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珠城讀書會」今天二期：文萍主講《紅樓夢》

　　主持人是北海著名女作家文青老師。她隆重在站起來，給與會的聽眾介紹文萍。她主持風格不錯，說到動情時，總能贏得了台下陣陣掌聲。

　　　結緣紅樓夢 終生益無窮

　　　　　　　作者/文萍

　　那些拿起紅樓夢匆匆瀏覽一遍就下結論的人，說什麼紅樓夢寫的不過一個富貴公子哥兒在一群女人堆里打滾，脂粉味兒過濃，又說什麼裡面有幾座大山，賈母代表了封建勢力云云，這些我不愛聽，為什麼呢，我覺得這些說法太片面了。一部百萬字的巨作，匆匆瀏覽一遍就下結論未免也太輕狂了。紅樓夢厚重如山，浩瀚如海，雖不必虔誠到讀前沐浴更衣、洗手焚香的程度，但靜下心來慢慢品讀是很有必要的。用十天半個月，從頭到尾一口氣讀完當然痛快淋漓，沒法用整段時間閱讀也不要緊。有閑暇時間就多讀幾頁，沒空就少讀一點。忘記了上一次讀到哪裡也沒關係，隨手翻開一頁隨機讀，也趣味盎然，紅樓夢的特點在於它耐讀，越讀越有味道，越讀越感覺到它博大精深、撲朔迷離，讓人流連忘返。就好像大自然里的熱帶雨林、大堡礁，說不盡的品目繁多、色彩紛呈，又好似我們偉大的建築故宮，嚴密精巧，古典富麗，你會發自內心地覺得：曹雪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寫下的紅樓夢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他製造的文學巔峰，未來三百年也無人能超越。

　　著名作家張愛玲就很愛讀紅樓夢，花十年時間研究紅樓夢，寫出一本紅學著作《紅樓夢魘》，著名紅學家周汝昌讚歎她「張愛玲之奇才，心極細而記（記憶力）極強，萬難企及。我自慚枉作了「紅學家」！」張愛玲對紅樓夢痴迷到什麼程度呢，來聽聽她說過的一句話，「偶遇拂逆，事無大小，只要詳一會紅樓夢就好了。」也就是說啊，不管遇到什麼煩心事，只要讀一讀紅樓夢，就煩惱全消了。

　　記得十五歲初讀紅樓夢，正像那初到大觀園的劉姥姥，我一邊目不暇接一邊驚嘆不已，太有趣了，太美妙了，我在裡面轉啊轉啊，不捨得出來。好在我那時從初中已經考到中專，學業不是很緊張，使我有足夠的時間裡在裡面流連忘返，心醉神迷，直到將它全部看完。這還不算，從此這本書成了我的好朋友，常伴身邊，有空就拿起來讀一讀，尤其有時候在書店翻看了一些紅學評論文章，回到家又要翻看一下原文，越讀越感覺這本書玄機不斷，也就更加崇拜它的作者曹雪芹，到現在二十多年時間過去，我不僅對它喜愛如初，還下定決心要花更多的時間來研究它，好在將來也寫一點紅學文章。前陣子在網上看到了一則新聞，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在網上搞了個「死活讀不下去的書」排行榜，結果得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結論：《紅樓夢》高居該榜榜首，是讀者們吐槽最多的「讀不下去的書」。頓時我無語了，我心底那個悲涼啊，那個難過啊，那個憤怒啊，竟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表達，我只能稱作是時代的悲哀，在這金錢至上的年代，人人都以便捷迅速為要事，是容不得有多一點的時間來品讀這部鴻篇巨著，是來不及品味書中的詩情畫意，我只能感嘆我們現代人的生活跟古人相比，精神層面能享受到的相差得太遠太遠了。這則新聞也刺激了我寫下這篇文章，談一談紅樓夢到底有哪些好處，到底都好在哪裡？

　　在大談好處之前，我且將大家領到第三十一回，好好聽史湘雲論一論陰陽，因為我們老祖宗留給我們的辯證思維就是一大寶貝，曹雪芹借史湘雲之口闡述了一番，我們切不可囫圇吞棗，馬虎了事。我們先要掌握好了它，方可防病護身，百益而無一害。史湘雲說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

　　為什麼一定要談這一段呢，也就是因為紅樓夢寫得太好，富有魔力，有太痴迷者導致的悲劇不可輕視，摘自呂啟祥的文章《入迷出悟話「紅樓」》：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就流傳著這樣的故事，據載乾隆年間，杭州一個商人的女兒酷愛《紅樓夢》，以致痴狂而死，臨終前父母將書投入火中，女兒哭喊「奈何燒煞我寶玉！」常州一書生，寢食俱廢，一月內連看七遍，長嘆悲啼，心血耗盡而死。蘇州一金姓者，家中設林黛玉牌位，日夜祭之。一天，起拔爐中香出走，告家人「往警幻天，見瀟湘妃子」……所以寫在這裡無非告訴大家，任何事物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我們要學會用辯證眼光看問題，掌握兩把刷子，可進可退，方能夠去其害，受其益。

