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佛教教育的若干問題
編者按丨 教度為本,教化為輔,意味二者的一體性,彼此相待而立,不能獨存,否則,既無教度,也無教化,何談佛教教育? 作者丨周貴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 我的發言將基於佛教本位來談,試圖對佛教教育的相關問題做一個大略的掃描,以獲得一些宏觀的認識。總共分十個問題,即佛教發展與佛教教育問題、佛教性質問題、教度與教化問題、佛教教育性質問題、佛教本位教育問題、佛教社會化教育問題、佛教本位教育權問題、佛學院教育問題、佛教學術與佛教義學問題、回到佛陀本懷與正聞熏習問題。 1 佛教發展與佛教教育問題 對佛教教育問題,我這裡主要著眼於它與佛教以及佛教走向未來的發展的關係方面。不難看到,佛教教育是佛教及其開展中極為關鍵的一環。甚至,如果深入地說,佛教本身就是一種教育。教育首先切合的是觀念,從觀念層次入手,它要解決的是人的認識問題、思想問題,並由此指向與發起實踐,以進一步改造身心以及影響他人,在這個意義上,佛教最後要轉變眾生及其所依的世界,本質上就是作為一種特殊教育來貫徹的。也因此,佛教教育代表了佛教本身的性質與意義。如果佛教要面向未來,要有真正良性的開展,要有合乎佛教本位期望的前景,所謂正法久住、法輪常轉,就要如實觀察佛教的現狀,以及慎重思考佛教面向未來的發展路徑問題。既然佛教教育是其中要面對的核心問題,我們就要對佛教教育做相似的深入思考和全面考察。就現狀而言,無論是佛教,還是佛教教育,都取得了很多有目共睹的成績,但是,我個人感覺,其中存在的問題也不在少數,甚至可以坦白地講,我對佛教教育甚至佛教整體的未來充滿了憂慮。事實上,教內外不少佛教人士都不約而同地在反思。反思佛教教育問題,實際上是要思考佛教未來如何邁步。這也是這個研討會的題目「現代佛教教育向何處去」所要表達的:現今佛教要走向何方? 所以我下面對教育問題的思考雖然只是籠統的、初步的,但有深切的憂慮和熱烈的期望在裡面。 2 佛教的性質問題 如果我們要理解佛教教育問題,需要首先把握佛教本身的性質。有一點是明確的,即,佛教是一種道。佛教作為道,有其特定的意義指向,略分三個相互關聯的層面。首先它是解脫道,用於解決煩惱問題,獲得解脫;其次,它是菩提道,用於解決認識問題,也就是解決無明問題,獲得覺悟,即菩提;另外還是涅槃之道,用於解決輪迴性生存問題,獲得永恆的自在、安樂和清凈。偉大的佛陀正是實現了徹底解脫、圓滿覺悟和無上涅槃的榜樣。正如歐陽竟無先生在一百年前所說的,佛教作為這樣一種出世性質,確實不是宗教,不是哲學,也不是科學。大家知道,宗教是崇拜性的,而佛教並非如此,它是以智慧最終超越任何崇拜、執著。哲學,或者是有預設前提的直接建立,試圖用一套理論來深度、系統地解釋世界,或者是一種批判的方式,用來反思、消解形而上學,而佛教也不如此,雖然它表面上有建立,也有批判,但不停留在這裡,或者任何處,它的彼岸是解脫、覺悟和涅槃,反映在真理的意義上就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它也不是科學,科學是對現象世界的一種系統性、定量化的解釋,甚至試圖利用這種解釋來開發技術,以操控自然界,而佛教不是這樣的東西,它意在開顯、認識一切一切的本來面目,從而實現無上自在的涅槃存在狀態。