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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乞巧:巧姐無心乞巧巧自來


作者 潘學軍

《紅樓夢》第五回中的「薄命司」里,其中有一圖冊是:在一座荒村野店裡,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織。這個美女不是別人,正是賈璉與鳳姐的女兒巧姐。她的判詞是:

事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判詞前面兩句是說賈府被抄家事敗後,巧姐為「狠舅奸兄」所賣。因她的母親鳳姐接濟過劉姥姥,落難的巧姐最終得到劉姥姥搭救,並與劉姥姥的外孫板兒結姻緣。前因後果,有因才有果,這正是《紅樓夢曲子·留餘慶》所寫的: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曲子所寫的是因鳳姐接濟劉姥姥,積了陰德,所以,巧姐落難得到劉姥姥的搭救。曹雪芹在小說中寫巧姐的出生時間、姻緣及命運結局,全抓住「巧」字來做文章。這不但是取意於中國傳統節日七月七日乞巧節的寓意,在寫作藝術上還從「巧」字上下功夫,其中暗藏著曹雪芹寫作的機抒:

一、寫巧姐的故事情節全從「巧」字上寫來

巧姐,在小說中,時作「大姐」,個別章回中「巧姐」與「大姐」同時出現。這看起來似乎是兩個人,但實際是一個人。在第四十二回劉姥姥沒起名之前叫大姐兒,之後才叫巧姐。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寫她的筆墨是比較少的,其中的原因之一應是她年齡小,人物活動的事件比較少。皆是從與她有關的人物或故事中,對她進行側面的描寫而已。

巧姐是紅樓十二釵正釵之一,除了在第五回的判詞、曲子中寫到外,在一些章節里只是偶爾涉及。從前面的判詞、曲子和故事情節及脂批的暗示中可以看出,巧姐主要的故事應是在八十回以後的佚著中。曹雪芹在八十回前對她的側面描寫,應是為八十回後的故事情節描寫作伏筆。這些伏筆,曹雪芹在寫作時,都是穿插在描寫其他人物或故事時順帶寫出。這些描寫看似不著意,實則如「草蛇灰線」,散落在各個章節里,時隱時現。這在手法上且皆是從「巧」字上寫來。

因巧姐的命運結局與劉姥姥密切相關。這種「相關」也全從無心安排的「巧」字上寫來。

(一)碰「巧」寫到。比如,在第六回中寫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她在周瑞家的引導下,去見鳳姐。在這過程中碰巧寫到,「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十三大姐兒睡覺之所」。在這裡,蒙古王本《石頭記》有一脂批說:「不知不覺,先到大姐寢室,豈非有緣。」脂批說是「不知不覺」,這就是「巧」!再如,曹雪芹在第七回中借寫周瑞家的送宮花,把寶釵、香菱、李紈、秦可卿、迎探惜「三春」、寶玉和黛玉等人的性情、命運結局及賈府的居處院落都寫了,而對於巧姐也不漏,同樣寫到了。周瑞家的送宮花恰好到鳳姐處,「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其中寫到的「只見」又是一種碰「巧」,且看去只是簡單的一句話,這恰是曹雪芹的碰「巧」妙之筆。

(二)「巧」在有空即入。比如,在第二十七回中寫十二釵「餞花」。曹雪芹是這樣寫的:「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及李紈、鳳姐等並大姐、香菱與眾丫嬛們在園內頑耍。 」這又是一「巧」,「巧」就「巧」在有空即入,自然而然。又如,在第二十九回中,曹雪芹寫賈府在清虛觀為元春打平安醮。在此又寫到,「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丫頭們另是一車」。這又是一「巧」。這都是曹雪芹在寫作中在手法上的「巧」妙安排,即有空即入,「巧」得順理成章。

(三)「巧」在姻緣「巧」遇。巧姐在賈家敗落後與板兒喜結良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姻緣是「天作之合」的說法。曹雪芹正是用此說法的寓意來寫巧姐與板兒的姻緣的,且層層作「伏筆」。比如,在第四十一回寫板兒與巧姐無意中交換佛手與柚子的情節,此純屬小兒之戲,然此非閑筆。它暗示著在八十回之後板兒與巧姐巧結姻緣,在此已作伏筆。庚辰本《石頭記》在此有一脂批:「小女常情,逐成千里伏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後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蒙古王本《石頭記》此處也有脂批:「伏線千里。」這又是一「巧」,「巧」如行雲流水,自然而然,為今後兩人姻緣之合如水到渠成,已作鋪墊。

