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黃河萬里憂--紀念黃萬里逝世十年(二)
07-18
萬里黃河萬里憂--紀念黃萬里逝世十年(二)作者:栁白 6 渭河水患年甚一年的時候,「右派」黃萬里正置身於清華大學的勞改雄師中,奮戰在江西廬山之下,鄱陽湖畔。逐日可看廬山——那個傳出「聖旨」的山頭,決定了今日黃之命運;逐日遠思黃河——那條他誓以科學家的良心保衛的大河,牽繫著他的靈魂。 1971年,鄱陽湖的血吸蟲肆虐於清華大學農場,致死人命,農場停辦,教員家屬全部撤回北京。獨有黃萬里,儘管在勞動中曾因體力不支暈倒,仍不在照顧之列,再次被遣送至三門峽基地繼續接受「改造」。在這裡,重聽到他晝夜牽掛的黃河的濤聲,他百感交集曾寫下「一死明知素志空,九州島行水失斯翁。但教莫盡廣陵散,枉費當年勞苦工」的詩句。他回憶「我那時上午參加『學習班』,俯首聽批,下午掃地。晚上可以自己想黃河。」——治理當前人造的黃河水患,已構成他生命之魂。 1973,在黃萬里再三要求下,他終於獲得批准沿河考察——一次承受榮譽的考察。他在後來的回憶中寫道「73年春,承領導照顧,准許在監視下進進當時的『三線』潼關以下地區考察黃河、渭河的地貌和河勢。這對於一個熱情治河者是大好的機會,對思路不得微弱的反應,有助於我兩年後制定治黃方略。黃、渭之行,目睹中遊人民遭受從下游移來的苦難,內心十分愉悅和同情。覺得自己如此努力學習並工作,曾何補於蒼生?茫然不知怎樣往報國。」 黃萬里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者——報國至上——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他只是尊重科學,他只在真理眼前折腰。1973年,他已經62歲,「右派」加上無盡無休的改造,使他對自己有否機會以學問報國愈感蒼白。他甚至以魏晉「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自比,希冀能如嵇康臨刑前留下名曲《廣陵散》那樣為後人留下可資鑒戒的《黃河論》。因此,他倍加珍愛好不輕易爭來的這次受人監視下的考察。黃天,黃沙和黃水,沿途所見,驗證了他曾一再泣血呼號而無人回應的預言,黃萬里心境凄涼無比。他在《傾聽華縣畢家公社主任宇冬梅報告三門峽壩造成後的災難》一詩中寫道: 聽罷畢家遭害苦,不禁簌簌淚交頤。 暴洪施虐知攔阻,惡鹼侵農待溉漓。 凡此事先皆可見,一樣律定莫相違。 平生積學曾何用?愧對蒼生老益悲。 我們完全可以想見,黃萬里灑在黃河兩岸的淚水有多重多沉——「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愛這塊土地愛的深沉!」 7 1911年,黃萬里生於上海。其父黃炎培為清末舉人,亦是一位頗具聲看的剛直的教育家和愛國者。1932年黃萬里畢業於唐山交通大學(後更名唐山鐵道學院。今改稱西南交大)。其畢業論文是《鋼筋混凝土拱橋二次引力設計法》等共三篇。那時,他深受孫中山先生實業救國思想的影響,築路修橋曾是他人生最大的願看。但1931年的長江大洪水,一夜之間吞沒了湖北雲夢城,淹死7萬人的慘劇和1933年黃河10餘處大決口,刺激了他,他開始有了治水興利之想。1934年,其父黃炎培先生先容黃萬里認識了時任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長的許心武先生。許先生對黃萬里說「每當江河大水過後,參與災難調查的人才沒有一個長於水文學。而不通水文學等於未進水利之門。」言外之意許對學過橋樑建築設計的黃萬里日後涉足水文學寄予厚看。 1934年黃萬里赴美深造,先後就讀於三所大學。其在伊利諾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論文《瞬時流率時程線學說》提出了自暴雨推算洪流的理論,曾被當時水利學術界以為是具有創新意義的方法。該方法比後來的歐洲水利專家納什公布的相似方法早了19年。在美國的4年時間裡,黃萬里走遍了美國幾乎所有大型水利工程。1936年,美國最長的密西西比河發大水,他還乘船沿途進行了一次收穫頗豐的考察。