　　首先我談第一點：紅樓夢的美。

　　都美在什麼地方呢？先談語言美，紅樓夢不僅讀起來通俗易懂，而且生動活潑、富有趣味，文化內涵豐厚。書中寶玉自稱不肖之才，我們要說曹雪芹是很好的繼承了中國古典文化的優秀人才，把我國古典詩詞散文里的語言精華都吸收了，還能運用奇趣橫生的獨創個性化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讓人耳目一新，讀來滿口余香，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他自己也成為語言王國里的至尊。所用白話比文言更加表達細膩、楚楚動人，流韻綿長。紅學研究者太愚就說，「《石頭記》為中國文之最美者，純粹、靈活、和雅、圓潤，切近實事而不粗俗，傳達精神而不高古。」連毛澤東都讚歎這部小說的語言是所有古典小說中最為好的一部。

　　賈母向林黛玉介紹王熙鳳，說她是「有名的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叫作辣子」，王夫人則稱寶玉為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興兒說到黛玉和寶釵時，說「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是怕這氣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吹化了薛姑娘」。

　　大量引用鄉間村言，市井俗語，使得紅樓夢的語言活色生香，妙趣橫生，使人能充分享受閱讀的快感。紅樓夢經典語言比比皆是，這裡就不再舉例子了。

　　再談人物美，曹雪芹善用白描，總是寥寥數筆將一個人的外貌形態、內心世界都悉數描出，且用他那鬼斧神工之筆塑造出許多美麗脫俗的人物，最美的人首推林黛玉。很多人都說林黛玉心眼小，動不動就哭鼻子，其實林黛玉有她幽默詼諧、活潑愛笑的一面。惜春畫大觀園，林黛玉建議她把劉姥姥「大吃大嚼」的情景畫上，還說題跋都想好了，就叫「攜蝗大嚼圖」，引得大家哄然大笑，盡皆失態，湘雲笑得「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

　　黛玉長年寄人籬下，難免產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凄涼感，才會變得異常敏感，她常常在寶玉面前使小性子，便是缺乏安全感的體現。話說回來，她要是像寶釵那樣一點小性子都不使，整天中規中矩勸寶玉關心仕途經濟、釣名沽譽，那她就沒有那麼可愛了。她最可貴的地方便是性情高潔，不追求世俗名利，與寶玉在靈魂上能完全相通，故寶玉將她引為人生第一知己。黛玉集高雅、聰慧、天真、直率、憂鬱、敏感、多疑於一體，是書中刻畫得最豐滿的一個。還有寶釵、晴雯、襲人、鴛鴦、紫鵑、香菱等等許多美好女性，以他們各自的特點活生生地立於眼前，讓人過目難忘。

　　自然美。黛玉和湘雲在中秋之夜聯詩，有一段描寫月夜風光：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凈。讓人感受自然的和諧、寧靜、舒暢。

　　書中對大自然的描寫比比皆是，賞雪賞月賞花是書里人的常事。第二十三回里的這一段對我影響至深：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凈。」我賞過十幾年的花，竟不知道賞花有這樣的賞法，竟可以拿花當人一樣去疼惜，我現在讀起來都覺得感動，現今的人類能把大自然的一切都當做有生命的東西去感應去珍惜，我們地球的生態危機就不會這樣嚴重了。

　　再談談詩意美，「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由這美好意境引發富有詩意的還淚之說。還有黛玉哭花陰的那一段：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情景交融，詩意盎然。

　　談談園林美，來看描寫會芳園的這一段：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既有靜止的花、柳、橋、徑，又有流動的清流、翩翩舞動的紅葉，動靜結合，寥寥數筆描畫出一個小巧別緻的園子，讓人感受到純澈的美感。

　　還有文中的服裝美、氣質美、景物美、詩詞美、品行美……讓人享受美感之處不勝枚舉，讓人時時在美中陶醉，回味無窮。

第二點：紅樓夢的趣。

　　曹雪芹的生花妙筆不僅活潑靈動，而且妙趣橫生，紅樓夢裡幾乎通篇都有令人捧腹的地方，鳳姐、劉姥姥、林黛玉、賈母、寶玉、寶釵、湘雲個個都是說笑逗趣的高手，其中鳳姐、劉姥姥、黛玉先撥頭籌，常逗得大家人仰馬翻，令讀者印象深刻。

　　文章要做到幽默有趣其實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幽默有趣是思想、學識、學養、智慧、靈感的集合，能運用好幽默不僅能充分體現作者的睿智，還能將文章提高到最高的境界，就是將深奧的道理寫得通俗易懂，還幽默風趣，文章最差的境界則完全相反，不僅寫得看不懂，還意趣全無，惹人生厭。曹雪芹就有這個本領，將幽默、滑稽、詼諧、逗笑、反諷運用自如，連他塑造的人物都那麼富於立體感，耐人尋味。

因為他的妙筆生花，王熙鳳是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魔頭，有時候還頗有喜劇明星的味道，一出場能弄出滿堂彩的轟動效果。在二十九回，張道士用托盤把大姐兒的符托出來，鳳姐兒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象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

　　賈赦要討鴛鴦做小老婆，賈母氣得渾身亂顫，說身邊統共這麼一個可靠人，還要謀算了去，連邢夫人、王夫人、鳳姐都怪罪了，鳳姐開口了：「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不僅賈母很奇怪，連在場的人和讀者們都要奇怪了，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怎麼能怪到賈母頭上，只聽見鳳姐說：「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如果我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真是神來之「嘴」，難怪賈母被這麼一誇很快就氣消了。

　　後來賈母為絕了賈赦的心思，要將鴛鴦送給賈璉做妾，王熙鳳自謙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明明標緻俊俏的兩個人，比作醜陋無比的烤焦饅頭，也只有她想得出來。賈母問薛姨媽想什麼吃，說她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吃，薛姨媽笑著拒絕了，王熙鳳讓薛姨媽別客氣，還說：「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引得賈母眾人都哈哈大笑。

