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譯註 知北游
[題解] 本篇取開頭三字「知北游」為篇名,是《莊子》中比較重要的一篇。集中闡述莊子和道家哲學的宇宙論、認識論。對最高本體的道作了較多論述,提出道是萬物之本,既產生萬物,又在萬物之中,並主宰其運動變化,天地萬物都不能離開道。還論述道是不可知的,並對事物矛盾對立,新故相除,死生交替的發展觀作了多方面闡述,這些思想對後代哲學發展有多方面影響。 全篇粗略分為十段,第一段較長,帶有全篇總論性質。其中心有二點,一是道不可知,凡講說出來的都不是真道;二是提出「通天下一氣耳」的重要命題,把人之生死,萬物生滅都看作氣的聚散,把一切統一於氣,氣又根源於道,回答了萬物統一性的問題。這些思想在以後各段不斷得到充實。第二段,聖人效法天道而行無為之治,天地陰陽四時各得道而自足。第三段,嚙缺問道於被衣,提出真正知道者應是「形如槁骸,心若死灰」,暗昧無心的樣子。第四段,提出人的形體、生命、性命都非自有,而是受天地造化支配的。 第五段內容較複雜,講了有形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萬物生於精,並以形相生的宇宙生成論問題。還講天地日用萬物得道而成,生死只是自然轉化過程,用不著為此而憂樂。第六段,道無所不在,即在萬物中,又支配萬物的運動變化過程。第七段,包括兩個故事,一個通過弇吊之口,講述道「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人們所議論的道,都是非道。一個故事通過泰清與無窮等的對話,又進一步闡述道不可聞、不可見、不可言。沒有任何名言與道相符。因此,靠聞見言說不能達於至道。第八段,亦有二個故事。光曜問無有,講至道不執著於有無。另一個故事寫捶鉤老人精神專註而技藝如神,推證不分心於外物,則得大道而無不通。第九段,冉求與孔子討論天地之始觀問題,提出「古猶今也」,沒有分別。還提出死主各自成體和「物物者非物」的生死觀和宇宙觀問題。第十段,持守無為之道,不強求其所不知不能,「至言去言,至為去為」,不送不迎,聽其自然,即可得道。
知北游於玄水之上(1),登蹲弅之丘(2),而適遭無為謂焉(3)。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4)?何從何道則得道(5)?」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6)。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7),登狐闋之上(8),而睹狂屈焉(9)。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10)。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11),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12)。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13)。道不可致(14),德不可至(15)。仁可為也(16),義可虧也(17),禮相偽也(18)。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19)。』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20)。故曰:『為道者日報,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21)。』今已為物也(22),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23)!生也死之徒(24),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25)!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26)。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27)。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28)。故曰,『通天下一氣耳(29)。』聖人故貴一。」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30),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31)?」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32);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33)。 [注釋] (1)知:虛擬人名。玄水:虛擬河流名。 (2)隱彝(fén):假設之地名。 (3)無為謂:虛擬之得道者,與自然合一無為不言之人。 (4)居:居處。服:行事。安:持守。 (5)何從問道:由何種途徑。用何種方法。 (6)不知答:意思是說,無為謂視大地萬物為一體,無分別之心,故對所問不知答。 (7)白水:傳說中的河流名,與玄水相對。 (8)狐闋:虛擬的山名。
