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飛講西遊|第九十三講:天竺收玉兔是多麼的毀三觀
今天貧道要八一下天竺收玉兔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如果說現在廣為人知,其實是沾的86版電視劇李玲玉的光。如果沒有「莎莉哇莎莉哇」和「吼吼哈嘿」這一段唱。「天竺收玉兔」在原著中,其實是一個很稀鬆平常的故事。不但平常,甚至很多地方都和《西遊記》其他文字的整體風格不協調。總而言之,原著這個故事從頭到尾,不停地在毀我們的三觀。
《西遊記》里的女性,其實都是可圈可點的。比如鐵扇公主之母性,玉面狐狸之驕縱,女兒國王之原始(指在原著中),蜘蛛精之嬌憨,老鼠精之溫柔,甚至琵琶精在現實生活中,也不失為一位好蕩婦,以征服禁慾系男生為人生成功之大滿足。征服而不成功,毋寧死耳。斯古今蕩婦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
而這位玉兔精呢?我們一提起來只會想到李玲玉,而對原著中的形象印象模糊。這就是說明原著並沒有把她寫好,反倒是李玲玉的天竺少女為它提了氣。在原著中,整個天竺玉兔精的故事充滿了槽點。
這個故事是拼湊的?首先說,這個故事的邏輯是有問題的。玉兔下凡,是為了報素娥的一掌之仇的。怎麼突然勁兒勁兒地招起唐僧來?其實細想一下就會發現:這裡的拋繡球選婿,我們在唐僧父親陳光蕊那一回見過了。下凡了結恩怨,在碗子山波月洞見過了。以一國之力招親,在女兒國見過了。神仙下凡收妖,在前面許多故事都見過了。如果說一個情節巧合還好,好多情節同時和前面巧合,恐怕這就不能用「不是師兄能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來解釋了。這一回基本上沒有什麼原創的情節,都是東抓一把,西抓一把湊過來的。
這個故事,清朝評點《西遊證道書》的黃周星也有點看不過,他說:
天竺未嘗不樂,但不應有玉兔拋球一事耳。據太陰君之言,則玉兔因素娥一掌之仇而來,與素娥固仇矣,與唐僧則何親耶?
當然,民間編故事,本來就充滿了各種借鑒,這倒不足為奇。關鍵是如果能把故事編好也可以,但通篇文字,不僅不好,而且拖沓臃腫,比如第九十四回的詩詞、韻文之多,竟然超過了專門談詩的荊棘嶺。
戲不夠,詩來湊?86版西遊,還拍了一些續集。這續集不如原來25集正集火,其中有個毛病,就是太喜歡往裡面插歌曲。每到劇情有了轉折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插一首歌。比如真假美猴王時唐僧趕走孫悟空,比如莫名其妙地插入了一個孔雀公主,又莫名其妙地插入了幾首歌。按說往情節里插歌,並不是不允許。但插得太硬太暴力,那就是欺負觀眾了。
其實這也不是今天電視劇的毛病,古代通俗小說,寫不出什麼故事來,一樣會插東西,湊字數。當然不是歌曲,而是拿詩詞來湊。可是拿詩來湊也可以啊,就像荊棘嶺那一回,是專門為寫詩開的一回,還算自然。四個樹精的詩,雖然不怎麼樣,但畢竟還是吟詠出了本色——至少,我們還記得住他們。
而玉兔精這一回,不知怎麼搞的,連篇累牘地插詩詞,甚至比荊棘嶺那一回還要多!這就太過分了。我們不妨看一看。
一行君王幾位,觀之良久。早有儀制司官邀請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國王攜唐僧上華夷閣,各自飲宴。此時長老見那國王敬重,無計可奈,只得勉強隨喜,誠是外喜而內憂也。坐間見壁上掛著四面金屏,屏上畫著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題詠,皆是翰林名士之詩。
《春景詩》曰:周天一氣轉洪鈞,大地熙熙萬象新。桃李爭妍花爛熳,燕來畫棟疊香塵。
《夏景詩》曰:薰風拂拂思遲遲,宮院榴葵映日輝。笛玉音調驚午夢,芰荷香散到庭幃。
