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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和他一起成長

時間:2014-05-29 來源:《8小時以外》 作者:肖磊冰我們寫郵件好嗎  2004年,德國,克倫貝格小鎮。「是歸家的時候了。」龍應台拎著行李箱立在一棟別墅前。不變的小鎮景色、不變的大門和草坪,讓她在按響門鈴的一剎那感覺彷彿回到了4年前。似乎下一刻,兩個鬈頭髮、胖嘟嘟像小熊一樣可愛的兒子就會喊著媽媽,撲到她的懷裡。可時光真的不曾改變一切嗎?

  4年前,龍應台受馬英九的邀請回到台北工作,將當時14歲的大兒子安德烈和10歲的小兒子菲利普留在了克倫貝格小鎮。離開兩個可愛的孩子,讓身為母親的龍應台非常思念。

  在離開德國的那些日子裡,龍應台經歷了離婚和喪父的雙重打擊,孩子成了她溫暖的寄託。她每天都要給孩子們打電話詢問他們的情況,可是漸漸地,她感到逐漸長大的大兒子安德烈開始對她的關心有了奇怪的反應。他接電話的時候不再像以前一樣甜甜地喊著媽媽,而是越來越不耐煩。敏感的龍應台發現了兒子的變化,有些不知所措的她開始更加頻繁地聯繫兒子,甚至會在一天里發幾十條簡訊。直到有一天,龍應台突然收到兒子的簡訊:「你喝牛奶了沒有?你刷牙了沒有?你今天功課怎麼樣?」在那一刻,龍應台感到了這是對她強烈的不滿和抗議,兒子似乎已經離自己愈來愈遠了。於是在第一個任期結束後,她謝絕了馬英九的挽留,拎著行李回到德國,準備按照離婚協議帶小兒子一起生活。

  當門被打開,龍應台看到了自己的大兒子安德烈站在面前,他已經是一個184厘米高的18歲青年了。龍應台放下行李想去抱兒子,卻吃驚地發現兒子後退了幾步,躲開了她的擁抱。「媽,我已經18歲了,你還抱我的話很奇怪的。」挨了當頭一棒的龍應台在迷糊中被孩子接進了房間。

  晚餐的時候,龍應台看著大兒子稜角分明的臉龐,已然沒了她記憶中圓嘟嘟的嬰兒肥。他的眼神也變得寧靜深沉,端著紅酒杯坐在桌子遠遠的那一端。哦!他已經18歲了,是一個有了駕照、能夠出入酒吧的成年人了。龍應台還是不適應這種變化。飯後,她接近大兒子想和他聊天,安德烈卻奇怪地看著她問:「談什麼?」「我可愛的安安哪裡去了?那個讓我擁抱、讓我親吻、讓我牽手、讓我牽腸掛肚、頭髮有點兒汗味的小男孩,哪裡去了?」龍應台已經在哀求兒子了。「我不是你可愛的安安了,我是我。」安德烈擺出很酷的表情,卻全然沒在意母親的尷尬。

  其後的幾天,龍應台發現兩個兒子都和她交流很少,孩子們似乎更願意把自己的時間交給朋友。在和母親對坐的時候,他們也是盯著手機忙著和別人聊天。龍應台多次試圖和兒子聊天,卻悲哀地發現這兩個長大的兒子已經變成了她不認識的人。他們在想什麼?他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龍應台一無所知,不管她多熱情地挑起話題,結局都會歸於尷尬的沉默。

  「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沒有關係,但是我可以認識成熟的安德烈,我要認識這個人,我要認識這個18歲的青年。」龍應台暗自發誓要扭轉這種局面,她不想讓不和她一起生活的大兒子徹底離開自己的世界。於是她問大兒子要不要和她共寫一個專欄,用郵件的方式。出乎她的預料,安德烈居然很痛快地答應了。「真的嗎?你知道不是鬧著玩的,截稿期到了,天打雷劈都得寫好。」龍應台生怕兒子還不理解寫專欄意味著什麼。「好了媽媽,你很煩!我寫專欄,你不能再老打電話給我了!」雖然兒子的話還是很傷人,龍應台這次卻很高興,她只有一個想法:「通過這個方式,我或許可以進入一個18歲的青年的世界。」