(9)狂屈:虛擬人名。本篇所舉之人名、地名、河流名多為虛擬,並含有寓義。 (10)中欲言:正想說的當中。 (11)波與彼:指無為謂與狂屈。 (12)不近:與道不相近。 (13)不言之教:不用言語的教化。 (14)致:招致、取得。 (15)至:達到。這句意思是,道與德不能有意求得,愈是有意追求,愈離道德遙遠。無為無求,與天地同一,則道致而德達。 (16)仁:指儒家之仁,是有形跡的,可有意去作到。 (17)虧:損棄。義:裁斷是非的標準。莊子認為,裁斷中取其合宜、棄其不宜,故有損棄。 (18)禮相偽:禮是人制定的社會、道德規範,在推行中重表面形式,不重內在真實,故易流於相互欺騙和詐偽。
(19)出自《老子》三十八章。意為道德仁義禮的相繼出現,反映社會由無為進入有為,隨著文明的進步,智力的發展,人距離純真質樸之性愈遠,道德也不斷下降。只有廢止一切文明成果,反樸歸真,回復自然,才能達到道德的完善。 (20)華:同花。比喻漂亮的外在形式。莊子認為,禮是在人與人之間失掉忠信後制定出來,起約束作用的。既對人的行為進行約束限制,就必出現種種形式的反限制,從而發起紛爭和動亂。所以說禮是「亂之首」。 (21)損:減損,指減損人之知識、經驗、慾望等。無為而無不為:因任自然,不加干預,則萬物各循其性、自行主化、天不自為而成。 (22)今已為物:現已成有形之物。即由虛無之道聚而成體,再復歸虛無則難。 (23)大人:至人,與天道無為一體,故復歸大道則易。 (24)徒:類。這句的意思是,生與死為同類,就一物說有生死之別,就萬物總體說則無生死之分,此物之生或為彼物之死,生死為同類。 (25)紀:綱紀、條理。 (26)萬物一也:氣之聚散表現為物生死之無窮變化過程,萬物統一於氣。 (27)這句是說:人們把自己認為美好的稱神奇,把自己厭惡的稱為臭腐。神奇與臭腐本沒有同一的客觀標準。 (28)神奇與臭腐可以互相轉化,從轉化觀點看,二者又是齊一的。
(29)通天下一氣:把天地萬物看成一氣貫通,這種觀點包含某種唯物論因素,但氣並未脫離虛無之道的籠罩,氣不過是道的體現,道的作用而已。通,貫通。 (30)不我告:不告訴我。 (31)奚:何,不近:與大道不相近。 (32)彼:指無為謂。 (33)知言:懂得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 [譯文] 知北游到玄水邊,登上隱弅山丘,而恰巧碰到了無為謂。知對無為謂說:「我想問一問你:怎樣思索怎樣考慮則可認識道?如何居處如何行事則可持守道?由何種途徑用何種方法則可獲得道?」問了三次無為謂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要回答。知之問題未得解答,就返回到白水的南面,登上狐闋山丘,而看見了狂屈。知又把那三個問題來問狂屈,狂屈說:「唉!我知道,就告訴你。」正想說的當中忘記了所要說的內容。知未得回答,又返回帝宮,見到黃帝又問及那三個問題。黃帝說:「無恩無慮才能認識道,無定處不行事才能持守道,不要任何途徑和方法才能獲得道。」知問黃帝說:「我和您知道這些,無為謂和狂屈卻不知道,誰是對的呢?」黃帝說:「那個無為謂是真正對的,狂屈接近於正確,我和你終究與道不相近。知道者不言,言道者不知,所以聖人推行不言之教化。道是不能獲取的,德是不能達到的。仁可以去做,義可以損棄,禮是相互欺騙的。所以說:『失去道而後才有德,失去德而後才有仁,失去仁而後才有義,失去義而後才有禮。』禮只是道華麗的外表,而為禍亂之開端,所以說:『從事於道要天天減損,減損而又減損,以達到無為,無為而後方能無不為。』現已成為有形之物,要想返回虛無之本恨,不也是很難的么!如果說容易作到的話,那只有得道之至人啊!生為死之同類,死為生之開始,誰能知道其條理倫序!人之出生是氣之聚合。氣聚台則得生,散滅就死亡。如果死生是同類的,我還有什麼擔心呢!所以萬物是一體的。人們把自己認為美好的稱神奇,把自己厭惡的稱臭腐。臭腐可以轉化為神奇,神奇可以轉化為臭腐。所以說:『貫通天下只是一氣而已。』因而聖人重視一。」知對黃帝說:「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不知道要回答;我問狂屈,狂屈欲說給我又不說了,不是不說,是欲說當中忘記所要說的了;現在我問於您,您知道這麼多,何故說是與大道不相近呢?」黃帝說:「無為謂是真正知道者,因為他不知;狂屈近似於知道,因為忘記所知;我和你終究與道不相近,因為是知。」狂屈聽到後,認為黃帝是知言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1),四時有明法而不議(2),萬物有成理而不說(3)。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4)。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5),與彼百化(6)。物已死生方圓(7),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8)。六合為巨(9),未離其內(10);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沈浮(11),終身不故(12);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13),油然不形而神(14),萬物畜而不知(15)。此之謂本恨,可以觀於天矣(16)。 [注釋] (1)大美:指夭地覆載萬物,生養萬物而又不自居其功,具有最大美德。
(2)明法:明確的規律。 (3)成理,萬物生成之理。 (4)原:歸本、推究之意。達:通達。 (5)彼:指天地。神明:天地蘊含的活力、創造力,雖無形可見卻無所不在,主宰一切,它是極精微的。 (6)彼,指萬物。與彼百化:天地參與萬物之各種變化。 (7)死生方圓:物或生或滅,或方或圓,變化無方,形態各異,莫知其所由來。 (8)扁然:猶遍然,普遍地。 (9)六合:上下四方的無限空間。巨:巨大。 (10)其:指道。這句話是說,六合雖巨大,亦在大道中。 (11)沈浮:升降、往來。表示萬物的相互作用與無窮變化。沈,通沉。
