一迷迷糊糊地入睡,又不可避免地做起那個夢來。這回的夢境是模糊不清的:我還是站在那個房間里,房裡的紅窗帘使我一下就認出它,但當我多年來已經熟悉的那些東西-那張搖椅、那幅畫以及那磚砌的壁爐等等-開始在房裡一一呈現,我就醒來了。醒來時,我並沒有象往常那樣感到恐懼,反之,卻很興備,有一種強烈的探索的願望使我不能平靜,似乎很快我就能撥開多年來縈繞在我腦際的迷霧,解開緊鎖在我心頭的謎。在醒後的一剎那,我甚至忘記自己置身何方。我翻身下床,站在窗前,朝著遠方島的方向凝視。我意識到我的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現在的思緒,因為我確實很快就要開始探索的航程。清晨,風又刮起來了,浪花不停地拍打著海岸,這使我十分沮喪。昨天的那些「白馬」並沒有回到馬廄里去,事實上,反而越涌越多。我下樓去吃早餐。彭格里太太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說:「風浪還大著呢,今天上午不會有船來。」我吃著她剛烘好的麵包,它還是熱烘烘的,在我把黃油往上抹時,黃油很快就滲到鬆軟的麵包里去了。我又端起一個棕色的粗杯子喝了點熱咖啡。漫長的一天將在等待中度過,閑極無聊,還不如到外面走走,順便參觀參觀這個小鎮。逛完一條主街,這個小鎮就沒什麼值得觀光的了。整個鎮只有那麼幾間鋪子,幾幢房子,再沒別的了。我發覺路上的行人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看來這裡不常有生人來。鎮上的郵局不過是個雜貨店。我走進去,想買幾張郵票,因為我答應過埃斯米拉達,讓她儘早知道我旅途的情況。到達遠方島之後,我將給她寫一封長信,把一切詳詳細細地告訴她,她一定會讀得津津有味的。但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她一定急於想知道我的近況。當我走進郵局時,郵局的老闆娘和她的丈夫同時抬頭看著我,儘管她和她丈夫在不同的櫃檯里。我微笑著說了聲:「早上好。」他們拘謹地回答了我的問候。在給我取郵票時,那位老闆娘看出我是個外鄉人,就問我是否到此地來作客的。「是的,」我回答說,「不過不在大陸這邊,等風浪平靜後,我就過海去。」「那麼你是去遠方島的嘍?」「是的,我家裡人接我來住一段時間。」「你以前沒有到過這裡吧?」「事實上我是在遠方島出生的,我三歲就離開了小島,以後再也沒來過。」「你該不是……」「我是愛倫凱拉威。」她驚奇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喲,是嗎?」過了一會她才開口說:「這可真是件大事啊!」「看來你認得我們家的人。」「這兒的人都知道凱拉威家。聽說,你們家在遠方島有幾百年歷史了。」「是雅各凱拉威先生邀請我來的,你當然認識他嘍。」「噢,他是遠方島的主人,大家都這麼說。」這時,我發現滿店子的人都好奇地傾聽我們的談話。我突然意識到在大庭廣眾之中,我這樣隨便談論家事似乎是有點過於天真。於是我匆匆付過郵票錢,就返回旅店。在旅店裡我吃了頓冷午餐,有火腿、乳酪和水果。漫長的下午開始了。風浪一點也沒有平息,烏雲還象前一天那樣黑沉沉地壓向海面,被強勁的海風掀起的巨浪,有節奏地向海岸衝過來,發出陣陣的轟鳴。在旅店裡我實在門得慌,於是下決心再出去走走。我拐過主街,朝著碼頭走去。有幾條小船系在港邊,我念了念它們的名字:「我的莎莉」、「珍妮號」、「快樂少女號」、「勇敢探索者號」等等。由於海浪不斷地在沖刷著碼頭,小船在水面上下劇烈地顛簸。我走過放著龍蝦簍的岸邊,有一個漁民正在補網,當我從他身旁走過時,他好奇地望著我。我高聲向他問好,他咕嚕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我的問候,然後,又繼續去補他的網。那兒還有一個很大的棚子,四周彌滿了魚腥味,棚里擺著一台很大的磅秤。我猜想這大概是魚市場吧,但是此刻這裡卻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因為今天沒有一條小船能夠出海捕魚。海鷗在天空盤旋,發出陣陣尖叫,似乎在憤怒抗議,因為它們不能象往常那樣,吃到漁船歸來時剩下的碎魚爛蝦。我離開岸邊,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向樹林走去,一面回憶起那些我極力想忘卻的往事。我覺得要把菲利普從記憶里抹掉是困難的,那怕一會兒也很難。他的音容笑貌時刻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笑話我,不懷惡意地挖苦我;但一遇到什麼難事,他總是毫不猶豫地護著我。我也經常想到羅洛,想到他那充滿怨恨和責備的目光,他懷疑是我造成了菲利普的死亡。每當我想到被人懷疑時,我那顆心就象被深深地扎了一刀。「啊,菲利普,」我大聲地喊道,「我絕不相信你是自殺身亡的,不可能,絕不可能。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想到這裡,我彷彿又置身於悲劇發生的那個早晨。那天早上是羅洛跑來告訴我這個不幸的消息。由於沉湎於往事,我根本沒注意我在樹林里走了多遠。在路上我曾想過,不能再往前走了,該回去了;但一轉念又覺得沒有必要急忙迴轉,因為整個晚上一個人呆著也是乏味的。不過,我可千萬不能迷路,想著,我便轉過身來,朝我所想像的來路往回走,希望儘快能找到樹木稀疏、能夠望見大海的空曠地。但我怎麼找也找不著,很快我連方向也摸不清了,這時,我才懊惱地意識到我迷路了。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走出樹林回到海邊去,但是,我在林子里轉了半個鐘頭,還是沒有轉出去。最後我看見一扇門,我滿懷喜悅地希望把門推開,從那兒過去。這裡樹木不怎麼茂密,我想,如果我繼續往前走,可能會見到房屋,這樣我就可以找人問路了。我剛來到一塊空曠的平地,就聽見得得的馬蹄聲,接著看見一個騎馬的人向我馳來。他的坐騎是一匹灰馬,一見到我,就馬上把馬勒住。「你能幫幫我的忙嗎?」我問道,「我迷路了。」「事實上你已經闖進私人的樹林里來了,」他回答說,「為了保護野雞,這片林子是外人不準進來的」「哎呀!真對不起。我一心想找條路走出樹林去。」「你想上哪兒去?」「我現在住在波爾崖旅館。」「那你真的走遠了。」「恐怕比我想像的還要遠。」「現在,最好從這棟屋子插過去,那是條近路,不過那裡外人更是不讓進去的。」「你認為房屋的主人會讓我插過去嗎?」「肯定會讓的,因為那是我的房子。我是邁克爾海德洛克。」「那麼,這是你的林子嘍?我應該先向你道歉。」「噢,那可用不著。我們這裡經常有外人因迷路闖進來,這實在太容易了。我們應該多插些告示牌。」「如果你能給我指指路,我真感激不盡。」「我很樂意效勞。」我剛向前邁步,沒料想一腳絆在一顆老山毛櫸樹樁上,跌倒在草地上。他立刻跳下馬來,把我扶起。這時我發現他有一副很討人喜歡的面孔,他那真心實意的關懷使我很受感動。「傷了哪裡沒有?」他關切地問。「我想沒有,」我站了起來,摸了摸踝關節。「嗯,你站得起來,能走路嗎?」「我想沒問題。」「過一會腳還會痛的。你要一路走回去肯定是不成的。我來告訴你該怎麼辦:我們現在離那棟房子不算遠,我們先進屋去,檢查一下看看傷得怎樣,然後我再用馬車送你回旅館。」「你真是太好了。」「這算不了什麼。來,我扶你上馬,我跟著走回去。」他說。「喲,那可不必,我可以跛著走。」「那樣只會加重傷勢,」他堅持說,但語氣卻很溫和。「我真是給你添麻煩,先是撞進你家的樹林里來了,現在又害你走路。」「這不過是應盡的起碼的義務。」那位男人說道。他把我扶上了馬,然後自己牽著馬在一旁走著。有件事我終身難忘-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見海德洛克莊園時的印象。我們一走出樹林,莊園就呈現在我們的面前。這是一座灰色的住宅,外面砌著有雉諜圍牆的門樓,人口處有一道尖形的拱門,拱門的三角拱肩上裝飾著哥特式圖案。在一片平整、碧綠的草地上(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草地),一隻色彩斑爛的雄孔雀在大搖大擺地走著,它羽毛豐滿,鮮艷奪目,神態倨傲;在它後面跟著一隻無限深情的雌孔雀,相形之下。顯得那麼渺小,平庸。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感在我心中油然升起。環境常常給我以很大的感染,這時我突然感到一種無名的快樂。儘管我扭傷了腳踝,完全仰仗於一個善心的陌生人,但我對此並不後悔。一條用礫石鋪成的小路在草地中間蜿蜒,我們沿著這條路走進拱門來到院子里。這裡環境寧靜、幽雅,一小叢一小叢的青草在卵石間破土而出,周圍房間的格子窗俯視著這個院子。