「巧」有巧合、巧妙、不約而同或自然而然等義。曹雪芹在小說中寫巧姐時,在謀篇布局、故事線索安排等方面,都用「巧」字做文章,處處看似隨文生事,隨筆寫文,自然而然,不留痕迹。但是,曹雪芹在「巧」中,又有意而為之,即「巧」中不「巧」。他運用「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手法,在看似是無關緊要的閑文中,又有意而為之,為後半部巧姐的結局埋下伏筆。

二、巧姐的名字及其內涵:全從「巧」字上得來

在第四十二回中,曹雪芹寫劉姥姥即將回家,臨行前她應鳳姐之邀,為大姐兒取名。鳳姐說大姐兒剛好在七月初七日生,劉姥姥說:「這個正好,就叫他作巧哥兒好。這就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逐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劉姥姥獲得鳳姐接濟,又為鳳姐的女兒取名,這又是一「巧」。鳳姐說巧姐在七月初七日生「不大好」,劉姥姥則說「正好」,這是怎麼回事?這先得從七月初七中華傳統節日的內涵說起。

七月初七日叫「七夕節」,也叫「乞巧節、「女兒節」、「七巧節」和「情人節」等。它是中國傳統節日里一個與女子有關的節日,因此也叫「女兒節」。它起源於牛郎和織女的傳說,這是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後經過代代相傳和集體不斷的加工,成為集體公認的節日。其中的寓意是:在這一天人們通過舉行各種活動,以祈求或表達美好的願望。

相傳,牛郎的父母早逝,哥嫂虐待他,只有一頭老牛與他為伴。他勤勞善良,老牛可憐他,幫他出主意,怎麼樣才能娶到織女。一天,七仙女到銀河沐浴,快樂地在河中戲水。這時隱藏在蘆葦中的牛郎,悄悄地拿走織女的衣服,其他仙女發現後,驚惶失措地穿衣飛上天去,只剩下織女。在牛郎的懇求下,織女答應做他的妻子。老牛臨死時,告訴牛郎,等它死去時,要牛郎留下它的皮,遇著急難時,披上牛皮可以得到它的幫助。老牛死時,牛郎和織女只得忍痛照辦,把牛皮割下,把牛埋起來。

後來,牛郎和織女結婚的事,被天庭的玉帝和王母娘娘知道了,他們怒不可遏,命令天神趁牛郎不在家時,把織女抓回天上。等到牛郎回來不見了織女,他趕快挑上一雙兒女披上牛皮去追趕,可是當快要追上時,王母娘娘盛怒之下,從頭下摘下一根金簪向銀河一划,平時清淺的銀河頓間惡浪滔天,牛郎再也不能過去了。從此,牛郎在東,織女在西,遙遙相望,可是他們的心從不改變,因此感動了玉帝和王母娘娘,准許他們每年的七月初七日相會一次。相傳,每年的七月初七日,人間的喜鵲都飛上天去,在銀河上為牛郎織女相會搭起了一座鵲橋。