(12)故:陳舊,不故:言其新故相除,永葆生機。 (13)惛然,暗昧之狀。形容大道暗昧模糊,似亡而存的樣子。 (14)油然:流動變化無所系著之狀。 (15)萬物畜:萬物為其畜養。 (16)觀於天:觀見自然之道。 [譯文] 天地有最大的美德而不言說,四時有明確的規律而不議論,萬物有生成之理而不解說。聖人推究天地之美德而通達萬物生成之理。所以至人自然無為,大聖人不造作,觀察天地之道加以效法而已,現今天地之神明極精微,參予萬物的無窮變化;物:發生或生或滅或方或圓的變化,沒有辦法知道它的根源;萬物自古以來原本就這樣普遍存在著。六合雖然巨大,未超出道之外;秋毫雖小,待道而成形體。天下萬物無不在升降變化,終生都不會陳舊;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秩序;大道暗昧模糊似亡而存,流動變化沒有形狀而神妙莫測,萬物為其畜養而不知。這就叫作本根,可以由此觀見自然之道。 嚙缺問道乎被衣(1),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2);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3);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4)。汝瞳焉如新生之犢(5),而無求其故(6)。」言未卒,嚙缺睡寐(7)。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8),真其實知(9),不以故自持(10)。媒媒晦晦(11),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12)!」 [注釋] (1)被衣:虛擬之人名。據《天地》篇,彼衣是王倪的老師,嚙缺是王倪的弟子。嚙缺還見於《齊物論》等篇。
(2)若:你。天和將至,天然之和氣就會到來。 (3)攝:收斂,一汝度:使思慮專一之意。神:神明之精,即道之功能活力。 (4)居:居處。 (5)瞳(tóng)然,無知直視的樣子。犢:小牛。 (6)故:原由。無求其故,不追究事物原由,漠然置之,聽其自然。 (7)卒:終。睡寐:睡著了。 (8)槁骸:枯骨,心若死灰:形容心枯寂不動,沒有生機,象完全死滅之灰。 (9)真其實知:真正純實之知。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無知無慮,方是真知道。 (10)不以故自持:不固守故見,與變化同步。 (11)媒媒晦晦:懵懂無知的樣子。媒,作昧。
(12)彼何人哉,他是個什麼人啊!表達驚嘆讚許之意。 [譯文] 嚙缺問道於被衣,被衣說:「你要端正你的形體,集中你的視線,天然之和氣就會前來;收斂你的智慧,專一你的思慮,神明就會來居留你心;德將表現你之美好,道將留在你的身上。你無知而直視的樣子就象初生的小牛犢,你不要去追究事物的原由。」話未說完,嚙缺已經睡著了。被衣特別高興,一邊走一邊唱歌而去,還說:「形體如同枯骨,心如同死灰,真正純實之知,不堅持故見,懵懂暗昧,沒有思想,不能和他計議謀劃,他是個什麼樣人啊!」 舜問乎丞曰(1):「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2);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3);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4),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5)。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6)。天地之強陽氣也(7),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釋] (1)丞:古之得道者,舜之師。又說為官名。古代帝王有四輔之官,左輔右粥前疑後丞,丞即四輔之一。 (2)委形:寄託給你一個形體。委,寄託。 (3)和:和氣 (4)委順:寄託給你順任自然之性,於是乃有性命。順,順任自然。 (5)蛻:蛻變。指生物之脫皮生新。此處比喻人的子孫繁衍能力,也是天托寄給人的。
(6)持:持守。這句意思是說,人的行、住、食都不屬於自己,而受天支配。 (7)強陽氣:強健運動之氣。即天地陰陽二氣聚合運動主宰支配一切。 [譯文] 舜問丞說:「道可以獲得和擁有嗎?」回答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擁有,你怎麼能擁有道呢!」舜說:「我的身體非我所有,歸誰所有呢?」回答說:「是夭地寄託給你一個形體;生命非你所有,是天地寄託給你和氣;性命非你所有,是天地寄託給你順應自然之屬性;子孫非你所有,是天地寄託給你繁衍子孫的能力。所以行時不知往哪裡去,住時不知持守什麼,吃東西不知味道。這一切都受強健運動之氣所支配,又怎麼能獲得和擁有呢!」 孔於問於老聰曰:「今日晏閑(1),敢問至道。」老聘曰:「汝齊戒,疏而心(2),澡雪而精神(3),掊擊而知(4)。夫道盲然難言哉(5)!將為汝言其崖略(6)。夫昭昭生於冥冥(7)有倫生於無形(8)精神生於道(9)形本生於精(10),生,八竅者(11)。其來無其往無崖(12),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13)。邀於此者(14),四枝強,思慮恂達(15),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16)。