這個男子叫了一聲「湯姆」,同時把我扶下馬來。湯姆顯然是個小馬夫,只見他匆匆忙忙地趕來,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感到驚訝,然後一聲不響地將馬牽了過去。「請從這兒走,」主人說道,領著我穿過一道門。我們來到了客廳,裡面雖不大,布局卻異常精巧。屋頂是椽尾梁型的,地板鑲嵌著圖案,客廳的一端有一個講壇,而另一端有一個專供演出用的廊台。「我想,」邁克爾海德洛克說,「最好把老管家叫來,給你看看踝關節是否傷得厲害,在這方面,她多少是我們這裡的權威。你先請坐下來。」他拉了一下鈴繩,清脆的鈴聲隨即響遍了屋子。我感激地坐在一張木椅上,欣賞著掛在牆上那幅精緻的掛毯。他看到我在看畫,便告訴我說:「掛毯上畫的是特里羅尼主教一生中幾件重大事情,這位主教在這一帶很有聲望。這裡畫的是他去倫敦塔時在路上的情景。那裡畫的是科恩沃爾人民在進軍的情景。你可能聽說過這首古老的民謠,很多人都會唱:他們是否會征服科恩沃爾人民,特里羅尼是否會被處死……我接著唱道:那末二萬科恩沃爾人民將會知道為什麼。「啊,你也會唱。」他說。「很熟悉。要織成一件這樣精緻的工藝品得花多少手工啊!這幅掛毯真是太美了。」一個男僕走進房來。「請霍金太太上這兒來。」邁克爾海德洛克說。男僕走了以後,他向我解釋說:「霍金太太是我的女管家,在我出生以前她就在我們家裡了。」我還來不及答話,霍金太太就進來了。她看上去是一個快七十的老人了。她的舉止、品貌與一般僕人迥然不同,這大概是由於她在這個家裡工作多年,自以為可以擺擺老資格吧。邁克爾海德洛克把情況向她介紹以後,她跪下來輕輕地按了按我的腳踝,問道;「痛不痛?」「有一點」「站起來,」她命令說,我站了起來,「先用這條腿站著,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它上面。」我照她的話做了。「感覺怎樣?」她問道,我回答說大概沒問題。「扭得不重,」她宣布說,「這條腿今天要休息一下,到明天保險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用馬車送你回旅店。」邁克爾·海德洛克說。「啊,不,我自己完全可以走。」我抗議說。霍金太太搖搖頭說:「今天不能走路,你的腳踝扭傷了,受不了那麼大的壓力。」「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們兩位才好,」我說。「我們很樂意幫助你,呃……小姐」「凱拉威,」我說,「我是愛倫凱拉威。」他倆馬上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邁克爾海德洛克說道:「那你一定與遠方島的凱拉威家有親戚關係吧?」「是的,我就是去他們那兒的。我現在暫時住在波爾崖旅館,等天氣好了再過海去。」霍金太太雙唇緊閉,一句話也不說,我猜想大概因為我是愛倫凱拉威,她才有點不高興。這裡面不知究竟有什麼奧秘。邁克爾海德洛克說道:「你現在一定想喝點茶吧。霍金太太,請叫人把茶端來好嗎?我們到內客廳喝茶,凱拉威小姐,這樣,你就不用走遠了。」我半推辭地說了句:「這太麻煩你們了……」然後停了下來,等著聽他的一連串的「抗議」,什麼一點也不麻煩啦,事實上還是一件愉快的事啦等等。這些話他果然說了,雖是些老式的客套話,卻說得非常得體。霍金太太出去之後,他問道:「你覺得你能走幾步路嗎?」「完全可以。事實上我覺得我真的沒有必要再待在這裡,我的腳踝一點也不痛了。」他挽著我的手臂,領著我走出客廳。我們登上一段石階梯,直通一間顯然是用作餐廳的房間。這裡面的牆上也同樣掛著漂亮的掛毯;在房間的另一端有幾個大格子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另一個院子。走出這個房間六、七步就到了內客廳。我猜想,這一家在人不多的時候,一定常在這裡進餐。客廳中間擺著一張橢圓形的摺疊式桌子,桌子的腿是向里彎曲的,桌子周圍擺著帶墊的椅子。這是一間只有一扇小窗戶的、溫暖舒適的客廳。「請快坐下,」邁克爾海德洛克說,「走了這麼一段路之後,你的踝關節有什麼感覺嗎?」「沒什麼,肯定不會要緊的。」我接著把房子稱讚了一番,說這棟房子很舒適。這話顯然使他很高興,「我也這樣認為,」他說,「不過,這是我的家,四百多年以來,我們這個家族的人就一直住在這裡。」我接著說:「一個人能一輩子生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環境里,真是太棒了。」「恐怕住慣了就不覺得怎麼樣了。我生在這裡,以後老死了也只能葬在這裡。我們家的幾代男人都是一輩子在這裡度過的,女的通常結婚後就到別處安家了。我對這幢房子的一磚一瓦都很熟悉。拿這座莊園來說吧,它並不大,但我總覺得它就該是這個樣子。你不是在鄉下長大的吧,凱拉威小姐?」「不是,我算不上是鄉下長大的,雖然我們在夏天有時也到鄉下去住幾個月,我一直把倫敦當成我的故鄉。」一個年青的女孩子端著茶盤進來,霍金太太也跟在後面。她將茶盤放在桌上,茶盤裡放著一個喬治亞銀茶壺,一個酒精爐和一把水壺,在一個銀盤上放著幾塊糖餅。「我給您倒茶好嗎?」霍金太太問道,她說話時我感到她的目光是冷冰冰的,表情是淡漠的。「也許凱拉威小姐願意自己來,」邁克爾提議說,我馬上接過話頭說我會自己倒。那位老太太帶著那位年輕的使女出去後,我感到鬆了一口氣。我給自己倒茶的時候,心裡覺得我正在進行一次愉快的冒險。這房間里有一種使人感到輕鬆的氣氛,我在這裡一點也不拘束,而且隨著每一分鐘的消逝,我對我這位恩人的印象就越好。他舉止莊重(可能我拿他與菲利普相比較),然而卻很熱情、友好。不知怎麼搞的,我竟向他談起我在倫敦的生活(這可能太隨便了點),在我還沒有意識到之前,我把我在結婚前夕,未婚夫突然死去的事說了出來。「多可怕的一場悲劇啊!」邁克爾海德洛克說。他是否聽說過這事,只有天曉得,反正這件事在報上議論得夠多的了。我覺得邁克爾海德洛克是這樣一種人:他有很好的教養,對於這種敏感的事情,他是絕不會流露出絲毫的好奇心,同時,也不會說出它已經知道這類話來,使對方難堪。「所以,」我繼續說道,「當我的親戚要我來作客時,我就來了。這一次來也沒有定什麼期限。我想,一個新的環境對我很有好處,我要為今後作出新的安排。」「這樣做很明智,」邁克爾說。「事實上幾星期之前我還不知道我有這麼一個家呢。」我把我和阿嘉莎姨母以及埃斯米拉達在一起時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回首往事,一切都似乎顯得很滑稽,很多事情都是這樣,過後才覺得很可笑。「說真的,我很想早點見到我的親戚們,」我又說道,「這一帶的人似乎都認得他們。」「是的,這一帶的人都認識雅各凱拉威。」「他是一個怎樣的人?」邁克爾海德洛克笑了笑,「要形容他很困難。因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象他那樣的人了。」「這樣,只好等我自己來判斷了。你常去遠方島嗎?他們經常到這裡來嗎?」「我確實認識這個家族裡的某些人。」邁克爾很嚴肅地說。從他的態度里可以看出某種暗示,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往下問了。接著,他給我描述了鄰近鄉村的情況:有些什麼地方可以去參觀,以及當地的風土人情。在節日或假日里,這裡通常組織摔跤比賽,獎品是一頂精緻的、由當地制帽商製作和贈送的帽子,或者是一件由當地裁縫製作的軟皮背心。此外還組織賽跑和婦女們的烹調比賽,比賽的獲勝者可以得到一件荷蘭女汗衫或者別的什麼衣服。當然,還有跳舞、擲鏈球以及各種各樣的體育運動。在五月份,這裡舉行慶祝舞會-表示迎接夏天的到來。鄉紳們在中午跳,孩子們在十點半跳,而僕人們在更晚些的時候跳;跳過舞后,就開始進行投擲比賽,這種比賽幾乎和摔交一樣普及。但是施洗約翰節(六月二十四日)是最盛大的節日。「這是表示對太陽的崇拜廣邁克爾·海德洛克說,「這個節日是自公元前流傳下來的,到時你一定要來看看大家是怎樣圍著黃火跳舞的,據說跳過這種舞就能預防鬼神的傷害。古時候人們還往火里扔活物,作為避邪物。現在,有些地方的人只往火里扔花環或各種各樣的花草。目前,一些舊的迷信還很盛行。當然半夜裡還點篝火,你可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呀!一定要來看看,一堆堆簧火在荒野里燃燒起來是很壯觀的。」他說得興緻勃勃,我聽得津津有味。但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在這裡呆得太久了,該告辭了。我向他道了謝。這個下午我過得很愉快,我甚至為在樹林里迷了路而感到高興。一輛小型的雙輪輕便馬車趕了過來。我被扶進了馬車,邁克爾海德洛克拉著韁繩,坐在我的身旁。他側面朝著我,臉修颳得乾乾淨淨,我心想,他的臉多討人喜歡啊!