《秋景詩》曰:金井梧桐一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燕知社日辭巢去,雁折蘆花過別鄉。
《冬景詩》曰:天雨飛雲暗淡寒,朔風吹雪積千山。深宮自有紅爐暖,報道梅開玉滿欄。
那國王見唐僧恣意看詩,便道:「駙馬喜玩詩中之味,必定善於吟哦。如不吝珠玉,請依韻各和一首如何?」於是唐僧竟然要來文房四寶,寫起詩來:
和《春景詩》曰:日暖冰消大地鈞,御園花卉又更新。和風膏雨民沾澤,海晏河清絕俗塵。
和《夏景詩》曰:斗指南方白晝遲,槐雲榴火斗光輝。黃鶯紫燕啼宮柳,巧轉雙聲入絳幃。
和《秋景詩》曰:香飄橘綠與橙黃,松柏青青喜降霜。籬菊半開攢錦繡,笙歌韻徹水雲鄉。
和《冬景詩》曰:瑞雪初晴氣味寒,奇峰巧石玉團山。爐燒獸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欄。
好了,再寫估計大家都不耐煩了。覺得貧道是在湊字數。可是,原著確確實實就是這樣讓人不耐煩啊!這前前後後八首詩和情節有什麼關係呢?而且剛才明明說了:「此時長老見那國王敬重,無計可奈,只得勉強隨喜,誠是外喜而內憂也」。怎麼一轉眼又詩興大發,「袖手高歌」起來了,唐長老這心也太大了!
況且,這幾首詩也不像他的風格啊。又是「海晏河清」,又是「黃鶯紫燕」,最後一句,居然「袖手高歌倚翠欄」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還真不如荊棘嶺那一句「禪心似月迥無塵」呢!
然而,對讀者的折磨還沒有完!作詩剛結束,唱曲又開始了!國王請唐僧吃飯,宴席還沒開始,忽然娘娘有請。我們本以為國王說幾句家常話,就趕緊出來招待客人吧。結果忽然來了一句「有《喜會佳姻》新詞四首為證」,不管我們樂不樂意,四首歌詞就拋過來了:
《喜詞》云:喜!喜!喜!忻然樂矣!結婚姻,恩愛美。巧樣宮妝,嫦娥怎比。龍釵與鳳釵,艷艷飛金縷。櫻唇皓齒朱顏,裊娜如花輕體。錦重重,五彩叢中;香拂佛,千金隊里。
《會詞》、《佳詞》、《姻詞》貧道就不引了,再引就真的引起民憤了。《會詞》就是會!會!會!……《佳詞》就是佳!佳!佳!……《姻詞》就是姻!姻!姻!……
所以清黃周星《西遊證道書》里,也是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這幾首無聊透頂的《喜詞》、《會詞》、《佳詞》、《姻詞》統統刪掉,一概不留。所以《西遊證道書》的文本和世德堂《西遊記》的文本,這一段是大大不同的。
不但如此,黃周星還開啟了毒舌模式,吐槽說:
如此寵遇,何異太白之沉香亭?但詩不堪與《清平調》作仆,奈何!
意思很明白了:給李太白提鞋都不配!
另外,這一回開始的時候孫、豬、沙三人見了國王,忽然一改風格,一個個地上來介紹自己的身世。孫悟空講完了豬八戒講,豬八戒講完了沙和尚講,每段都二百來字。這也有湊字數的嫌疑。因為劇情都到了90多回了,觀眾誰還不知道這三位爺的來歷?
月里嫦娥有許多位?這一回更可怪異的事情,是八戒的老情人忽然大變畫風:
孫大聖厲聲高叫道:「天竺陛下請出,你那皇后嬪妃看者。這寶幢下乃月宮太陰星君,兩邊的仙妹乃月里嫦娥。這個玉兔兒卻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現真相也。」
豬八戒動了欲心,忍不住,跳走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與你是舊相識,我和你耍子兒去也。」行者上前,揪著八戒,打了兩掌罵道:「你這個村潑獃子!此是甚麼去處,敢動淫心!」八戒道:「拉閑散悶耍子而已。」那太陰君令轉仙幢,與眾嫦娥收回玉兔,徑上月宮而去。
行者回頭看時,原來是太陰星君,後帶些姮娥仙子。
也就是說,這裡屢屢說「眾嫦娥」,帶些「姮娥仙子」,「兩邊的仙妹(按:當作姝)乃月里嫦娥」,明明說的是嫦娥有許多人!搞得嫦娥像月宮裡的宮女一樣。而八戒抱住的這位,又叫「霓裳仙子」,顯然是「嫦娥們」中的一位了!
