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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得桂花香滿袖

四時節氣流傳,每一季皆有代表風物。此物一出,與該時節相應的種種感覺,便會撲面而來。倘若缺了此物,這一季就不完整。比如,春天當然首選桃花。桃花一經盛開,春天的花信即被引爆開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忙得看花人與蜂蝶無異,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春天不看桃花,簡直不合情理。

屬於夏天的風物,最讓人想念的莫過於西瓜。毋庸置疑,夏天是口福最佳的季節,不必念花,吃瓜就好。用井水激活後的西瓜,立即剖開食用,紅的瓜瓢,搭配綠的瓜皮,是真正的怡紅快綠。

冬天呢,斷然少不了一盆水仙,它的清冽冷香,使人想到過年。不管相隔多久,一經相逢,絲毫不覺生疏,如遇煙霞舊友。水仙的冷香與過年的熱鬧並不衝突,兩者搭配反而有種奇異的靜好。

至於秋天的代表風物,私以為不是菊花,而應屬於桂花。按照傳統文人的習慣,秋日觀花當以菊花為首。然而,如今的城市之中,很難遇見自然生長的菊花,多為花棚培植,待到假日,便被一一搬出,整齊劃一擺在公園或廣場,氣勢與色彩皆很盛大,獨獨少了野趣。偏偏野趣是傲霜之菊最不可或缺的品質,所以它們並不討喜。

幸好還有桂花,這些四時風物,桃花美在顏色,西瓜好在味道,水仙與桂花,則是勝在香氣。不妨先從桂花的香氣說起。

古人云:「凡花之香者,或清雅或濃郁,二者不可得兼。」獨獨桂花,既清可絕空,洗凈凡俗,又濃能透遠,彌空不散。宋代鄧肅讚譽桂花的香味:「雨過西風作晚涼,連雲老翠入新黃。清風一日來天闕,世上龍涎不敢香。」龍涎取自抹香鯨,是極為名貴的香料,可是此香與桂花相比,竟也相形見絀。

桂香為濃郁而清甜的暖香,想要孩子氣地抓一把鬆軟花瓣,送入口中咀嚼。花香雖有浩蕩之感,卻是從容散發、懂得收斂的,不經意間飄來,忽而又似遠去。

站在樹底,最宜觀花,紛披的綠葉間,藏著千粒萬粒迷你花蕾。隔著小段距離,最宜聞香,有時走出好遠,鼻端仍然縈繞桂香,有一唱三嘆的餘音之妙。湘南喜植桂樹,所在皆有,桂花開時,香風浩蕩,熏得人亦陶陶然,有醉態。

今年桂花開得很遲,中秋已過半月,仍然一副冷清模樣,似乎忘卻人間時光。這大概與八月多雨有關。八月木樨蒸,須得白天燥熱,晚間清涼,最好還有晨露,方能熏出桂香來。遲桂花,遲的並非桂花,而是相宜氣候。推遲數日,實是天之數,而非花之過。

國慶節第二天開始放晴,不過幾天功夫,便已滿城香飄。街頭巷尾,每棵桂花都跟約好似的,著花累累。這就是木樨蒸了。木樨蒸,是蘇州俗語。向例桂花開時,多為中秋前後,必有幾日天氣突然熱了起來,驕陽當頭,竟像夏天一樣,蘇人稱之為「木樨蒸」。桂花一經蒸郁,便被催發,蓬勃盛開。

《清嘉錄》中,記有「木樨蒸」一條:俗稱岩桂為木犀,有早晚二種,在秋分節開者,曰「早桂」,寒露節開者,曰「晚桂」。將花之時,必有數日鏖熱如溽暑,謂之「木犀蒸」,言蒸郁而始花也。自是金風催蕊,玉露零香,男女耆稚,極意縱游,兼旬始歇,號為「木犀市」。

周瘦鵑覺得「木樨蒸」三字很可入詩,因戲成一絕:中秋準擬換吳綾,偏是天時未可憑。踏月歸來香汗濕,紅閨無奈木犀蒸。詩中所述,大抵就是桂花開時,江南光景之寫照。

若是細究,想要催發桂花,光是蒸還不夠。還得要有冷露,即一定的濕度與溫差。王建的「冷露無聲濕桂花」,柳宗元的「露密前山桂」,陸遊的「重露濕香幽徑曉,斜陽烘蕊小窗妍」詩句,均有提及秋露,「冷露」、「露密」說明木樨蒸時早晚冷涼,「烘與蒸」說明白天燠熱。正是這種早晚冷涼、白天燠熱的天氣,又熱又冷,又膩又濕,最宜催開桂香。