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且夫博之不必知(17),辯之不必慧(18),聖人以斷之矣(19)!若夫益之而不加益(20),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21)。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22),運量萬物而不匱(23)。則君子之道,彼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 卵生(,) 跡,(,)其外與(24)!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25),此其道與!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26),將反於宗(27)。自本觀之,生者,暗噫物也(28)。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29),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30),人倫雖難,所以相齒(31)。聖人遭之而不違(32),過之而不守(33)。調而應之(34),德也;偶而應之(35),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36),忽然而已。注然勃然(37),莫不出焉;油然謬然,莫不入焉(38)。已而化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39),人類悲之。解其天韜(40),墮其天(41),紛乎宛乎(42),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43)!不形之形,形之不形(44),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45),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46)明見無值(47),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注釋] (1)晏閑:安閑。 (2)齊:同齋,齋戒為古人在祭祀或其他重要典禮前進行的整潔身心的儀式。疏(yuè):疏通、疏導之意。而:同爾。 (3)澡雪:情洗乾淨。 (4)掊(poū)擊:打破。知:同智。 (5)謬(yǎo)然,深遠莫測。 (6)崖略:概要,大致輪廓。 (7)昭昭,昭明顯著。冥冥:暗昧渾沌。 (8)有倫:有倫類可分辨之物,指有形萬物。 (9)精神:指精微的流動變化的精氣。 (10)精:精氣。 (11)九竅:周身之九個穴竅,指人和獸類。八竅:指鳥類。因其肛門尿道合為一竅,比獸類少一竅,故稱八竅。 (12)崖:邊際。 (13)無門無房:比喻之辭。言道來去無崖跡,沒有固走的通行途徑和居處之所,如同無門無房一般。四達之皇皇:廣大無際四通八達。皇,大。 (14)邀:順。 (15)枝:同肢。恂(xún)達:通達。 (16)應物無方:應接外物,不執滯於成法,能與時變通。 (17)且夫:況且。博,博學。這句的意思是,博學的人不必真知,真知在守約默識,不在廣博。 (18)辯:善於辯論。 (19)斷之:斷棄、拋棄博學善辯之聰明。 (20)益:增加。這句是說,道充滿天地,無所不在,不能增加和減少。 (21)保,保守,信守。 (22)淵淵:淵深。魏魏:同巍巍,高大的樣子。 (23)運量:運用計量。匱:窮。 (24)彼其外與:彼指君子之道,言其豈能自外於大道呀。 (25)資:取。 (26)直且:只是暫且。 (27)宗:本,指其發生之處,即大道。 (28)喑噫(yīnyì):氣之聚集。 (29)須臾:片刻。 (30)果蓏(luǒ):瓜果之總稱,分而言之則是木實曰果,草實曰蓏,有理:二者各有區分之條理。 (31)人倫雖難:人間倫理關係雖然很複雜。相齒:按年齡、官爵等大小高低把人排列起來,使有倫序。齒,排列之意。 (32)不違:不逃避。 (33)不守:不拘守,不留戀。 (34)調而應之:調和順應之。 (35)偶而應之:無心契合而順應之。 (36)白駒過隙:比喻時間極為短暫,就象快馬跑過一個縫隙的時間。白駒,駿馬。 (37)注然:如水之涌流。勃然:如苗之茁壯生長。 (38)油然漻(liáo)然:形容變化消失之狀。 (39)生物哀之:人之外的動物,為其同類之死而悲哀。 (40)天韜:天然的弓袋。韜,弓袋。 (41)墮:毀壞。韜:都有束縛、約束之義。認為死亡就是對這些天然約束的破除。(zhì),劍袋。 (42)紛乎宛乎:紛壇宛轉,形容散失之狀。 (43)大歸:最大的復歸,即死亡。 (44)不形之形:從沒有形體達到有形體。形之下形:從有形體變為沒有形體。 (45)將至:將至於道之人。務:從事。 (46)至則不議:達於道之人不議論,議則不至:議論之人未至於道。 (47)明見無值:用聰明智慧去識見大道就不得相遇。必須閉智塞聰,無知無慮,才能與道冥台。值,遇。 [譯文] 孔子問老聃說:「今日安閑無事,請問您至道是什麼?」老聃說:「你要進行齋戒,疏通你的心靈,清洗乾淨你的精神,打破你的智慧。道是深遠莫測難以言說的呀!我將為你講說其大概輪廓。凡昭明顯著之物都生於暗昧渾沌,有形之物生於無形,精氣從道生出,形體生於精氣,而萬物以形體相生。所以具有九竅之生物都是胎生,具有八竅之生物都是卵生。它來的時候沒有形跡,它去的時候不見邊際,沒有固定的通道和居處,廣大無際而四通八達。