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部曲

母親患老人癡呆已有數年，前年跌倒入院，雖駁回骨骱，但她已放棄起立。記憶、智力愈行愈遠，這位單挑著我姊弟三人在香港打混的女英雌實實在在的年華不在，昔日的強悍幽默、好賭、樂施種種性格都不復存在，今天她看我們在眼裏都是奇奇怪怪的陌生人，有時望著我咧嘴輕笑，肯定在迷茫中抓著半點她孩子的前塵往事，然後又跌坐回虛惘中。我這名中年漢，旁觀孩子們精力無限，自己大不如前，但母親仍在殘喘，人生三部曲如劇場時刻提醒自己，我去年經歷抑鬱，在生命低谷時，她坐在輪椅終日望著天際，一日她突然問我「你的病好了嗎」，我緊記得，這是她最後一句跟我說的一段說話，隨之便是點頭哦語，在她的智力差不多完全失效時，看到孩子的失落，那電光靈閃的過程，唯一令她拼出腦袋中一句完整意念的就是「你的病好了嗎」。當時我淚如泉湧，可不是哀慟而是溫馨。她拚死冒出這句說話後，她母親的責任就撐不下去，我在 46 歲之年要切切實實的孤身上路，與這份無私無悔的感情永別。沒人再可以予我斷續的嚕囌與呵責。她 40 年前受浸後帶我到教會，雖然只是短暫的吃吃喝喝，但 40 年後在我生命低沉，我曉得向造物者呼求，也是她當年埋下的種子。

母親現在最愛吃魚柳包，告訴她下次吃魚柳包時，她必定點頭，張嘴微笑，我小時候不就這樣張嘴待吃嗎！我摸著那雙乾癟的手，望著她的孫兒斜身躺在沙發上，生命的烙印，時間年輪，打造在三代人面上，我覺得生趣盎然，又難過疼惜。不要緊，媽，魚柳包來了。

2003年8月22日 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