雖不出眾,但卻和藹可親。這是一個很容易被人理解的男人,我感到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可以信賴的。他說:「風好象颳得不那麼厲害了,明天早晨風浪可能會乎息下來,這樣,你就可以過海去了。」「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耽擱這麼久。」「這是由於遠方島的地理位置造成的,其實遠方島離大陸並不遠-只有三哩,但這一帶的海岸有點特別,在天氣最好的時候,它也是變幻莫測的。出海時,除非和經驗豐富的船夫在一起,不然就可能出危險。海水下面有暗礁群,航行時必須小心地繞著走;在波爾崖海灘以東一哩左右的海底還有流沙。由於這種種原因,大家才管這個島叫遠方島。因此,所謂遠方並不是因為它離大陸很遠,而是因為它的地理條件使它成為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那兒不只一個島吧。」「主要是一個,這個島比一般的海島稍大些,大約為十乘五平方哩;它的附近有一個小島,島上只有一戶人家。除此之外,稍遠一點還有另外一個小島,上面渺無人煙,可以說是一個小島天堂。」我們的馬車快到鎮上了,波爾崖大街就在前面不遠。我感到有點悵惘,我多想和邁克爾·海德洛克一直驅車走下去,聽他談論這一帶的風土人情啊!也許我還能從中探聽到一些關於我家裡的情況。「你這人真好,我闖進了你的樹林,你還這樣照顧我。」我對他說。「我感到有點內疚,因為你是在我的林子里把腳扭傷的。」「可我根本沒有權利跑進去呀!不過,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後悔,這個下午我過得痛快極了。」「當然,今天下午起碼有一點收穫,讓你有機會看看我們鄉村的風光。反正你離我們這裡不太遠,以後我們還會見面的。」「我也希望我們能再見面。你經常到島上去嗎?」「偶爾去去。你如果到大陸上來,請一定到海德洛克莊園來玩。」「那我一定要挑個大晴天才來,免得又給困在這裡。」「事實上,從種種跡象來看,我估計你明天可以過海了,一定可以。」想到明天就能過海,我的心情不禁激動、興奮起來。現在我們已經來到鎮上,有一兩個人朝馬車這邊看。我猜想他們準是在想:和邁克爾海德洛克在一起的那位女人是誰呢?當我們走進客店的院子時,彭格里太太正巧在那裡,她見到我倆在一起一下愣住了。邁克爾海德洛克微笑著向她說:「沒什麼,彭格里太太,凱拉威小姐在樹林里扭傷了腳,我把她送回來了。」「啊,上帝保佑。」她驚叫道。邁克爾先跳下車,然後把我扶了下來。「怎麼樣?」當我站在地上時,他問道。「很好,我一點也不覺得痛了。」「哎,先生,」彭格里太太說,「您請進來喝杯啤酒或葡萄酒,要不,我去給您沏壺好茶。」「噢,不了,謝謝你,彭格里太太,我得馬上走。」他拿著我的手,微微地朝我笑了笑。「注意你的腳踝,」他說,「當你到大陸上來時……或者什麼時候你有事要來,而又願意來時,請你一定來玩,我會感到很高興的。」「你對我太好了!」我真心誠意地說。「那算不了什麼,我同樣也過得很愉快。」他回到馬車上,然後,面帶微笑,掉轉馬車,駛出旅店。彭格里太太和我站在那裡目送他遠去。他走後,我上樓回到我的房裡。我伸開雙腿躺在床上,躺下還不到五分鐘就聽見有人敲門,接著,彭格里太太帶著疑惑的眼光走了進來。看得出,她感到很奇怪,我怎麼會被邁克爾海德洛克先生送回來。她說:「你想要點什麼嗎,凱拉威小姐?」我告訴她我什麼也不需要,但她還待著不走,看來她想和我說點什麼。而我,老實說也樂意她留下,因為她既然認識我母親,並在島上呆過,那她一定有許多東西可以告訴我。「真奇怪,你怎麼會遇到海德洛克爵士,」她先開口說。「他是爵士?我一點也不知道。」「嗯,是的,他這一家被封為爵士有不少年頭了。很久以前,海德洛克家有位先生當上了爵士……聽人說,是因為皇帝和議會打仗,他支持了皇帝,後來皇帝回來了,這一家人就當上了爵士,還分了土地。」「我想他們在海德洛克莊園已經住了上一百年了吧,那真是個古色古香的莊園。」「海德洛克家的人成了一大片土地的領主,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就象凱拉威家擁有遠方島的年頭一樣長。」「遠方島是屬於凱拉威家的嗎?」「是呀,大家都管這個島叫凱拉威島。」「島上的人不全是凱拉威家的吧?」「喲,當然不是。那可是一個人丁興旺、六畜發達的村鎮,起碼是自從……呃,就是這樣。島上有田地、鋪子、甚至還有一間小旅店,常常有人到那兒去圖個安靜,在那裡你真的會感到與世隔絕的。」「彭格里太太,關於我的父母親你知道些什麼呢?」她攤開雙手,低頭盯著它們看,好象要從中得到什麼啟示似的。後來,她抬起頭來,瞧著我說:「她在那裡硬是呆不下去,她總是說要走。他們常常吵架,你爸爸可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後來她走了,把你也帶走了。我曉得的也就這些。」「那時你是她的使女,你一定和她比較接近。」彭格里太太聳聳肩膀說:「她是城裡來的,她不喜歡聽海浪打在岸邊岩石上的嘩嘩聲,連海鷗的叫聲她都認為是對她的嘲笑,她覺得她在島上是個十足的囚徒。」「囚徒!」「那是她的感覺……是她離開倫敦的家到凱拉威島之後的感覺……」「於是她就離開了海島,拋棄了丈夫和一切……當然,沒有拋棄我。她一定是很痛苦的。」「她剛來的時候整天高高興興,對什麼都感到新鮮。後來她變了。不少人適應不了凱拉威島的生活,她算是其中的一個。」「我父親怎樣呢?他沒有想辦法去把她找回來嗎?」「沒有,他就這麼讓她走了。」「這麼說他對我和我媽媽都不那麼關心。」「他是個和孩子沒緣份的人。後來,當然……」她的聲音一下子低得聽不見了。「後來怎樣?」我急切地問道。「啊,沒什麼,後來我也走了。你媽一走,我就沒有理由待在島上了。我回到了這裡。那時,這家旅館是我爹開的。以後,我嫁給了彭格里,他幫著管點事,我爹死後,店子就全歸我們管了。」「雅各凱拉威是誰?他和我有什麼親戚關係?」「那要等他來告訴你,他是不喜歡我多嘴的。」「你似乎有點怕他。」「他可不是那種好得罪的人。」「他好象是我的保護人。」「是這樣的嗎,小姐?」「他在信里是這樣說的。」「嗯,那你上他那裡去是理所當然的了。」「遠方島和凱拉威家好象有什麼神秘之處,我發現這裡的人一聽說我是誰,態度馬上就變了。」「這大概是因為好奇吧,這裡的人對周圍人家的事情多少都知道點,他們知道你媽媽帶著孩子跑了,而你就是那個孩子,當然他們都想看看你現在的模樣兒。」「就這麼一些嗎?我希望多聽到一些關於遠方島和我們家的事情。」「嗨,小姐,這些事情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對嗎?老天爺,我忘了我還有活要干呢!你真的不要什麼了嗎?」我說了聲謝謝,並且告訴她我真的什麼也不要了。看得出,她有點怕說漏了嘴,而被套出更多的東西來。晚上很快過去了,我不斷地回味著白天發生的事情。我對自己說,如果大海再讓我在大陸上呆上一天,我絕不會感到遺憾,因為這樣一來,我說不定又能和邁克爾海德洛克見面了。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大海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海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毫無疑問,這一天我可以過海了。果然,上午十點鐘,接我的船就到了。我從窗口看到了那條船: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上了岸,兩個操槳的人留在船上。那個男人中等身材,體格健壯,一頭淡棕色的頭髮。那個男孩是個瘦個子,大約有十四、五歲。我一走下樓,彭格里太太就連忙向我打招呼:「凱拉威小姐,船來了。」旅店裡的一位馬車夫立即將我的行李從樓上搬下來,這時,那個男人和男孩已走進了旅店。彭格里太太忙進忙出,為我張羅,滿心想討好。「喲,特里加狄爾先生,你們到底來了,我猜准了你們今天會來的。凱拉威小姐見到你們,一定會很高興。」那位男人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他好奇地打量著我。「終於見到了您,太好了。」他說,「我叫威廉特里加狄爾,是凱拉威先生的房地產經理。他讓我轉告您,他一直在盼望您光臨。唉,沒辦法,我們只能聽從大海的安排。」「海面今天早上很平靜。」「就象一汪湖水。您盡可放心,只要準備好了,馬上就動身。我們不想讓您第一次過海就遇到風浪,那會給您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他微笑著,笑中充滿善意。彭格里太太說:「特里加狄爾先生,你們動身之前,一定要吃點點心再走。」