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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宏峰:簡單質樸不是平庸的擋箭牌  |三評《百鳥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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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與爭鳴》第二屆全國青年理論創新獎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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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質樸不是平庸的擋箭牌

唐宏峰 | 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

本文系《探索與爭鳴》雜誌社2016年第二期學術工作坊

「斜塔瞭望的憂傷與尷尬——《百鳥朝鳳》與1980年代的文化遺產」作者發言稿修訂而成

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公眾號立場

在當下,吳天明導演的遺作《百鳥朝鳳》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關於中國電影產業的文化現象,有太多的問題和焦慮集中於其身,關於中國電影產業化改革的問題、藝術電影在產業格局中的出路問題、院線排片與生存問題、第四代乃至第五代導演在當代的境遇問題、吳天明導演對中國電影的貢獻問題等等。本文無法全面討論,只集中於電影本身,不論其餘,並且我也認為恰恰是太多附加性的東西影響了我們對這部影片的判斷。總體說來,我認為《百鳥朝鳳》是一部從劇作到影像全面平庸的作品,影片體現出一種相當執著的「簡單」,這種簡單體現在主題、故事、人物和鏡頭語言的方方面面,實在乏善可陳。吳天明在這部作品中,無論對傳統文化、當代現實還是電影藝術,都沒有貢獻出獨特的思考。但這個判斷僅僅針對這一作品,並不意味著本人否定吳天明導演對中國當代電影發展所作出的貢獻,也不意味著否認方勵先生對支持中國地下電影、文藝電影所作出的貢獻,相反我對他們懷有最大的敬意。

1

主題

在主題上,《百鳥朝鳳》明顯屬於悲悼鄉村傳統文化與倫理價值的那一類作品。它通過講述以焦三爺、游天鳴為代表的嗩吶藝人的故事表達一種對傳統藝術與文化在當代衰落命運的惋惜。不消說,影片在主題上分外簡單,以傳統/現代、中/西的二元對立,來奏響一曲鄉村的輓歌。這裡黑白分明,沒有絲毫的複雜度與混雜性。

首先必須指出,這其實是當代一種流行的文化態度,即對傳統、鄉村、自然等前現代價值的鄉愁與烏托邦想像。影片表面上是在講民間嗩吶技藝遭遇到的現代衝擊,但更根本上,當然是用嗩吶來連帶整個傳統的鄉村倫理體系,從師徒關係、夫妻關係到婚喪禮儀、典章制度,嗩吶的衰落是整個傳統文化衰落的象徵。影片在主題上沒有跳出從五四以來表現這一主題的雙重窠臼,即要麼將鄉村表演為美好伊甸園,視為對墮落的現代都市文明的拯救;要麼將其理解僵化壓抑的封建鐵屋子,是啟蒙主義演練的對象。無論哪種態度,根本上都是一種二元對立的他者想像,而本片無疑採用了前者,表達一種鮮明而簡單的現代性批判。但當這種批判沒有建立在一種理性的、複雜的、有難度的思考之上,就只能發揮與流行的懷舊文化同等的膚淺的慰借功能。

這其實是當代一種流行的文化態度,即對傳統、鄉村、自然等前現代價值的鄉愁與烏托邦想像,其實跟當下流行的懷舊文化沒有太大的區別,在全球化現代化的當代現實中,這種鄉愁可以滿足人們的懷舊心理,民間、民俗、民藝、民儀等成為商品市場上的新寵兒,「懷舊」已是一種流行文化。我不懷疑導演對民間傳統文化的真誠,但因影片沒有給出哪怕稍微深入一點的思考,其實質效果就只能等同於流行懷舊。

