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過八字,這輩子同男人無緣,與兒女無靠「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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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528個故事
我算過八字,這輩子同男人無緣,與兒女無靠
by 徐敏
幾十年來,我始終未放棄寫彭老太太的念頭,她固然只是一個小人物,但絕對是一個傳奇人物。她的人生經歷,在我們這座小城流傳甚廣。她孫子彭先雲,和我同住一個大雜院內,妻子是農村人。夫妻倆當時還沒有孩子,無牽無掛,都很隨和,還保持天真率性。彭先雲在城外大修廠上班,乾的是機械修理的技術活,業餘愛好喜歡畫畫。他家屋子的四面牆上,全是他繪製的巨幅畫像,其中一幅西雙版納的竹樓,芭蕉林,傣女,白象,是他最為得意的作品。我那會兒剛上初中,也喜歡繪畫,常去他屋裡觀摩。那段時間,是彭先雲最浪漫瀟洒的日子,男人高大英俊,女人豐滿滋潤,兩口子過得像神仙眷侶。可惜好景不長,不久就被彭老太太趕回鄉下去了。
01
在大家心目中,彭老太太是個霸道人物,沒人敢惹她,孫子更怕她。彭老太太這輩子輕易不求人,不求人的女人不會怕人,只能別人怕她。
說起彭老太太的傳奇經歷,離不開一條街,就在我居住的小巷外面,叫婺嫣街。婺嫣街是一條背街,說它「背」,是因為它剛好橫陳在全城最繁華的玉堂街後面,算不上主要街道,但它實在又是一處繁盛的所在。
「婺嫣」二字按通俗的說法,就是美好的意思。倘若單聽這名字,定以為是個百花齊放、異香撲面的境界。其實這地方最為落魄。但凡引車賣漿者流,官場賭局失意之徒,窮窘到揭不開鍋了,便往這兒一站,袖出幾件破衣爛衫,或是太太小姐的金銀手飾,隨便撂個地攤,換幾個買米下肚的活錢。一個人真要落到這步田地,那也就窮得夠可以了──所以人們又叫它「傷心街」。
來傷心街撂地攤的並非個個傷心,其中也有些專靠轉手營利的人物。他們只須以低價從那些窮得發慌的主兒手裡購進衣物及珠寶玉器,再稍稍挪動腳步,便能將本求利。
民國二十九年,一個從小康人家墮入困頓的彭姓女人闖進了傷心街的圈子。這女人四十齣頭,身材矮小,姿色平常,懷中還摟著個吃奶的孩子。原也是有點身份的人家,後來男人早死,兒子短命,媳婦私奔,遺下祖孫三人,無依無靠,只好來傷心街撂個地攤,變賣些傢具什物,聊以度日。混得久了,於場面上的交易很有了幾分熟悉,於是也漸漸做起了將本求利的買賣。
剛來時,孫子念娘,常常哇哇直哭,她便解開衣襟,去懷中掏出自己的乳頭塞在孫子嘴裡。待到中午下市收攤,這才跑到臨近賣豆花飯的小攤上,討半碗人家賣剩的豆花水。那裡面通常有些散碎豆花,反正賣不成錢,老闆也樂得做個人情。她就買上一文錢的米飯,將就老闆的鍋灶,挺熱乎地煮軟了,一勺一勺地喂那孫兒。臨了回家,再買上一塊燒紅薯,帶給留在家中倚門懸望的大孫子。
02她居然把兩個孫子拉扯大了,並且節衣縮食,堅持供他們念書。這一年,大孫子考取了農學院,她高興之餘,獨自跑到鄉下替他相了房媳婦,回來對大孫子說:「人我給你帶來了。鄉下女人好,忠厚本分,能吃苦,又有力氣。」孫子對奶奶一向唯命是從,自然不敢違拗,只是覺得眼下成親未免倉促。她不待孫子把話說完,臉一沉道:「別羅嗦了,我看了皇曆,今天日子好。來,一人給我三鞠躬,去睡覺吧。」新媳婦在婆家住了三天,孫子要去學校報到,她就攆那女人:「該回娘家了,等你男人念了書,做了官,鳳冠霞帔來接你。」