　　鳳姐滿身幽默因子，尤其能投長輩的喜好，一來博得孝順之名，就像在第二十九回里鳳姐說的：「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一高興多吃兩個就無妨了。」二來以個性魅力獲得人心，以彌補她平日對下人過於威嚴的不足，使人見了她就如狗偷熱油粑——又愛又怕。

　　劉姥姥自甘做丑角，結果在榮國府演出效果空前成功。最好笑的一幕是飯前，「她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這下可把在場的人全笑翻了。「湘雲撐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得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奶媽，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能把王夫人、薛姨媽這類莊重肅穆的貴婦逗成這樣，可見其功力不小。

　　肩扛花鋤把行為藝術演繹到極致的女文青林黛玉，也有淘氣的一面，捉弄人起來一點也不讓促狹鬼兒王熙鳳。薛寶釵列畫器單子，黛玉連忙添上鐵鍋和鍋鏟兩樣，寶釵問添這兩樣作什麼，黛玉說單上既然列了生薑和醬，就乾脆要鐵鍋來炒顏色吃。引得大家都笑起來。黛玉又拉探春說，畫個畫兒又要起水缸箱子來，想必糊塗了，把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惹得寶釵又愛又恨，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擰她的臉。

結詩社起別號的時候，探春說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黛玉趕緊讓大家牽了她去燉了吃。眾人不解。黛玉解釋說：「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又把大家逗得大笑起來。

　　林黛玉滿腹經綸，才華橫溢，情趣高雅，戲謔起來也帶著雅趣，心慧而言巧，正如薛寶釵所說:「更沒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令人回味無窮。王熙鳳和劉姥姥相對來說「俗」些，且各有各的目的。王熙鳳以幽默、詼諧為手段，增加長輩們的好感和信任，減少敵對方的憎恨，使管理工作更加順暢。劉姥姥用粗礦土氣的鄉野氣息，哄得賈府的人狂歡節般大樂了一回，也賺了半炕布匹衣衫點心和幾包銀子回去，有了發家致富的本錢，也算是達到了預期目的。

　　賈母也是個幽默風趣的人，平常自稱老廢物，沒少給大觀園裡的小輩們找樂子。張道士拿托盤被王熙鳳譏諷說是化緣來了，賈母便嬉笑怒罵王熙鳳：「猴兒猴兒，你不怕割舌頭下地獄？」賈璉有事來找王熙鳳，賈母說：「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拿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醜事開涮，又把眾人逗樂了，鴛鴦笑了說：「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賈母又譏諷說哪裡記得什麼抱著背著的。

　　元宵夜眾人擊鼓傳梅，傳到賈母手上鼓聲便住了，賈母笑說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便講了一個巧媳婦吃猴子尿的故事，故事十分經典有趣，大家一聽便明白是諷刺誰，故都大笑起來。偏偏王熙鳳還要說自己笨嘴笨腮的，不是那吃了猴子尿的。大家便笑說吃過猴子尿的別裝沒事人兒。連薛姨媽也撐不住了，說賈母的這個笑話兒在對景就發笑。

七十五回中秋圓月夜，賈母帶著眾人在凸碧山莊賞月，擊鼓傳花恰好在賈政手中住了，萬沒想到刻板生硬的賈政會講出一個大笑話來，說是一個男人醉酒後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回家向老婆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噁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臟。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這樣一個懼內的笑話可不把一家老小都笑翻了？

連賈赦也講了一個針灸的笑話。笑話里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也引得大家大笑，還引得賈母疑心是譏諷她偏愛二兒子賈政呢。

　　紅樓夢裡風趣幽默的例子比比皆是，讀來時不時引人或會聲一笑或哈哈哈大笑一回，便是要感謝曹雪芹揮灑自如、無處不在的戲謔本領。他完全得益於對生活的積累，善於從民間市井生活中汲取豐厚的營養，使得創作立體化生動化豐富化，造就了滿紙趣味盎然，給讀者帶來極強的閱讀快感。

　　第三點：紅樓夢的雅

　　紅樓夢裡創造的許多高雅含蓄的藝術境界，向我打開了生活的另一面窗戶，原來生活是可以如此享受的。付諸行動並不困難，美好的事物常常不設防地呈現眼前，就看你有沒有這樣美好的心情，有沒有這樣浪漫的想法，我是讀了紅樓夢決計與我的父母輩、祖父母輩過截然不同的生活，將來我也要帶著我的小孫孫看月亮聽笛音，賞菊賞梅賞雪賞月，也要當場詠物吟詩，盡情享受生活高雅的一面。

