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講座1:「山海經」的由來及篇目
山海經講座1:「山海經」的由來及篇目
(之平會客室群2012年9月27日講稿)
我今天要給大家講的是「山海經」的由來和篇目。為什麼在「山海經」上加引號不加書名號呢?因為《山海經》這書里的內容都是先秦古書,而「山海經」這個名目卻不是,所以今天就是給大家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說到《山海經》這事兒,得先提一下該書的第一功臣劉歆,因為這書和劉歆的關係太大了。當然,可能各位對漢代的歷史都比較熟稔,劉歆的故事也比較有名,所以我也不想多說,只是想說劉歆曾經根據圖讖改名叫「劉秀」,和光武帝重名兒。劉向、劉歆父子曾經領校漢代國家圖書館(中秘)館藏的圖書,我們現在能看到許多先秦文獻,實際上很多都是經過這爺兒倆整理過的,他們為圖書的整理和流傳作出了很大貢獻。
《山海經》也是劉歆(當時已經改名叫「劉秀」)領校的一本古書,但是這書名在劉歆之前是沒有的。有人會說了,你說得不對吧?《史記·大宛列傳》最後太史公曰里明白地說到「《山海經》、《禹本紀》」了,你怎麼能說劉歆之前沒這書名呢?是的,現在我們看到的《史記》的文字是這樣的:
「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但是漢代人看到的《史記》文字卻稍異,它裡面的「山海經」是作「山經」,這裡有兩項證據:
1、《漢書·張騫李廣利傳》:「贊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經》所有,放哉!」2、《論衡·談天》:「案:禹之《山經》,淮南之《地形》,以察鄒子之書,虛妄之言也。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其高三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玉泉、華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這裡面所引得司馬遷的話,都是作《山經》而非《山海經》,所以黃暉《論衡校釋》云:「《史記》今本作『《山海經》』,誤。《漢書》、《前漢紀》並述史公此文,而無『海』字,與《論衡》合。《山經》、《海經》兩書,《海經》後出,史公只見《山經》,故《後漢書·西南夷傳論》亦稱『《山經》』,仍沿舊名。畢沅校《山海經》曰:『合名《山海經》,或是劉秀所題。』其說是也。然謂史公已稱之,則失考耳。」
我認為黃暉的說法是很對的,但是他說「《海經》後出」我堅決不同意,這個問題後面再討論。但由此可以確定,司馬遷《史記》原書是作《山經》、《禹本紀》,並非是《山海經》,也就是說,司馬遷根本就沒見過《山海經》這書。除此之外,大家再檢索一下劉歆以前的典籍,再也找不到「山海經」這個名稱了。畢沅在《山海經新校正》里認為「山海經」這個名目是劉秀(歆)將《山經》和《海經》合在一起然後提名《山海經》的,這個說法有沒有道理呢?我覺得需要考察一下今本《山海經》的篇目問題,這個問題也就可以一起解決掉了。
首先,《山海經》目前在分篇研究上就有分歧,影響比較大的有兩種分法:
一是傳統的分法,即前面的《五藏山經》為一部分,簡稱《山經》;後面的《海內四經》、《海外四經》、《大荒四經》和《海內經》一篇,簡稱《海經》,兩部分合稱為《山海經》。
二是神話學家袁珂先生採用蒙文通先生的說法,分為以下三部分:
①《大荒經》四篇和《海內經》一篇。②《五藏山經》五篇和《海外經》四篇
③《海內經》四篇。
對於第一種傳統的說法,一般來說也沒多大的說頭,不過有的學者還有些很獨到的見識,比如何幼琦先生,他寫過一篇《海經新探》,發表在《歷史研究》1985年第2期,我認為這是一篇研究《山海經》的鑿破鴻蒙之作,這個以後咱還會說到。
何先生在這個文里說:「《山海經》由《山經》和《海經》兩部分組成,內容大不相同,文字的筆調也相去很遠,表明它們是相互獨立而平行的兩種書籍」,又說:「我們認為《海經》來自《禹本紀》,……當劉向父子領校中秘的圖書時,把《山經》和《禹本紀》合編在一起,改題新名為《山海經》,這就是此書首見於《藝文志》,也是《藝文志》不再著錄《山經》和《禹本紀》的原因。」也就是說何先生認為今本《山海經》是由《山經》和《禹本紀》的合編,《禹本紀》就是《海經》的部分。
對於第二種說法呢,似乎很精密,也很奇異,袁珂先生認為《五藏山經》和《海外經》四篇「原是一部著作的兩個部分」,其主要理由,一是這九篇內容「條理井然,絲毫不紊」,二是《海外經》後面有校進款識,而《五藏山經》後面則沒有。
