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中人的自救之道
昨天刷微博時,看到《人民日報》的官微說:他的作品,你沒讀過,也一定聽過。《人生》《平凡的世界》,影響了一代人。21年前的今天,43歲的路遙因病早逝。他用一條命換來《平凡的世界》。
大V潘石屹轉發了這條微博,說:每當我情緒低落時,路遙《平凡的世界》給我力量,我共讀了七遍。我曾去路遙墓地懷念,委託延安大學在墓前種上書中象徵愛情的杜梨樹。我想樹已長大,在為路遙遮蔭。
甚至連一向沒正形的劉春也破例變得嚴肅,深情寫道:他寫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怕與愛、汗水淚水、野心優雅。
這突如其來的鄭重,讓我思考。
(路遙,中國當代作家,生於陝北一個世代農民家庭,其代表作《平凡的世界》以其恢宏的氣勢和史詩般的品格,全景式地展現了改革時代中國城鄉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該作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後因肝病早逝,年僅43歲。圖片源自網路)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我不是故意要抄襲汪峰這句歌詞),那確實是一個春天,而且確實是許多年前了。小學五年級,我生病休學,寄住在鄉下親戚家,親戚是個老師,家裡很有幾本書。我隨手拿起一本《人生》,去他家屋後的樹林里看,桃花開得正好,霧一樣的陽光讓人迷惘,書里的人與事,無來由地讓人激動,我想起已經好久沒有見到的父親。
我爸不正是一個高加林似的人物嗎?只可惜沒有一個劉巧珍,我曾聽他遺憾地說,要是有個劉巧珍等著他,他絕對不會像高加林那樣攀高枝。「叫一聲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這一句凄婉的陝北民歌,曾打動過多少痴怨的心。
感情這方面我爸不能與高加林比肩,他們另有許多相同之處。都曾處於生活的最底層,屢屢被人踐踏;都曾咬牙切齒地奮鬥過,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有文化」這三個字之上。不同的是,我爸混出來了,高加林回去了,高加林代表著我爸那個沒有成功的自我,是他從鄉村僥倖出逃後,午夜夢覺時暗涌的餘悸。
待我休學結束,從農村回到城市,正趕上路遙的三卷本《平凡的世界》出齊,一時間洛陽紙貴,我爸媽好容易弄到一套,倆人看得廢寢忘食,我媽還多次為之流下淚水,在碰巧被我們看到時不好意思地擦去。
從來沒有看到一部小說讓他們如此動感情,他們似乎不是在看一部小說,而是在看自己的人生。作為弱齡小文青的我,少不得也要接過來一看,看後卻覺得不過是《人生》的擴大版。高加林被一劈為二,變身孫少平孫少安兄弟倆,還是底層奮鬥,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上層社會」的姑娘看中。
《人生》里,與高加林有過感情糾葛的那兩位,劉巧珍她爸是村長,黃亞萍是縣城姑娘,播音員,雖然文章的結尾作者讓高加林回到農村,但怎麼看都像是糊弄讀者。他要是寫高加林從此後春風得意,似有袒護現代版「陳世美」之嫌,把高加林攆回去,算是加上個「光明的尾巴」,非常地沒有說服力。
《平凡的世界》更為巧妙。孫家兩男一女,哥哥孫少安雖然是普通社員,卻與村支書的女兒縣城教師田潤葉青梅竹馬;弟弟孫少平比他有文化,當了農村教師,戀人更高端,是縣革委副主任田福軍女兒田曉霞——也許是為了打消讀者的疑竇,小說中的男主角非常注重外表,掙到錢就會添置新衣,人是衣服馬是鞍嘛,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但這兩段愛情都是無疾而終,這或者反映出作者並沒有忘記現實,不過他把光明的未來放到孫家的小女兒孫蘭香身上,安排她考上了北方工業大學,作為校花,與省委副書記的兒子相戀——寫到這裡,我也覺得自己挺庸俗,為什麼,我看到的全是這些職務呢?
可是,選擇性失明是不可能的, 我想作者一再強調,就是不希望讀者無視。那麼這跟瓊瑤小說有什麼區別?都是「灰姑娘原型」,不管是男版還是女版,都用自己的苦情與堅忍,獲得了「貴族」們的青睞,縱然最後以悲劇收場,起碼也有精神上的滿足。
也許,我應該批判這類小說,笑話它是「牛郎織女」的延伸版,但我的父輩對它們的熱愛讓我深思,對於一部小說,「深刻」也許不是唯一的標準。
無疑,說起寫苦難,余華與畢飛宇更為深刻,他們或是嬉笑怒罵,或是不動聲色,都寫盡了世道的殘忍,但是,這樣的小說無法安慰受苦或者曾經受苦的靈魂,余華他們用真實,稀釋上進的心氣,封堵了突圍的渴望。
而路遙的小說,有同類的溫存。他寫那苦難時,不像余華他們,是旁觀者的出離,他與那苦難融為一體,一筆筆地下力刻畫,讓你記起自己曾有的夢魘。然後他告訴你要相信奮鬥,告訴你奮鬥之後一定有收穫,遠可以發家致富,近可以與「更高級」的女子相愛——休要笑話這夢想庸俗,我曾許多次聽親戚中的人中翹楚回憶,他們那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找個吃商品糧的女人。這是苦難中人的自救之道,嘲笑它就失之於輕佻。
路遙編織的幻境,給生活最底層的人們以安慰,給他們開闢一個可望可即的方便法門,力氣有的放矢,野心得以著落,汗水淚水,充盈其中,但劉春說的優雅,我沒有看到在哪裡,他也許只是為了句式齊整吧,不用去字字推敲了。
(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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