所以它不是宗教,不是哲學,也不是科學,雖然人們可以從這些角度去探討,就像現在學者們常做的那樣。也就是說,社會古今對佛教做了面面觀,而這些面面觀可以是任何外於佛教的興趣,但恰恰不是佛教的本位立場。 在這個意義上說,佛教本質上是一種修行之道,通過修行來漸次實現它的終極目標,即解脫、覺悟和涅槃。這一般可從兩個層次來觀察:一個是教位,一個是學位。 教位是教授、指導之位,也是垂範之位,學位則是學習和踐行之位。教位與學位圍繞修行之道構成能所的相待,在其中,教位、學位分別從度化、學修來建立。這意味著可從兩種別門來觀察佛教。如果以度化來建立教位視角,佛教就是度化之教;如果以學修來建立學修視角,佛教就成為了學修之學。 顯而易見,佛教教育最基本的方面應該從度化的角度來說明。事實上,整個佛教是佛陀開顯用於度化眾生的,度化無異於佛教教育的本質。 從此角度,我們再深入考察一下佛教作為度化之教的一些方面。度化實際涉及能、所關係,即能度化、所度化,以及度化法,分別對應於教位、學位,以及所教法。能度化是善知識。善知識的層面很多,而佛是最大的善知識,稱為本師。善知識必不可少,沒有他們的教授、教誡以及指導和垂範,學位的修學者難以不斷進步。所度化不僅是信眾,而且是一切眾生。度化法是所教法,也是修學者所學之法,即修行之道,更常稱為佛法。 度化的開展有其原則,現在一般稱為契理契機。這關聯向上與向下兩個方向。向上的方向是契理,也就是和佛法相應。佛法是由佛為首引領其他的善知識所建立和開顯的,包括教法和證法,這些都是所要契合而遵順的。既然本質上佛教是自上而下的度化,所以契理就相當於遵順善知識的指導以相應於佛法。向下方向是契機,即針對、契合、引攝眾生的善根因緣。簡而言之,契理契機既有回到佛陀本懷的本位性聖道堅守,又有因應眾生及其時代的隨宜性方便開展,而且正是眾生及其時代決定了度化的性質和具體的方式、內容。這是佛教作為度化之教的意趣所決定的。 3 教度和教化問題 佛教無論是從修行之道看還是歸為度化之教,都有一些具體的結構呈現,比如作為度化之教觀察時,就有兩個基本方面:一個是本道,也就是聖道,用於直度,或稱教度,直接引導眾生成聖;另一個是輔道,也就是輔化,或稱教化,用來攝受眾生而與聖道結緣,以成熟其善根,幫助他們走上成聖之道。教度和教化作為度化的兩個向度,相待而立,相互補充,缺一不可。 無論教度還是教化都要契理契機,但教度是直接引向聖位,而教化是隨緣的普化,方便的結緣。教度指向成聖的方向,度眾生到涅槃的彼岸,有三乘的建立,即聲聞乘、獨覺乘、大乘,皆為聖道,但這三乘最終歸趣為一乘,也就是皆用於引導眾生最終成佛。教化則是導俗的方向,以方便化眾生,實現普攝、結緣。它首先是以人天乘來化導,讓眾生安住於人天道上。因為人、天道和佛教緣分最深,最易於與聖道結緣,也是最利於修行的兩個道。這是普攝。引導眾生與聖道結緣,有明暗兩種方便。暗方便是內發菩提心,外現和光同塵,與眾生同甘共苦,給他們帶來福樂,然後隨緣以聖道引導。明方便是直接用聖道的種種要素以各種方式進入社會和文化的各個層面,全方位地影響眾生,使他們和聖道親和,心向聖道,最後進入聖道。以人天乘普攝和以聖道結緣一般可以融混施用,要看具體情況方便選擇。 4 佛教教育的性質問題 佛教作為度化之教,決定了佛教教育也是以度化為其基本特徵。當然,這是屬於佛教本位的立場。但佛教教育還有其它層面,可略攝為兩個基本層面:一個是佛教本位,一個是社會本位。 