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桃花
憶舊
□李曉
桃花又紅了,紅滿了山坡,紅滿了天。
這是故鄉的山樑,初春,麥苗還在霜下沉睡,但桃花就提前來報春了。「娃,我們回老家去看一看吧。」是我爸的聲音。爸說,他昨晚又夢見故鄉山岡上的桃花開了,開得讓他夢裡醒來就難以入睡。
我和我爸,驅車回到了故鄉的山岡。遠遠的,風中便飄來桃花的芬芳。山岡上,粉紅的桃花在春風中搖晃,山岡像是擦了一層薄薄的胭脂。我看見我爸,跌跌撞撞朝山岡上奔去。
桃花下,有一個黃草掩埋的土堆,那是一個沉睡了30多年的墳。爸的嘴唇喃喃著,一頭在墳前跪下來。
我坐在一棵樹下看桃花,粉嘟嘟的桃花有四層花瓣,花蕊嫩綠,周圍布滿了絨絨的鵝黃穗線。春風把花瓣吹落在我的肩上,我揚起手,正要拍拍肩,我突然聽見父親在那邊的抽泣聲。
「爸,爸……」我搖著父親的肩。爸蹲在土堆前,他把頭埋在雙手裡,花白的頭髮上撒滿了桃花瓣。我攙扶起爸,讓他坐到一旁菜地邊的石頭上休息。爸在我面前感到有些難為情的樣子,他抬起頭問我:「你有煙嗎,我想抽一支。」我遞給爸一支煙,用打火機給他點煙。山岡上的風好大,我一連點了幾次,爸才把煙點燃。
「娃,我告訴你吧,這裡埋著一個女人,她叫德秀……」爸終於忍不住了,他要告訴我一個塵封在他心裡40多年的故事。
那個故事其實很簡單。那時的爸,是村裡出眾的一個男人。有一天,爸正在山坡上和這個叫德秀的女子摘菜,村裡幹部跑來向我爸報喜,他考上了城裡一所師專。我爸從山樑上欣喜若狂地跑回家,一把抓住我爺爺的肩膀幾乎是吼了起來:「考上了,考上了!」在那個貧窮的歲月,爺爺還是殺了幾隻雞,請了村裡所有幹部來吃了一頓,但德秀沒有來。
這個叫德秀的女子,其實已經和我爸確定了戀愛關係。我爸穿著一雙球鞋到城裡讀書,球鞋是德秀到供銷社去買的,鞋墊也是德秀在油燈下扎的。
但第二年春天,我爸在全家人的一致意見下,去和住在村頭的德秀挑明了話,我們分開吧,德秀哭著跑開了。山岡上,桃花漸漸開了。
我爸說,德秀最喜歡桃花了。
我爸畢業後分配在城裡機關上班,後來,依然和一個農村女子結了婚,這個女子就是我媽。在我兩歲那年春天,那個叫德秀的女子死了,死於一場肺病,她一直未嫁。等我爸從城裡回來,他一抬頭,看見山樑上添了一座新墳。回到家,我奶奶才說,德秀死了。
那天晚上吃飯後,突然不見了我爸的蹤影。我媽打著火把,在村裡四處找我爸。一直到半夜,我爸才躡手躡腳地回到家。他當時對我媽說,去一個親戚家了。——我爸告訴我,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德秀的墳前說話。
在我四歲時,我爸動用了在機關里的一點特權,給村裡特批了兩千多株桃樹苗,要求在那山坡全種上桃樹。於是,一年一年的春天,山岡上桃花如彩雲,桃花映成一片紅彤彤的天。我爸每次回家後,便獨自到山坡上坐上一會兒。
我爸說完他的故事後,握住了我的手:「這事兒,千萬別告訴你媽。」我爸和我媽,40多年了,其實一直相濡以沫。我爸說:我就這一點心事,隱瞞了你媽。我點點頭,對爸作出了承諾。
我扶著我爸,從桃花深處走出來。我突然感到,我是剛從爸的心裡走了出來。這一片紅彤彤的桃花,讓一個老人的心,在歲月里釀成了一壇回憶的老酒。我爸,原來您是這樣重情重意的男人,難怪我媽,在晚年還那麼離不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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