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難忘——從《江城子》感受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
這首詩是蘇軾於1075年所作,悼念十年前去世的亡妻王弗。思妻之痛融入詩文,給不少讀者以感動。不過話說回來,蘇軾是以豪放風格著稱的,寫悼念詩或許讓人感到意外。想想那個《赤壁懷古》中氣勢磅礴的作者,卻為十年前去世的妻子哭鼻子,難免不有些不可思議。但如果冷靜下來仔細體會,便會發現其實蘇軾還是蘇軾,即便是在悼念的時候也沒有失去他的一貫風格。
王弗大概去世於1065年,蘇軾倒是沒為她「守寡」,於三年後便娶了王閏之,寫這首詩的前一年又娶了王朝雲。這難免不會給喜歡這首詩的讀者潑冷水。於是有人說,在詩里哭天喊地想老婆的傢伙,這麼快就再婚了而且還娶了兩個,能虛情假意到這種地步也著實罕見了。不過也有人為此辯護,認為蘇軾的再婚也是出自生活需要,而且當時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事情。
但無論日常生活如何,當代習俗如何,如果一個人真的日夜都思念著亡妻的話,再娶是不大可能的。所以最少蘇軾大概是並沒有日日夜夜都在為亡妻悲傷的。不過這其實是和蘇軾的人生態度非常一致的,仔細回味蘇軾的風格和詩文的細節便會發現,詩文是沒有半點虛情假意的。相反,還十分真實。
蘇軾的一生就是官場沉浮的反覆,他做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也曾被流放到過窮鄉僻壤的偏境,被逮捕時還受過獄吏欺負差點喪去性命。在人生的動蕩中,蘇軾留下了無數詩句。比如說在獄中給弟弟蘇轍寫下的絕命詩中有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被流放荒蠻之地的嶺南時曾留下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與親戚難以團聚時更是寫下了千古名句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無論處境如何艱難,蘇軾都未放棄過對肯定人生的態度,無論現在多麼痛苦過去發生了什麼,他的眼睛總是向前看著,在淡泊中保持著積極。蘇軾雖然豪放洒脫,但並沒有豪放洒脫到對痛苦不再知覺的地步。他不一味哭訴自己的感受也不掩飾心中的痛苦,而是在不幸中尋求升華,在絕妙的平衡中展示了極富魅力的人格光芒。
《江城子》也充分體現了這點,蘇軾雖然悲傷,但悲傷的方式是與眾不同的:
「不思量,自然忘」——我從不故意想起你,但自然卻也難以忘記。蘇軾並沒有說他天天都在為王弗悲傷,也沒有哭訴沒有王弗的日子如何難過。而事實上,無論如何親近,人通常是不會經常想起死者為其悲傷的。只是考慮到死者的心情,常人或許不便將此話說出,而即便說了最起碼也不會寫在悼念詩里。蘇軾在這裡非常誠實,因此這首詩才更有打動力。
一個要向前看面對將來的人,是不應該被過去束縛的,所以無論喪妻如何痛苦,他都要過好今後的日子。從這點來看,蘇軾的再娶是非常自然的。這裡不是說守喪多年的寡婦寡夫有什麼不好,他們身上也有足夠的理由讓人們尊敬。只是蘇軾的選擇完全出自他熱愛生命、肯定人生的價值觀。他要好好的活著,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因此沒有日日夜夜都去為亡妻悲傷,更不會大早晨起來就到墳前大哭一場然後渡過抑鬱的一天。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千里孤墳沒地方訴說凄涼之情。其實如果想說的話,到哪兒都是能說的。只是即便到墳前哭訴,又能怎樣呢?死人無法復生,說出去也無法減輕半點心中的痛苦。相反,時過多年,人都老了,即便再見面恐怕也都不認得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這裡在對痛苦的表現里,也摻入了蘇軾面對痛苦時的淡然。但蘇軾的魅力就在於,他的隨性並不意味著無情。真實深刻的感情是不會消失的,白天不去故意想起的事情,到了夜晚卻自然出現於夢中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夢裡面,故人正在窗前梳妝,一切如故。可是實際上十年過去了,人變了,事也變了,竟無事可說了,卻只留下相念之情引出的行行淚水。
這首詩里有股非常強烈的悲痛之情,但絕不是普通的悼念詩。痛斷心腸的感情里,雖然細膩卻仍包含了豪放與洒脫;隨性但不無情,真實與痛切自然融入文字,詩如其人。在這裡,最原始純樸的感情,脫離了世俗習慣的束縛,超越了塵世價值的判斷,以最自然真實的形式奔放出來。悼念亡者,絕不是什麼大的話題,但蘇軾卻在這裡展示出了他靈魂的核心。
註:蘇軾真正坎坷的人生可以說是從王安石1076年辭相開始的,而此詩則作於1075年。蘇軾的流放、入獄和復出以及其間的諸多豪放豁達的名句,都在此之後。可是在這首相對早期的詩里,他人生格調的高度就已經被以異樣的形式不經意卻自然地展示出來了。
2010年1月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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