　　讓我們再來細細品味古人生活是何等高雅。給山水景緻、樓台亭榭題匾額楹聯，恐怕是我中華文明特有的現象，美景中飄逸著濃郁的文化氣息，使人更加奇思疊涌，浮想聯翩，深深地陶醉在美麗的風景中，成為流連忘返的文化景觀。十七回大觀園園內工程俱已告竣，賈政率領著眾人在園中擬匾額楹聯，便很好地再現了古人的高雅情致。也是從這回中我們知道賈政其實不是那麼迂腐古板，他擔心自己擬的「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特意請了一大堆清客來，又聽私塾的老師誇讚寶玉專能對對聯，也叫他一起，這便給我們很生動地上了如何題匾額楹聯的一課。從山口開始寶玉便以「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說服眾人，在入口的鏡面白石上擬題「曲徑通幽處」。大家都誇他天分高，才情足。等到給一處園子題名「有鳳來儀」，用古人現成的典，又不落俗套，眾人哄然叫妙，連賈政也點頭稱讚。「稻香村」尤其擬的高妙。一路擬題下來，寶玉盡情展示才華，讓賈政等人相形見絀，尤其在蘅蕪苑，寶玉將眾人都不認識的奇花異草一一道來，眾人這才知道賈政口中不喜讀書的寶玉，只是不喜歡讀那些走仕途經濟道路的聖賢說教、八股文、科舉時文，他聰穎好學，學雜旁收，知識博，文思快，才情高，用現代的眼光來看其實是成功的教育典範，只是他不苟且不隨俗的個性，憎惡仕途經濟，在當時來說不能「理朝廷，治風俗」，又不能治家理財，就成了「於國於家無望」的不肖之才了。

　　學完了擬寫匾額楹聯，翻到第三十七回看看書中人結詩社的風雅事。原來是秋爽齋探春起的念頭，要結詩社。當天就賞白海棠並詠詩，現代人至多賞一賞花，哪有現場詠詩的？其中黛玉這首為最佳，「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因為白海棠的高潔，便想像栽培它的土和盆都如冰如玉，從側面更加烘托出白海棠的冰清玉潔。又以梨蕊和梅花高貴的品格，不屈的傲骨，「月窟仙人縫縞袂」更是營造出纖塵不染的意境，後面幾句則渲染出「過潔世同嫌」及知音難尋的凄苦氣氛。李紈卻把薛寶釵那篇含蓄渾厚卻靈氣全無的詩評為第一，使得寶玉為黛玉鳴不平。這裡也看出來了，李紈這位掌壇版主果然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我又不會作詩」，不僅不會作，連欣賞水平也不怎樣啊。也不影響大家作詩的興頭。湘雲接著建議大家作菊花詩，寶釵幫著擬了12個題目，還準備了幾大簍子極肥極大的螃蟹，好一邊吃螃蟹一邊詠菊花。林黛玉一連作了三首，結果冠亞季軍全部包攬完了，一舉奪魁，寶玉這回什麼名次都沒撈著，不服氣之下又寫了一首螃蟹詩，誰知道薛寶釵作的螃蟹詩又遠在他之上，「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成為絕唱。

　　書中我最愛看的風雅的一段在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中秋夜在凸碧山莊賞月，「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疊紋，真令人神清氣爽」，兩人聽著笛音賞著月，詩興大發，你一句我一句聯詩起來，其中湘雲準備聯詩時，黛玉說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里去了，湘雲彎腰拾了石片向那池中打去，黑影里嘎然一聲，飛起一個白鶴，這倒助了湘雲，聯出「寒塘渡鶴影」的好句，黛玉為這渾然天成的好句大喊傷腦筋，想了半日忽然笑道有了，「冷月葬花魂」，才壓倒了湘雲，只嫌頹喪了些，正好妙玉經過，聽見聯的詩清雅異常，也幫著續了一段，讓黛玉湘雲讚賞不已。

　　領略完作詩的雅興，我們不妨翻到第五十回，跟著賈母賞一回雪，「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環，抱著一瓶梅花……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的《艷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

　　之後還親囑惜春：「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

　　難怪寶玉和一干姐妹活得那麼風雅，便是有賈母這位頭號風雅人物做領隊啊。賈母對鼓書戲曲、詩詞歌賦、酒令燈謎、飲食烹調、服裝縫紉，樣樣精通，有極高的藝術修養，她對寶釵房中雪洞一般的陳設大不以為然，說一是親戚來了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屋裡這樣素凈，她們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她打包票說替寶釵收拾一回，保管又大方又素凈，說完便讓鴛鴦去取東西來重新擺設。有了一位品味如此高妙的藝術大師為祖母，寶玉等人的生活怎能不雅氣呢？

　　沒讀紅樓夢之前，我不知道生活原來可以這樣：做祖母的不僅可以給予身心呵護，還可以帶著你欣賞月亮，告訴你「如此好月不能不聞笛」，還告訴你要叫「吹笛的遠遠吹來，須得揀那曲譜最慢的吹來越好。」讀了紅樓夢才知道古人的生活情趣遠比我們高，精神上享受的遠比我們豐富多彩，難怪創造出那麼高的藝術成就。無論詩詞曲賦，還是琴棋書畫，古人的藝術成就遠遠高於現今的人們。現今的人們只能望其項背，伏在腳下對他們頂禮膜拜。原因就在於如今物質化的時代，不可遏制的慾望在內心潮水般的涌動，人們近功急利，躁動不安，故當今時代不可能產生曹雪芹、蒲松林這樣的大師。他們創造的藝術成就成了現代人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峰。

　　第四點、紅樓夢的真

　　讀紅樓夢令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眼前幾百個人物栩栩如生。好像生活中真有這麼一批人存活於世，不過是早我們幾百年出生，曹雪芹將他們的生活點點滴滴記錄了下來，以至於我們現在讀彷彿在讀先人之生活記錄，這些已經作古的人靠曹公的生花妙筆活生生地立於眼前，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悲一喜，是那樣真實那樣自然，無不牽動讀者的心。連毛澤東都說：「我就喜歡曹雪芹筆下的人物，活靈活現的，可愛極了。」連索隱派王夢阮也說：「偌大一部文章，處處傳事傳神，皆如親見親聞，無絲毫乖舛疏漏處。」所以現代人把紅樓夢拍電影或拍電視劇都很有難度，也只因為曹公的妙筆把書中的人和事都寫得十分逼真、具象，挑的演員、穿的服裝、擺的道具有一絲不對筍，都過不了觀眾的晶晶亮眼。