「對,這主意很好,彭格里太太。」「我這就去給你們拿點心來在果您想喝點什麼,我有特製的蜜酒,還有黑刺李酒和剛出爐的小圓麵包和番紅花餅。」「你真會做生意,彭格里太太。」「您幹嗎不坐下來和凱拉威小姐聊聊呢?我去一下,馬上就回來。」她走後,特里加狄爾先生望著我微笑。「她是個熱心腸,」他說,「對島上來的人,她總是滿腔熱情。您還不知道吧,她以前在凱拉威家呆過,現在她的兒子還在那裡幹活。好吧,就照她的建議辦,我們坐下來談談,互相認識認識。首先,雅各先生要我轉告您,這次您能來看望我們,他很高興。這兩天大海對您不怎麼友好,但是您會發現您的親戚對您是很友好的。我想旅館在招待上沒有什麼使您不滿意的地方吧?」「不滿意?我簡直給寵壞了。」「這正是雅各所希望的。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因為雅各先生事先打過招呼的。」「我一直盼著能見到遠方島和我的家裡人,不過,我對他們太不了解。」「您母親沒有跟您談到過他們嗎?」「她去世時我才五歲。」他點了點頭。「嗯。現在遠方島歸雅各主管,這是一份大產業。我一直在他手下當房地產經理。這份產業值一大筆錢,不過全都在海島上。雅各的姐姐和外甥女和他同住。他姐姐幫著管家,已經許多年了。」「雅各和我是什麼關係呢?」「他會向您解釋的。這件事恐怕一兩句話是說不清的。」「這麼多年來,家裡和我沒有任何聯繫,這似乎有點不正常。」「這種事情不足為怪,在許多家庭中都有過。聯繫是晚了點,但總比不聯繫好嘛。」彭格里太太端著酒和餅進來,並站在一旁侍候著。大約過了半小時,我們出發去遠方島。這時微風輕拂,海水泛起微波,燦爛的陽光使我感到特別興奮。不一會兒,遠方島就隱約地出現在我們眼前。「瞧!」威廉·特里加狄爾說,「這裡是觀察遠方島最好的地點。它很美,不是嗎?不單是很美,而且很富饒。」「太美了!」我歡叫起來。「那就是遠方島,不過,管它叫凱拉威島的人還多些。」我突然感到自豪起來,不管怎麼的,我也是凱拉威家族的一員,能夠把自己的名字和這樣一個美麗富饒的地方聯繫在一起,怎能不叫人激動呢!「那邊還有一個島!」我叫道。「那是最近的一個,叫藍岩島。它不象遠方島那樣已被人們開墾。島上岩石林立,石頭裡含有某種礦物質,在太陽光下會發出淡藍色的光,所以叫藍岩島。您再往那邊看,那是另一座島,其實,不過是一堆突出水面的礁石,除了紅嘴山鴉和海鷗在那裡棲息外,別無所有。」我把視線又轉向遠方島,島的一端是陡峭的岩壁,下面是一片沙石的海灣,幾艘小船停泊在那裡。「我們從這邊上岸嗎?」我問。「不,」威廉·特里加狄爾回答說,「我們從另一邊上岸。從那邊望去,島上的景色就完全不同了。這裡水淺,還有暗礁,來往都要小心。除非你對哪裡有暗礁,哪裡有漩渦心中有數,不然是頂危險的。」「島上有多少人口?」「我記得上次統計是一百人,現在大大增加了:不少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不少的人家在島上已經住了好幾代了。」現在呈現在眼前的遠方島另有一番景緻:它的線條比較柔和,一幢幢白牆、桔紅色屋頂的小屋清晰可見。連綿不斷的小山丘一直伸延到海邊,山丘上樹木茂盛、蒼翠,到處盛開著紫色的石南和黃色的荊豆花。「太可愛了!」我喊了起來。「在背風的地方,氣候和亞熱帶地區差不多。在那裡,我們還可以找到二、三棵棕櫚樹呢!我們的水果和蔬菜每年都比大陸那邊成熟得早些,不過,這隻限於在颶風吹不到的峽谷里。」「我很愛動,到了島上,我會把整個小島走它一遍。」「您這樣做,雅各肯定會高興的。」我們跑上沙灘,兩個牽著馬的人已等候在那裡--很明顯,他們是來接我們的。「您騎馬沒問題吧!」威廉特里加狄爾說,「雅各說您準會。」「他怎麼知道的呢?事實上,我的確會,我向來愛騎馬。」「那太好了!您可以用馬代步,到處走走,這是遊覽小島最好的辦法。」微風吹起我帽子上的飄帶。幸虧我有預見,戴了這麼一頂帽子。在我行李包里的那些時髦、漂亮的帽子在這裡可派不上用場,而且和現在的環境太不協調。這時,運行李的船也同時到達,威廉特里加狄爾吩咐一個水手去提取行李。「我想您最好先試試這匹小牡馬,凱拉威小姐,」他說,「以後您可以自己到馬廄里去挑選您喜歡的馬,雅各肯定會樂意您挑選,他有不少好馬。」我跨上小牡馬,它很馴。威廉特里加狄爾上了另一匹,然後,我們一同策馬前進。「城堡就在附近。」他說。「城堡!」我叫道,「我從沒想到過我們去的地方會是個城堡。」「我們都稱呼它凱拉威堡。它是個古堡,大概在凱拉威家族剛到這裡的時候就給它取了個這樣的名字。」我們繞過一座小山,城堡就屹立在我們面前。它是一座名符其實的城堡:四周有道厚厚的石牆以及幾座帶槍眼的碉堡。整個建築物呈四方形,巍峨的城牆的四角有四座圓塔,高高地聳立在雉諜形的胸牆上。另一座塔矗立在石頭門房的上方,非常威武雄壯,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派。我們通過門房,來到一座鋪滿碎石的院子里。從這裡,我們又穿過一條諾曼底式的拱道,進入另一座院落。一進院子,就有一名馬夫迎了出來,他似乎早就等在這裡,專門迎候我們的到來。「艾伯特,過來牽馬。這是凱拉威小姐,她來這裡和我們一道生活。」艾伯特用手碰了碰額頭,表示歡迎。我回答說:「你好。」馬牽走後,威廉特里加狄爾領著我朝一張釘滿鐵釘的又厚又重的大門走去。「我想,在見雅各之前,您一定想先洗漱一下,或者換件衣服,」他說,「現在最好讓女僕領您到您的房間去。」我感到有點意外,我原先以為離大陸三哩遠的小島上的房屋一定比較原始。我萬萬沒料到它竟是這樣一座壯觀的城堡。它的氣派與海德洛克莊園相比毫不遜色,在某些方面甚至還超過海德洛克莊園,而且它的建築年代還明顯地久遠些。我們從側門進去,沿著過道,走進一間似乎是會客室的房間。室內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桌子,三張椅子;牆角擺著一副盔甲,牆上掛著盾牌和武器。我猜想這裡原先一定是軍械庫或是衛兵室的一部分。屋裡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在等著我的到來,因為,我們剛一踏進房門,就有一個使女從另一張門進來。「噢,珍妮特,」威廉特里加狄爾說,「這是凱拉威小姐。」珍妮特向我行了個屈膝禮。「送小姐到她的房間去,要好好服侍小姐。」「好的,先生。」珍妮特答應著。「那麼,大約……」他看著我說,「半小時以後,怎麼樣?」「行,」我說,「半小時足夠了。」「半小時以後領凱拉威小姐下樓來。」「謝謝你。」我說。「不用謝,侍候您是應該的。」他回答說。珍妮特對我說:「請您跟我來,好嗎,凱威特小姐?」我跟在她後面,對什麼都感到新鮮。經過幾條石磚過道,沿著螺旋形的石樓梯往上走,來到一條走廊上。很明顯,這裡是城堡的住宅區,因為這兒那種中世紀的城堡氣氛消失了,相反卻充滿著現代化的、使人感到舒適的家庭氣息。「請走這邊,凱拉威小姐。」她推開一扇門,我們走進房,只見牆上掛著紅、灰相間的古香古色的壁毯,窗上掛著飾有金色流蘇的紅天鵝絨窗帘,四柱卧床的周圍掛著紅天鵝絨帳幃,連地上也鋪著紅色地毯,整個房間顯得極其富麗堂皇。半圓形的窗戶是從厚得驚人的牆上鑿的,窗的周圍有一圈石頭窗盤,上窗檯要登三級石階梯。我登上石級向外瞭望,雖然這座城堡單獨建築在一座山坡上,顯得有點形單影隻,但一看那散落在城堡四周的小房子,就知道島上的人口還不少。那些小房屋修建得小巧別緻,桔紅色的屋頂頗具異國情調。一條小街貫穿全島,街的兩旁鋪面排列,其中的一家象是旅店:這一切使這小島就象一座城市的縮影。我隱約地望見遠處一棟棟農田環繞的農舍,田地塊塊毗連,十分整齊。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果園,甚至還有一片樹林,以及零散的房屋。環視著一切,我不禁暗暗讚賞:這小島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欣欣向榮的小社會。在窗前,我還可以眺見鄰近的一座小島-藍岩島。有人告訴我這個島離遠方島大約有半哩遠,但從這裡望去,兩島相距似乎不到半哩。我轉身再向大陸眺望,心想:邁克爾海德洛克此刻在於什麼呢?也許他早已將我忘了。「風景太美了!」我說著,從窗口轉過身來,開始細細地打量我的住房。「雅各先生說這間房是專門給您準備的,小姐,這是城堡里最好的房子。」「那太謝謝他了。」她笑了笑說:「我們每個人都得到命令要好好地服侍您。」這確實是一次熱情的歡迎。「如果您需要什麼的話,小姐……」說著,她朝一根紅色和金色相間的拉鈴繩走去,「您只要拉拉這根繩子,我立刻就會來。您要用的東西我們盡量給您準備齊全,不過,也難說沒漏掉什麼,您說是嗎?」這時,一個男孩扛著我的行李進來了。「要我幫您清理行李嗎,小姐?」「好的,謝謝你。」我說。我把她留下來倒不是為了清點行李,而是好趁機向她打聽打聽。「我沒帶多少東西。」