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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達:人心是最重要的陣地

導語

  在蔡崇達的辦公桌上,有一個螞蟻模型,據說是朋友送給他的。這個模型被擺在了很是醒目的位置上,彷彿是某種自況。是的,這個模型的主人確實具備螞蟻般的品格:謙卑,耐心,頑強,腳踏實地,相信水滴石穿的力量。

  書中記述的都是他「一碰就疼」的事情:父親的生病、去世,母親的掙扎,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被生活弄得灰頭土臉的人……然而語調卻是清醒而理性的,猶如骨架般剔除了多餘的感情抒發。

  「這本書里沒有一句廢話。」他說。多年的新聞特稿寫作,使他的文字像是一把手術刀那樣精準,只不過,這次他將手術刀「劃向了自己」。

讀者評價這本書「後勁很大」

  新浪讀書:這本書據說從開始的約稿到寫成,用了三年時間。這三年里你主要做了什麼?

  蔡崇達:其實真正寫的時間不慢。我分為三次寫,每次一周,有時甚至是一天一萬字。真正慢的原因是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出版。

  當時顧慮比較大。其實十幾年前我就有機會出書,但我沒出,因為在我心中書是很高級的東西,文學殿堂的感覺。我覺得自己還沒過那條「金線」。

  另外,這本書很多內容是我耿耿於懷的部分,我很在乎自己是否表達好了。有些東西太真誠了,我擔心適不適合讓大家看到。

  新浪讀書:你是否覺得寫自己生活里的事情,尤其是寫親人,更需要勇氣?

  蔡崇達:是。這些都是我一碰就疼的部分。當你要面對這些時,是要鼓足勇氣的。裡面很多篇是寫到情緒異常激動的。還好我是做媒體的,我迫使自己以特稿的心態對待自己,還是堅持把它寫完了。

  新浪讀書:這本書里的文章看著都很揪心,但正如白岩松說的那樣,「情感很濃,但文字很獨立」。我也有這種感覺,你的文字確實是很冷靜的。那麼你寫作時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蔡崇達:我看到有的讀者評價這本書「後勁很大」。有人說字字句句不談情,但每字每句都擊中內心最敏感的部分。

  就像是一個人跟你說笑話,他先笑了,你肯定覺得沒意思;同樣,一個人跟你講悲傷的事,他先哭了,你也一定覺得不知所云。敘述時,你必須要舉重若輕,必須冷靜,你越冷靜才越有可能把你最想表達的東西表達清楚。

  每寫到自己要哭的部分我就停筆,因為我知道再繼續下去可能就失控了。我打過一個比喻,這本書就像是「我拿著手術刀,最終劃向了自己」。

  新浪讀書:修改的次數多嗎?

  蔡崇達:我確實試圖修改,但改不下去。我可以把它改得更好看、更有文學性,但任何修改對這種情感都是一種侮辱。後來有人對我說,對待這樣的內容,最好的辦法就是「純天然」。我也希望它更好看,但添任何一筆都會失去味道。

  這本書幾乎沒有一句廢話。我認為文字最厲害的不在修飾,而在準確。越準確、乾淨、銳利,就是越好的文字。

「其實事件的真正發生地,是在每個人的內心。」

  新浪讀書:你的文字里有許多奇特的比喻,包括在你的特稿寫作中,比如「高樓從地里長出來」這樣的。文筆和閱讀是分不開的,你平時喜歡讀什麼樣的書?有哪些書曾深刻影響過你?

  蔡崇達:以前每次買書,周圍的人都會覺得奇特。因為我書裡面有小說、論文集、學術書,也有動漫書,所以我看東西很雜。很多人說我的特稿不一樣,我覺得原因是:真相是立體的,內心的真相也是立體的,是一個龐雜的體系。我就會藉助很多工具,我的特稿里會用人類學、社會學,還有文學,是「三重奏」。

  我在寫文章時不只是回憶,而是在認識我自己。我在認識對我最重要的人。雖然故事是簡單、細碎的,但我試圖理解我眼前的人,包括我自己,跟社會、時代的關係。我抵達一個人不是為了抒發某種情緒,我是真的看見時代、社會、命運是如何雕刻一個人的。我這樣的刻畫,或許會寫出許多類似人的共同命運,共同的內心真相。

  新浪讀書: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人們很少有耐心記住什麼,一則新聞或許會被公眾很快遺忘。你會因此感到失落嗎?