順應於它,就四肢強健,思慮通達,耳聰目明,用心不疲勞,應接外物不執滯成法而與時變通。天得不到它不會高,地得不到它不會廣,日月得不到它不能運行,萬物得不到它不能昌盛,這就是道呀!況且,博學之人不一定真知,善辯之人不一定有智慧,聖人是斷棄這些的。如那想增加也無法增加,想減少也不能減少之道,是聖人之所信守的。淵深啊它就象大海,高大巍峨啊它在終而復始地運行,運用計量萬物而不窮竭,然而君子遵行之道,豈能自外於它啊!萬物都前往資取,它也不匾乏,這就是道啊!國中有這樣的人,既不是陰性,也不是陽性,住在天地之間,只是暫且把他稱作人,他將要返回他的本根去。從本始觀察,所謂生,不過是氣之聚集而已。雖然有長壽和夭折,相差又有多少呢!只是片刻之間的一種說法,怎麼能夠以它來確定堯和桀的是非呀?瓜果各有其條理,人間倫理關係雖然複雜,也可以排成倫序的。聖人遭遇此類事不逃避,過去了也不留戀。調和順應這一切,便是德;無心偶合於這一切,便是道。帝王興起之道理即在於此。人生活在天地之間,就象駿馬馳過縫隙一樣短暫,忽然之間而已。生長興起,無不發生出來;變化消逝,無不趨於消亡。已經變化生出,又變化而死去,生物為其同類之死而悲哀,人類為其親人之死而傷悲,解開自然弓袋,毀壞天然的劍囊,紛壇宛轉,魂魄將歸去,身體也隨之消亡;這就是最大的復歸呀!從沒有形體達到有形體,又從有形體變為沒有形體,這是人所共知的,不是將至於大道之人所從事的,這是眾人所共同議論的。那些達於道之人不議論,議論之人則未至於道。用聰明智慧去識見大道就不能相遇,善辯不如沉默。道是不能聞知的,聞聽不如閉塞,這就叫最大獲得。」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1):「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2)。」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3)。」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瓷(4)。」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5)。正獲之問於監市履豨也(6),每下愈況(7)。汝唯莫必(8),無乎逃物(9)。至道若是,大言亦然(10)。周遍咸三者(11),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12),同合而論(13),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14)!漠而清乎(15)!調而閑乎(16)!寥已吾志(17),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18),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19),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20)。物物者與物無際(21),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22)。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23)。謂盈虛衰殺(24),彼為盈虛非盈虛(25),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注釋] (1)東郭子:住在東郭的某先生。 (2)期:必。必指出具體所在方可。 (3)稊稗:稗指稗草,稊與稗相似。 (4)譬(pì),磚頭。 (5)固:本來。不及質:未接觸道的實質。 (6)正:古代管理市場的官名,名字叫獲,監市:監管市場之人,為正獲的助手們。豨為大豬。履,踩。意思是,管理市場的官員正獲問他的助手,如何通過踩豬腿檢驗豬的肥瘦。 (7)每下愈況,愈是往豬腿下面踩,愈能比況出豬的肥瘦程度,因為愈往腿的下部愈難長膘,如果下腿都很肥,豬的其他部位就更肥了。用以比喻在最卑下處也有道的存在,可見道是無所不在的。 (8)汝唯莫必:你不必要求證實道在那個物上面。 (9)無逃乎物:所有的物都未逃離道外。 (10)至道:最高的道,大言:表達至道之言。 (11)周遍咸,三個同義詞。 (12)無何有之宮:虛無之境,至道之鄉,無所有而又無所不有。 (13)合同而論:把你的言論合同於至道之言。 (14)澹而靜:淡漠而清靜。 (15)漠而清:寂寞而清虛。 (16)調而閑:調和而安閑。 (17)廖:空虛寂寥。 (18)本無所往,故往而不知所至之處。無心而動,聽其自然。 (19)彷徨:逍遙自在的樣子。馮閎(pínghóng),廣闊空虛之境。 (20)入焉:進入廣闊虛空之境。窮:邊際。 (21)物物者:使物成為物的那個東西,指創生萬物之道。與物無際:與具體有形之物沒有分界。道創生萬物又寓於萬物之中。 (22)物際:物與物之間的分界。 (23)不際之際:由沒有邊際之道轉成有形之物。際之不際:由有形之物復歸無際之道。 (24)盈虛衰殺,盈滿、空虛、衰敗、消殺。 (25)彼:指大道。大道支配萬物之盈虛轉化,而其自身並無盈虛之別。 [譯文] 東郭子問莊子說:「所謂道,在哪裡呢?」莊子說:「無所不在。」東郭子說:「必指出具體所在才可以。」莊子說:「在螻蛄螞蟻之中。」問說:「為何在這樣卑下處呀?」回答說:「在稊稗裡面。」問說:「為什麼更卑下呢?」回答說:「在磚頭瓦片中。」問說:「怎麼更甚於前呢?」回答說:「在屎尿中。」東郭子不再出聲。莊子說:「先生所問的,本來就沒有接觸道的實質。管理市場之官正獲問他的助手如何踩豬腿檢驗豬的肥瘦,告知他愈是往下面踩愈能比況清楚。你不必要求證實道在哪個物上,所有的物都未逃離道外。