嫦娥從古到今就是一位,從來沒有許多位。這個較早見於《淮南子·覽冥訓》的故事,很多朋友從小就知道:后羿去找西王母,要來了不死葯,還沒吃,結果他的妻子姮娥偷吃了,飛到月亮上去了。姮娥,又寫作恆娥,因為漢文帝劉恆的名字里有個恆字,所以要避諱,改稱「常娥」,也寫作「嫦娥」 。就算漢語里沒有單複數,后羿也就這一個老婆,她在人間就叫姮娥或嫦娥,到了月亮上名字都沒改過。難道懷了后羿的種,到上面生出許多小嫦娥來?這是不可能的。
後世的嫦娥神話,包括明清小說,從《女仙外史》到《鏡花緣》、《聊齋志異》,嫦娥也都是一位。說明月里只有一位嫦娥是共識。《西遊記》前面說豬八戒「只因帶酒戲弄嫦娥」,「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等等,看文義也應該是一位而不是許多位中的一位,因為並沒有特意說明,更沒有另有一個霓裳仙子。何以這裡豬八戒的老情人突然變成了「眾嫦娥」中的「霓裳仙子」?只能說這篇故事是後添出來的。
唐代傳說,道士葉法善引唐玄宗登上了月球,聽了天上的仙樂,回到人間就譜成了《霓裳羽衣曲》。這個故事在唐五代很流行。「霓裳仙子」的名號應該就是根據這個傳說造出來的。然而《西遊記》里的嫦娥從一位變成許多位,卻是這個傳說的一股支流甚至可以說是誤會。月宮裡除了嫦娥之外,還有許多仙女,邏輯上當然說得通。根據《太平廣記·羅公遠》,唐明皇上月宮後:
見仙女數百,皆素練寬衣。
這本來是說的許多仙女,穿著白衣服而已。並沒有說她們都是「嫦娥」。同時敦煌的《葉凈能詩》:
又見數個美人,身著三殊(銖)之衣,手中皆擎水精之盤,盤中有器。
這也只不過說是數個美人而已,也沒有說她們都是「嫦娥」。但到了《龍城錄·明皇夢遊廣寒宮》,居然變成:
見有素娥十餘人,皆皓衣,乘白鸞,往來舞笑於廣陵大桂樹之下。
麻煩就出在這裡,因為不湊巧的是素娥又是嫦娥的代稱。《文選·月賦》李周翰註:
常娥竊葯奔月,因以為名。月色白,故云素娥。
《月賦》比《龍城錄》早得多,等於《龍城錄》盜用了「素娥」這個名詞。但《龍城錄》的意思,似乎很含混,並沒有指定素娥就是嫦娥,可能就是指一群穿白衣服的仙女而已。但到了《西遊記》里,居然把兩個概念混同了,連ctrl-c帶ctrl-v搞出十幾個來,他倒不嫌便宜。然後還不嫌亂,從嫦娥之外,又單獨編出一個「素娥」來,作為天竺公主的原身。然後又在這些「嫦娥」(素娥)上面,搞出一個太陰星君來,這就把這個傳說徹底搞亂掉了。
然而這部《龍城錄》,卻是徹頭徹尾的一部偽書。這部書據傳是柳宗元寫的,其實是假託的,很可能就是宋代人編的。這一點貧道的朋友羅寧兄已經專門寫過文章辨明。
五代和宋代人為什麼偽造這種典故?說到底是一種不好的風氣。因為當時人寫詩寫文章,必須用大量的典故,詩文才顯得有學問。沒有典故怎麼辦?那就偽托古人的名字編典故書。這就好比今天網路上好多「知識」,什麼光緒皇帝的講話,各路神仙的來歷,其實也多是編造出來的,故意不說出處,有些大咖還信以為真了!