他從中悟出:「誠如先前許心武先生所說,假如僅從他學過的土木結構專業討論治水,遠遠不夠。水文學非常重要,因為任何建在河上的水利工程,都要改變水沙流動的狀態,促使河床改變。」 美國的4年學習,為他投身未來的水利事業,奠定了堅實基礎——他的心已經飛向了急待進行科學治理的黃河和長江。 1937年初,抗戰爆發前他回到祖國。婉謝各種高薪任職邀請,來到四川省水利局任工程師、先後出任丈量隊長和涪江航道工程處處長等職。其間,年僅26歲的他與多名年輕人一起用了整整10年的時間,沿長江上游及各主要支流進行了全面踏勘。10年考察既讓他了解了長江水,也付出了職員傷亡的代價。他回憶說:「長江與黃河不同,那麼淺的水就能把我們的職員沖走、淹死。河床儘是滾動的礫石。水淺,水力卻很兇。當時我們不熟悉情況,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長江的淤積,不是黃河的泥沙、懸沙,而是河床上移動的床沙、礫石。」 1947年至1949年4月,黃萬里又被調至甘肅任水利局長兼總工程師。他有機會繼熟悉長江之後,再走近黃河。春夏秋冬,沿著黃河叩訪了一處處窮鄉僻壤:有時是在洪水到來之前,有時是在洪水泛濫之後。大西北自願而沉寂的晨昏,蒼茫的天底下成群結隊流離失所的災民,引發了他對黃河一次次深進的思考。他觀察到,黃河河床周邊與水流的關係,動態中的水泥沙的相互間的作用,非人力技術所能完全控制。 10多年的長江和黃河考察和工作的實踐,他擁有了關於這兩條民族之河的發言權。 8 黃萬里想不到,解放後近50年的清華執教生涯,他的報國之想竟如一場空夢。 前30年,他因黃河獲罪。其生命的最後20年,為了長江,為了三峽,他繼續延續著秀美般的煎熬——50年,50年!竟沒有一年心情舒暢的好時光! 1985年,三峽上與不上開始新一輪激烈爭論的時候,黃萬里直接上書國務院,提出「勿建三峽水庫,代以雲貴川鄂贛多省水電站」的建議,無回應。 更讓黃萬里憋悶的是,主持「三峽論證」的錢正英的夫君與黃家是近親,而且每年春節錢都與夫君一起來給黃萬里拜年,卻偏偏在主持「三峽論證」時將黃視為陌路人——家事國事有別——錢正英不愧是政治家! 但黃萬里不甘做局外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1992年,他以一系列統計數字和計算為基礎,寫出《長江三峽高壩永不可修的原由簡釋》的長論。他在文中告誡「長江三峽大壩之修建,從自然地理觀點,從經濟觀點,從國防觀點,皆不可行」並誇大說「修長江三峽大壩無異自動製造一個弱點資敵。若使電站被炸掉,則華中產業癱瘓;若使電站被炸毀,則兩湖三江人民淪為魚鱉。」然而,還是不見回應。並且,為了封閉黃萬里的聲音,水利部與各相關單位打招呼,要他們在「論證三峽」題目時,決不能邀請黃萬里參加。 1994年12月,三峽大壩在壩址三斗坪舉行正式開工慶典的時候,遠在北京清華校園的黃萬里教授仰天長嘯,老淚縱橫! 悲憤中寫下長詩《哭長江三峽開工》:「……孰料此江床滿石,火成鵝卵逐流中。巫山著意催雲雨,江水忘情沙石沖。庫尾落沉渝港塞,延伸溢岸泛濤洪……但聞猛虎千家哭,悵看輪台悔詔空。」他心墜如鉛,他憂心如焚,他做出了一生最愉悅的預言:三峽大壩建成之後,頂多10年,泥石沙的淤積將使庫區重慶變為死港,大壩將被迫炸掉;他橫眉怒對那一彪主上三峽的人馬,稱將來三峽工程為害百姓,後人切莫興高在三峽白帝城的山尖上——如西子湖畔立著秦檜夫婦等人跪像那樣——立起新3人跪像面對長江——中跪者錢正英,左跪者張光斗,右跪者李鵬。 ; 他病了,昏迷中仍在喃喃自語:「三峽,三峽,三峽千萬不能上!」 現在,讓我們再回顧一下,黃萬里教授,此次重病前6次上書全國人大的第3封信中部分內容,以昭其赤子之心: 凡峽谷河流若原不通航,支流兩岸又少田地,像大渡河龔咀(電站)那樣,是可以攔河築壩,利用水利發電的。儘管16年來這水庫已積滿卵石夾沙,失掉了調節洪水的能力,仍能利用自然水源的落差發電。但長江三峽卻不是這樣,這是黃金水道的上段,四條巨川排泄著腐蝕性盆地上的大量卵石進進峽谷,在水庫蓄水後這些卵石和泥沙(淤積難泄)就會堵塞住重慶港,上延抬高洪水位,沉沒田地。那裡水源豐富,生活著一億多人口,缺少的正是耕地。