　　當然了，連曹雪芹在第一回就指明不過是「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告訴讀者這不過是他杜撰出來的小說，那就要使人更加敬佩他是如何做到塑造的人物如此真切自然，讓人竟然會有這些人都曾在這世上走過一回的錯覺，細細分析下來，我覺得這主要歸功於曹公的四個真，一是寫實手法，二是情真，三是有真意，四是某些人和事的確是真的。

　　先談談寫實手法。曹雪芹以寫實主義描摹出書中人物的容貌、服飾、神態、語言、行動，且很懂得用「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生動手法烘托，更善於隨著生活的發展而演變人物性格，使得塑造的人物特別情真意切，豐滿立體。現代小說數量上多到每年號稱三四千部，但是有成就的很少，就是因為在塑造人物方面簡化了生活的邏輯，塑造人物簡單化臉譜化，導致人物形象不真實不自然，也就談不上感人了。現代人寫小說盡可以向曹雪芹借鑒人物性格描寫的手法，使其有血有肉，增強感染力。

　　我以前讀到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看見黛玉把身子一天一天糟蹋起來，深感黛玉討厭，怎麼能為了感情事而作踐身體呢。你看文中寫她睡覺時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紫鵑見她蹬了被窩，怕她著涼替她蓋好，她等紫鵑出去仍然將被子褪下。到聽見寶玉娶親，又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竟是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她竟因為疑心寶玉娶寶釵就起自殺之念，這樣冰雪聰明的人竟輕視生命，何等可惡？後來才知道八十回後已經不是曹雪芹的手筆，而是高鶚手筆，難怪在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連寶玉、賈母、王熙鳳一干人也那麼昏聵起來，我就不相信寶玉丟失了通靈玉就跟獃子一樣任人擺布，五十七回紫鵑不過拿話試探寶玉，說黛玉將回蘇州，寶玉便死了大半個了，哪能在新婚之夜換了新娘，還能在安息香下昏沉睡去？我更不相信賈母會對唯一的外孫女這麼狠，當年黛玉初到榮國府，她還說兒女中最疼者獨黛玉母親。對黛玉母親留下來的這一棵獨苗她能不好生看護，反而催她速死？尤其是黛玉的死和寶釵的嫁強扭在一起，多麼荒唐多麼彆扭啊，怪道說高鶚不懂紅樓夢，他的續如同「給寶匣里裝上了大糞」，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只剩八十回，真是一個莫大的損失，期待有一天珠還合浦，找到他的完整手稿，那紅樓夢裡的故事一定更加感人肺腑、動人心魄了。

　　再談情真。成功的小說不僅塑造的小說人物栩栩如生，連他們產生的情感都描寫得那麼真實可信。第十八回黛玉誤以為寶玉將她做的荷包轉送了他人，氣得把手裡正在做的一個香袋兒（寶玉央求她做的）賭氣鉸了，直到寶玉把衣領解了，把黛玉給的荷包解了下來，黛玉才知道錯怪了寶玉，又愧又氣。從這麼一件小事便可看出寶玉和黛玉是何等情深。

　　讓人不忍卒讀的是七十七回晴雯將死前寶玉去探望她的一幕。晴雯本身受了風寒病體未愈，又被王夫人攆出榮國府，心高氣傲的她遭受到人生最大的打擊，氣息奄奄之際只能在姑舅哥哥骯髒的住所等著咽氣，恰逢寶玉來看她，她才跟寶玉交換了貼身小襖兒，將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送給寶玉，表達了對寶玉的一往情深。晴雯死後，寶玉為她作了《芙蓉女兒誄》，長長的祭文表達了寶玉對晴雯的哀思。

寫情無疑是曹公的專長，緣何寫得如此情真意切，只因曹公自己便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深深了解感情這一回事，將他畢生經歷過的愛情友情親情、將他全部的心都放進了這部書里，貢獻給了讀者，讓讀者讀書時能時時感應他的悲喜，跟著他一起哭一起笑。

　　談談有真意。作者首先聲明故事「第一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毫不干涉時事，並非傷時罵世。這一招很管用，幌子一打，讓當政者放鬆了警惕，然而他恰是要干涉時事，傷時罵世！一曲護官符，就把當時官僚政治的腐敗黑暗整個託了出來，又借著賈雨村亂判葫蘆案，更揭露了官官相護、橫行鄉里、草菅人命等種種不法之事。貴族生活的描寫也揭露了當時的貴族們窮奢極侈、荒淫腐化的時代背景，劉姥姥嘗了茄鯗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是用茄子做的，問什麼法子弄的，她也好弄著吃去。等王熙鳳告訴她做法，她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薛蟠剛到賈宅恐怕姨父管約拘謹，打掃了自家的房屋準備移居過去，誰知道賈宅族中的子侄帶他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一倍。焦大酒醉了就口無遮攔地大罵「每日里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柳湘蓮也罵賈家東府就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

