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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百年淑子,映月泉清

「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對於悲痛和酸楚,她從不多著一字;潺潺緩緩地道來,舉重若輕。 傳說中的「南沙溝」,離釣魚台國賓館極近,小區門口有人站崗,裡面清一色三層舊式小樓,樓距很寬,中間是靜謐的喬木和草坪。 據說,這裡幾百戶人家中,沒有封閉陽台也沒進行裝修的,如今只有這一家。楊絳拒絕封起陽台:「為了坐在屋裡能夠看到一片藍天。」 1977年春,錢鍾書一家告別學部辦公室的蟄居生活,搬到此處新宅,這也是錢人生中的最後居所。三十多年來,這是一個略顯寂寞的地方,因為主人罕有的孤獨;但它也不斷迎來送往,因為主人稀世的分量。 「他們家不是一般的樸素啊!」好幾位被訪者都向記者感嘆,錢楊夫婦捐了八百多萬元版稅給清華的貧寒學子,自己卻過著極其簡樸的日子:素粉牆、水泥地,天花板上還有幾個手印,據說,那是錢鍾書活著時楊絳登著梯子換燈泡留下的。 客廳即書房,中間安放著一張大寫字檯,錢鍾書過去坐這裡,他走後楊絳繼續在此伏案,堅韌地寫出《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等近作,年屆白壽的她如今仍天天讀書,筆耕不輟。 家裡一切都保持錢鍾書在世時的舊樣。西牆邊放著兩張沙發,專為接待客人;東、北兩排靠牆書櫃,實際僅一個書架,且多是工具書;南面一溜明亮的玻璃窗,映出主人的剔透。 錢楊是無錫同鄉,1932年相識,1935年喜結良緣,恩愛六十多年。夏志清稱,「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界再沒有一對像他倆這樣才華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名的幸福夫妻了。」 「錢鍾書和楊絳是我最喜歡、最尊敬的一對夫婦!他們的婚姻是最美滿的!」聽聞記者要寫錢楊,素來拒絕媒體的傅聰欣然受訪,深情回憶道:「我常常看到他們之間會心地微笑,有種內心的交流無時無刻不在那兒,兩人在一起,就是有種默契,又有溫柔在,每次看他們我都被感動。我想,看過《幹校六記》的人都能感覺到,他們夫婦能夠活過來靠的就是這種互相之間的交流:他們都是知識分子裡面最高層次的人,所以他們的交流不是普通的,還有intellectually(理智上)思想上的高度交流,上升到哲學的美的高度,讓人羨慕!」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1997年,錢楊二老的獨女錢瑗去世,一年後,纏綿病榻的錢鍾書也走了,「我們仨失散了」。斂起喪親之痛,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人們驚訝地發現,沒多久,這位纖小瘦弱的老太太在忘我的文字中硬硬朗朗地站起來了! 這十多年來,面對時間這位嚴酷的判官,楊絳彷彿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越戰越驍勇:翻譯、寫作之外,她還一人攬下了整理錢鍾書學術遺物的工作,那是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除了2003年出版的3卷《容安館札記》,還包括178冊外文筆記(共3萬4千頁),今年6、7月,剛剛整理完的20卷《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也將面世,恐怕難以想像,一個老人居然能扛下如此超負荷的重擔。 如今,迎著即將到來的百歲生日,她微笑著,倔強著,還在孜孜矻矻地「打掃現場」……半部《紅樓夢》加半部《儒林外史》 求學清華時,楊已開始寫作並發表作品。她的第一篇散文《收腳印》(1933)和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1934)都受到任課教師朱自清的嘉獎,並推薦至《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1936年《璐璐》還被林徽因選入《大公報叢刊小說選》。 解放前,楊絳發表的短篇小說《小陽春》被收進《新文學大系》;1978年後,她又創作了《「大笑話」》、《玉人》、《鬼》、《事業》等短篇,後收入1980年出版的《倒影集》。其中,《「大笑話」》和《事業》分量最重、篇幅最長。