  挫敗了作家的郵件  2004年,10月,香港。

  看著小兒子菲利普已經熟睡,龍應台輕輕關上卧室的門坐到了電腦前。幾個月前,龍應台決定來香港做客座教授。小兒子菲利普和她一起來香港,這讓龍應台很高興。一段時間的相處,讓兩個人從開始的無話可說變得無話不聊,學校生活、價值觀、世界觀……話題似乎無窮無盡。「雖然他很小,我們卻像兩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在交談。」龍應台為重新走進小兒子的心靈世界感到很高興,他們一起逛街,一起買菜,幸福地享受著平靜的生活。但是在幾千公里之外,還有一個人讓她牽掛著,那就是大兒子安德烈。不過現在她和安德烈也已經有了新的溝通方式——那個母子共同寫的通信專欄。但是安德烈的郵件已經晚了好幾天還沒來,她很擔心,可是又不能違背自己不打電話騷擾他的承諾。這讓龍應台心神不寧,每天都神經質地檢查好幾遍收件箱,生怕錯過了兒子的郵件。還好,今天一打開電腦,就看到了收件箱里有新郵件的提示。點開一看,正是安德烈的郵件。

  「信遲了,因為我和朋友們去旅行了3個禮拜。別抱怨,兒子18歲了還願意跟你寫信,你也應該夠得意了,尤其是你知道我從小就懶散。就跟你報告一下我的生活內容吧,也免得你老覺得不知道我怎麼過日子。」看了信的開頭,龍應台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暗罵這小子太不懂事,讓自己擔心。但接下來,信的內容卻讓她亂了方寸:「我們去了地中海的馬爾他島和巴塞羅那,但我真告訴你我們幹了什麼嗎?你身為母親,是不是能理解、接受18歲歐洲青年的生活方式?能,我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沒錯,在黃金歲月里,我們的生活信條就是俗語所說的,性、葯、搖滾樂……在匱乏的年代裡成長,你的青少年時期是怎麼回事?」

  這小子!無視其他內容的龍應台飛快地在鍵盤上敲著字,回了一封他們開始通信以來最短的信:「請你告訴我,你信中所說的"性、葯、搖滾樂』是現實描述還是抽象隱喻?儘速回信。」在胡思亂想的不眠之夜後,龍應台收到了兒子充滿嘲諷意味的回信:「能不能拜託拜託你,不要只跟我談知識分子的大問題?生活里還有最凡俗的快樂,性、葯、搖滾樂當然是一個隱喻。我想表達的是,生活中有很多種樂趣,所謂"葯』,可以是酒精,也可以是足球或者任何讓你全心投入、盡情燃燒的東西。」

  在強烈的輕鬆感中,龍應台忽略了兒子很不友善的語氣。然後她講了自己年輕時如何逃課,如何在美國被一個從德國來的小夥子所吸引,生下了兩個可愛的兒子,如何在困惑中尋找快樂的意義,希望兒子能從她的故事裡找到生活的意義。

  不過兒子的回信又打擊了她:「我覺得你呀,過度緊張。你自己也知道其實你有問題,不懂得玩,不懂得享受人生。就拿我們的通信來說吧。兩個禮拜前你就開始"寫了沒有?』不停地問。老天,我知道今天是截稿日,那麼我就今天坐下來寫,但我是一邊聽音樂,一邊和朋友聊MSN,一邊寫信給老媽。我要我寫的過程本身是個好玩的、愉快的過程,而不是工作壓力。你呢,足足煩了我兩個禮拜。」

  在教育了老媽緊張的情緒之後,安德烈又寫了一堆關於搖滾樂和嘻哈的歷史,然後得意地說:「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對不對?哈,我們的代溝就在這裡。我上面所說的內容,沒有一句是我的朋友聽不懂的,而且,我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根本不需要向他們解釋。好,我要說的是,媽媽,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品位、不同的玩法,我們有自己評判對錯的標準。」龍應台趕快惡補了一堆關於搖滾樂和嘻哈的知識,來越過兒子所說的代溝。

  就是這樣一封一封的郵件讓龍應台產生了從來沒有過的挫敗感:「一個母親,試著如何去跟一個成長中的兒子相處,去了解他這一代人。我邊做邊跌倒,邊跌倒邊做,這是一個飽受挫折的過程。」