這樣鮮明、毫不猶疑的主題,帶來的就是扁平化的人物,這裡沒有人心中有任何矛盾糾結,固守鄉間嗩吶的焦三爺無法理解都市和洋樂是可以解釋的,而年輕一代的天鳴、藍玉、秀芝,也只把以都市和洋樂為代表的現代性看作是瓦解、破敗美好鄉村的否定性力量,進城打工不過是不得已的賺錢手段,完全沒有產生對城市文明的認同(一位師兄在工地上被切掉一隻手指而不再能吹嗩吶這一情節是典型的象徵)。婚喪儀式上,人們不再尊敬嗩吶匠,師兄們為了進城打工而無法再組班演奏,這些在焦三爺和游天鳴那裡引發的只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的慨嘆,而沒有對現代文明不可遏制、古物衰落無法挽回的帶有悲壯色彩的認識。當兩人去阻止二師兄進城打工的時候,如果游天鳴能攔住焦三爺暴力的手,那麼就是他心中看到了屋內窮病的老人,看到了現代性可帶來富足與文明,看到了美好的傳統文化之破滅不可避免,歷史的進步與美的喪失二者同時發生,這種複雜的認識與理解更有意義。可惜影片沒有這樣表現。一切就太簡單,只有孱弱的鄉愁與激烈的道德批判。

這種孱弱的鄉愁,來源於吳天明似乎缺乏那種站在歷史終端的當代現實對歷史進行思考與回應的能力。在2010年代,站在現代化歷史進程的終端,影片卻沒有裹進絲毫現實的意識。傳統與現代作為80年代議題,首先是80年代的現實,而《百鳥朝鳳》誕生於三十年現代化進程之後的2010年代,卻完全無法回應當代現實,沒有將當代性帶入進對老議題的思考。傳統/現代、中/西等二元框架已經無法成為有效的分析框架,用框架裁切之後的剩餘是那麼多,影片沒有面對。

2

劇本

但實際上,簡單的主題也可以被表現得很有力量。好的電影同樣可以用平淡的故事、純凈的情感、單純的人物和顯白的道理,而產生震人心魄的力量。那麼《百鳥朝鳳》為何沒有做到呢?

影片以游天鳴掌領嗩吶班為分界,分成前後兩半部分,前半部分明顯優於後半段,這是不少評論者都感受到的。前半段主要講述天鳴和藍玉兩個孩子拜焦三爺學藝,人物鮮活,許多小細節充滿趣味,孩子的單純可愛,師父的嚴格與慈愛,被比較細膩地展現出來。同時,兩個孩子之間誰會獲得真傳,有小競爭和小懸念,他們在師父心中的地位有前後變化,這些都增強了影片的趣味性和戲劇性。這個前半段在影像上有較多的自然鄉村風光,與純真故事相配,有點意境和趣味。如果延續這一風格,在人物關係和情感上下功夫,兄弟情、師徒情,影片大概會不失為一部清新動人又引人思考的片子。不少類似的片子是成功的,如《城南舊事》《冬冬的假期》《如父如子》等,要的是純真和趣味。這樣的電影如果要做到更好,停留於純真和趣味也還不夠,表面平淡,但深層的韻味要厚,前台是純真,掩藏著的內里也許是殘酷。《百鳥朝鳳》如果在後半段能將傳統與現代的衝突內化在人物關係上,也許還會是部不錯的片子。

影片到了後半段,放棄了清新與趣味,追求衝突,但這種衝突只停留在抽象概念的層面上。急切的主題表達超越了故事的講述和人物的塑造,所有的情節與衝突幾乎都是概念化的、抽象化的。幾場核心的戲,如天鳴給同學婚禮吹嗩吶不受尊重,西洋樂隊與嗩吶匠打架,焦三爺阻攔嗩吶匠進城打工,焦三爺咳血吹嗩吶等,都是主人公在與一個抽象的都市現代價值做鬥爭,衝突沒有落實到人物的性格衝突與人物間的關係轉折之上,而只是觀念上的衝突。最奇怪是藍玉這個人物,在後半段就那麼消失了,即使出現,也完全不承擔敘事功能,他帶著秀芝進城,但情感上依然站在嗩吶匠一邊。我在想,如果藍玉在被師父放棄後,轉而投身學習西洋樂器,在後來與天鳴對壘,就會形成兩種藝術的平等份量的較量,而非如現有劇情里由於沒有主要人物支撐而使得西洋樂在某種程度上被矮化。同時,也會使得概念上的衝突具體化為人物之間的對照關係。

《百鳥朝鳳》有著急切的觀念表達欲求,道理幾乎是被聲嘶力竭得來講述,而故事講述和人物塑造跟不上去,因此至為重要的情緒感染和悲壯氣氛的營造就都跟不上去,顯得特別尷尬。如焦三爺泣血演奏《百鳥朝鳳》,是影片的高潮,前面已經反覆渲染這首曲子的寶貴,只有德高望重之人才配享用,那麼享用此曲的人物就應該在影片前面有所鋪墊,並且與焦三爺等嗩吶匠之間發生關聯,那麼焦三爺的捨命吹奏就更合邏輯、更動人,這首曲子就不單純是展示,而是吹奏給另一個有血肉的生命。