佛教本位教育層面是基於佛教自身的理性,基於佛教的善根平台建立的。這個層面作為前面所說的教度、教化,或者是引導眾生成聖,或者是普化、普攝,結緣於眾生。這是佛教的本位教育和根本教育。 佛教社會教育層面是基於社會理性,基於社會普遍性的方式來理解和對待佛教的。社會理性有很多的層面。首先是社會政治意識形態的容納方面,這也代表一種理性,即官方的思維方式,官方對佛教的基本態度。社會政治意識形態對佛教的容納度是佛教社會教育的重要前提和基本限度。其次是社會容納度,這是佛教的社會普遍反映,代表社會對佛教的肯定程度,構成佛教普化的一個基本條件。它表徵了現時代社會中的佛教生態狀況,也是一種社會理性。還有一個是國民教育,這是特別需要強調的一個層面,因為其是官方意識形態容納度、社會容納度的直接體現,也是整個人類的共同理性和價值的間接反映。一旦佛教納入了國民教育,加入到國民教育的科目中,就是社會本位層面上佛教教育的一個巨大進展。 這其中要意識到,佛教的社會化教育是社會整體對佛教的容納,不是佛教本位的開展,但構成了佛教本位施行社會教化的基礎。 也要意識到,佛教本位看似社會經常所譏諷的「自說自話」,但實際不然。佛教具有充分的影響力和足夠的信眾,甚至具有預料之外的普世容受性,畢竟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都有善根,甚至連動物都能夠分享佛教的利他價值,所以佛教教育的本位層面之大是超乎任何想像的。當然,從社會的視角看,這還是屬於自己的價值訴求與表達。 佛教本位和社會本位這兩個層面一定要善加區分,要知道,現在很多教育問題的根本原因就在於這兩個層面的混淆。 5 佛教本位教育問題 對於佛教的本位教育,如果按照對象分,有針對僧團(出家眾)、居士群體和社會大眾的三類。根據教度、教化的性質,對出家眾的教育主要是採用教度模式,期望他們直接走成聖之路,做眾生成聖的表率。對於居士的教育有一部分也是直接教導他們成聖,但另外一部分是引導他們與聖道結緣。後這一部分居士雖然已經皈依三寶,但對三寶的認識,對自己的發心發願的期望,仍是世俗取向的,這一類主要應用教化方式進行教育。對於社會大眾則基本採用教化的模式,以前面所說的普攝、結緣的方式去化導。 按形式劃分,第一個層面是寺院、佛學院,這是本位教育的基本平台。本位教育是否成功,關係到正法是否久住,法輪是否常轉。寺院的教育意義主要在於直接造就成熟修行者,佛學院則更多培養學生,為寺院或者佛教界準備人才。第二個層面是居士林、居士團體。居士林雖然是合法的社會宗教團體,但現今地位尷尬,不易激活其作用,所以大多難盡其用。現在更期望的是各種居士團體的出現,一方面用來開展居士教育,另一方面用來開展佛教一般社會教育。第三個層面是社會的種種合法平台。這是廣泛開展佛教社會教育的又一類重要平台。這種平台可以是社會的實體平台,主要是以佛教文化的形式註冊的、國家承認的各種合法團體。通過它們,可對社會採用教化的各種形式,包括心靈雞湯、人間佛教等來引導。佛教的心靈雞湯有低級和高級之分,高級的用以直接結緣或者接引,低級的至少可以暫時安撫身心,進行普攝。所以這種社會實體平台正是佛教化世導俗而發揮積極社會功能、安頓社會人心的重要形式。另外可以是虛擬平台,比如通過網路的各種形式如佛教影像、音頻、微博、微信等等,來全方位地、及時地、便捷地引導社會大眾。 如果按主次看,整個佛教教育以教度為根本,以教化為輔翼,也就是說,佛教要正法久住,法輪常轉,必須要堅持凸顯聖道方向即教度方向,這是根本,重中之重,不能含糊。