  看著孩子背影的母親  2006年,香港。

  凌晨3點,維多利亞灣的海風送來涼涼的大海氣息。龍應台靠在陽台欄杆上,注視著來香港上大學的安德烈,此時他抽著煙坐在椅子上。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待著,只有間或傳來的海浪聲和一直不知在哪裡的隱隱的蟲鳴。龍應台壓抑著想要拔齣兒子嘴裡的煙扔到大海里的衝動,告誡自己,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要尊重他的選擇。就在母親的內心翻江倒海的時候,安德烈突然幽幽地說:「媽,你要清楚地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一個極其平庸的兒子。」「你哪裡"平庸』了?」龍應台很吃驚,「"平庸』是什麼意思?」「我覺得我將來的事業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們倆都有博士學位。」安德烈說完站起來,熄滅了煙,「你會失望嗎?」

  當時龍應台怎麼回答的,她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在給兒子的郵件中(即便兩人一起生活了,郵件專欄還是在繼續),她寫道:「我最看重的,安德烈,不是你是否有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在現代的生活架構里,什麼樣的工作可能帶給你快樂?第一,它給你意義;第二,它給你時間。我們最終的負責對象,千山萬水走到最後,還是"自己』二字。因此,你當然更沒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為了符合上一代對你的想像而活。同樣的,抽煙不抽煙,你也得對自己去解釋吧。」

  就在那些一來一往的郵件中,龍應台開始慢慢進入了這個年輕人的世界:他會因為看到很多需要幫助的人在貧困中掙扎可自己還是會浪費和享受而反思迷茫;他會因為自己的混血兒身份而感到文化與身份歸屬的困惑;他會用滿不在乎的語氣來掩飾自己交換留學落榜的失落;他會對這個世界很多不公平的事情感到困惑與不安……而龍應台則通過回信,講述自己如何區分積極道德和消極道德,如何在年輕時不斷流浪的生活中尋找自己的歸屬感,如何理解理想主義的珍貴、脆弱和正義感在面對現實後的合理妥協……在開始了解安德烈之後,龍應台找到了自己教育孩子的模式。她不對兒子說應該去怎麼做,而是將自己的感受和反應真實地講述出來,讓這個充滿激情而又會迷茫的年輕人自己考慮去如何選擇。

  這樣的溝通不僅僅讓安德烈成長,也讓龍應台有了更多對人生的感悟。有一次,兒子在郵件中說自己畢業要離開小鎮,正在為失去朋友而不是離開父母而傷心。龍應台有些傷感:「你不用道歉,我明白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那個階段,早就過去了。父母,於一個20歲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棟舊房子:你住在它裡面,它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和房子去說話,去溝通,去體貼它、討好它。我猜想要等足足20年以後,你才會回過頭來,開始注視這座沒有聲音的老屋,發現它已殘敗衰弱,逐漸地走向人生的"無』、宇宙的"滅』。那時候,你才會回過頭來深深地注視。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著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  即便面對這樣的感傷,安德烈在回信中也還是會用玩世不恭的語氣來嘲笑一下母親,可是龍應台能感覺得到兒子在戲謔背後的改變。在龍應台將延續了3年的通信專欄集合成《親愛的安德烈》一書時,這個彆扭的年輕人在序言中寫道:「那個老是往你床上爬的小孩,愛聽鬼故事又怕鬼、怕閃電又不肯睡覺的小孩,一轉眼變成一個可以理性思考、可以和你溝通對話的成人。寫了3年以後,你的目的還是和開始時完全一樣,為了了解你的成人兒子,但是我,隨著時間推移,卻變了。我是逐漸才明白你為什麼要和我寫這些信的,而且,寫了一段時間以後,我發現自己其實還蠻樂在其中的,雖然我絕對不動聲色。到後期,我才忽然察覺到,這件事有一個更重大的意義:我跟我的母親,有了聯結,而我同時意識到,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生都不會得到的「份」,我卻有了。它其實是我們最私己、最親密、最真實的手印,記下了、刻下了我們3年的生活歲月,我們此生永遠不會忘記的生活歲月。在這裡,我最想說的是,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個"份』,不是出書,而是和你有了聯結的"份』。」

  尊重與溝通,這個最容易被養育的辛勞所掩蓋的母親最重要的工作,龍應台在不斷的挫折與成長中做到了。就像龍應台自己所說的那樣:「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有人給薪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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