　　曹雪芹對女性的才幹有了清醒的認識，認為他們不讓鬚眉，只是慨嘆當時的社會把他們的聰明才智埋沒了。不僅壓抑無比，更兼狂飆驟雨，荊棘蓬榛，道路艱難。晴雯不過是長得比別人好些，就被王夫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陣狂風暴雨將她攆了出去，結果夭折在外。才貌俱全的香菱就因為是外面買來的，薛蟠得隴望蜀，有了新的就忘了舊的，更可氣的是由著人作踐香菱，自己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將一腔惡怒發泄在香菱身上，抓起門閂就劈頭劈面渾身打起來，按照曹雪芹在副冊里對香菱命運的寫照，香菱是活活被他們折磨死了，導致「致使香魂返故鄉」。千金小姐賈迎春嫁了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善於應酬權變的孫紹祖，且是祖上世交，按理應該夫貴妻榮，跟著享盡榮華富貴，實際上卻過著人間地獄的生活，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無不淫遍。迎春不過略勸兩三次，他就要打要罵。迎春受了委屈回娘家發出求救信號，王夫人竟然勸她說這也是你的命，還說年輕夫妻鬥牙鬥齒是常事，仍舊勸她回去了。結果不過一年就被孫紹祖搓揉致死了，其悲慘的命運令人扼腕嘆息。

　　中國的封建社會一直是男尊女卑的男權社會，正是時代的不公引發了曹雪芹的憤慨，更要為女兒立傳，使得閨閣昭傳！他於是寫下了許多冰清玉潔的美好女性，並為女子應享有的地位大呼特呼：「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從賈寶玉口中吐露的曹公心聲，無疑是對男權社會的否定，是對男女平等的強烈呼籲。

　　再談四，某些人和事的確是真的。

　　曹雪芹在第一回就交代作者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應是他自己生活的寫照，他的好朋友敦誠、敦敏兄弟在贈他的詩里寫到「舉家食粥酒常賒」，可見生活已經十分艱難了，寫紅樓夢分文不進，還佔用他謀生的時間，又沒有人許諾發給他稿費，是什麼促使他不辭辛苦寫下這部鴻篇巨作呢，為閨閣作傳是不需要寫下這麼巨大的篇幅，從十五歲第一次讀紅樓夢開始，這問題始終縈繞在我心頭，到今天還未能得到確切答案，只是我心裡狐疑他一定是情路上遭遇了坎坷，導致情投意合、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勞燕分飛，加上家族的災難使他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正如第一回借甄士隱所言「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日夜憂慮之中，不得安生，為著抒發心中鬱悶，寫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權當療傷之用。誰想到能寫出一部這樣影響巨大的作品來，恐怕也是作者始料未及的。

　　到底誰是讓他牽掛了一輩子的初戀情人呢，這是我讀紅樓夢分外留意的地方。林黛玉即是他初戀情人的第一分身。她體質羸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只是真身未必有林黛玉的出生那樣高貴。第一回便出現了英蓮，且說了被拐賣的悲慘命運，說明英蓮的地位非同小可。一僧一道見了她就大哭說她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要度了她去，這話與林黛玉初次進榮國府說的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何其相似。賈雨村受甄士隱雪中送炭，方能順利進京趕考，後來竟然中舉做了官。賈雨村丟官後，靠黛玉父親林如海推薦提攜做了金陵應天府知府，這又是何其相似。再看薄命司里的冊子，偏偏香菱和黛玉的判詞都提到兩棵枯木。寶玉寫給晴雯的《芙蓉女兒誄》裡面可以看出端倪，裡面明確說姑娘「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這可不正是被拐子拐賣到他家的丫頭，否則怎麼連鄉籍姓氏都不能考呢？這篇祭文長達一千六百字，悲痛欲絕，字字血淚，寓意深刻，文中的女子地位不容小覷。文中說到該女子自臨人世十六載，跟我親密無間地相處了五年零八個月，回憶她的生平，「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我」曾經為她畫過黛眉，曾經為她拭過淚珠，曾經和她立下了死同穴的誓言，可是有誰能料到呢？原本嬌怯柔弱的花兒，怎麼擋得住狂暴的颶風？柳枝本來就多愁善感，如何禁得起猛烈的驟雨？她遭受了可怕的猜忌和惡毒的誹謗，隨即就病入膏肓，分明是蒙受垢辱而致死！書中寶玉用此文祭完晴雯，花影中轉出個人嚇了他一跳，細看是黛玉，如此寫分明是告訴讀者晴雯也是他初戀情人的一個分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為了給老太太、太太們找樂子瞎編故事，便說了一個極標緻的小姑娘抽柴火的故事。說是有個家裡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若玉，知書兒識字的，可惜長到十七歲（講虛歲），一病就死了。老爺太太疼的心肝兒似的，蓋了祠堂塑了像兒，那泥胎兒就成了精，一早穿著大紅襖兒，白綾子裙兒抽柴火來了。寶玉還當真呢，次日一早就打發人去郊外找尋這個泥胎精呢。如此寫法分明是告訴讀者這位泥胎精也是真身的一個分身，死了多年還讓他念念不忘。恨不得蓋了廟塑成泥像，好時常祭奠她。再有「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的齡官、借小廝興兒之口說出「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的尤三姐、林紅玉、柳五兒等人都有他初戀情人的身影。

　　紅樓夢引子終身誤也道出了作者永不能打開的心結：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作者失去一個青梅竹馬、相濡以沫的愛人，心中的傷痛永遠無法彌補，故在小說里幻化出好幾個純潔美好的女性，寄託對她的哀思。