那時候都解放好幾年了,傷心街的買賣已經日漸衰落,儘管依然還有些前來變賣典質的主兒,地攤卻是一天少於一天。倒是街西頭做蛋禽生意和賣小吃的一天天興隆起來。有一陣子撂地攤的乾脆就絕了種,弄得她無所事事,不知所措。
這年夏天,有個在小金森工局看守林子的宋老頭請了探「親」假出來找老婆,她當時正閑居在家坐吃山空,心急如焚,聞聽後立即親赴其門,自稱願意幫忙介紹對象。兩人一來二往也有五六次之多,但宋老頭卻連女方姓甚名誰也不清楚。看看假期迫近,到底憋不住了,麻起膽子問她:「彭大姐,是不是把人領來看看,大家見個面?」她瞅那老頭一眼,說:「別看了,看什麼看,就是我,行不行?」宋老頭自然飢不擇食,她也順帶把自己嫁出去了。
她其實比宋老頭要大幾歲,但宋老頭常年在深山老林生活,面目滄桑,看上去比彭大娘出老相,所以兩人走到一起,並無不妥,宋老頭也滿心高興。兩人沒去婚姻登記機關,彭大娘壓根兒沒這意識,宋老頭也不敢勉強,反正彼此口頭說了,也應承了,這婚就算結了。半月後,宋老頭回山裡去了,但從此每月到了固定日子,郵遞員會在彭大娘門外高喊一聲:「匯款!」
這樣大約過了半年光景,她又在婺嫣街找到了立足之地。從此地攤變成了背兜,蛋禽代替了衣物手飾。一旦生意興旺,她立刻對宋老頭冷淡起來。老頭每年回家探親,她從不在家陪伴,只管每日里風雨無阻做她的買賣。老頭臨走,塞給她錢,她總是一過手就扔還男人:「拿著自己存好。」她從不相信退了休不幹活還居然能領退休金,他警告宋老頭說:「我給你講清楚,將來沒事做了,可別指望誰白養活你!」宋老頭知道兩個孫子在外地讀書,需要用錢,就背著她私下寄錢過去。她後來聽說了,也沒阻止。
03不幾年,兩個孫子先後畢業,參加了工作。大孫子遠在外地;小孫子雖然在成都念了中專,到頭來又分回本地,依然是奶奶作主,娶了個鄉下老婆。開始還好,誰知後來大辦公共食堂,不久之後就鬧起了饑荒,女人餓得招架不住,乾脆跑進城來,住在男人家裡。後來形勢好轉,彭老太太就趕那媳婦回去:「甚麼將軍打甚麼旗,什麼菩薩粉什麼金,是農民就得種地。」沒人理她,她就三天兩頭跑來罵人,一直罵到那兩口子雙雙捲起鋪蓋滾回了鄉下。
她在城裡擁有三間大房子,過去孫子住著一間,其餘兩間租給房客。孫兒媳婦一走,她就拿那一間也租了出去。她自己則住在另一條街的小閣樓上。閣樓里光線陰暗,僅有的擺設是一張躺上人去就呻吟不已的破床。電燈是絕對不用的,她一輩子只點油燈。電機專業畢業的孫子有次提出給她改善照明,多年後還被她定性為興妖作怪。就是這位居停主人,六五年私房改造,人們才聽說,她在五通、牛華還置有兩處房產。這房產究竟是什麼時候添置的,至今也是個謎。據傳她六十五歲生日那天去牛華鎮討債,幾個房客串通起來拒付房租,借口屋頂漏雨需要僱人檢修。她一拍桌子厲聲吼道:「僱工?雇你媽個屁工。把梯子抬來,老娘上房檢給你看!」嚇得幾個房客目瞪口呆,從此不敢羅唣。
孫媳婦回鄉下後的頭幾年,幾乎年年都要給她添個重孫子。每次孩子落地,孫子照例跑進城來找奶奶報喜。她一得到消息,總要待收了攤子,這才拐到鄉下孫媳婦房前來繞一圈。通常是站在大門外高聲問道:「是做官的還是刷碗的?」房裡答應說:「做官的。」她就摸出一張鈔票塞給孫子:「賞十塊錢去。」那年頭的十塊錢,可以買十多斤豬肉,200個雞蛋。倘若房裡答應說「刷碗的」,她掉頭就走,吩咐跟在身後的孫子:「明天下班來拿碗紅糖,給你婆娘泡飯吃。」於是房裡房外,都知道那十元錢是沒了。