我補充說,「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先去給您端點熱水來,小姐。」她走以後,我環顧了一下房內的陳設:有高背橡木長椅、大衣櫃、壁爐、壁爐台,爐台上還放著幾個大蜡燭台。房子很高,天花板上雕著華麗的圖案。我打開旅行袋,取出一件衣服,那是我為度蜜月特製的,寶石藍色,綢質的,我穿上特別合身。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試身時還是菲利普陪我去的。他不斷地在試衣室門口窺探,「天啦,愛倫,」他說,「我真的娶了個美人作妻子了。」一陣哀傷向我心頭襲來,我忘不了菲利普和我一同訂下的蜜月旅行計劃。他曾說:「威尼斯遊艇、小夜曲、再加上那條大運河,真夠羅曼蒂克的。」我正拿著衣服在發獃,珍妮特提著桶熱水走進來了。「這件衣服真漂亮,小姐。」她說。我點了點頭,將衣服放在床上。「雅各先生剛回來,他等著要見您呢。我想您不會讓他久等的,他剛從馬廄里回來。」「那我先洗個臉吧!」我說。珍妮特拉開窗帘的一角,簾後有一個凹進去的盥洗間,裡面擺著臉盆和水罐。她給我倒好熱水,在我盥洗的當兒,她將我的衣服一件件掛到衣櫃里去。那件藍色的衣裙還留在床上。我拿起衣服。「您打算穿這件衣服去吃中飯,是嗎,小姐?」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有人敲門,那個叫吉姆的孩子把頭伸進來說:「雅各先生在客廳里,他說請凱拉威小姐上他那裡去。」珍妮特說:「好的,吉姆,你走吧!快,小姐,雅各先生不喜歡等人的。」這時,我的雙手不由得微微發抖。我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人了,幾天來,在我的印象里他已經是一位令人生畏的人物了。我緩慢地朝客廳走去,去與雅各凱拉威進行第一次會面。客廳的布置很豪華:扇形的窗戶對著大海,廳內有一個很大的壁爐和柴架;壁爐前放著一條長凳,上面鋪著毯子,顏色與牆上的掛毯十分協調;天花板上飾有方格形和菱形圖案,與家徽圖案排列在一起。用「客廳」這個詞來稱呼這樣一間房間似乎有些不恰當,它既雅緻又考究。當然這些都是我後來才注意到的。珍妮特敲了敲門,門就象變戲法似的一下打開了,我走進屋去。開始我以為房裡無人,突然,我聽見背後有吃吃的笑聲,門關上後,我一轉身,看見他正靠著門站著,笑盈盈地打量著我。「是你?」我叫了起來,「你……就是雅各凱拉威!」原來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在卡林頓家音樂會上和我搭訕過的那個黑大個;也就是在芬雷廣場那幢屋子裡突然出現,並與我攀談.剛好又讓羅洛撞見的那個神秘人物。一陣顫慄通過我全身:一半出於恐懼,一半則是太出乎意外了。「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結結巴巴地說。「看來,你受驚了。」他攔著我的手笑著說。我當時並沒有去注意他的個兒有多高大。他領我走進房裡,一直走到窗前,然後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盯著我的臉。「愛倫,」他說,「你總算來了。」「我想知道……」我開始說。「你當然想知道。你是一位好奇心很強的姑娘,而且我也認為,這些事的確有點離奇。」「豈止有點離奇,我簡直象在作夢。你說,你為什麼要到倫敦去呢?在音樂會上你打算於什麼?你到芬雷廣場那幢房子里去的企圖是什麼?那時,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是誰?先不管這些,你首先告訴我你是誰?」「你提的問題太多了,我可一下子回答不了。首先,歡迎你到凱拉威島上來,這次你回來,我感到由衷的高興。你是個真正的凱拉威,很象你父親,他也是個急性子。」「請你解釋一下……」「當然,我會解釋的。來,親愛的愛倫,坐下來,聽我回答你的問題。」他把我帶到一張有雕花扶手、帶墊的椅子跟前,一把將我按在椅子上,然後,好象故意要考驗一下我這個急性子似的,從容不迫地給自己拉過一把椅子。那把椅子很大,象皇帝的寶座一樣。其實,他也應該坐大椅子,因為他非常魁梧-椅子上雕有裝飾的花紋,靠背上還嵌著一塊石片,看上去象是一塊天青石。現在,我可以看清他的容貌了。眼前的雅各比在倫敦給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有一頭濃黑的頭髮,一雙厚眼瞼的眼睛。這雙眼睛又一次引起我的注意:上次見到他,我就覺得他這雙深沉的眼睛隱藏著許多許多東西;現在這雙眼睛卻在細細地打量我,閃著喜悅的光芒。他穿著一件深藍色天鵝絨吸煙服,系著領帶。雙手放在那張象寶座似的椅子扶手上。他的手長得很勻稱,只是略微晒黑了點;右手小指上帶著一個圖章戒指,隱約可以看出上面刻有個K字。「首先,」他開口說道,「你問我是誰,我告訴你,我是雅各凱拉威。你還問我,我跟你是什麼親戚關係。嗯,親愛的愛倫,這可有一點複雜了。現在由我親自告訴你是再好不過的,否則,你肯定會受各種流言蜚語的干擾。其實說複雜也不複雜。」這時,他咧了咧嘴唇,似乎覺得很有趣。「可能你聽起來有點不順耳;不過,也不一定,因為你來自倫敦,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你是知道的,那怕在比較嚴肅的家族裡,這一類事也不可避免地發生,我這樣說,對嗎?」「等你回答完我所有的問題之後,我才能表態。」我直截了當地回答說,因為他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使我不得不給他點厲害看。他明明知道我急於了解這一切,卻故意慢條斯理地拖延時間。他去過倫敦,而且行蹤詭秘。為這件事,我不知擔了多少心,而他現在卻把它當作玩笑來開。我原來想像「我的保護人」(他是這麼稱呼他自己的),是另外的一種人。現在正當我急於想揭開罩在他臉上的神秘的面紗時,他的舉動使我很惱火。「家譜里是這樣記載的,」他說,「我們家的一位祖先-不是遠祖,是你的曾祖父-有一個妹妹叫格溫洛爾。她活著的時候是位放蕩的美人。在畫廊里還有一張她的畫像,我以後指給你看。凱拉威當時是個大家族,擁有附近這幾個島,日子過得很不錯。家裡本來打算將格溫洛爾的婚事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沒想到這位驕傲的小姐忽然當眾宣布,她就要生孩子了。她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也不打算正式結婚。她父親在盛怒之下威迫她供出孩子的父親,否則,就把她攆出城堡。她斷然拒絕了。於是,她離開了城堡,還帶走了幾個僕人。他們跟著她出走是出於愛還是害怕,我也說不清,因為當時傳說她是個巫婆,還說她肚裡那個孩子的父親是魔鬼。」說著,他的眼睛調皮地問了閃。「說不定還真有這回事,也許我們凱拉威家族身上多少沾點魔鬼的血統。你身上有嗎,愛倫?哦,不,你當然沒有。你是屬於血統清的、乾淨的那一支的。對啦,後來這位格溫洛爾在藍岩島落腳,那裡離這裡只有半哩路,也許你已經見到過這個小島。」「見過。特里加狄爾曾經指給我看了,從我房間的窗口也可以望見。」「那就是她去的地方。在那裡,她讓人用木頭和乾草給她搭了一個棚子。她就住在裡面,直到給她修好房子。這座房子現在還在,她的那個兒子就在那裡出生。他就是我的父親。」「我開始懂得我們的關係了,我們算是表親。」「雖然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但我們倆同是凱拉威家的人。我父親去世時,我還很小。後來我和我姐姐詹妮弗莉一起被送回這座城堡。我和你的父親共一間書房,一起遊戲。有好幾年,我和他一起管理島上的產業。後來,他病了,病得很重,管不了事,我只好一個人挑起擔子。你父親是去年才去世的。」「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想到過要打聽一下我的下落。」雅各認真地將我端詳了好一會,然後搖搖頭說:「他在死之前很想你,要我去找你,做你的監護人,直到你滿二十一歲。」「我快二十一歲了,我多大他是知道的。」「他當然記得你的歲數。但要找到你可不那麼容易。你媽媽離開這個海島時,是鐵了心要從此銷聲匿跡的。」「她回娘家去了,你知道嗎?」「你父親沒有向我提供任何線索,當我在報上看到你要結婚的消息時,我就趕到倫敦去了。」「那時你並沒有告訴我你是誰,這不有點奇怪嗎?」「噢,我這個人有點怪脾氣,生性如此,以後你就會了解的。我喜歡做出人意料的事,我覺得生活里應該有點戲劇色彩。我希望在你認識我以前先了解你,所以就貿然去參加了那個音樂會。」「你是怎麼進去的?卡林頓家的人並不認識你。」「可以說是『擅自入內』吧!這很容易-只要大模大樣往裡走就行,這點自信心我還有。胸有成竹的人是不用出示門票的。」