但是就我這個沒多少容量的小腦瓜認為,袁先生的這兩個證據都有些站不住腳,內容「條理井然,絲毫不紊」不一定必然是一書;《五藏山經》後沒有款識也不能因之斷定它與《海外經》是一體,因為這其中有一個最重要、最明顯的問題被忽略了。
當時劉秀(即劉歆)等人在校《山海經》時是比較嚴謹的,就以《海外經》四篇為例,顯而易見,校書者是有兩個以上的本子對校的,因而把一些他本與底本不同的異文都寫在了每條經文之下,如:
南山在其東南。自此山來,蟲為蛇,蛇號為魚。一曰南山在結匈東南。(《海外南經》)
比翼鳥在其東,其為鳥青赤,兩鳥比翼。一曰在南山東。(同上)
這種「一曰」的文字,即是他本的異文,畢阮《山海經新校正》曰:「凡『一曰』云云者,是劉秀校此經時附著所見他本異文也」,其說得之。這種異文在《海外經》四篇中有46處,校書者都仔細地註明了;在《海外經》後面的《海內經》四篇也是異文眾多,也一一註明了。但再回過頭來看看《五藏山經》,「一曰」之類的文字一處也沒有。如果《五藏山經》與《海外經》是同一書,那麼《海外經》有兩個以上的本子對校,那麼《山經》也應該是一樣的,今所見《海外經》中有那麼多他本的異文,而《山經》中卻一處也沒有,這不奇怪嗎?要知道,《山經》的文字要比《海外經》四篇的文字多出好幾倍哩。所以要說《山經》和《海外經》是固有的一部分,不管大家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我覺得這個現象說明了兩個問題:
1、在劉秀校上《山海經》之前,《五藏山經》和《海外四經》、《海內四經》還是分別單行的二書,劉秀等人在校書時,《海外》、《海內》這八篇有好幾個本子(除了底本外,至少還有兩個異本)互相參校,故有許多異文;而《五藏山經》卻只有一個本子,無從對校,故而沒有異文。
2、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海外》、《海內》每篇後面都有校書款識而《山經》卻無了,因為《山經》根本就沒有校,劉秀等人只是校了後面的《海外》、《海內》八篇,每成一篇便寫一校款,書成後,又抄合《山經》奏上,題名「山海經」——所以我敢說,在劉秀校上《山海經》之前,世上只有《山經》和《海經》(何幼琦先生認為即《禹本紀》),而沒有「山海經」這個名目的。
有朋友會問了:後面的《大荒經》四篇和《海內經》一篇也是沒有異文和校款的,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問題,畢阮在《新校正》里有一段說辭如下:
「郭注本目錄下有云:『《海內經》及《大荒經》本皆進(逸)在外。』案:此經末又無建平校進款識,又不在《藝文》十三篇之數。惟秀奏云:『今定為十八篇。』詳此經文,亦多是釋《海外經》諸篇,疑即秀等所述也。」
郝懿行《箋疏》云:
「據郭此言,是此一下五篇皆後人所述也。但不知所自始,郭氏作注亦不言及,蓋在晉以前,郭氏已不能詳矣。」
根據這二家之言,我的看法是劉秀校本中原來是沒有《大荒經》以下五篇的,他的校本只有《五藏山經》五篇和《海外四經》、《海內四經》八篇,共十三篇,《漢書·藝文志》中所載的就是十三篇,《藝文志》根據的就是劉歆(即劉秀)作的《七略》,劉歆自己是不會弄錯的。現在我們看到的劉秀《上山海經表》里寫的是「十八篇」,那一定是郭璞以後的人所篡改的,因為《大荒經》以下的五篇是郭璞加上的,袁珂先生是這麼認為的:
「《大荒經》以下五篇,是未經整理的古經,保存神話資料最為豐富,但從正統學者的眼光看來,其內容卻是過於荒怪不經,故劉秀等人在編校《山海經》時,就沒有把這部分收入進去,而聽其『逸在外』了。郭璞是比較好『怪』的,才把這幾篇『逸在外』而產生時間最早的荒怪的東西搜羅進來,成為今本的狀態。」
袁先生說是郭璞把《大荒經》以下五篇搜羅進來的,我認為十分正確,正因為郭璞加上了這五篇,使原本十三篇的《山海經》變成了十八篇,後人不察其來龍去脈,擅自把劉秀上表裡的十三篇改成了十八篇,為的就是符合今本的篇數。
那麼《大荒經》以下五篇是怎麼回事呢?首先看看《大荒經》四篇,這四篇的確是比較雜亂無序,錯簡和文字訛誤很多,說明它沒有被好好校理過。可是,它並不像袁珂先生認為的那樣是原屬於《山海經》的一部分,因為從它記述的內容來看,它和前面的《海外四經》的記述的內容差不多,顧頡剛先生就指出:
「《山海經》則至今流傳,其中《山經》和《海經》各成一體系;《海經》又可分為兩組,一組為《海外四經》與《海內四經》,一組為《大荒四經》與《海內經》。這兩組的記載是大略相同的,它們共就一種圖畫作為說明書,所以可以說是一件東西的兩本記載。」
