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假的春天 | 單讀

1921 年 12 月,海明威和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理察遜遷至巴黎,他們同許多人一樣,為這座城市編織藝術的網。走進莎士比亞書店,海明威曾借閱過的圖書或許還在架子上,塞納河畔遍布夫婦倆的足跡,他們是賽馬場的常客,春天,便在附近的綠地野餐,喝瓶中的葡萄酒……

巴黎的氣息始終在海明威生命中流連,因為它是「一席流動的盛宴」。2015 年「書店文學獎·年度旅行寫作」得主劉子超新譯《流動的盛宴》,首次中譯了海明威生前未完成的章節,補完原版缺失的內容,包括其與第二任妻子的情事開端;並新增 52 張照片,凝固時空中的巴黎。這一個春天,海明威與哈德莉仍舊相愛,而春天,又「類似飢餓」。

虛假的春天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劉子超 譯

當春天來臨,即便是虛假的春天,除了考慮去什麼地方最開心,別的都不成問題。唯一能敗壞一天興緻的只有人,所以倘若能不去約會,那麼每天都會過得無拘無束。破壞好心情的總是人,除了那些極少數的、如春日一樣美好的人。

春天的清晨,當妻子仍在睡夢中,我已經早早起來工作。窗戶大敞著,雨後的鵝卵石街道正逐漸變干,太陽也正把窗戶對面房子濕漉漉的門面晒乾。店鋪還關著門。聽到羊倌吹著笛子沿著大街走來,住在我們樓上的女人就提著一把大壺出來,走上人行道。羊倌挑了一隻乳房飽滿的黑山羊,把奶擠到壺中,而牧羊犬把其餘的羊趕上人行道。羊群四處張望,像觀光客似的轉動著脖子。羊倌從女人那裡接過錢,謝過她,便吹著笛子繼續沿街往前走。牧羊犬領著羊群走在前面,羊角上下擺動。我繼續寫作,那個女人提著羊奶上了樓。她穿著打掃衛生時穿的氈底鞋,我只能聽到她走過我門口時的喘氣聲和她回到家的關門聲。她是我們樓里唯一買山羊奶的人。

我決定下樓去買一份賽馬晨報。一個區哪怕再破,也至少會有一份賽馬報,但是像這樣的日子,你得趁早去買。我在護牆廣場的笛卡兒大街( Rue Descartes )上找到一家賣賽馬晨報的。羊群正順著笛卡兒大街走,聞到它們的氣息,我就快步走回家,上樓繼續工作。我很想待在外面,隨著羊群走過清晨的街道。但是在接著寫作前,我看了看報紙。在昂吉安有賽馬比賽,那個賽馬場小巧而漂亮,是巴黎以外的賽馬中心,但是時有偷竊發生。

所以,那天等我完成工作,我們想去賭馬。我為多倫多的一家報社撰稿,他們匯來一些錢。如果能找到合適的馬,我們也想賭上一把。我妻子在奧特伊賭過一匹叫「金山羊」的馬,賠率是一百二十比一。它一直領先二十個身位,卻在最後一次跨欄時摔倒,結果我們輸掉了足以維持六個月生活的積蓄。我們盡量不去想這件事。那年直到「金山羊」摔倒以前,我們一直在贏錢。