「這多……莽撞!」「莽撞?是的,我是有點莽撞。」「你是怎樣闖進芬雷廣場那幢屋子去的呢?你說鑰匙是經紀人給的,但是,我記得那所房子一共才有兩片鑰匙。」「那是經紀人瞎扯,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他們做買賣總想一下拍板成交,可當時,你們有點猶豫。」「怎麼那麼巧,我前腳進去,你後腳就來了呢?」「我一直在外面等著你進屋,這不難理解,是嗎?讓我明講吧!我有責任,我是你的監護人,我有責任搞清楚你要嫁到一個怎樣的家庭里去。」「那你一定很快把卡林頓家的底摸清了。」「是的,我發現他們家不少問題。後來,出現了那個悲劇,於是我就邀請你上這兒來。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是的,」我回答說。「愛倫,」他懇切地說,「我希望你能在這裡和我們長住下去。」「謝謝你的好意。」我略帶一點嚴峻的口吻回答說,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相信他把真相全跟我說了。「我希望你會喜歡這個地方,」他繼續說,「我很愛這塊土地,因為它是養育我的家鄉。從前,你母親將你帶走了,現在你回到了我們的身邊。你是經歷了一場悲劇後才回來的,我希望我們能幫助你慢慢地將往事忘卻。」這時,他看上去誠懇極了,他那雙厚眼皮抬了起來,眼睛象一潭清水,安詳而友好。我暗想:在我所接觸過的人里,要數他的面部表情最豐富。幾分鐘以前他還是滿臉惡作劇的神氣,使我不得不回想起在芬雷廣場那幢房子里,他簡直象個魔鬼;而現在,他的表情和他的言談卻又那麼和諧一致,儼然是位和藹而又可靠的保護人。他這個人真叫我猜不透,但我確實覺得他有耐人尋味的地方。「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我問他。「當然叫我雅各,這是我的名字嘛,而且我們還是遠房表親,不要以為我是你的保護人就把你嚇住了。」「那嚇不住我。我過去那麼多年都靠自己奮鬥闖過來了;而現在,更沒有必要要一個保護人了。」「但是你有一個,愛倫,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不管你是稱頌他,還是詛咒他,他都有這個責任,而且要負責到底。無論你怎麼反對,他都要認真去履行自己的諾言。所以,你就叫我雅各吧,我們會成為朋友的。雅各,是個古老的名字,相當於英國的詹姆斯。作為一個喜歡研究歷史的人-我希望將來你能對我們這裡古老的風俗感興趣-我決心把這些問題搞清楚。詹姆斯這個名字來自拉丁文的雅各伯斯,跟西班牙文並沒有什麼淵源關係。有人認為詹姆斯是個西班牙名字,因為沿海一帶曾經受過西班牙人的影響。在伊麗莎白時代,西班牙人經常襲擊我們,後來,他們的無敵艦隊被打敗了,許多水兵在這一帶落水逃生。但雅各是個地道的古不列顛名宇……請注意,不是英國名字。你對古代歷史有了解嗎?」「懂得點皮毛,」我回答說,」我只是從家庭教師那裡學到一點點,但差不多忘光了。」「我們是純不列顛人,」他說,「和後來組成英格蘭人的那些種族的血統沒有混雜,他們當時還沒有深入到這個島上來,所以我們保存了我們自己的特點……自己的風俗習慣。你住下以後就會了解。這個島是凱拉威家世襲財產,幾個世紀來,一直屬我們管轄。它可說是個寶島,土地肥沃,氣候很適宜於植物生長。東西有岩層遮擋使我們免受寒風的襲擊,西面也有岩層作屏障,使我們免受從西南刮來的颶風的侵擾;而來自墨西哥灣的暖流使我們這裡保持溫暖。以後,我會把種在防風花園裡的棕櫚樹指給你看。我們有自己的市鎮、自己的教堂、自己的墓地、自己的旅店、還有自己繁榮昌盛的集體。我們一切都自給自足,對大陸幾乎無所求,而島上所有的土地都是凱拉威家的。」說著說著,他的表情慢慢地起了變化,這時一種佔有的自豪感使他容光煥發。看得出,他熱愛遠方島,他那種近乎狂熱的愛感染了我,使我對他產生了好感。雖然我還沒來得及到島上好好看看,但我也開始為它感到自豪,因為我也是個凱拉威,而這片土地是凱拉威家的。我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熱切地盼望他再多講一些。我聽得入了神,很有興緻,有時還評論幾句,看得出,這使他很高興。「我樂意帶你四處走走,愛倫,」他說,「我們這裡有自己的慶祝活動-化裝遊行、投擲比賽和摔交比賽,以及施洗約翰節舉行的篝火會。所有這些古老的風俗都保留下來了-甚至比大陸還要完美些-早在公元前,這些風俗就出現了。不過,你首先應該和家裡人熟悉熟悉。詹妮弗莉,我的姐姐,是個寡婦。她的丈夫幾年前死於傷寒。那時,傷寒先在大陸上流行,後來才傳到島上來的。她比我大幾歲,可以說是城堡的女管家,她正去看望一個卧床不起的農民。以後你會了解我們是怎樣關心這裡的每一個島民的,他們有什麼困難,總是期待我們的幫助。你知道,這個責任不輕啊。格溫洛爾是詹妮弗莉的女兒,和你差不多一般大,她可以跟你作伴,幫著照顧你。現在,談談你自己吧,談談你在姨母家的情況。」我開始講述我的往事,他聽得饒有趣味,因為我總愛挑有趣的事來講,特別是談到阿嘉莎姨母時,我總要挖苦她幾句。「嗨,得啦,」他並不同意我的意見,「那種日子並不好過,對嗎?她有一個女兒吧?她可沒你一半漂亮。這種事我了解,她是要你時刻牢記你是靠她的恩賜度日的。」我沒想到他的洞察力會如此深刻。「我的這段經歷其實也很平常。」我說。「後來,」他繼續說,「一個年青人出現了-一個有錢的紈絝子弟,你姨媽原想把他匹配給自己的女兒,但他卻選中了你-他真有眼力。而後來,他自殺了。」「不是自殺,他絕不會自殺,如果你了解他,你就會相信,那是不可能的。」「這一切都過去了,」他安慰我說,聲音非常柔和,「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只是在不得已時才提到它,今後我們再也不提它了。我們要想想現在,要往前看。喏,在我們換個話題之前,請告訴我,你接到我的信以前,你是怎樣打算的?」「我打算到姨媽的一位朋友家去當家庭教師。」「你對這份差事並不滿意吧?」「我很不願意當家庭教師!」我忿忿地說。「對,這就對了。你……當家庭教師,親愛的愛倫,那怎麼成。你的自尊心太強,於不了那份侍候人的工作。你應該是給自己子女雇家庭教師的主人。」「可我還沒有結婚!」「象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是不會長期單身的。」我搖了搖頭:「我還不打算……」我剛開了個頭,他馬上插嘴說:「當然,在你還沒有遇到合意的人以前,你是不會結婚的。作為你的保護人,我希望你有個幸福的家。好啦,我看你想回房間歇歇吧。假如你需要什麼的話,拉拉鈴就行了,我已經吩咐珍妮特服侍你。」我站了起來,他跟著也站了起來,並走過去拉了拉鈴繩,然後,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勁地捏了捏。當我們朝門口走去時,肩上還有他捏過的感覺。一個僕人出現在門口。「送愛倫小姐回房去。」他命令說。分手時,他親熱地摟了摟我的肩膀,把我放開時,又對我笑了笑。我回到房裡,心緒很亂。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間最不尋常的一個,我對他怎麼也捉摸不透,而且,總擺脫不了在芬雷廣場那幢屋子裡撞見他時留下的印象。他的情緒說變就變,情緒一變,人的品性似乎也跟著變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對待我這位表叔加保護人-雅各-才好。我怎麼也安不下心來休息,我太激動了。在吃飯之前,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逛城堡。他們既然已明白地表示要我不用拘束,就象在自己家裡一樣,那麼,我就出去走走,了解一下周圍的環境。我沿著剛才回房的那座樓梯往下走,到了衛兵室。這一回我是獨自散步,沒人作伴,我的感受就截然不同了。這裡的一切和我的想像相差太遠了!一座壯麗的城堡,加上一個三十剛出頭,而事事卻要標新立異的保護人;還有即將和我見面的他那位姐姐和外甥女:他們都是在血統上和魔鬼有瓜葛的那一族人的後代。可以肯定,在這麼個地方,由這麼個人統治,今後的生活絕不會是平淡無奇的。想到這裡,我感到興奮,很受鼓舞。這是自菲利普死後我從未有過的感覺。我猜不透我母親為什麼要如此倉促、神秘地出走。我下決心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若是我母親一直留在城堡,我的生活恐怕就大不一樣了。當我站在衛兵室里的時候,我有這樣的感覺:這裡的氣氛對我並不友好,我突然想到,我一個人貿然到這裡來是否太輕率了點。啊,不會的,這是我的家呀。我剛才之所以感到不自在主要是因為我的感情受到了衝擊。