3

影像語言

必須說,同故事的單薄一樣,《百鳥朝鳳》在影像語言上同樣平淡無奇。這部電影的鏡頭語言絕少出彩的地方,唯一一個還算驚艷之處,是焦三爺醉酒吹嗩吶的段落,鏡頭跟隨人物的運動,極富動勢和節奏,將人物飛揚的神采充分表現出來。而在全片絕大部分,攝影機僅僅發揮著基本的敘事功能,遵從於基本的構圖與運動原則,極少有意味有風格的運鏡。這實在顯示出導演對影像語言的把握和創造能力有限。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三十年前的《人生》和《老井》中的相當有風格的前衛的鏡頭語言在《百鳥朝鳳》這裡完全消失了。《人生》有一場戲是進城後的高加林已經跟巧珍說分手,加林爹和德順老爹到他的宿舍來罵他,後來兩位老人轉身離開這個屋子。鏡頭一直在室內,對著爭論的三人,當兩位老師起身走向屋外的時候,攝影橫移跟著這兩個人運動,他們掀開門帘,走出去了。如果是常規的故事片,影片肯定會切換鏡頭到屋外,展現兩個人的繼續對話,但《人生》沒有,鏡頭固定在門帘那裡,兩個人出去了,他們在外面的罵聲還在持續,但是鏡頭沒有跟出去,形成一個靜止的空鏡,持續有幾秒鐘。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鏡頭,很前衛的一種運鏡方式,聲畫不一致,影片以這樣的運鏡極好地展示人物的情緒與人物間的關係,那個無法跟隨出去的靜靜的凝視屬於高加林,他不願也無法再與那片鄉土與鄉親融合。

到了《百鳥朝鳳》,同樣是鄉村,真的很奇怪,那種有風格有情感的注視全都不見了。當然,人們可以說這是一種質樸無華的風格,影片恰恰摒棄商業類型片的複雜的運鏡技巧和快速剪輯的節奏,但質樸也是一種有意的技術效果,而非純粹自然、沒有自覺性的呈現。本文的批評絕不是要求一種華麗繁複的鏡頭使用,而是無法滿足於一種電視電影般的影像。在普通的劇情片那裡,鏡頭是透明的中介,其本身不表意,隱藏自身,讓觀眾進入故事情境。而有藝術追求的作者則會有自覺意識地運鏡,讓鏡頭表意,在基本的敘事功能之外,為電影附加意義、推進效果,視覺元素對於電影主題的提升和完善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只要想想在追求最簡單質樸的運鏡方式的侯孝賢、賈樟柯那裡,即使單純質樸如固定長鏡頭,其鏡頭本身也是意義充盈的,我們就會明白為何簡單質樸無法成為《百鳥朝鳳》的擋箭牌。根本上,電影是一種視聽技術,而技術是可以談進步與否的。吳天明的鏡頭語言陳舊,而這種平淡的語言講述的又是一個極為單薄的故事。

在攝影方面,影片想要展現出親切的鄉村景象——村莊、土路、綠樹、水塘,但一切都太普通,幾乎沒有能配得上大銀幕的畫面。不是取景的問題,而是缺乏有風格的注視。影片前半部分有一小段比興手法的運用,表現天鳴吸水成功以後的歡快心情,鏡頭快速切換一組鄉村田園風景,水塘里野鴨子撲稜稜地飛,田野里麥浪涌動,配樂歡快,有效烘托氣氛,但是這幾個鏡頭的光線、角度、構圖等極少設計感,畫面質感溫吞,不夠透亮。

機緣巧合之下,《百鳥朝鳳》的價值被過度放大,但圍繞影片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讓公眾傾注更多的目光到當下中國的文藝電影身上,當然是功德一件。因此,我期待有更多的觀眾看到更多的文藝佳片,比如就在眼前的兩部:《踏血尋梅》——一部全方位優秀的作品,《路邊野餐》——一首元氣淋漓的詩意輓歌。

編輯:優醬

校對: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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