凡是這樣的地貌,決不可攔河築壩。所以長江三峽根本不可修高壩,永遠不可修高壩……但今預備施工了,領頭的「專家」應負刑事責任。 論經濟效益,此壩每千瓦歡聚造價之高,可以打破世界紀錄。且不論攤派到發電的靜態經濟成本按1986年物價300億元是否屬實,茲縮短工期為15年,投資逐年均勻分配,到完工時歡聚投進為666.45億元。但審核的報告竟按開工時的成本計算,若也按15年工期,則僅159.54億元。這樣,縮小了造價成為1/4,即隱瞞了實價的3/4。這樣,經濟可行性自然就成立了。這一錯誤,凡建設領導都該了解而負責。 所以長江三峽高壩不僅因其破壞航運和農業環境而不可修建,而且其本身價值也不成立。三峽電站20年內只有工費支出,沒有電費收進,國家財力不堪負擔。理應從速修江西湖南山區所有大中型電站,以供應東南各省電能燃眉之需。 ……… 未見批答,工程已預備進行,難看輪台有悔詔(其意為生米成飯,中心決策難改。筆者注),只得將此案表露中外,或可拯救此人為的災難於萬一。 一方面黃萬里為反對三峽上馬上諫不止,一方面三峽大壩一米一米往上增高。 然歲月無情,黃萬里終於漸漸走向了生命的盡頭。2001年8月20日,飽受癌症折磨的黃萬里,在病床上度過了他90歲的生日。他的女兒黃且園向前來祝賀生日的朋友和學生表達謝意的時候曾有如下一段感人至深的發言:「父親留給我們最深的影響有哪些?他的人格魅力在哪裡?首先是他的老實。他只說真話不說謊言。對學術觀點是如此,在政治觀點上也是如此;對於有利於自己的事是如此,對於不利於自己的事也是如此。」 黃萬里的一生是一代學人的悲劇:空懷報國壯志,無從發揮。豈止無從發揮,從身體到精神無故承受了幾乎貫穿大半生秀美般的磨難。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老實,更源於他對國家和人民的忠誠!這忠誠,不是拍馬逢迎投當權者所好,而是國家和人民利益至上! 我在此不得不寫出如下的文字:無私無畏忠誠如黃萬里先生者,十有八、九必得抱憾而終。如馬寅初,如梁思成,如黃順興……題目是我們不是以無知而是以權力「干」掉這些優秀的民族兒女的時候,為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 我相信類似黃萬里教授的悲劇還將要延續。而產生偽科學的鬧劇也會不斷登場——像三門峽水庫的「論證」,像北京大學年輕的「教授」陳某人莫須有的「恐龍胚胎」的「研究」;像清華大學某環保趙教授,邏輯思維已經混亂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仍然振振有辭地站在講台上大談特談怒江工程的「偉大」與「不朽」——毀了長江還不夠,還要再毀掉怒江;像清華教授群體的《長江與三峽工程》專著——在講到核戰爭威脅時,竟然幼稚地說出「只要戰爭發生時有一定的預警時期,就可以通過放空水庫或降低水位來免除忽然襲擊的危險」——比「9.11」劫匪還明白! 怪哉,無學術能力或打著學術招牌人品粗糙的庸才,往往在官場上極擅鑽營。優秀的人才往往就毀在他們手中。「汰優養劣」我們已經從體制上完善了一條庸才升遷之路。假如真正的民族精英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我們的國家就不可能有希看! 也許誠如李銳先生所云「把民主、科學當作吃飯一樣,為生活之必須,還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恐怕要幾代人不懈努力才能得到。」 9 2003年6月1日,三峽大壩開始蓄水發電。同年渭河小水大災,各界對三門峽的非議聯繫到眼下正「熱」的三峽——兩座大壩面臨的諸如泥沙、環境、移民題目——三門峽如是,三峽難道就可以逃掉?但現在的主上三峽者,依然仍有說辭。 原主持三峽工程論證的前水利部部長錢正英說「三峽論證雖然是終止了,對論證究竟行不行,還要經過長期的實踐考驗。」 我的天!錢正英套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老話意在給自己留下後路——實在1999年,錢在一本水利雜誌上即已聲稱「三峽工程有題目」——如此 「遠見」不知是來得太早還是來得太晚。 