至於這位初戀情人是如何離他而去，綜合諸多分身的悲慘經歷來看，她很可能是像晴雯那樣年紀輕輕還未婚假就受了猜忌和誹謗，摧殘之下暴病而亡，「質本潔來還潔去」，和黛玉一樣死得乾淨，也有可能像香菱不幸落到了呆霸王和夏金桂那樣人手裡，受盡凌辱，被幾個人聯手迫害而死。迎春雖然與黛玉相貌、性情、才情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偏偏她的諢名叫「二木頭」，這讓我聯想到黛玉和香菱都有兩棵枯木的判詞，偏偏她和香菱一樣也是受人搓揉慘死，所以我老覺迎春也是作者初戀情人的一個分身。她究竟何人無從考究，只能憑著書中的蛛絲馬跡去猜測去想像，總之她的經歷十分悲慘，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留給作者無盡的思念和掛牽。

　　至於那位與他舉案齊眉的女子，寶釵、襲人、麝月等人便是她的分身，這裡就不再贅述了。

　　除了某些人和事是真實存在過的，書中描寫的社會經濟生活背景也是真實的，比如對寶玉房裡的穿衣鏡、自鳴鐘的描寫，說明當時的中國與國外有了貿易往來，有了資本主義的萌芽。貴族家庭已經可以享用舶來品。賈母給寶玉的「雀金呢」就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借劉姥姥的眼寫出賈府是「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貴族家庭何等富貴奢華，借寶玉的眼寫出下等人家晴雯的姑舅哥哥家「草簾蘆席」，連個茶碗也不像個茶碗，有油膻之氣。尤其是晴雯不過是樣子生得好些、心高氣傲，不過是因為身份低微就被無情摧殘，病了也無人治療、無人看護，導致夭亡，與貴族強取豪奪、窮奢極欲的生活形成尖銳的對比。書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就達四百之多，從皇妃、王爺、官老爺、小姐、少爺等貴族到丫鬟、小廝、伶人、尼姑、道士、和尚、村嫗等底層人物，應有盡有。紅樓夢如清明上河圖，為我們生動地記錄了康熙、雍正時期物質生產、貨物流通、消費買賣等情況，揭示了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和精神文化生活，展開了一卷卷社會生活圖畫，從商業、建築、交通、人文等方面表現了金陵城的繁盛熱鬧，民俗百態收納其中，難怪被毛澤東評說為「極豐富的社會史料」。

　　第五點、紅樓夢的悟

　　第一回跛足道人口裡念叨的《好了歌》，用淺白的語言告訴大家：功名、財富、妻兒等等一切全是靠不住的，被許多人認為該書瀰漫著虛無悲觀消極的氣氛，不宜多讀，在我看來，《好了歌》中的「徹悟」，恰是讀紅樓夢最大的益處。當然我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讀者首先必須具備積極的「入世」精神，或者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具備了安身立命的本領，那看看紅樓夢大有好處，否則他將會像台灣的易學大師曾仕強說的那樣「只知道進，不知道退」，會傷害身體、屠戮人生。

　　從紅樓夢書中我們可以感受曹雪芹並不是消極遁世的人，而是極其熱愛生活的人，書中每字每句傾注了他對生活非凡的熱情，倘若他是真的消極遁世之人，他或者與世隔絕，或者隱居山林，我們根本就不能有眼福讀到這部偉大作品。至於他的「大旨談情」、「不干涉時事」則是他為了保護自己扯起的幌子。曹家因為雍正皇帝的政治打擊，已經被抄家革職，一蹶不振，乾隆四年又捲入弘皙逆案，龍顏震怒，再次被抄家，經歷一系列迫害，家族徹底淪亡，衣食無著，性命堪憂，這個時候還敢罵「太平盛世」的乾隆王朝？曹雪芹沒傻到那個地步。為了保全自己和家族不受牽連，他口口聲聲「以文為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竟騙過了統治階級無數雙的眼睛，將他想要表達的東西極其隱晦地表達了出來。

　　在家族遭遇一系列殘酷的政治打擊，他過著「蓬牖茅椽，瓦灶繩床」的生活，卻始終沒有沉淪，在困境中以頑強的毅力寫作，給世人留下了一部永遠在歷史長河中耀眼的稀世珍寶。任何作品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不單在著述中告訴人們災難並不可怕(你說你慘，你有我曹家經歷的慘嗎)，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無論身居多高的官位、無論擁有多麼巨大的財富，最終都是虛無，任何人都逃不脫走向「饅頭」的宿命，所以看開些吧，以徹悟、豁達的心態入世，不再你爭我奪、爾虞我詐，而是保存本真，享受生命的樂趣（書中那些或欣賞自然或聊天說笑打趣的片段比比皆是），保養身體（王熙鳳爭強鬥智，不知保養，添了虧虛下紅等毛病，就是在提醒大家），頤養天年，這才是人生的真諦。《北京清代傳說》中有張寶章先生記載曹雪芹為香山百姓治病的《手到病除》，講到他經常上山採藥，為窮苦無助的人解除病痛，並且分文不收，「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窘境一點也沒影響他惜老憐貧、積善積德，而寫下這麼一部勸慰失意人生的療傷巨作，從這個角度來講，曹雪芹就是最了不起的公益人，在走進饅頭後的幾百年時間裡，還在用他的作品說話，安慰那些眼前無路的失意人，警示那些身後有餘的得意人，告訴他們，還是悠著點吧，別「只知道進，不知道退」，超脫達觀，瀟洒走一回。