有了教度這個根本,教化才有根據,才有歸宿。否則,教化的意義何在?為世俗的福利還是暫時的安樂?如果僅在於此,就不是佛教教育。如果不就此止步,那到底要走向何方?這就需要教度來保證教化的合法性和意義指向,也就是說,教度決定了整體佛教教育的性質、意義和方向。所以,教度一定是佛教教育的核心和支點。不得不說,現在的最大問題是,佛教界都在推動普化,而忽視教度,雖然普化也不甚成功。應以教度領教化,以教化促教度,二者並重,一個精深以向上,一個廣大以向下,都要保證。 教度為本,教化為輔,意味二者的一體性,彼此相待而立,不能獨存,否則,既無教度,也無教化,何談佛教教育?開展一方,一定要給對方留下空間,不忘二者的相待性。現在多見把二者打成兩截。有的一門心思向上成聖,但否定向下的普化;有的致力於攝眾結緣,但是忘記了最終目的是引導眾生成佛。傳統中國化佛教有弊端如前者,現今人間佛教有弊端如後者,我們都應反思。 簡言之,佛教本位教育有三個原則必須明確,即主體性、本位性和普攝性。首先從教度看,要堅守主體性和本位性。主體性是指佛教以三寶為體,佛教教育也是如此。唯有三寶能住持、表徵佛法,唯有三寶能保證引導眾生走向聖果。本位性指佛教教育的核心價值,也就是強調佛教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引導眾生走向涅槃。不論主體性還是本位性都不能動搖。其次從教化看,要堅持普攝性。依於主體性和本位性,就有普攝性的要求和可能,即佛教教育需要也能夠廣泛攝受眾生,全面與眾生締結佛緣。 6 佛教社會化教育問題 在佛教社會化教育面對的問題中,我們首先要注意社會政治意識形態的尺度。這個尺度標誌著現在佛教在整個意識形態中的定位。實際上這其中存在兩個尺度。一是文化尺度,較寬:佛教定位為傳統文化,能夠與儒家、道家一起在文化層面獲得地位,政府鼓勵發展;另一是宗教尺度,較嚴:佛教定位為一種宗教,發展受限較多。既然政府對優秀傳統文化多有提倡,佛教可以擔當優秀傳統文化角色,從而大力開展,這裡有尺度的翻轉:衡量標準從宗教尺度轉換到文化尺度。確實,佛教教育在面向社會時,在一般情形下,要給佛教打上文化層面的標籤,代替宗教層面的「刺目」色彩。更要注意的是,在傳統文化三家中,只有佛教具備龐大體制化實體,儒家早已沒有制度保證和實體傳承,在社會層面來看整體已不復存在,所剩下的僅是一些經典、觀念和記憶;道教也很弱勢。毫無疑問,佛教已處在傳統文化的領頭羊位置,但須跟上來樹立這樣的自我定位意識。同時,佛教教育要重視社會政治意識形態兩種尺度的差異,充分利用尺度變換來積極弘揚佛教。不過,佛教也要通過優秀傳統文化的角色,反過來調整自己的宗教角色,重新定位為傳統宗教,以別於基督教等宗教,獲得與傳統文化一樣的意識形態容納度。 現今國家對佛教有一個基本意識形態定位,定位為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者、弘揚者和重要的守護者,特別是其中的傳統文化的重要守護者的定位非常重要,對佛教的期望也非常之高。所以,現在最關鍵的是,要讓全體學佛者,無論是僧界還是居士界,乃至整個社會,都意識到現今佛教的意識形態定位,這是佛教復興的時代契機。 佛教教育要嚴肅對待傳統文化尺度的開許和政治意識形態的提倡,首先應樹立帶動傳統文化復興的擔當意識,其次應推動佛教的全方位廣泛傳播,最終應取得豐富的佛教理論和實踐成果。