  蔡崇達:沮喪發生在我工作第三年。我當時在《三聯生活周刊》,做社會深度報道,不斷是礦難、爆炸、兇殺之類的,然後報道完,大家自認為搞清楚了這件事,已經對得起自己了,就結束了。但你發現很多事其實沒改變。

  當時我讀到這麼一句話:「其實事件的真正發生地,是在每個人的內心。」內心才是新聞的發生地。當你刻畫的是一代人的內心真相時,你會被挽留,它就不再是時效性的了。甚至一百年後,依然是有閱讀價值的。

  我為什麼會寫特稿?因為我找到了意義。

  新浪讀書:所以你不怕被遺忘。

  蔡崇達:我不怕。比如那篇寫葯家鑫的《審判》,在此之前中國可能沒有人用三萬字寫一篇特稿,而且登在時尚雜誌上。當時葯家鑫的報道鋪天蓋地,但我可以傲慢地講一句,現在關於葯家鑫報道,恐怕很多人只記得這一篇。

  特稿是有文學性的。人性是共通的,哪怕一百年後也是不會改變的。為什麼許多文學作品會被挽留,因為它們描述了人性的本質命題。我在報道中會嘗試抵達這種本質,我相信它會被一代代人挽留。

「非虛構」代表了這代知識分子獲得真相的願望

  新浪讀書:你如何理解「非虛構」寫作?

  蔡崇達:很多人會問非虛構和報告文學有什麼區別?報告文學是你要表達某種情緒和宣傳目的,用文學性的渲染、鋪陳來試圖達到這個目的。報告文學的主角不是非虛構材料,而是需要宣傳的某個主旨。

  「非虛構」之所以會盛行,是因為我們國家太「虛構」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求真的慾望。我們對自己所聽所見是懷疑的。「非虛構」代表了這代知識分子獲得真相的願望。

  我覺得第一個對人類有啟示意義的非虛構是盧梭的《懺悔錄》。整個社會的現代性就是從法國啟蒙運動開始。有一本書大意是這麼說的,盧梭和伏爾泰像人類頭上的探照燈一樣,第一次將人性陰暗呈現了出來,人類從知曉這種人性開始,學會了理解與接受,並且獲得了自由,現代性由此開始。

  在我看來,單獨將「非虛構」的概念拎出來,是因為我們認識到了真相的複雜性,我們才會特意強化它。

  新浪讀書:你說當初寫新聞是為了鍛煉筆力,回歸文學。這次算是回歸嗎?為什麼時間這麼長?

  蔡崇達:當時我以為新聞寫作只是消息,最多深度報道,它對寫作能力的複雜程度並無太直接關係。但到後來,我發現非虛構寫作對當下中國是充滿意義的,我在非虛構寫作中運用了文學的力量。我曾說「文學寫作是人內心紋路的學問」,我在新聞寫作中已在嘗試進入了。因此我才有信心回歸文學。

  這種訓練模式對我們表達複雜的文學作品是有好處的。

  新浪讀書:你以後會寫一些虛構的作品嗎?

  蔡崇達:我有點信心了。這次編輯很開心地對我講,這是一本幾乎沒有任何差評的書。我有一個很樸素的寫作觀:寫作是為了抵達人心。如果沒有讓你有觸動,我覺得它是失敗的。通過這次的鼓勵,我覺得自己應該有能力源源不斷地寫了。

  其實在我看來,虛構和非虛構都有各自的難度。虛構作品相對非虛構會少了一些局限和束縛,打個比喻,非虛構寫作像體操比賽的規定動作,一定要做;虛構寫作就是自選動作了。很多人沒有經歷過規定動作,它是檢驗你有沒有能力做自選動作的標準之一。我通過這次的「規定動作」我覺得自己達到了。我下一本書可能會很奇怪,很實驗性。

「寫作就像進教堂一樣」

  新浪讀書:你心目中有寫作的標杆人物嗎?

  蔡崇達:其實我挺傲慢的。別人看來,我二十多歲成為主編,很牛了,但當我看到二十四歲的諾曼梅勒寫的《裸者與死者》,我恨的牙痒痒的,因為他比我能力高太多了。後來到二十七八歲,看到托馬斯-曼寫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我又抓狂了……

  我有時看到別人開頭寫的特別漂亮,我會幾個晚上睡不著,思考這個感覺來自哪裡。我是一個好勝心很強的人,我的對比對象不是具體人,而是一切讓我覺得心生佩服的事物。

  從個人口味上來說,我喜歡索爾-貝婁、菲利普-羅斯,還有雨果。我受雨果影響很大,他說寫作就像進教堂一樣,後來我真的去了巴黎聖母院,裡面的石頭像是會唱歌的,層層疊疊,是一種強悍的美學,即是結構主義又很細膩,帶有很強大的氣場,我稱之為「交響樂隊般的寫作」。像菲利普-羅斯的《美國牧歌》,我喜歡那種強悍的、全身心、多元的震撼。

  我曾跟我帶的團隊說,我認為好的特稿寫作是,首先能夠深入每個人的內心去感受情緒各種細膩、複雜的東西,但同時又能突然跳脫開來,站在半空中俯仰它。

  新浪讀書:你想要寫一些像《尋路中國》那樣的長篇的非虛構作品嗎?