作品中的陳倩、周默君、陳倚雲等都是才智非凡、工作忘我的知識女性典型。後兩位老少校長,反映了楊絳青年時代的某些經歷,她自己曾任振華女校上海分校校長,換句話說,也當過「行政幹部」,儘管她自謙「我不懂政治」。 早在艱難的抗戰時期,中共上海地下黨曾在文藝界組織了二十多個職業劇團開展戲劇救亡運動。剛從國外回滬的楊絳,在陳麟瑞(筆名石華父)、李健吾等人的鼓動下,業餘創作了四幕劇《稱心如意》。此劇在金都大戲院上演,由黃佐臨執導,李健吾也粉墨登場扮演劇中一位老翁。楊絳雖是劇壇新手,但「出手不凡,功底深厚,初出茅廬便一鳴驚人,《稱心如意》引來陣陣喝彩聲」。看過此劇的趙景深在《文壇憶舊》中評議道:「此劇刻畫世故人情入微,非女性寫不出,而又寫得那樣細膩周至,不禁大為稱讚。」 此後,楊絳又創作了喜劇《弄假成真》、《遊戲人間》及悲劇《風絮》,延續英式戲劇傳統,諷刺人性的弱點,幽默人生的悲歡,柯靈贊她「解剖的鋒芒含而不露,婉而多諷」。 1945年,夏衍看了楊絳的劇作,頓覺耳目一新——「你們都捧錢鍾書,我卻要捧楊絳!」 1958年,年已47歲的楊絳下決心「偷空自學西班牙語」,從原文翻譯《堂吉訶德》。她無師自通,鍥而不捨地完成了這項龐巨的翻譯工作。未完譯稿歷盡磨難,「黑稿子」在「文革」中「被沒收、丟棄在廢紙堆里」,「九死一生」,總算逃過劫難。 1978年4月,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國王和王后訪華;她應邀參加國宴,鄧小平驚訝道:「《堂吉訶德》是什麼時候翻譯的?」此事一言難盡,楊絳忙於和西班牙皇室握手,無暇細談,只好答非所問:「今年出版的。」 1986年10月,西班牙國王獎給75歲的楊絳一枚「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勳章」,表彰她對傳播西班牙文化所作的貢獻,向來低調的楊絳,只得接受電視新聞鏡頭的閃光一照。 說起翻譯,這位大家的第一篇譯文還是當年葉公超布置的「作業」。 清華讀研時,楊絳已和錢鍾書確立戀愛關係。一次葉請她到家裡吃飯,飯後拿出一本英文刊物,讓楊譯出其中一篇政論《共產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說《新月》要發表此篇譯文。她當時心想:葉先生是要考考錢鍾書的未婚妻吧?只好迎接「考試」。此前她從未學過、做過翻譯,雖在政治系畢業,但對政論一向無興趣。別說翻譯,對她這個姑娘家而言,讀這樣的文章,難度也可想而知。然而,她硬著頭皮交稿時,葉公超卻說「很好」。不久,《新月》就發表了她的這篇「處女譯文」。 抗戰勝利後,楊絳譯自哥爾德斯密(1730-1774)的散文《世界公民》的一段,題為《隨鐵大少回家》,受到翻譯名家傅雷的稱賞。解放後她譯的47萬字的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又受到朱光潛的稱讚:我國散文(小說)翻譯「楊絳最好」。 「文革」後,楊絳創作了中國第一部以幹校生活為題材的紀實散文,《幹校六記》的語言樸實無華,卻蘊含真情,1981年出版以來在國內外引起極大反響,先後被譯成日、英、法、俄等多國文字,有美國學者稱它是「20世紀英譯中國文學作品中最突出的一部」。 《六記》的文字「哀而不傷,怨而不怒」,1989年2月以其獨特的品味榮獲「新時期全國優秀散文(集)獎」,在24部獲獎作品中名列榜首。面對祝賀,楊絳淡淡笑道:「中國歷史上,大凡狀元都不是優秀的文學家。」 對於自己那部描繪解放初思想改造運動中各類知識分子身心歷程的長篇小說《洗澡》,楊絳說:「《幹校六記》是真人真事,而這本小說完全是假的,沒有一個真的人,沒有一件真的事,也沒有我本人,但是我所寫的情況氣氛是完全真實的。」 這部18萬字的小說被施蟄存譽作「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並說 「(楊絳)運用對話,與曹雪芹有異曲同工之妙」,「《洗澡》中的人物,都是『儒林』中人。不過最好的一段,許彥成、杜麗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卻是吳敬梓寫不出來的」。 一次,舒展和楊絳閑聊,「您到七十多歲拿出一部長篇小說,怪不得夏公要捧您,因為您是文藝領域各種樣式的大票友,文、武、昆、亂不擋,生、旦、凈、末滿來!」 這一回,楊絳則以其無錫家鄉民諺打趣道:「那叫做『豬頭肉,三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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