「我們真有那麼多錢去賭馬嗎,塔迪?」妻子問道。

「沒有,我們只能考慮花手頭現有的錢。你有什麼其他更想買的東西嗎?」

「嗯。」

「我知道,這一陣子我們過得很拮据。我一直很節儉,對錢也一直很吝嗇。」

「不,」她說,「可是——」

我知道自己一向多麼苛刻,而境況又是多麼糟糕。一個專註於寫作並從中獲得滿足感的人,是不會在意貧窮的。我把浴缸、淋浴和抽水馬桶都想成是身份比我們低的人才會有的東西,或者只有旅行時才會用的——我們倒是經常旅行。塞納河畔那條街的盡頭,總有公共浴室。對於這些,妻子的抱怨從未比「金山羊」摔倒時更多。印象中,她也不是因為輸錢而哭,而是因為馬。她想要一件灰色羊皮夾克,對此我一無所知,可是她買了之後,我也非常喜歡。我在其他方面也同樣愚鈍。這是一場與貧窮的鬥爭,除非你分文不花,否則永遠贏不了,尤其是你還要買畫而不是買衣服。可是,那時我們從不覺得自己貧窮,也不承認有貧窮這回事。我們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有錢人,也理所當然地不信任他們。在我看來,為了保暖將長袖運動衫當內衣穿毫無奇怪之處,但對有錢人來說,這就是不倫不類的行為。我們吃得很好也很便宜,喝得很好也很便宜,我們一起睡得很香也很暖和,我們彼此相愛著。

「我想我們應該去賭馬,」妻子說,「我們有好長時間沒去了。我們可以帶上午餐和酒。我來做一些好吃的三明治。」

「我們可以坐火車去,這樣就很便宜。要是你覺得我們不該去,那我們就不去。我們今天幹什麼都會有意思,這麼美好的一天!」

「我想我們應該去。」

「你不想把錢花在別的地方了?」

「不想,」她驕傲地說,高高的顴骨帶著高傲的神情,顯得非常可愛,「我們是誰啊?」

就這樣,我們乘火車從北站出發,穿過城裡最骯髒、最令人悲傷的地段,從側方走到賽馬場的綠地。時間還早,我們把雨衣鋪在剛修剪過的草地上,坐下來吃午餐,喝瓶里的葡萄酒。我們看著陳舊的大看台、棕色的木製賭馬亭、綠色的賽馬道、深綠色的障礙欄、褐色閃光的障礙水溝、刷白的石牆、白色的布告欄和圍欄、在剛冒出新芽的樹木下的圍場,以及被趕到圍場里的第一組賽馬。我們又喝了點兒酒,研究了一下報上的賽馬錶。妻子躺在雨衣上睡著了,陽光打在她的臉上。我走過去,發現有一個過去在米蘭聖西羅認識的人。他向我推薦了兩匹馬。

「記住,它們不是投資,但也別因為這賠率就不敢下注了。」

我們用一半的錢押在第一匹馬上,賠率是十二比一。它的跳躍動作非常漂亮,在賽場遠端遙遙領先,最後領先了四個身位。我們把贏來的錢存起一半,收好,再把剩下的一半押在第二匹馬上。只見它向前衝去,躍過一道道跨欄,一路領先。然而到了平地上,隨著每一次跳躍和每兩下鞭打,被大家普遍看好的另一匹馬就逐漸趕了上來,但是最終我們押的這匹馬還是以微弱的優勢衝過了終點。

我們去看台下的吧台喝香檳,等著公布贏馬的賠率。

「天,看賽馬真是折磨人,」妻子說,「你看到那匹馬追過來了吧?」

「我現在心裡還有那種緊張的感覺。」

「能拿到多少錢?」

「賠率是十八比一,不過別人也可能在最後時刻把賭注押在這匹馬上了。」

馬匹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的那匹渾身濕透,鼻孔大張,喘著粗氣,騎手輕輕地拍著它。

「馬真可憐,」妻子說,「我們不過下了點賭注而已。」

我們看著馬匹走過,又喝了杯香檳,然後贏馬的賠率出來了:八十五。這意味著押十法郎能拿到八十五法郎。

「他們肯定最後時又在它身上下了一大筆注。」我說。

但我們已經掙了很多錢,對我們來說很大的一筆錢。現在我們既有了春天,也有了錢。當時我想,這就是我們需要的一切吧。像那樣的一天,可以把贏來的錢分成四份,一人花一份,剩下的兩份留作賽馬的本金。我悄悄留著這筆錢,並把它和別的錢分開存放。