  蔡崇達:我有這個計劃。但現在能養非虛構寫作的機構越來越少了,人心很浮躁。像何偉(《尋路中國》作者)有一個好處,是一些機構能足以支撐他的創作。我記得之前有一個美國的傳奇記者去世了,說他一輩子只寫了四、五十萬字的報道。一輩子啊,這幾年我寫了有兩百六、七十萬字才勉強過生活。

  我很想發起一個項目。比如外國的一些記者,他們一年只調查一個事情,大概七萬字,出一本書,在網站上連載。如果這個模式能成立,即使我手頭上有多少事情也會推掉。我希望能履行我的義務。現在寫特稿於我而言是一種享受。

「我對國內特稿寫作非常不滿意」

  新浪讀書:你對國內現在的特稿寫作狀況滿意嗎?

  蔡崇達:非常不滿意。一個原因是媒體模式受到衝擊,機構普遍浮躁了。傳統媒體沒那麼多富裕的成本養這種奢侈品的,都去想其它路子。其次,從業者的心也燥了,有的年輕人只寫了兩三篇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我在特稿領域成名比較早,像李海鵬那一代媒體人真的是很有情懷的,也有能力,視文學、新聞為生命的人存在,包括我自己。

  新浪讀書:對現在的新聞大環境怎麼看?似乎人們對媒體人的信任出現了危機。你認為新聞從業者自身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蔡崇達:我覺得這不怪媒體人。媒體人挺慘的。以前媒體的經濟模式是很穩定的,十幾年前,你能寫深度報道,一個月就能拿一萬左右;十幾年後,你寫深度報道,在一般的單位只能拿七八千。當時你有能力,就能配上體面的薪資,可現在不能了。現在做新聞人們覺得性價比不高。

  其次,社會變化已經不一樣了。當時作為記者,除了薪資以外,他的社會地位、認可度和自我滿足感是強大的,現在則偏弱。當時《新周刊》代表了「概念時代」,各種新鮮的理念湧入;《南方周末》則代表了「求真時代」,而《三聯生活周刊》受歡迎是因為它的學術氣息。當時媒體是一群很高級的人在操盤,他們能找到一些介入社會、推動社會進程的方式。現在媒體在如何介入社會這個問題上困惑了。政治、經濟環境都變了。

「我能聽見他們夢想『骨折』的聲音」

  新浪讀書:怎麼會想到自己創業做服裝品牌的?

  蔡崇達:人心是最重要的陣地。所以我覺得對人心的教育是很重要的。我不覺得我是跨界,我也在做表達。我相信一個會審美的國家不會壞到哪去。現在很多衣服不適合我們,是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為東方人做的。

  我是在做生活美學教育,只不過以前是通過文字,現在是與設計師的合作。我們不是抱著做生意的心態,而是希望能找到與東方人的美學相呼應的形式。這個品牌也意外受到了很多支持,這說明我們還是受認可的。

  新浪讀書:據說你跟劉德華結為好友是因為佛學?

  蔡崇達:那是一個簡單概括。做個比喻,你在爬你的山,他在爬他的山,如果你們是往上拚命攀爬的人,你們一遇上真的是互相理解的。那種呼應是很明確的。我跟劉德華確實因為聊佛開始,但聊進去是因為他知道你在爬你的山。很多人都只是在一座座山前路過,以路過的山腳為榮,實際他並不理解爬山有怎樣的感受和風景。我們之間的呼應,來自於我們共同的部分。我們都在爬自己的山,許多人生觀、價值觀是很接近的。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從早晨十一點聊到晚上十一點。我和許多人都這樣,我們平時不一定經常聯繫,但彼此間知道,遙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朋友在爬哪座山。就像是「互相眺望的好朋友」。

  新浪讀書:如果用簡單的話來說,你如何概括你的新聞理想?或者說,你如何定義它?

  蔡崇達:我希望能通過我的文字,讓我們意識到人是多麼複雜的體系,理解自己的陰暗和美好。有能力與自我和他人相處,甚至有能力找到一種審美方法。我相信如果一個人能看到另外一個人的體系,我們做的決定和行為,就不會那麼的粗暴、激烈,社會會往前走。這是我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的理想。

  新浪讀書:你曾說過「許多狂熱夢想的人沒有經過對自己反思」——你怎麼看待夢想?如果能理性對待的夢想,是否還算夢想?

  蔡崇達:我跟很多人聊過這個問題,現在有太多理想狂熱的人了,憑什麼是你?我覺得誰都有夢想,特別是80後一代,是被夢想催生的一代,但這代人的機會窗口又關閉得特別快。社會急劇擴張,空間少了許多。我都能聽見他們夢想「骨折」的聲音。

  這代人很容易被夢想過度膨脹,但夢想嚴格意義上是年輕的東西,是不成熟的東西。像你說的,能理性對待的夢想還是夢想嗎?確實不是,但這不是夢想的錯。夢想必然帶著偏執和簡單,但當你真的想實現它的時候,你要明白靠的不是「夢想力」,不是靠想像,而是要付出你意想不到的卑微、堅持與隱忍。《麥田裡的守望者》有一句話:「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的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賤的活著。」

  如果你做不到這些,談何夢想?

  新浪讀書:你現在還有什麼夢想?

  蔡崇達:我希望我足夠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希望自己的存在有價值,用我的文字表達我的善意與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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