沒想到雅各就是在芬雷廣場那幢樓房裡嚇了我一跳的那個怪人。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而且開起玩笑來別具一格,有些人就是這樣。剛才他還承認他喜歡戲劇性的場面,這一點,他還是老實的,在這類場面里,他每次都是扮演膽大妄為的角色。我有這種憂慮是很自然的。過去,我的情緒不是也經常受周圍環境的影響嗎?我第一次進入芬雷廣場那幢樓房就感到恐懼,直到現在回想起來仍不寒而慄。這間衛兵室保留著中世紀的陳設,牆上掛著武器:兩把交叉懸掛的劍、一把斧子、還有一件半象矛半象戰斧的武器,好象是叫戟-這些武器使我聯想起特蘭沙姆古堡的槍械室。在那裡,菲利普給我看過一支槍,沒想到他後來竟在和這支配對的槍的槍口下喪生。往事依稀,使人久久不能忘懷,它提醒我時刻警惕那隱藏著的危險。我預感到:我在芬雷廣場那棟樓房所預感到的危險的幽靈,現在又在凱拉威城堡里遊盪。我邁步朝門口走去,踩著大理石地面發出的咚咚腳步聲,在衛兵室迴響。我一停住腳步,周圍又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將房子比作人是愚蠢的,但也不盡然,在這幢有著七百年歷史的城堡里,一定發生過無數大小事件,如果牆上的石頭能開口說話,它們會講述些什麼呢?在這座城堡里,不知有過多少歡樂與憂傷,演出過多少悲劇與喜劇。有時我覺得,這些被禁錮在石頭牆裡的秘密,總有一天會全部泄露出來的。多麼愚蠢的念頭啊,但我正處於彷徨之中,我想把往事忘掉,連同那一切不愉快的回憶通通拋棄,然後勇敢地去迎接新生活。但對於這種新生活,我同樣感到毫無把握。我走出房間,來到一座院落,這裡有一道從牆上鑿開的拱門,它和另一座院落相通。這座院落比我剛穿過的那座略低一些。穿過它,拾級而下,就有一座地勢更低的院子出現在眼前:院子正對著幾扇窗戶,窗孔不大,裝有護窗,同樣築有拱門。和拱門相連的是一條彎曲的小路,兩旁石牆夾道。我沿著這條狹窄的衚衕向前走去。在路上,我忽然聽到鳥兒扑打翅膀和咕咕的叫聲。這時我又跨進了另一座院子,鳥兒的叫聲正是從這裡傳出來的,我一眼就看見幾隻鴿子正在啄食撒落在石頭地面上的玉米粒。當我慢慢走近它們時,有幾隻鴿子撲撲地飛了起來,然後停歇在鴿籠的棲木上,鴿籠就掛在牆上。餘下的卻毫不理會我,繼續啄食玉米粒。我低頭細細地觀察它們,發現大部分的鴿子和普通鴿子一樣,羽毛是灰藍色;但有幾隻很特別,竟是棕色的羽毛,這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當我在院中看鴿子時,我發現一個人影從一扇小窗後晃過,顯然,有人在注意我。我猛地轉過身去,人影卻不見了。我又回頭假裝看鴿子,暗中守候著,果然不出所料,一會兒身影又出現了,我是從眼角瞄到的。我高聲問道:「這是你養的鴿子嗎?」沒有回答,我走到出現人影的那扇窗前,人影一晃又不見了。牆上開有一扇小門,我輕輕地敲了敲,打算打聽一下棕色鴿子的事。我發現門原來並未關嚴,留有一條窄縫,但當我站到門跟前時,門卻悄悄地關緊了。很明顯,門裡的人決心拒我於門外。我好象聽到門後有人在急促地喘粗氣。這太奇怪了!好了,門後的人不管是誰,既然他不想和我搭腔,我也就不去打擾他或她了。可我又不甘心就此罷休,出於衝動,我又敲了敲門。沒有回答。我高聲喊道:「我只想問問鴿子的事。」還是沒有人回答。太不近人情了,也太不友好了。我想,裡面的人大概是個僕人吧!於是,我聳了聳肩膀,離開了養鴿的院子,沿著原路往回走。可能我自己一個人在城堡里亂闖是愚蠢的,要是有人帶路,情況又會好得多,會有人樂意帶我參觀的。我順利地回到自己的房裡,準備換衣服吃中飯,我決定穿那件藍衣服,它特別雅緻。我不知道今後是否用得著那件永遠不會過時的黑禮服,它是在為埃斯米拉達舉行的舞會上,菲利普向我求婚時穿的。這件黑禮服,如果還配上菲利普給我的那朵蘭草花,不是相當漂亮嗎?這時,往事又一次湧上了我的心頭,難道我就永遠不能擺脫往事嗎?難道我就永遠不能將過去的回憶屏棄嗎?現在當我穿上這件藍衣服時,昔日的遐想又在我眼前映現:我穿著這身衣服,和菲利普一起在大運河上共進晚餐。我甩了甩頭。還想這些幹什麼?我真恨我自己。在古堡里的第一個晚上是怎樣度過的,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一個僕人到我的房間里來,把我領到樓下的小客廳里,全家人都在那裡等著我。雅各站在壁爐前,雙手背在後面,他很高興,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芒,使整個房間都受到感染。他身旁一邊站著一個女人-年紀較大的,約四十來歲,我猜想是雅各的姐姐詹妮弗莉;較年輕的肯定是他的外甥女格溫洛爾,雅各說過她的年齡和我相仿。「來,愛倫,」雅各說道,「來,認識一下家裡的人。這是我的姐姐詹妮弗莉。」當她上前來拉我的手時,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她很黑,幾乎和雅各一樣黑,也是高鼻樑,看上去有點傲慢,這一點雅各也不例外,他們姐弟倆長得多麼相象啊。她的聲音很柔和,充滿熱情。「你來了,我們很高興,愛倫。」她說。但她的眼神卻很冷漠,這種冷漠與她那熱情的話語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知道她正在審視我,對她我心裡實在沒底,就象我對她弟弟捉摸不透一樣。「你們這樣熱情地歡迎我,真是太客氣了。」我回答說。「你到底來了,我們當然高興。格溫洛爾,過來見見愛倫。」格溫洛爾的膚色也是黑黑的。她的頭髮近乎烏黑,眼睛是深棕色的,鼻子有點向上翹,嘴嫌大了點。不過,她有一雙深情的、夢幻般的眼睛,加上她的嘴和鼻子流露出來的那種機敏,使得她的整個容貌相當吸引人。「你好,愛倫,」她說,「歡迎你到凱拉威島來。」「你們倆以後要成為好朋友。」她母親說。「格溫洛爾,你要帶愛倫到城堡四處走走。」雅各朝我們兩人微笑著說。這時,一個僕人進來宣布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雅各挽著我的胳膊走在前面。「因為今天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日子,」他說,「我們在大廳里舉行晚宴。這是我們的老傳統了,每當逢年過節或者遇到什麼喜慶的日子,我們都這樣,今天也不例外,恐怕再沒有比今天更有意義的日子了。」我永遠忘不了在城堡度過的第一個晚上,在這間大客廳里舉行的宴會留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它的氣勢既使我讚歎,又使我畏懼,有時還使我有點憂慮不安。大廳的一面有一扇門通向廚房,僕人們正匆匆忙忙地出出進進。大廳里設有一個演奏台和一個講壇。演奏台的欄杆是用鹿角裝飾的,四邊牆上掛滿了精美的壁毯。高屋頂、厚石牆,再加上擺在屋內的各種武器,使整個大廳就象王室那般富麗堂皇。在廳中的一張橡木長桌的兩旁,以及講壇的桌子旁,晚宴的席位已經排好,而且都坐滿了人。這些客人,雅各後來告訴我,都是這個莊園的僱員-管理員、秘書、辦事員、長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坐在下席的竟是那些干粗活的僕人,這晚宴派頭之大,簡直象古代帝王盛大的筵席。宴會的整個場面是典型的中世紀式的。當樂隊奏出輕盈的樂曲時,我對雅各特意製造出來的這種氣氛感到有點可笑。不過,我還是被感動了,因為我知道,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我。當我們走進大廳時,坐在桌子兩邊的人都站了起來。雅各帶頭走上講壇,在桌子檔頭停下,他的手一直挽著我的胳膊,讓我站在他的身旁。「我很榮幸,」他高聲宣布,「向你們大家介紹愛倫凱拉威小姐,我的被監護人和表侄女。她到這裡來和我們聚會,我希望她能夠在這裡長期住下去。這次宴會是為了歡迎她到我們遠方島來而舉行的。我知道你們都和我一樣,對她的到來感到十分高興。」大廳響起一陣表示贊同的嗡嗡聲。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只好笑一笑,正好雅各給我拉過一把椅子,我趁勢趕忙坐了下來。大廳里又響起一片挪動椅子的聲音,大家都隨著坐了下來。熱湯送到了我們面前,然後這隻盛湯的大缽子挨著座位往下傳,想喝湯的就從裡面舀。「你覺得宴會怎麼樣?」雅各輕聲問我。「簡直太妙了,我從來沒想到會這樣歡迎我。」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這都是為了你。」他回答說,「好讓你知道我們這裡也能把事辦得象個樣子,同時,也讓你知道我們對你的到來是多麼高興。」「謝謝你,」我說,「你對我太好了,我這一輩子還沒受到過這樣隆重的歡迎。」「那麼,我們的目的算是達到了。」