20 世紀 20 年代的賽馬

那年之後的一天,我們旅行回來不久,又在賽馬場上撞上了好運。回家的路上,我們經過普呂尼埃餐廳,看完所有櫥窗上貼著的明碼標價的美味珍饈後,就走進去,在吧台坐下。我們點了生蚝和墨西哥螃蟹,喝了幾杯桑塞爾( Sancerre )白葡萄酒。回家時,我們在夜色中穿過杜樂麗花 園( Tuilleries ),停下腳步,透過小凱旋門( Arc du Carrousel ) 眺望黑沉沉的花園。花園的黑影后面是協和廣場( Place de la Concorde )的燈火和一路燃到凱旋門的街燈。我們又看了看黑暗中的盧浮宮,然後我說:「你真的認為這三扇拱門在一條直線上嗎?這兩扇和米蘭的西米歐尼拱門。」

「我不知道,塔迪。人們是這麼說的,那他們應該知道。

你還記得我們在雪中翻過義大利那一側的聖伯納德山( St. Bernard ),一下進入了春天,然後你跟欽克 1 還有我,整天就 在這春光里下山到了奧斯塔( Aosta )嗎?」

「欽克說這叫『穿著上街的鞋子翻過聖伯納德山 』。還記得你的鞋嗎?」

「我可憐的鞋。還記得我們在拱廊下的比菲餐廳吃水果杯嗎?加了卡普里酒的新鮮桃子、野草莓,放在加了冰的高玻璃杯里。」

「就是那次讓我想到了三座拱門。」

「我記得西米歐尼拱門,它就像這座拱門。」

「你還記得那天在艾格勒鎮上的小旅館,我在釣魚,你和欽克坐在花園裡看書嗎?」

「記得,塔迪。」

我記得河道狹窄、顏色灰暗、滿是雪水的羅納河,河的兩岸各有一條河溝,分別是斯托卡佩河和羅納河運河,兩條河裡都有不少鱒魚。那天斯托卡佩河十分清澈,而羅納河依然渾濁。

「你還記得當七葉樹開花時,我想竭力回憶起應該是吉姆·甘博給我講的那個紫藤花的故事,可卻始終想不起來嗎?」

「記得,塔迪。你和欽克老是談論怎麼才能把事情捋清,寫出來,恰當地表達而不是描繪。每一件事我都記得。有時候他說得對,有時候你說得對。我還記得你們爭論過燈光、結構和形狀。」

這時,我們已經穿過盧浮宮,走出大門,來到外面街道的對面,站在橋上憑欄俯瞰塞納河了。

「我們三個人什麼都爭論,而且總是爭論細小的問題,我們還互開玩笑。我記得我們整個旅行中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哈德莉說,「我真的記得,每一件事。你和欽克說話的時候,我也能加入進來。不像我在斯泰因小姐家只是一個做妻子的。」

「我希望我能想起那個紫藤的故事。」

「故事不重要,塔迪,重要的是紫藤。」

「你記得我從艾格勒帶著酒回到小木屋嗎?人家在旅館賣給我們的,說這酒應該配著鱒魚喝。我還記得我們是用《洛桑日報》把酒包回去的。」

「西昂( Sion )的葡萄酒更好。你記得我們回到小木屋後,甘吉斯韋施太太是怎麼做了奶汁鱒魚嗎?那鱒魚真是太好吃了,塔迪,我們在外面的門廊上一邊喝西昂葡萄酒,一邊吃鱒魚,山坡向下傾斜著,我們可以越過日內瓦湖看到覆蓋著半山積雪的正午峰,看到羅納河匯入日內瓦湖的河口處生長的樹木。

「我們在冬天和春天的時候總是很想念欽克。」

「是啊,現在春天快過去了,我還是想念他。」

杜樂麗花園( Tuilleries )

欽克是名職業軍人,從桑赫斯特畢業後就去了蒙斯。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義大利,後來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我和妻子最好的朋友。那時他經常利用休假的時間和我們一起。