誰告訴你月中玉兔一定是母的?我們人類看待不同的小動物,總有一些特定的印象:比如童話里寫到小熊、小狗、小馬,基本是照著男孩子寫的;比如寫到小鳥、小鹿、小貓,基本上是照著女孩子寫的。孫幼軍先生有篇童話《小狗的小房子》,裡面就把小貓擬人成女孩,小狗擬人成男孩。小男孩要照顧保護小女孩。其實什麼動物都有雌有雄,只是這些動物,外表上的雌雄不易分辨,人類印象深刻的只是它們的性格。所以凡是有力量的、活躍的,就容易寫成男孩;凡是溫順的,靈巧的,就容易寫成女孩了。
兔子是比較溫順的動物,所以容易被編好女孩。前蘇聯動畫片《兔子等著瞧》里,兔子的配音演員是克拉拉·魯米揚諾娃,這也是一隻母兔子了。
古人也不例外,在傳統的說法中,他們也把所有的兔子看作是女性的,然而唯獨有一個例外,就是月里的這隻兔子,偏偏是公的!例如:
天下之兔皆雌,惟顧兔為雄,故皆望之以稟氣。(顧兔即月中玉兔,陰精所積。見《爾雅翼》)
世兔皆雌,惟月兔雄爾,故望月而孕。(《後山談叢》)
甚至還有人寫詩:
雄兔在月中,雌兔長相望。月中不顧儂,孕子何由兩。
也就是說,在我國傳說中,人間所有的兔子都是母的,它們要生小兔子,就要晚上拜月亮。望著月中玉兔一拜,就懷孕了。然而生的小兔子還是母的。天上這隻玉兔,是人間一代一代所有兔子的爸爸!
當然勞動人民都知道兔子是有公有母的;就是讀書人,在脫離了神話傳說的語境下,當然也知道人間兔子是有公母的,否則就不會有「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這樣的詩了。但月中的這隻玉兔,本來就是一個神話傳說。當進入到神話的邏輯裡面,它就是公的了!
這個梗,還真不是今天我們牽強附會。因為明代《西遊記》剛出版的時候,就有人吐槽了,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贄(也有人說是葉晝偽托的,總之不會晚於明末)。他評這一回說:
向說天下兔兒俱雌,只有月宮玉兔為雄。故兔向月宮一拜,便能受孕生育。今亦變公主,拋繡球,招駙馬,想是南風大作耳。今竟以玉兔為弄童之名,甚雅緻。書罷一笑。
南風,就是男色。清褚人獲《堅瓠五集》卷三:
美男破老,男色所從來遠矣…… 閩、廣兩越尤甚。京師所聚小唱最多,官府每宴,輒奪其尤者侍酒,以為盛事,俗呼為南風。
所以金大俠《笑傲江湖》一開頭就有這麼一段:
那姓余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裡還忍耐得住?
林平之也正是閩、廣一帶的人。用兔子、兔兒爺稱呼小白臉的,至少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從李贄的評點中我們又可知道弄童也可叫「玉兔」。然而這樣一來唐僧是攻方,玉兔是受方了?
所以如果不是另有深意的話,那麼只能說這位作者沒大考慮玉兔是公兔子的這個典故,或者根本不知道。
以上吐槽了這麼多,並無意否認《西遊記》總體的價值。貧道一直強調,閱讀名著,要平等地去看待它的。好的地方自然說好,不好的地方自然說不好。這才是真正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否則見到名著的大名頭,就不敢說一句否定的話,這是不合適的。《西遊記》是一部長期積累、雜湊而成的書,並不是某個人一次寫成的。這一點貧道反覆說過。它的作者是一個人(例如吳承恩)的可能性很小。這一回就暴露了這一點,很可能是某個作者後編造出來,用來充難數、湊回數的,因為它的寫作風格和此前的很多故事太不相似了。
發起一個投票,看看大家對西遊記是不是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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