這當然是任重道遠的。 我們也要注意社會對佛教的容納度,這種容納度主要反映了社會在長期的複雜歷史過程中對佛教形成的一般看法。中國古代傳統社會以儒家為意識形態主導力量,一貫有排佛意識。到現代,在科學人本主義和政治意識形態的雙重壓力下,佛教長期被斥為迷信。即使是在改革開放後,在社會層面總體評價改善有限,仍是偏見居多,對佛教相關的一切不乏歧視。比如很多人將國學與傳統文化等量齊觀,卻將佛教排除在國學觀念之外,這是極為偏狹和無益的。不過,由於政治意識形態對佛教的教化意義有充分肯定,一切都在漸漸好轉。 我們還要看到另一個嚴峻問題,佛教在現代國民教育中仍沒有獲得應有的尊重,難以正面出場。畢竟現代國民教育既要體現政治意識形態意志和社會文化心理,又要反映科學人本主義的一些普世精神,佛教的性質和意義決定了它進入其中的前景不容樂觀。但這顯然與其優秀傳統文化的意識形態定位和社會定位不相符合,需要改變。 在這種狀況下,要推動佛教社會化教育,讓佛教獲得更大社會承認,必有一些基本原則須要貫徹,略歸納四點: 第一,強化佛教的本位教育。佛教教育根本在於寺院和佛學院,抓好本位教育是關鍵。現在不少人仍在抱怨佛教的社會環境和國家政策,但這其實是不智的,也是無益的。環境、政策一直在改善,現今的問題主要出在本位教育上,需要徹底反思。 第二,凸顯佛教的意識形態定位。既然國家給佛教定位為優秀傳統文化的弘揚者、傳承者和重要的守護者,就有必要在教內外形成相應的共識。而且佛教現在事實上已是傳統文化三家中的領頭羊,也須讓社會普遍意識到這種現狀。這對改善佛教的社會環境無疑相當重要。 第三,加大佛教的社會化傳播。現在佛教思想的傳播系統,主要還是在寺院,在社會上傳播乏力。從思想影響看,流傳最廣泛的是心靈雞湯,但是心靈雞湯精神層面太低,為主體思想界、文化界所不屑。佛教要扭轉在現今社會和文化上的地位,必須在思想界、文化界有其位置,這就需要我們加大佛教的社會化傳播。在其中,傳播的可以是佛教的經論及其解釋,也可以是我們根據佛教的經論,面對現代社會,而撰作的佛教義學著作,還有用於流通的各種佛教製作,如佛教文學藝術作品等。 第四,推動學佛者直接的社會參與。佛教信眾在社會中一般都是匿名者,像潛伏者或者地下工作者似的,關起門來是學佛,但到社會上都不輕易泄露自己的信眾身份,甚至有的法師進入社會也把僧衣脫了。這些有歷史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他們或者沒有佛教的自信,或者有其它種種顧慮,基本上都做潛伏者。這種狀況該有所改變了,否則佛教的復興仍將遙遙無期。這裡的直接參与是要說,學佛者應隨緣浮上表面,在社會上不再刻意隱瞞學佛者身份,這樣大眾也能逐步適應而接受學佛者的社會存在。有直接的社會參與,佛教的社會化教育才能夠得到真正的全方位發展。 7 佛教本位教育權問題 佛教本位教育有主體,也就是教界,包括僧界和居士界,所謂四眾弟子。其中,僧界作為核心,起主導作用,居士界則是輔助、配合者。無疑,佛教本位教育權是針對整個教界而言的,不僅僧界,居士界也應具有。但傳統中國僧界忽視或者輕視了這個問題,以致民國時歐陽竟無先生以十理來維護白衣說法的權利。現今佛教教育開展的一個重要前提,是要明確認識到居士具有本位教育權,否則佛教教育難以真正走向社會。這其中,首先是僧界要容納、接受與支持居士界開展佛教本位教育,其次是居士界要樹立弘法和推動社會教化的信心和責任感,要有擔當精神。