「明年春天他想再休假,他上周從科隆來信了。」

「我知道。這回我們可要好好享受生活,每一分鐘都不放過。」

「我們現在正看著河水拍打扶牆,讓我們往上游看,看能瞧見什麼。」

我們看過去,一切都在那裡了:我們的塞納河,我們的城市,還有我們這座城市所在的島嶼。

「我們太幸運了,」她說,「我希望欽克能來,他總是照顧我們。」

「他可不這麼想。」

「他當然不這麼想。」

「在他看來,我們是在一起探索。」

「的確如此,但這要看你探索什麼。」

我們跨過橋,回到塞納河我們住的那一側。

「你又餓了嗎?」我問,「我們又是說話又是走路的。」

「當然,塔迪。你不餓嗎?」

「走,我們去一個好館子吃頓真正的大餐去。」

「去哪兒?」

「米肖餐廳?」

「好呀,而且也很近。」

於是我們沿著教皇大街往前走,在雅各布大街的街角停下,看著櫥窗里的畫和傢具。我們站在米肖餐廳門口閱讀張貼的菜單。米肖餐廳人滿為患,我們盯著那些已經在喝咖啡的餐桌,等著客人出來。

因為走路我們的肚子又餓了,而米肖餐廳對我們來說是一家既讓人興奮,又價格不菲的餐廳。那時,喬伊斯和他的家人就是在這裡用餐的。他和妻子靠牆坐著,喬伊斯一隻手舉著菜單,透過厚厚的鏡片凝視著。挨著他的諾拉能吃也會吃;喬吉奧很瘦,頭髮從後面看上去油光水滑,一副紈絝子弟相;露西亞長著一頭濃密的捲髮,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他們全都用義大利語交談。

站在那兒,我想著我們在橋上感受到的有多少僅僅是飢餓。我問妻子,她回答說:「我不知道,塔迪,飢餓有很多種。到了春天,種類就更多了。但現在飢餓已經過去了,記憶就成了飢餓。」

我犯了傻,往櫥窗里看去,正看見端上桌的兩客菲力牛排,我這才明白我乾脆就是肚子餓了。

「你說我們今天很幸運,我們當然幸運,不過我們也得到了很多好的建議和資訊。」

她笑了。

「我說的可不是賽馬。你真是個死腦筋的小夥子。我說的幸運是指別的方面。」

「我覺得欽克不喜歡賽馬。」我這麼說更顯出我的傻氣。

「是的,他只有自己騎馬的時候才高興。」

「你不想再去賽馬嗎?」

「當然想去,現在我們想什麼時候去都行。」

「但是你真的想去嗎?」

「當然,你也想去,不是嗎?」

我們走進米肖餐廳,好好地吃了一頓。等我們吃完,不再有飢餓的問題,但乘公共汽車回家時,那種在橋上感受到的類似飢餓的感覺卻依然揮之不去。我們走進房間,上了床,在黑暗中做愛,那種感覺依然存在。醒來時,窗戶敞著,月光傾瀉在高高的屋頂上,那種感覺依然存在。我把臉轉向暗處,背對月光,清醒地躺在那裡,思考著這種感覺。夜裡我醒了兩次,而此刻妻子睡得正香,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我試圖想出個究竟,可是我太笨了。那天早上醒來,我發現春天並未到來,我聽到羊倌吹著笛子,趕著羊群,然後出門去買賽馬報,生活似乎就是如此簡單。

可巴黎是個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又如此年輕,因此沒有什麼是簡單的,就連貧窮、意外之財、月光、對與錯以及月光下你枕邊人的呼吸,都不簡單。

▍文章及插圖由出版社授權發布。


推薦閱讀:

一不小心,春天被打翻了…
春天給君子蘭這樣澆水, 葉片肥厚葉紋深, 年年開花都爆盆
讓我飛進你的春天
在春天,看雨、聽雨、讀雨

TAG:虛假 | 單讀 | 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