牛郎與織女本是天上的兩顆星宿,牛郎叫牽牛星,在銀河的東面;織女叫織女星,在銀河的西面。人們長期以來把它們人格化,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傳說。在傳說中,織女心靈手巧,穿針引線,女工相當了得,因此,叫織女。一到七月初七日,織女星最亮,它的四周有四顆較暗的星,組成小小的平行四邊形,這便是她用巧手編織的美麗的彩霞和彩虹的梭子。牽牛星比織女星稍為暗一些,它的兩邊有兩顆小星,叫做扁擔星,傳說中這是牛郎挑著的一對兒女去與織女相會。兩星一東一西,相隔遙遠,距離達16光年。有人測算,如果按1光年為10萬億公里,那麼,用現代的通訊工具來衡量他們的距離:牛郎打電話約織女相會,織女要等16年的漫長歲月才聽到電話。遙遠的路程,漫長的等待,忠貞不渝的愛情,勾起我們浪漫而甜蜜的遐想。因此,人們在七月七日的七夕節舉辦各種活動,來寄託著美好的願望: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除此之外,七夕的民間習俗很多,其中最流行影響最深的就是「乞巧」。織女心靈手巧,針線活相當好。七月初七日晚上,女子們洒掃好庭院,這時織女星出現了。秋天的夜空星明月朗,女子們擺上乞巧果等物,祭拜星神之後,再望月向織女乞求智巧,這種風俗叫「乞巧」。據說這種風俗起於漢朝。乞巧是女子向織女乞求做針線的技巧,以期自己像織女一樣,成為一個在女工上心靈手巧的人。在這一晚上,女子們相約一處,把七根或九根針排列在一起,如果一個女子能把一根五色線,連續穿過七個或九個針孔,這說明這個女子「得巧」。否則,就不得「巧」。這就是「乞巧」。當然不同時代和地方,「得巧」應驗的做法各不一樣,但都與針和線相關,這叫「對月穿針乞巧」。對於乞巧的記載,在中國古代的典籍中,隨處可見,如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宋朝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明代田汝成《熙朝樂事》和明朝劉侗、於奕正《帝京景物略》等等都有「乞巧」的記載。唐詩人林傑《乞巧》詩:「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不管是宮廷中的宮女,還是民間的女子,都通過「乞巧」來期待和寄託自己美好的願望。

為什麼「乞巧」的風俗這麼盛行?中國古代女子重視女工,女工針黹是否熟練通常是評價一女子是否聰明的標準之一。對於女子來說,詩詞識字之類的事,可以會可以不會,這都是次要的事情。這種觀念在《紅樓夢》中也有反映。比如,在第四十二回中寫寶釵勸黛玉不要讀雜書和作詩識字,「你我只該作些針線之事才是」。又如,在第六十四回中也寫到寶釵對黛玉說:「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紅次之,其餘詩詞之類,不過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由此可知,女工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是多麼重要。在這天晚上,女子除了「乞巧」外,還「乞子」、「乞富」、「乞壽」、「乞美」和「乞姻緣」等等。

同樣,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巧化了中華傳統文化中關於七月初七乞巧節的內涵用來寫巧姐。巧姐生於七月初七乞巧節,女子們在乞巧節不但「乞巧」,還有「乞子」、「乞富」、「乞壽」、「乞美」和「乞姻緣」等等,以期待美好的願望。這恰如劉姥姥給巧姐起名時所說的,巧姐的將來將會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有一個美好的歸宿。在曹雪芹八十回後的佚著中,賈家被抄敗落後,繁華落盡,巧姐與板兒成親。巧姐儘管被嫁到農村,成為一村婦,前後地位的落差確實很大,但畢竟能活命,用劉姥姥的話說是成家立業,與先前家族的富貴相比,真有雲泥之別,但應是一個較好的結局。這也是「乞巧」得「巧」之美。

巧姐生於七月初七「乞巧節」。七月初七近秋季,乞巧望秋月,而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恰好在秋季,來得也「巧」。曹雪芹敘事時用秋季作時間節點,正如在第四十回蒙古王本《石頭記》回前有脂批說:「兩宴不覺已深秋,惜春只如畫春遊。可憐富貴誰能保,只有恩情得到頭。」這與巧姐的判詞「巧得遇恩人」恰巧相合。曹雪芹用秋凋零之義喻賈家的敗落,巧姐又是在秋季里「巧」得遇恩人劉姥姥,巧姐將來落難最終得救,這又是一「巧」。這與劉姥姥第一次進賈府,先見到平兒後見到鳳姐,第二次賈府,是先見到鳳姐,後見到平兒,恰恰與第一次交叉得好,這又是一「巧」。逢凶化吉,卻從「巧」字上得來。看似是「巧」,其實是曹雪芹對七月初七「乞巧節」寓意的化用,即巧姐的名字全從「巧」字上得來的寓意所在。