上面說了,《海經》這部分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書,它本來是只有圖而沒有文字的,它的古圖現在已經失傳,具體是什麼樣子我們無從知道,我是認為它的圖不單單是一張圖那麼簡單,而是一種以圖畫記事的「圖書」,這種「圖書」的問題在於它沒有文字,而是以圖配合口頭解說來記事的,這一點足以說明《海經》這部分的古老,它實際上古老得讓我們無法想像。這種圖書可以看成是結繩和刻木記事的演進,或者說是進步,但是仍然保留著結繩和刻木記事的特色,就是必須配合口頭解說,否則別人雖然能看到圖上畫得什麼,但是卻無法了解其全部包含的內容。而口頭解說有兩個毛病:一個是容易失傳,一旦解說人死亡而又沒有傳人,這些口傳也就隨之消失;二是容易變形,對於同一個故事,可能不同時代、不同的人解說詞不一樣。《海經》就是這麼個東東,它先是有圖,有口頭解說,後來才有人把口頭解說詞記錄下來,形成了文字部分。它的圖是大致差不多的,但是解說詞卻不盡相同,所以產生了很多異本,這些異本有的相近,比如劉秀校書時所參考的那幾個本子就比較相近,但是有的本子卻相差很遠。比如我們知道《呂氏春秋》、《淮南子》中有很多內容和《海經》相似,我們也明明知道它們是出自《海經》,但是又無法證實,因為其文字差距很大,我們只能認為它們根據的是《海經》的別本,和我們今天看到的劉秀校本是不同的,只是這些古本都失傳了。
所以,我認為顧先生說這兩組是「是一件東西的兩本記載」十分正確,《大荒四經》其實就是另一個版本的《海外四經》,最後一篇的《海內經》也是另一個版本的《海內四經》,但是它們比前面的《海外》、《海內》八篇的內容都豐富詳贍,也最為古奧,這恰恰能說明它的古老,看看它裡面記述的怪異的帝王世系和豐富的神話與古史傳說就可以知道,它是真正的古代專業巫史的作品,記錄這個版本的人精通《海經》中的歷史掌故,對圖畫中所表現的內容的來龍去脈非常熟稔,巫的氣氛非常濃厚,這些內容是後來的非專業者無法杜撰出來的。前面的《海外》、《海內》八篇一定是比較晚出的作品,它的文字比較簡潔,就是在就圖畫解釋圖畫,詳述原委的內容很少,這說明什麼問題呢?我認為這說明此時的作者對圖畫中隱含的一些典故已經不能明了了,只能簡單地解說一下圖畫的畫面而已,這也是口傳在流傳中不斷喪失的緣故。
同時我們知道,古代的書籍都是抄在簡牘上的,書越古老、流傳的時間越久,在無人整理校訂的情況下,它的簡牘就會斷爛、殘缺、混亂得越嚴重,劉秀的校本不用這個本子,是因為他為皇帝校書首先要重視書籍的完整性,而《大荒經》的這個本子殘缺凌亂過甚,不好使用,不如《海外四經》的那個本子簡潔而且完整;其次是這個本子的文字和《海外四經》的文字差距比較大,不好用來校勘《海外四經》,所以就捨棄了這個本子,而他捨棄的這個本子恰恰是比較古老的一個版本。
最後的《海內經》一篇的文字風格和《大荒經》是相同的,但是它更加殘缺凌亂,袁珂先生認為:
「《海內經》一篇,尤其顯得雜亂,就連地理方位也是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因此,我疑心《海內經》一篇原本也是四篇,後來因為『逸在外』的緣故,散失了大部分,到郭璞注《山海經》時,才收拾殘篇斷簡,成為一篇,附在《大荒經》的後面,故《史記·周本紀》裴駰《集解》引此經就稱它為『大荒經』。」
此說基本上符合事實,實際上這個《海內經》本來也是四篇,和前面的《大荒經》四篇是一個完整的《海經》的本子,只是在劉秀的時候這個本子已經斷爛殘缺不可用,到了晉代的郭璞發現它的時候大概殘缺得更加嚴重了,《海內經》四篇已經不能分篇,只好合成一篇。我們看看這一篇《海內經》的內容,基本上都見於前面的《海內四經》,但是它的記載更加豐富詳贍,和《大荒四經》的風格是完全相同的。郭璞在收錄進自己的注本時,這四篇東西大概已經散亂逸失如此了,他便把這些殘篇零簡收集起來湊成一篇,因為它本來是《海內四經》的殘文,所以仍然題名《海內經》。
下面我把今天講課的重點再簡單複述一下:
1.「山海經」這個名目是劉歆(劉秀)的創造,在劉歆之前沒這書名。
2.《山海經》是《山經》和《海經》的合編,《山經》本名《五藏山經》,《海經》的本名很可能如何幼琦先生所言是《禹本紀》。因此研究《山海經》要把這兩部分區別對待。
3.劉歆的校本本來是十三篇,即《山經》五篇,《海經》八篇。到了晉代郭璞注《山海經》時,又收錄了一個殘缺的古本《海經》進來,即《大荒經》四篇和《海內經》一篇,共五篇,成為今本《山海經》的十八篇。劉歆《上山海經表》所說的「十八篇」乃後人所篡改,其原文當作「十三篇」。
4.《大荒經》四篇是另一個版本的《海外經》,最後一篇《海內經》本來也是四篇,是另一個版本的《海內經》,這個版本是精通《海經》圖畫內容的專業巫史所作,也是目前所知的最古老的《海經》版本。
如果以後有機會,再給大家講講《山海經》中兩部分的成書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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