桂花品種頗多,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以花色而言,有金桂、銀桂、丹桂之分;以花期而言,有八月桂、四季桂、月月桂之分。日常所植,多為開於八月的金桂與丹桂。金桂顏色淡黃,香氣濃烈;丹桂顏色艷麗,香氣淡薄。這似乎是植物界的普遍規律。

花色艷麗者,往往無香,比如海棠、芍藥。而香氣濃烈者,大多素雅,如梔子、茉莉。《隨園詩話》里說:「花太嬌艷子必稀。」其實,花太嬌艷,不但子稀,香氣也少。按照植物學的解釋,顏色與香氣,都是花朵吸引昆蟲前來授粉的招數。已得色彩,不必染香;已有濃香,不必染色。雙管齊下,是很浪費能量的事情。

老家有四棵桂樹,樹齡頗老,打我有記憶起就植在屋前。它們分植於屋前四角,如今已是團團如蓋。日日與張家相伴,不知它們可有厭煩?爸爸從不刻意修剪桂樹,隨它心愿,長成何種模樣都很喜歡。

前幾年,爸爸重整房屋,將其中一棵移至大門前。原本長得最好的一棵,移植之後,許久沒能復原。花亦開得少了。爸爸將此事引為憾事一樁,怪自己當初移時不夠小心,傷著了根。

曾有人向爸爸出價八千,欲購買其中一棵桂樹,被爸爸拒絕。他覺得,桂樹和人一樣,是有鄉愁的,一旦在某個地方生根,就不想換地方。此地的風雨、泥土、人聲、鳥聲,皆是日常生活無法分割的部分。單是從屋前移到門前,便元氣大傷,若是換了故鄉,不知桂樹是否會因思鄉而死。桂樹如果有知,當引爸爸為知己。

每年春天,桂樹發新芽的時節,總會引來鳥雀,它們將窩搭在枝葉間,很快就能見著小鳥練飛。偶爾,會有雛鳥掉到地上。爸爸也不在意,叮囑我們不要去管,鳥的媽媽自然會將它們救回鳥窩。

及至秋天,桂花盛開,整座房子都被桂香包圍,一縷又一縷的濃香溢滿屋內,這麼香,簡直讓人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徘徊花下,香影惹人身心,足以祛塵世之憂,亦一樂事也。桂花開這幾日,來家中的客人,總要借口多留一會。

有次回家,正值桂花盛開,和媽媽閑聊。我說,桂樹早在西漢就被視為神仙之樹。古人認為,多吃桂花,長生不老。媽媽不信。我繼續說道,《列仙傳》上說,彭祖是殷朝的大夫,常吃桂花和芝草,善於內修養生之術,於是活了八百多歲。還有,《抱朴子》中說,趙他子服用桂花二十一年,身上長毛,一天可走五百里,力舉千斤。

媽媽笑我,盡讀這些無用之書,不過這些神仙之術,挺有意思,你去試試嘛。她喜歡聽我一本正經胡說八道,而我最喜歡聽她嘮叨家長里短。

我建議媽媽將桂花採摘下來,做成桂花糖露。她嫌麻煩,桂花開來就是聞的,不少那點吃的。向來講究實用的媽媽,倒把桂花當做精神之物,這實在是很難得的。

這麼多年,四棵桂花如同老友,見證張家的悲歡離合。它們靜默無聲,恰如身邊的日常,並無任何的戲劇性,卻能持久打動人心。用作家余堅的話來說,它們平常得近乎一種神性。桂花雖然年年都開,到底看一次少一次。

十多年前,仍有爺爺奶奶抬頭細看,讚嘆不已。如今他們早已遠去,樹下常駐的是爸爸媽媽。而曾經在桂花香中,放肆歡笑的姐弟三個,已經永失一人。追憶這些過去的時間,並不在於它的意義,而是因為那些隱匿於年華背後的日常瑣碎,幾乎組成了我們一輩子的生活。所以,理應過好每一天,用盡全力去生活。

今年開的這一季桂花,已非去年那一季。不如就著花香,將桌椅擺放整齊,泡上一壺好的茶水,看日光浮動,看繁英細簇,以桂花為仙友,聞天香自雲外來。恰如古人所言: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生活被細細咀嚼、吞咽,才不算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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