最高之道是這樣,表達至道的大言也是這樣。周、遍、咸三個同,名不同而實相同,它們所指之實是同一的。嘗試相互夫遊歷至道虛無之境,把你的言論合同於至道之言,就不會有所窮盡了!試著相互順任自然無為,淡漠而清靜啊!寂寞而清虛啊!調和而安閑啊!吾心虛空寂寥,本無所往,故往而不知所至何處,去了又來不知止於哪裡,我已在其間來來往往,而不知哪裡是終點。逍遙自在於廣漠空虛之中,大知之人進入此境也不知它的邊際。創生萬物者與物沒有分界,而物是有分界的,就是物之界限。由沒有分界之道轉成有形之物,又由有形之物復歸沒有分界之道。所謂盈滿、空虛、衰敗、消殺,道使物發生盈虛變化,而自身卻沒有盈虛分別;道使物發生衰殺之變,而自身並不衰殺;道使物有本末之變,而自身無本末;道使物有積散變化,而自身無積散。」 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1)。神農隱几闔戶晝瞑(2),妸荷甘日中闔戶而入(3),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几擁杖而起(4),嚗然放杖而笑(5),曰:「天知予僻陋慢訑(6),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7)!」弇吊聞之(8),曰:「大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9)。今於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10):「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11)?」曰:「有。」曰:「其數若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12),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13)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14)」於是泰清中而嘆曰(15):「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16)?」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17)道不當名(18)。」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19);無應應之,是無內也(20)。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21)。是以不過乎崑崙,不游乎太虛(22)。」 [注釋] (1)妸(ē)荷甘、神農、老龍吉:都是虛擬之入名。 (2)隱几:憑靠小几。闔戶:關門。瞑:同眠。 (3)奓(shē):推開。 (4)擁杖:抱持手杖。指因過度震驚,突然抱杖而立。 (5)嚗(bó)然:手杖掉地發出之聲。笑:不哭而笑,言其已悟生死齊一之道。 (6)天:指老龍吉,言其有自然之德。僻陋:孤陋寡聞。慢訑(dàn):怠慢荒唐。 (7)夫子:先生,指老龍吉,發:啟發。狂言:至言。常人不能理解,視之為狂妄之言,而不相信。 (8)弇(yǎngāng)吊:虛擬人名。 (9)體道者:與道相合之人,系:憑依、歸依。 (10)泰清、無窮、無為、無始:皆為虛擬之人名。 (11)數:道理,規律。 (12)約,收斂。這句的意思是,道可處富貴,可處貧賤,可以收斂,可以分散,是變化不定的。 (13)之言:此言,指無為講說道數之語。 (14)弗知內矣,知之外矣:對道無所知,才是真正內心體悟了遁;對道有所知,能用語言說出來,這只是見到道的外在形式。 (15)中:《釋文》引崔譔本作印,同仰。 (16)不知之知:不用名言相狀對道加以表述的知,這種知才是真正知道。 (17)形形之下形:使形成為形的哪個東西,本身是無形的。即指道。 (18)道不當名:道之實與名是不相應的,不相符的。莊子認為,道不可名,如果加給一個名,就被限定,而不同於真正的道。不管給它起個什麼名,都不可能達到名實相符。 (19)無問問之,是問窮:道是不可問的,不可問面又要問,這種問是空的。窮作空。 (20)無內:沒有內容。 (21)大初:天地未分前的渾飩狀態,萬物之本始,即指大道。大,作大。 (22)崑崙:地之極高處,比喻有形與無形的分界處。大虛,廣漠的虛空。 [譯文] 妸荷甘與神農一同就學於老龍吉。神農憑靠小几,關起門晝寢。中午時候間荷甘推門而入說:「老龍死了!」神農憑几抱持手杖立起,嘭的一聲放下手杖笑著說:「先生知道我孤陋寡聞怠慢荒唐,所以棄我而死。完了,先生沒有留下啟發我的至言而死去了!」弇吊聽後說:「與道相合的人,是天下君子所歸依之人。現在他對於大道,連秋毫末端萬分之一都未得到,還知道懷藏其至言而死去,又何況那些與道相合的人吶!道看起來無形,聽起來無聲,人們對它的種種議論,叫作暗昧不明,他們所論述之道並不是真道。」 於是泰清問無窮說:「您知道嗎?」無窮說:「我不知。」又問於無為,無為說:「我知道。」又問:「您所知之道,也有什麼道理規律嗎?」回答說:「有」。又問:「它的道理規律是什麼?」無為說:「我知道可處富貴,可處貧賤,可以收斂,可以分散,這就是我所知道之道理規律。」泰清把這話來問無始,說:「如果是這樣,則無窮之不知道與無為之知道,究竟誰是誰非呢?」無始說:「不知是對道知之甚深,知是對道所知極淺;不知是內心悟道,知是只了解一點道的外在形式。」於是泰清仰天而嘆說:「不知就是知嗎?知就是不知嗎?誰能知道不用名言相狀表述之知是什麼?」無始說:「道不可聞知,所聞知的都不是道;道不可見,所見者都不是道;道不可言說,被言說出來的都不是道。