　　參透人生，以出世的心態入世，這就是我認為讀紅樓夢最大的益處。如果你正處於人生的順境中，這本書不光破解了你的愁悶，還在潛意識裡告訴了你，人生變化莫測，你可要作好了思想準備，即便有無妄之災，也要坦然面對。倘若你正處於人生的逆境中，那我敢保證從書的第一回開始讀，你的心便要得到莫大的安慰。看看人家都經歷了啥，我這算得了什麼？

　　第六點、紅樓夢的博

　　都說紅樓夢是百科全書，服裝髮式、宗教禮法、琴棋書畫、音樂戲曲、詠物吟詩、匾額楹聯、烹調飲食、亭台建築、園林規劃、家居擺設、命理卜辭、藥理葯膳、脈案藥方……應有盡有，文化藝術門類眾多，幾乎涵蓋我們中華民族所有文化的精華。因為內容浩大，不同的人賦予它不同的主題。正如魯迅先生說的：「……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由於小說中涉及到康熙、雍正、乾隆幾代朝政，有人便將它當歷史小說來讀，認為它揭露了皇權傾軋及社會黑暗；因為通篇大旨談情，有人說它是愛情小說，為寶黛愛情的千古絕唱哀輓嘆息；有人從神采飄逸的寶玉身上看到作者的身影，認為這不過是曹雪芹的自傳，寫的是自己和家族的興衰史；有人看它是魔幻小說，第一回，女媧補天剩了一塊棄在青埂峰下，此石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第十二回賈瑞照風月寶鑒照正面就見鳳姐在裡面招他，照背面就立著一個骷髏，這可不是魔幻小說？不過是比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早了兩百年；又因為紅樓夢寫得委婉隱晦，加上紅樓夢未完，公認的曹雪芹原著的只有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為高鶚續作。所喜曹公在第四回就將主要人物的命運草灰伏線寫在了薄命司的正冊副冊里，各處又有詩詞、燈謎、酒令、骨牌等隱語，暗示各人命運，整部小說如幽谷探秘，有人便將它看成懸疑小說。整本書的容量浩瀚如海，喜愛它的讀者不計其數，從《紅樓夢》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有一批人潛心研究，形成一門新學科——紅學，二百多年來，紅學產生了許多流派，有評點派、題詠派、索隱派、考證派、解夢派、辯偽派等。

　　初次走進紅樓夢便是坐了時光機來到了清代的「大觀園」遊覽，可巧這導遊是寶玉、黛玉、寶釵等一干精華靈秀人物，領你到這古色古香、琳琅滿目的藝術長廊里，一邊娓娓然跟你講著極其風雅的故事，一邊指給你看各色風景，你正如劉姥姥第一次進大觀園「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要小心看迷了眼，看昏了腦袋，等你轉完一圈出來，你會發現你被它的博大精深所震撼，為它的疊彩紛呈所迷戀，為它的幽默風雅流連忘返，於是你念念不忘，開始第二次、第三次去逛，每次去都能看出前次沒看出來的東西，每次新亮出來的「珠寶」逗引得你彷彿上了癮一般，有空便去，竟發現它大得無邊無際，無窮無盡，探索得越深，新奇東西越多，而探索的過程是那樣有趣，永沒有讓你厭煩的時候。到後來，你也記不清自己去了多少趟，只知道不光你自己，還有許多人都同你一樣，深深地陷在紅樓夢的寶庫中，陶醉其中，無力自拔，你才幡然醒悟，哪怕窮盡一生，你都無法將它研究透徹，你只能虔誠地匍匐在地做了它的粉絲，成為一個忠實的終生紅迷。

　　曹雪芹博學多才，工詩善畫，功底深厚，是集中國古典文化大成者。說他是小說家當之無愧，創作的紅樓夢前無古人，成為長篇小說的巔峰。說他是詩人毫不為過，僅紅樓夢裡的詩詞歌賦就有一百多首，因為是借小說中的各人物口吻寫出，水平參差不齊，朋友眼中的他是個才情頗高的詩人，好朋友敦敏寫給他的贈詩里就有「詩才憶曹植」的讚譽。他是學問家，出生於詩禮簪纓、鐘鳴鼎食之家的他天資聰穎，求知慾強，喜讀雜書，不光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對中國傳統的文學、歷史、地理、中醫、飲食等多種文化耳熟能詳，學養深厚，且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還是超前的思想家，馮其庸把曹雪芹的思想與當時歷史背景和哲學思潮結合起來相互對照，在《論紅樓夢思想》一書中明確指出曹雪芹「具有資本主義萌芽性質的初步民主主義的理想」，是不折不扣的思想家；他還是哲學家，對儒家、道家的思想都有繼承，不否定孔孟之道，也不逃避現實，繼承批判精神，以「乖僻呀謬不近人情」反對程朱理學，以《好了歌》看透人生看透生死，以徹悟的心態面對現實生活，以哲學家的思辨告訴讀者人生的真諦。兩百多年來，用他的作品說話，安慰那些眼前無路的失意人，警示那些身後有餘的得意人，使他還多了一個身份，他是死後還在為人類做貢獻的公益人呢。

　　曹雪芹閱歷豐富，經歷過大富大貴，大悲大痛，其坎坷人生非尋常人可比。文章憎命達，不幸的生活使得曹雪芹要抒發胸中塊壘，滿腹血淚盡情揮灑紙上，竟意外成為文學巨匠。這可不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大幸事？試問世界上還能找出一部內容這樣廣博的長篇小說嗎？且在一本書里成功塑造幾百個性格各異、活靈活現的人物嗎？反正在我的見識範圍內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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