50年代初,曾任治淮委員會工程部副部長的錢正英曾在淮河上「實踐」築閘一座,哪料想臨到淮河大水,「實踐」證明水閘大門竟然不能開啟。而三門峽的「實踐」結果是災難連綿,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 但這災難,早在黃萬里先生預言之中——這科學的預言本身即是人類實踐的結果。錢正英究竟還要什麼樣的「實踐」和「檢驗」——難道三門峽悲劇重現三峽那一天,才是「唯一標準」嗎?若此,403名專家到底「科學論證」了什麼? 還有「雙院士」潘家錚,他在黃萬里教授往世兩年後,接受《中國三峽工程報》記者採訪時如此評說黃教授:「黃先生是位水文專家,並不是河流動力和泥沙運動規律研究方面的專家……在泥沙題目上,我以為我們應尊重真正的泥沙科學權威和專家的意見。」 真不知潘家錚此番話究竟何指。假如說先後在美國康乃爾大學、愛荷華大學和伊利諾斯大學攻讀天文、氣象、地理,並沿長江和黃河進行過長達10多年跨學科考察的黃萬里不是泥沙運動和河流動力專家,只不過不是三峽工程論證領導小組和專家組組長潘家錚「需要」的「專家」罷了——這正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以其同理可反問一下潘先生自己,又算是哪門學科專家,既「領導」三峽工程論證又擔當三峽移民工程驗收「組長」? 多點兒容忍的雅量吧!潘先生——恕我直言——我們國家優秀的人才不應讓你們「閑置」得太多! 2003年6月,重慶市投資15億在下面涪陵寸灘興建的新港正式開工——已經在為將來某一天重慶被淤成「死港」提前做預備了。 2004年1月,瑞雪紛飛,三峽蓄水後,我第一次乘船經過三峽大壩與葛州壩之間的燈影峽江段,江水碧藍如緞。江邊的船民說,從沒有見過長江水有這麼清。清湛的江水顯然意味著水的流速變緩,泥沙在江底逐漸沉積…… 耳畔不由自主地響起黃萬里教授的一段話「不用說河水必然夾帶一定泥沙的科學原理不能違背,就是從水庫流出的清水,由於清水的沖洗力要比夾帶泥沙的濁水強大,將猛烈沖洗河床,必然要大片崩塌,清水也必然變成濁水。」 2004年6月14日,《北京晚報》消息:「連日陰雨,重慶市民政局收到萬州上報的災情:因雨該區內顯現多處滑坡,截至昨日,已轉移災民四萬餘人……因滑坡事故死亡1人,3人受傷……數百間房屋倒塌或成為嚴重危房。」 萬州滑坡,這僅僅是災難的開始! 10 2001年,清爽的秋天將來的時候,黃萬里教授,想著長江,想著黃河,懷著無窮的遺恨,無窮的眷念,無窮的蒼白,走了。 臨終前唯一可愛的一刻,他用顫抖的手寫下留給後人的最後一段話: 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為主。 漢口段力求堤固,堤面臨水面宜打鋼板樁,背面宜石砌,以策萬全。盼留意留意。 萬里遺囑2001.8.8手筆候存 他生於憂患,死於憂患。一輩子治水不成,卻被人治,但直至生命的最後時光,他心裡裝的還是祖國的江河。不用自我標榜——他才是一位合格的中國人民的兒子! 黃萬里的追悼會一般清凈,清凈得不染一塵。迷惑的人士不會來,來也無立足之地。先生長眠的世界,一樣溢滿精神的芳香。 李銳來了,他從一個水利會議上告假而來。同在會議上的張光斗還有潘家錚不聞不問,禪定如山——也許黃萬里之死,對他們來說是個解脫。 漫步在今日清華園,輕輕地從綠樹環合的九公寓那幢小樓走過,「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多少崇敬,多少感慨,多少辛酸,多少無奈,一起湧上心頭。 清華園,清華園!你的校園走出多少「政治家」決不是你的驕傲,成為為科學獻身的鬥士才是每一位清華學子的榮光。 保衛科學真理本非難事,但在當代中國,卻必須要具備經受百般榮譽和萬般苦難的意志。 昔有南冠今右冠,書生報國本來難。 大堤蟻穴誰先見,嘆息泥沙塞巨川。 (金克木贈黃萬里詩) 黃萬里先生走了,他的科學精神還活著。他給後來者留下了金子般珍貴的科學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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