三、巧姐的結局:全從「巧」字上得來

不但在經典、雜錄等材料中記載有「乞姻緣」的風俗,還有大量的詩詞曲賦都有以此為題材的文字記載,如最早的《詩經·小雅·大東》:「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睕彼牽牛,不以服箱。」說牽牛織女天各一方,一年才得一見。《古詩十九首》也有:「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類似的記載在唐詩宋詞中更是枚不勝舉。傳說在七夕之夜,唐玄宗和楊貴妃曾在長生殿中對著牛郎織女發誓,願生生世世為夫妻,永不分離。這段故事被白居易寫進詩歌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文人墨客把七夕傳說、習俗與寓意寫在字裡行間,既有對七夕節期待美好愛情婚姻的願望表達,又有對牽牛織女天各一方感傷離恨的情感寄寓。因此,自古以來,七夕成為「離恨」與「歡情」情感的雙重表達。

在第五回中巧姐的圖冊是:在荒村野店裡,有一美人在紡績。圖冊的寓意是寫巧姐將來的結局:她與板兒成親後成為一位以紡績為生的村婦。這從七月初七乞巧節的意蘊中看,我認為有兩點寓意:

一是,織女心靈手巧,巧姐生於七月初七,寓意巧姐像織女一樣心靈手巧,所以能以紡績為生。這也是劉姥姥所說的日後各自成家立業之意,也是平兒把王夫人所贈送的銀子轉交給劉姥姥時所說的「是太太給的,叫你們拿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是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告友的」之意。巧姐的命運就是如此,在冥冥之中,富時已將貧時的事安排好。

二是,劉姥姥給巧姐起名,且劉姥姥在前八十回里兩次進賈府都帶著板兒,板兒又與巧姐交換柚子與佛手,暗示兩人的姻緣已寫。這與在八十回之後,劉姥姥把落難的巧姐救出的情節相照應,劉姥姥像媒人一樣,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穿針引線」之義有兩層:七月初七「乞巧節」,是與穿針引線有關,以能否連續穿過七根或九根並列的針眼為「得巧」與否,這是一層寓意。第二層寓意是「穿針引線」有牽線做媒人的含意。漢代劉向《說苑·善說》:「縷困針而入,不因針而急;嫁女因媒而成,不因媒而親。」在《紅樓夢》問世以前的明代周楫,他在《西湖二集》卷一二中也說到:「萬乞吳二娘怎生做個方便,到黃府親見小姐詢其下落,做個穿針引線之人。」等等,這些記載都包含有此意。所以,劉姥姥帶板兒兩進賈府,是個「穿針引線」之人,又暗合七月初七乞巧節「穿針引線」之義。

賈家在繁華落盡後,賈府中的人大都「樹倒猢猻散」和「食盡鳥投林」。對於賈家其他人的結局來說,巧姐從富貴之家落入貧賤之家,是人生的悲劇。儘管如此,這對於巧姐來說已是最好的歸宿。《周易》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難道真的是佛家所說的眾善歸緣?巧姐的結局,不能單歸功於她母親鳳姐對劉姥姥接濟的行善積德,且包含著曹雪芹對人生對社會的思考。像劉姥姥這樣知恩圖報的人,在小說中還有紅玉、賈芸、醉金剛倪二等人,在現實中也不乏其人。從這些人身上所折射出來的人性的光輝,常常照亮著人世間,使我們常常感受到溫暖。人生百態,冷暖炎涼,這就是萬古世情!然而,一切繁華如夢,變幻無常,令人難以把握。或許像石頭最終回歸於大荒山下復還本質一樣,樸素和平靜才是萬物的最終狀態。

四、結語

綜上所述,曹雪芹在小說中寫巧姐,全在「巧」字上做文章。在寫作手法上以「巧」字作線索,貫穿於全書。巧姐的名字及結局全從「巧」字上得來,既有「不大好」與「正好」之意,又有七夕乞巧「離恨」與「歡情」之義。有了穿針引線之「巧」,又有無心乞巧得巧來之「巧」。巧姐最後與板兒成親,成為一位以紡績為生的村婦,應是一個較好的結局。然而,在榮華到落寞的歸宿,終是個大悲劇!「巧」是湊巧,是巧合,是緣。它既蘊含著曹雪芹經歷人生滄桑後的深層哲學思考,又有他寫作藝術上的匠心獨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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