04逝者如斯,眨眼間到了六六年底。這一天來了一群人,三榔頭敲掉了婺嫣街的街牌,宣布這兒從此改稱「勞動街」。生意買賣是做不成了,剝削必須制止,勞動街就得勞動。昔日里繁華的街市,真正成了死寂空曠的「背街」。她開始還倚老賣老地抵抗著,後來也只好被迫撤離。象一個突然失去戰場的鬥士,她彷徨無措,整日幽靈似的躑躅於街頭巷尾。終於在某一個岑寂的早晨,人們發現她手持一根自己製造的鐵扒,在每個垃圾箱里津津有味地搜索著破爛。憑著一絲不苟的精神,她能在別人反覆搜索過的地方再次尋覓出值錢的東西。這使她很快便成為所有同行的剋星,精於此道的天才。
一個秋日的傍晚,她正在狹小昏暗的閣樓里清點白日里撿來的破爛,油燈一閃,進來一個眉清目秀的鄉下姑娘。姑娘瞥了一眼坐在樓板上的曾祖母,哀戚地說:「老祖……老祖公死了。」
「曉得了。」老祖頭也沒抬。
「你不去看看?」
「人都死了,看啥?」
曾孫女還不甘心,又補了一句:「爸說,明天下葬。」
她這才抬起頭來說道:「回去告訴你老子,那死鬼對得住他,叫他請個陰陽先生,找塊風水好的地方。」
05若干年後,婺嫣街重又恢復了昔日的繁華,那些一度浪跡江湖的個體商販紛紛雲集此地,重操舊業。隨著買賣的興隆,這裡第一遭出現了經營花卉的行當,並逐步壯大為「獨霸一方」的花市。而她卻依然手持那根久經沙場的鐵扒,在垃圾箱里搜索著破爛。
這天,一輛轎車停在了閣樓外面,下來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幹部。有認得的,向人指識這是她那在外地做了市長的長孫。長孫專程來接祖母去安享晚年,順便問一下十多年前被改造了的幾處房產。這一次,因為房產完璧歸趙,她表現格外開通,到底記起小城之外還存在一個闊大的世界。臨行前,她把撿來的破爛作了一次性處理,單啤酒瓶就賣了兩百多元。
大家於是相信,她此一去終歸要客死異鄉了。豈料半年後的一個下午,她突然又冒出來向她的房客們催收房租。原來她剛一下車就鬧著要走,孫子市長問她:「怎麼回事呀,我這兒你住不慣嗎?」
她搖搖頭說:「不是。」
「那是啥呀,是孫媳婦給你臉色?」
「也不是。」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總得有個原因吧?」
問了半天,她才滿臉不高興的說:「我在這兒一分錢也掙不了。」
弄得孫子哭笑不得,勸她說:「你都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還不該享享清福啊?」
好說歹說,又住了一段時間,到底還是鬧著要走。孫子攔她,她就絕食。還是那句話:「我在這兒一分錢也掙不了。」拉鋸戰打了半年,到底又只好用車把她送了回來。
聽她如此這般一講,大家無不惋惜她的輕率。吃了十五年政府救濟的李太婆甚至懷疑她是腦筋出了毛病,不得不提醒她說:「你都叫了老祖,還揀破爛?」
她說:「撿呀,不撿做啥。」
「你就靠在他們身上吃,他們敢說不字?」
她搖搖頭,壯聲壯氣地說:「我這輩子,從沒依賴過誰,也不和誰惹事生非。我算過八字,同男人無緣,與兒女無靠,全憑我這雙手勤扒苦做。」
眾人這才發現,她並不是純粹來收房租的,原來手裡還攥著那根因為放了半年而變得銹跡斑斑的鐵扒。
作者: 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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