但從近年的佛教界看,居士在教團中的地位和作用仍然沒有得到足夠認可,甚至似乎呈弱化的趨勢,僅限定在護持、供養僧團這一方面,這對佛教的發展並不是一個佳音。畢竟四眾弟子都具佛性,都是佛子,都在發心追求佛道,根本上平等平等。認可居士的本位教育權利,並不意味僧界的權威、教團的秩序遭到了挑戰。佛教有句老話叫法住法位,用在這裡就是主輔有別,各有本分。居士界從事教育,是對僧界教育事業的有益補充,也是間接的督促和警示。居士可以聚眾講學,甚至辦居士道場,當然,不能離開出家眾善知識的參與和指導。佛教如果有未來,那一定是在自覺地堅持主體性、本位性的前提下,僧教育、居士教育和社會化教育各領域全面推動,只有這樣佛教正法才有興盛的可能。 8 佛學院教育問題 佛學院教育是佛教本位教育的根本。現在寺院的主要人才大多來自佛學院,在體制外面弘法的法師,也不乏佛學院培養的。各級別佛教協會的會長們,常常也是各叢林的方丈,他們在學歷方面基本上都有一個佛學院教育的背景。傳統中國佛教以寺院為人才基地,現在是越來越依靠佛學院了。所以,佛學院辦學的成敗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佛教未來的興衰。在這種情況下,佛學院教學體制的確立變得至關重要,尤其是現今準備進行體制改革,佛教界必須深入思考和謹慎選擇。但無論如何,下面一些基本問題必須正確抉擇,否則必定危及佛學院辦學的性質: 第一,佛學院需要明確自己的培養目標。按照佛教的基本性質,一方面須保證聖道僧格的養成,另一方面須保證正聞熏習的充分開展。換言之,必須以僧格、正見以及修學、弘法能力的培養和強化為教學方向。 第二,佛學院的學科體系必須以內明佔據絕對主導地位,外明或者其它世間雜學略有涉及。其中,經論、律學、佛菩薩史傳這類是重點科目。這是佛學院的基礎教育必須保證的。研究生教育也根本是保證在內明方面的深入。 第三,佛學院的教材選擇是教學重點,須要嚴格把關。從內容上必須具有兩個基本層面:一者是導引性質的,如佛教導論、律學導論、佛教簡史之類,但必須保證大乘佛教本位和大乘聖道指向;二者是取於三藏中的諸佛善知識教說,包括經、律、論。現在第一類合格教材奇缺,這是佛教界必須儘快解決的問題。 第四,佛學院的學問只能是佛教義學,而不是佛教學術。佛教義學作為基於佛教本位開展的學問,是佛教自己的學問,也是佛教信仰者聞思修中重要的一環,不同於佛教學術作為世間學問的性質。所以,在佛學院要建立佛教義學的規範,研究成果的撰寫以此為準。 第五,佛學院的師資要以真正的善知識為主,包括出家眾和在家眾,而儘可能少聘社會的一般學者,除非必要。 第六,佛學院必須建立僧格培養的機制,核心是強化信仰、發心和戒律的守持。 第七,佛學院的職稱、學位、成果要建立自己的評價系統,不能和社會或者學術界接軌,這是必須堅守的防線,否則最終完全俗化將不可避免。 簡而言之,佛學院是住持與弘揚正法的平台,絕不能辦成社會大學的分校。如果佛學院在學科體系、教材方面不注意佛教本位,不維護大乘佛教的佛教性,而選用非善知識所編寫的不如法著述;如果在師資方面多聘請在世俗社會中有影響的學者而不注意其是否具有正見;如果不注意保護和激發學僧的信仰和發心,不監督學僧戒律的持守;如果在學問上不堅持佛教義學方向,而努力去提高佛教學術水平;如果在職稱、學位、成果的評價體系上與社會、與學術界接軌——這樣,佛學院教育就會失體、失位、失聲、失格。