湯鮮美極了,接著上的菜是各種野味。我一面欣賞著柔和悅耳的音樂,一面在想:三百年前,這大廳的氣派和現在不會相差太遠吧!詹妮弗莉坐在雅各的左手邊,而格溫洛爾就坐在我的身旁。我感到長桌兩旁有幾個人在偷偷地看我。我心想,不知他們對這種盛大的歡迎儀式有什麼想法,也許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吧。我的這一想法正好被雅各證實了。「只有在聖誕節我們才真正是一切按過去的傳統,」他說,「那時,整個大廳用冬青樹和常青藤裝飾起來,唱聖詩和聖歌的歌手以及演啞劇的演員就在這裡演出,這是我們家族幾百年來的傳統習慣。」。「看得出你很喜歡保留這些舊的風俗習慣。」我說。「我們大家都喜歡,是嗎?」他轉向他姐姐。詹妮弗莉和格溫洛爾都贊同地點了點頭。「我們正在想辦法查出建築這座城堡的準確年代,」詹妮弗莉繼續說,「當然,這些年來,古堡一直在不斷地擴建。原先,它只不過是一個碉堡,是用來保護海島的。可想而知,那時生活在這裡不會很舒服。直到後來,它才修得象座住宅。格溫洛爾對古堡的歷史很有興趣,是嗎?格溫洛爾?」「住的時間長了,你就會喜歡這裡的。」格溫洛爾向我解釋說,「有時你在城堡會發現一些較新的建築,然後你就開始尋根問底,看它是什麼年代修建的。」雅各對我說:「一旦你開始對這裡有了感情,你也會這樣的。我要親自帶你到島上看看,明天我們就去走走,我知道你會騎馬。」「是的,在倫敦的時候,我們常在海德公園的馬場里騎馬;在鄉下,機會當然更多些。」「太好了,那就用不著花時間教你了。我們會替你挑選一匹合適的馬的。」「我太高興了。」「只要你高興就好,是嗎?」雅各對著他姐姐和外甥女說,意思是要他們幫腔。「我們希望你在這裡過得愉快,再也不想離開我們。」「現在說這種話還有點為時過早,」我提醒他說,「你知道那句留客的話是怎樣說的嗎?」「不,我不知道,告訴我好嗎?」「頭幾天留客,過幾天,就巴不得攆客了。」「愛倫,你不是客人,你是我們自己家裡人,難道不是嗎?」「當然是的。」詹妮弗莉接腔說。「多給我講講島上的情況,」我說,「我恨不得馬上就到外邊去看看。」「在這兒你不會感到與世隔絕的,」雅各說,「這個島相當大,不會使你有這種感覺。」「有時候也有,」格溫洛爾說,「特別是去不了大陸時。」「有時一連幾天都去不了,甚至幾個星期。」詹妮弗莉補充說。雅各打斷了她的話,「這點愛倫早就知道了。她不是在波爾崖旅館等了幾天船嗎?即使去不了大陸,我們誰也不感到缺什麼,我們照樣生活。我們有自己的旅店,大陸上還常常有人來住呢。」「旅店裡只有四間客房,還常常空著,」格溫洛爾說,「它其實是間小酒館,大伙兒上那裡喝酒、唱歌或聊天。」「這樣更好,」雅各說,「我們並不喜歡太多的旅客來擾亂我們的安寧。」我漸漸明白他對海島的感情是多麼深厚。他愛它,因此,在他看來這個島是完美無缺的。這種感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海島是他的,他引以自豪。「你們這裡出現過罪犯嗎?」我問道。「幾乎沒有,」他肯定地回答說,「我知道如何使大家守法。」「那麼,這裡沒有監獄嘍?」「城堡里有個地牢,必要時可以作監獄用,但很少出現這種情況。」「法律容許你們這樣嗎?」「我就是地方治安官。當然,重大的案件,如謀殺案,罪犯就要送到大陸去受審。但本地的小案件,我們完全有權自己處理。」「地牢里現在關有犯人嗎?」雅各笑了起來,「怎麼,你可不是害怕會有亡命之徒從地牢里逃出來,溜到你的房裡謀財害命吧?不,愛倫,親愛的,地牢里現在沒有犯人,也很少關犯人。這些地牢是相當嚇人的,是嗎?」格溫洛爾說:「地牢里又潮又黑,聽說還鬧鬼。過去,凱拉威家把敵人關在地牢里,活活地餓死他們。那些不服凱拉威家法律的人被整死後,他們的鬼魂在地牢里蕩來蕩去。這樣,誰幹壞事之前,都要考慮考慮,以免受蹲地牢之苦。」「我想看看這些地牢。」「可以,」雅各答應我說,「這裡隨你參觀,你什麼時候想去,就去好了。」「事實上,在吃晚飯前,我已經到過一些地方。」「真的嗎?」雅各看上去很高興,「好哇,你發現了什麼啦?」「我看見一些鴿子,是棕色的。以前我從沒見過棕色的鴿子。」「凱拉威家一直養有棕色的鴿子,」雅各說道,「詹妮弗莉,你把故事講給她聽聽。」「是這麼回事:有一回,一隻鴿子-一隻棕色的鴿子救了凱拉威一位祖先的命。」他的姐姐說道,「我想這種鴿子是屬義大利種。在一次戰爭中,那位祖先被俘後,被囚禁了起來。偶然一隻鴿子飛過來,停在窗台上,他們交上了朋友。後來,這隻鴿子又把它的夥伴帶來了,它們一起分享這位囚犯的食物。漸漸地他把這對鴿子養馴了,常常把紙條縛在它們的腳上,希望有一天他的朋友能看到這些紙條。這本來完全是個難以實現的奢望。但沒想到很久以後,紙條真的被他的朋友們收到了,這件事被認為是個奇蹟,而鴿子也被視為幸福的使者。他得救後,把那對棕色的鴿子帶了回來。人們說,只要城堡里有棕色的鴿子,島上就一定有凱拉威家的人。」「這故事很美,你說是嗎,愛倫?」雅各問道。「美極了!」我回答說。宴會完畢,雅各首先站了起來,詹妮弗莉、格溫洛爾和我也隨著站起來,跟他一起走到大廳盡頭的門口,其他的人都還留在桌邊。可以想見,我們離開之後,餘下的人會感到輕鬆愉快,因為慶祝儀式一結束,他們可以舒一口氣,然後無拘束地談天說笑。我們來到他的客房,在那裡喝咖啡。房裡的氣氛顯得親切愜意。我坐在格溫洛爾的旁邊,因為她想聽我談在倫敦的生活情況。我談到海德公園附近的樓房,談到我們常去肯新屯花園散步,用麵包屑去喂圓湖上的鴨子,還常常漫步在圓湖公園四周的林間小道上。「我們花園裡也有這種林間小道,」雅各告訴我說,「也有環湖公園。」我發現,每次我提起某樣東西,他總愛把它和遠方島來比較一番,並總認為外面的不如島上的,這可能是由於他太愛這個島了;但也可能是由於他熱切地期望我愉快地留下,並長住這裡的緣故。格溫洛爾很想再聽點什麼,於是我又告訴她阿嘉莎姨母的許多趣事,跟她談起卡林頓家宴會的盛況,昆特家冬天的午後茶會,以及迎接客人時,屋內兩道上鋪上的紅地毯,屋外搭上的遮篷等等。他們都全神貫注地聽我講。然後,他們又進一步地向我介紹了遠方島的許多情況。聽著這一切,彷彿我原來熟悉的,在阿嘉莎姨母家的那段生活已是遙遠的過去了。到十一點半,雅各說我一定很累了,該去休息。「詹妮弗莉會送你回房去的。」他說道。這時,詹妮弗莉從桌上拿起一根蠟燭,問我是否就回房去。這個晚上我過得很愉快,我感謝雅各的熱情款待。起身時我向他道了晚安。「明天上午我們騎馬到島上轉轉。」雅各許諾說。然後,我和詹妮弗莉同他分手告別。我們經過大廳,大廳兩面牆上隔不遠就有座燭台,上面點著蠟燭,這使整個大廳的中世紀氣氛更濃了。詹妮弗莉對我說:「上你的房間走這邊。」我們穿過大廳,登上石梯。「這附近的路,你很快會熟悉的,」她補充說,「頭幾天,你可能會迷路。」「這城堡真大呀!」「這裡大得很,我們現在這個家庭人口不算多。象這樣諾大的城堡應該住上一個大家庭才相稱。」我們登上石梯,走過一條走廊,再登上另一座石梯,這時我可認出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了。她打開房門,房間看上去和我離開時有點異樣:它顯得很陰暗,好象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窗帘把那扇半圓形的窗戶蓋得嚴嚴實實,那個四進去的窗檯也全遮住了;而那張帶有帳幃的床特別顯眼,似乎將整個房間的空間都給填滿了。「等一等,」詹妮弗莉說,一面用她拿著的那根蠟燭點燃了房裡的蠟燭:梳妝台上擺著兩根,在壁爐的爐台上還有兩根。燭光中,這裡的一切更加顯得神秘莫測。這一天的種種活動使我異常興奮。我想:我今晚就別想睡好了。一個人在睡前處於這種精神狀態是肯定很難人睡的。詹妮弗莉向我微笑。「真希望你能睡個好覺。他們已經告訴過你了,有什麼需要就拉鈴,是嗎?」她指了指那根紅、金色相間的拉鈴繩說,「它直通僕人的房間,鈴聲一響,僕人馬上就會來的。」「沒問題,什麼都不缺了,」我說,這時我已經習慣了燭光,「你們個個對我都這麼好。」她又朝我笑了笑,她的表情是那麼和藹、慈祥,好象我是一個小孩似的,而她卻是一位誠心要把我照管好的大朋友。我朝鏡子張望,鏡子裡面立刻映出了我的面容、身影-那件作嫁妝用的藍連衣裙穿在我的身上,顯得非常雅緻,我的眼睛異常明亮,兩頰泛起了紅暈,我簡直認不出自己來了。 時,我從鏡子里瞥見了詹妮弗莉的身影,她的表情完全變了,面部表情的改變使她變成另外一個女人站在那裡:她眯著眼睛,緊閉的嘴唇往下彎,似乎她剛才戴上了一副假面具,現在摘下面具,露出了真面目。這不是一張令人愉快的面孔。我猛地轉過身去,她的面孔又變了。依舊在微笑地望著我。「哦,如果你不再需要什麼,那就祝你晚安。」「晚安。」我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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