需知創生有形萬物的東西是無形的呀!道與它的名是不相應的。」無始說:「有人問道而給予應答的,就是不知道;就是那個問道之人,也是沒聽說過道。道是不能問的,有問也不應回答。本不可問又要問,這種問是空的;本不應回答而回答,這種回答是沒有內容的。以沒有真實內容的回答去對空問,如果這樣,對外不能觀察宇宙之無限,對內不能了解道之根本。因此他不能超越有形之界域,不能逍遙於廣漠之虛空。」 光曜問乎無有曰(1):「夫子有乎?其無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2),窅然空然(3),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4)。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5)。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6)!」大馬之捶鉤者(7),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8)。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9)。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10),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11),以長得其用(12),而況乎無不用者乎(13)!物孰不資焉! [注釋] (1)光曜、無有:皆虛擬之名。 (2)孰,通熟。熟視:仔細觀察。 (3)窅(yǎo)然:隱晦不明之狀,亦為空寂之意。 (4)搏:觸摸。 (5)有無:光曜無形體,聽不到摸不著,故言有無。但還可以看見,未達絕無形跡之無無。 (6)為無有:既不執著於無,也不執著於有,而是有無雙遺,超越二者,達到一個更高境界。此種境界一般人是無從達到的。 (7)大馬:官名,指楚國之大司馬。捶:鍛造。鉤:劍名。 (8)豪芒:鋒利有光芒。 (9)守:持守,畢生專心持守於此。 (10)於物無視:對別的東西部視而不見,一心只在造鈞上。 (11)用之者:指打造鉤的技藝。假:藉助、憑藉。不用之者:指平時於物無視,專註於此道。 (12)長:長期。 (13)無不用:於物皆不用心,而至於無無之境,達於至道之域,則萬物無不資取於他。 [譯文] 光曜問無有說:「先生是有呢?還是無有呢?」光曜沒有得到回答而仔細觀察其狀貌,隱晦空寂的樣子,整天看它也看不見,聽也聽不到,摸也摸不著。光曜說:」達到極致了,誰能至於此境啊!我能達到無,而未能達到無無。及至超越有無之境。又從何達到呀!」楚國大司馬有一位造劍的人,已經八十歲了,造出之劍仍然鋒利有光芒。大司馬說:「你是技藝高呢?還是其中有什麼道理?」回答說:「臣有所持守。臣在二十歲時就喜好造劍,對他物視而不見,不是劍就不去察看。」這是造劍之技藝藉助於平時的專註上,因此能長期得以熟練運用,何況於物皆不用心而達於至道的人呢!萬物誰不資借於他呀!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而退(1)。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2),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3);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4)?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5)?」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6)!不以生生死(7),不以死死生(8)。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9)。有先天地生者物邪(10)?物物者非物(11),物出不得先物也(12),猶其有物也(13)。猶其有物也,無已(14)。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己者,亦乃取於是者也(15)。」 [注釋] (1)失問:失去問意。心有所悟,不想再問。 (2)昭然:明白。昧然:胡塗。 (3)神者先受之:用空虛的心神先接受領會。 (4)不神者求:不神者指外界事物及道理。向外界事物道理去尋求驗證,所以變得胡塗了。 (5)這句意思是,古有子孫,於是代代繁衍,今天才有子孫。如果古無子孫,今日也不會憑空生出子孫。由此推證,古代和今天相同,今天即是古代的繼續。 (6)未應:不要應答,待繼續講說下去。 (7)不以生生死:死者自行死去,新生者並不是使已死者復生。 (8)不以死死生:新生者自生,死去者也不是使新生者死去。 (9)待:相互依賴、相互依存之意。死與生並不相互依賴,它們各有自己的體系。 (10)者:作之解。這句意思是:有先於天地就生成之物嗎? (11)物物者非物:生成物的那個東西,不是物自身,而是物之它體。 (12)物不得先物:被生成之物不能先於生成它的物而存在。譬如生物由細胞生成,細胞由分子生成,分子由更小的東西生成等等,這樣生物不能先於細胞,細胞不能先於構成它的分子,分子不能先於構成它的更小原素,這樣追溯下去,以至於無窮。如《齊物論》所說:「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是沒有窮盡的。在這無窮系列中,後一環節之物下能先於前一環節之物存在,即是「物不得先物」。 (13)猶其有物:生成此物的物,上面仍然還有它的生成者。