失體是作為三寶性的主體性的喪失;失位是作為聖道性的本位性的喪失;失聲是作為正法性的度化性的喪失;失格是作為信仰性的僧格性的喪失。最終,一定是佛學院的全面世俗化,隨應就是佛教正法在世間的消亡。 9 佛教學術與佛教義學問題 佛教義學作為佛教自己的學問,是佛學院理所應當從事的學問形態。換言之,佛學院的教學與研究之路,只能是佛教義學,而不能是佛教學術。 佛教學術是依於學術理性開展的學問,要求客觀、中立、公共,因此研究者在研究時須放棄自己的價值取向,但這顯然違背佛教修學的基本原則,因為佛教修學恰要求在一切時、一切地、一切事、一切對象、一切起心動念都堅守佛教信仰本位。而且,學術理性作為一種世間理性,或者說,社會公共理性,是科學、人本主義的體現,屬於人類共業性質,有其世俗的方法、標準和意義指向,本質上對佛教本位是排斥的。比如三界、凈土、輪迴、神通、真如、證悟、涅槃、解脫、覺悟等法項,在佛教中是基本的宗教事實,但學術理性拒絕承認,因此難以與佛教本位構成兼容。 一般社會理性有兩類:一者以科學、人本主義為其內核,因此帶有普世性質,被稱為社會公共理性,這是現今社會理性中最核心的層面;二者是某一個社會特定的社會理性,和意識形態、社會認同有關。前者在學問中的運用就是學術理性,決定是當今世界最得廣泛承認的思維模式。佛教學術作為學術理性的產物,成為了佛教學問的正統代表,而且獨佔佛教社會公共學問空間,所以,現今一談佛教的學問,就指佛教學術。 學術理性既然與佛教本位相違,所以佛教自己的學問就不可能是佛教學術,而是佛教義學。佛教義學作為基於佛教本位的學問,有其自己的理性,即佛教理性。佛教理性內在以佛教信仰為本,必然具有相應的方法、標準和意義指向。其中意義指向代表佛教義學的性質和意義,體現引導眾生最後成聖、成佛的聖道本質。但這個佛教本位學問在現今佛教學術的強勢語境中,完全沒有地位,基本上被當作「自說自話」來看待。 現今學術佔領公共學問空間,一統天下,佛教學術也在佛教學問空間中謀求這樣的地位,佛教義學被排斥在外。鑒於佛教義學的弱勢地位,佛學院應該承擔作為開展佛教義學的主體的重任,大力倡揚和開展,推動其進入公共學問空間,與佛教學術並存。在西方,基督教有基督教神學和基督教學術,二者都獲得了社會公共學問空間的認可。如果兩相對照,就會發現在佛教學問中,佛教學術和佛教義學就相當於在基督教學問中的基督教學術和基督教神學,但遺憾的是,佛教義學沒有在社會公共學問空間得到應有的尊重。更為遺憾的是,現今佛教界包括佛學院大多沒有意識到佛教學術的性質,而仍以佛教學術為佛教學問的唯一代表,所以,以佛教義學的方式寫作的論文甚至在佛學院系統的教學和研究中都難以被允許,不能不說是頗為弔詭的。如果佛教界不能認識到佛教義學和佛教學術的差別,不在佛學院的教學和研究中提倡佛教義學,佛教教育就是走上了自殺之路。 10 回到佛陀本懷與正聞熏習問題 現今佛教的理論與實踐中弊端甚多,充斥著偏化、虛化、矮化、俗化和異化現象,這是佛教界必須要面對的現實,也是佛教教育要解決的重大問題。偏化是得少為足,號稱一門深入,否定經論的廣泛聞思。矮化、虛化的典型如將大乘看作是從阿含佛教、部派佛教發展而來,而非直接來自於佛陀的「金口玉言」,從而矮化進而取消了大乘。俗化是消解聖道法為世俗法,如人間佛教的基本傾向。異化是將佛教理解為世間宗教,如將凈土教中阿彌陀佛的加持力執為上帝那樣的拯救力,這在現時代的凈土信仰中非常普遍。與這些現象相應,信眾或者墮於迷信一端,或者陷入迷茫之中。迷信主要指對自己的師傅或者上師盲目崇拜。迷茫是指發心求真者難以理解經論或者難以著手起修的惶惑狀態。 現在社會環境對佛教的總體印象仍然不佳,負評、惡搞、抹黑、誹謗的事件在網路媒體上屢見報道。而且,現在附佛外道很多,即依於佛教的各種緣分,成立種種世間之學,比如佛教學術其實就是一種學問上的附佛外道。當然,外道也是一種道,只是與佛教作為內道的價值取向不一樣而已。不過,由於附佛外道看起來與佛教有不少相合之處,佛教修學者不易區分,所以尤其要謹慎對待,不能混淆。另外,附佛邪道也層出不窮,對此就不僅要劃清界限,而且更要譴責了。附佛邪道以佛教之名建立種種的邪信、邪法來妖言惑眾,現在不乏其人,像李洪志、麻原彰晃等等。 現今是信息社會,互聯網高度發達,社會大眾與佛教結緣甚易,但業障也極大。所以,即使是從正面來引導,大眾也最喜聞樂見心靈雞湯這種形態,人間佛教大行其道原因也在這裡。現實是這樣,難以用聖道來直接化導社會,不得不多採用人天乘或者種種結緣方式,包括心靈雞湯、人間佛教等。但這導致有些信眾誤以為在教內也應該提倡人間佛教。必須指出,人間佛教在結緣的意義上是正當的,但絕不能將其與經論顯示的大小乘聖道等量齊觀,更不能試欲替代,教內仍要以學修經論所示聖道為根本方向。 佛教界當務之急是樹立正見。正見怎麼來?不要去等某個大善知識來給我們直接傳授,得要自己努力為主。其實沒有什麼秘訣,也是老生常談了,就是正聞熏習,即回到佛陀那裡,回到公認的古代大菩薩那裡,以虔敬心聞思佛菩薩經論。當然,能得善知識指導最佳。要相信,只要發心正聞熏習,各種善緣當會逐漸成熟。在大小乘經中,佛子的定義都是「從佛口所生,從法化生,得佛法分」,所以,正聞熏習是佛子成就一切聖果的必由之路。 但到底如何聞思經論?實際可有很多路徑,得觀待聞思者的善根福德因緣。中國古代是宗門之路,各依於一部或幾部經論熏習,這應該提倡。但大眾善根澆薄,也容易產生種種偏見,所以筆者這幾年一直在弘揚完整佛教觀。這本質上是視佛陀聖教攝大小乘、人天乘為整體的一乘佛教觀,提倡回到佛陀完整本懷,而進行系統正聞熏習,接續佛教義學學脈。這要求分層次、分路徑而針對性地進行引導,以逐漸系統聞思佛菩薩經論。其中強調樹立完整正見,以保證走健全學修之路。 與其不無關聯的是佛教義學研究的提倡。佛教義學是基於佛教本位的學問,籠統地說,是「以佛法研究佛法」。它建立在系統聞思修基礎上,是聞、思、修慧通過學問方式的系統表達,對於莊嚴佛教、護持佛教、做佛教橋樑不可或缺。佛教義學研究會的成立是一個重要里程碑,標誌現代佛教界對佛教義學的意識已經覺醒,有了現代佛教自己學問的學科自覺。 還有現在廣泛推廣的大眾化閱藏,實際上也是進行系統正聞熏習的一個重要實踐。其中將經典不按照內容,不按照宗派,只按照長短予以編輯來保證閱讀的循序漸進,這是閱藏的一個新路徑嘗試,值得關注。希望在這個運動中出現更多的閱讀路徑,以保證不同根性、不同緣分的閱藏者得切實受用,立正見正向,能夠不斷積累智慧資糧。 總地來看,中國佛教教育的現在正醞釀著巨大轉變,但具體是走向何方?或者,要把佛教帶到何處去?這在相當程度上可說,端賴佛教界的洞見與不忍,發心與擔當! 本文原載於《戰略與管理·專題報告》2016年第07期「佛教教育」,轉載需取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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