猶,依然、仍然。 (14)無已:沒有止境。 (15)取於是:聖人即是取法於自然之理,故其愛人類無止境。是,指上面所說自然之理。 [譯文] 冉求問孔子說:「未有天地以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嗎?」孔子說:「可以。古代和現今相同。」冉求不想再問而退去。第二天又來相見,說:「昨天我問『沒有天地以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嗎?』先生說:『可以。古代和今天相同。』昨天我還明白,今天我又胡塗了。請問這是為何呢?」孔子說:「昨天你明白,是用空虛之心神先加接受和領會它;今天又胡塗,則是向外界事物道理尋求驗證之故啊!沒有古也沒有今,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如果說以前沒有子孫而今天有了子孫,這樣說可以嗎?」冉求沒有回答。孔子說:「算了,先不要應答!死者自死,新生者不是使已死者復生;生者自生,死者也不是使新生者死去,死生是相互依賴嗎?它們並不依賴而各有體系。有先於天地就生成之物嗎?生成物的那個東西一定不是物自身,被生成之物不得先於生成它的物而存在,生成物上面仍然還有生成者,生成者上面仍然有生成者,是沒有止境的呀!聖人的愛人類沒有止境,也就是取法於此啟然之理。」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1)。』回敢問其游(2)。」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3),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下化者也(4)。安化安不化(5),安與之相靡(6),必與之莫多(7)。豨韋氏之囿(8),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9)。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也(10),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林與,皋壤與(11),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12)!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13),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14)。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15),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16)。齊知之所知(17),則淺矣。」 [注釋] (1)將:送。這句意思是,不送不迎,聽其自然。 (2)游:指精神之出入自在。 (3)外化:隨順外物之變化而變化。內不化:內心平靜安寧、恆定不變。 (4)一不化,恆常保持淡漠無心,即是一下比,有此則可與物化。 (5)安,習慣。這句意思是,不管化與不化,皆能習慣自處。 (6)靡,順。 (7)莫多:不增益。循物之性,順其自然,不予增減。 (8)豨韋氏:遠古之帝王,又見《大宗師》篇。囿:古代帝王畜養禽獸之園林。 (9)囿、圃、宮、室:皆指帝王居處游息之所。圃比囿小、宮比囿小,室比宮小。居處之所愈小,精神愈狹隘,道德愈衰落。 (10)(jī):和。這句意思是,儒墨二家之師,是非對立最難調和,古之君之亦能順應調和,何況今人之一般爭論呢。 (11)皋壤:平原。 (12)直:但。逆旅:旅舍。 (13)遇:遭遇,接觸。這句意思是,遇到則知,不遇則不知。遇有限,知亦有限。 (14)能能:能作到力所能及的。 (15)人之所不免:人有所知所能,亦有不知不能,不知不能是人所不能避免的。莊子認為有的入卻要強求避免,勞心弗力以自逞,為害生之道。 (16)至言去言:至道之言去掉言說。至為去為:至道之為去掉有為。 (17)齊:齊一。知之所知:靠主體與外界接觸所得之知,是靠學習和教化所得有形跡之知,這種知是淺陋的。 [譯文] 顏淵問孔子說:「我曾經聽老師說:『不要有所送,不要有所迎。』我請問如何能使精神出入自如。」孔子說:「古時之人隨順物化而內心安定不變,現今之人內心游移不定而又執滯外物不能順應其變化。能隨順外物變化的,一定是內心淡漠安定之人。不管是變化還是不變,都能習慣自處,習慣與其相順應,參與變化而不加增益。豨韋氏的園林,黃帝的園圃,虞舜之宮殿,湯武之宮室,居住愈狹小而道德愈低下。稱得上君子之人,就是對儒墨老師那樣對立,也能使其是非相互調和,何況是對待今人之爭論呢!聖人與物相處而不傷害物。不傷害物的人,物也不能傷害他,只有無所傷害的人,才能與人相交往。山林啊,平原啊,都能使我欣然快樂!快樂還沒有完畢,悲哀又繼之而來,悲哀與快樂的到來,我不能抗拒,其離去我也不能阻止。多麼可悲,世人之心只是為悲哀歡樂提供之旅舍罷了!他們只知所遭遇到的,不知所未曾遭遇到的;只能作到力所能及的,不能作到力所不及的。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本來就是人所不能避免的。那些人強求避免人所不能避免的方面,豈不也是可悲的公!至道之言去掉言說,至道之為去掉有為。想齊一人們所得之知,則是淺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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