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純真年代》交給丹尼爾·戴-劉易斯,把女性自由的精神送給奧斯卡·王爾德
在開始正文之前,先簡單提一下幾位對本文主人公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美國女作家,代表作《純真年代》等)有重要影響的大 V 們:
維儂·李(Vernon Lee),原名Violet Paget,以其超自然題材小說以及美學評論文章流傳於世;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美國作家,代表作《螺絲在擰緊》等;
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美國詩人;
尼采(Nietzsche),德國哲學家;
約翰·阿丁頓·西蒙茲(John Addington Symonds),英國詩人、文學評論家;
以及最重要的一位,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愛爾蘭作家、詩人、劇作家,英國唯美主義藝術運動的倡導者。
那麼,你是否清楚,伊迪絲·華頓是何方神聖?
伊迪絲·華頓
伊迪絲·華頓出生於紐約名門望族。1880 年開始發表小說,1889 年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問世,獲得了意外的成功。1905 年長篇小說《快樂之家》出版,使她成了 20 世紀前二十年最受歡迎的美國作家。1920 年出版的《純真年代》為她獲得了普利策獎。她一共寫了十九部中長篇小說,出版過十一本短篇小說集,還有大量的非小說作品。
所以,即使你對她的名字可能略有陌生,但對大腕雲集的同名改編電影《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應該還是多少有點印象。如果沒有,不妨補看一下那部經典愛情電影。
《純真年代》(1993 年版)
導演: 馬丁·斯科塞斯
主演: 丹尼爾·戴-劉易斯 / 米歇爾·菲佛 / 薇諾娜·瑞德
伊迪絲·華頓 1862 年出身於紐約上流社會家庭,23 歲時結婚,丈夫比她年長 12 歲。因為缺少精神上的共通之處,她的婚姻很難稱得上幸福,這也直接導致了後來兩人的離婚。之後伊迪斯移居法國。
因為喜歡旅行,伊迪絲·華頓於二十世紀初期在義大利遇到了作家維儂·李,之後逐漸進入亨利·詹姆斯及其周圍的男同性戀作家圈子,並建立起親密的友誼。在他們的影響下,伊迪絲開始閱讀約翰·阿丁頓·西蒙茲、沃爾特·惠特曼和尼採的作品。同時,還與美國記者莫頓·富勒頓(Morton Fullerton)之間展開了一段戀情。
在上述幾個圈子的影響下,作為寫作愛好者的伊迪絲·華頓,漸漸把自己的創作角度和題材,從美國小說中關於「性」的傳統論調——在當時,不管男性還是女性作家,這一時期的小說通常是帶著濃厚的道德主義——中掙脫出來,轉向英國和歐洲正在興起的唯美主義和性解放題材。
提到唯美主義以及那個時代的性解放,
「王爾德」是個繞不開的名字。
於是,我們在伊迪絲·華頓的作品中看到了她對奧斯卡·王爾德的效仿,以及她在寫作技中體現出來的,對異性戀女性「接過唯美主義和性解放事業的旗幟後」會發生什麼變化的探討和試驗。
從 1905 年開始直到寫作生涯終止,雖然作品不少,但伊迪絲·華頓對王爾德的模仿不算太成功。在小說《果樹》( The Fruit of the Tree,1907 年)中曾嘗試了王爾德式的悖論技法。小說中的主人公之一Ansell 夫人有句話說:「大多數離婚女性再次結婚,是為了獲得尊重」,而其中的父親角色 Langhope 先生給出了一種「王爾德式回應」:「是的——那是對她們的懲罰。」
華頓的短篇小說《另外兩個》(The Other Two,1904 年)講述的是一位女士與她的兩任前夫加現任丈夫的故事。它展示了一個後王爾德式的世界:父權掌控著性和經濟,而女性正在從這種掌控下嘗試逃離。小說中的女主角 Alice Waythorn 其實是這個家庭中性和經濟權力的實際掌控者,三個男人一定程度上都服從她的安排。
這是王爾德在自己作品中常暗示的「性的無政府主義」的體現,因此被當時社會上對正興起的女性主義持批評態度的那些人所畏懼,更是那些王爾德的反對者所擔憂的。
在華頓構建的小說世界,以往占統治地位的社會定律正在分崩離析。
在《道連·葛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1890 年)中,亨利·沃頓勛爵說過個人主義和追求享樂是最重要的事情,他認為「享樂是天性測驗我們的試金石,是天性認可的表徵。我們快樂的時候總是好的。但我們好的時候並不總是快樂的。」這番話得到了畫家霍爾渥德的如下回應:「可是,亨利,人活著如果僅僅為了自己,不是要付出可怕的代價嗎?」(引自上海譯文出版社榮如德譯本)
類似關於個人主義以及其可能造成的代價的爭論,伊迪絲·華頓在另一個短篇小說中作了直白的探討。《估算》(TheReckoning,1902 年)在女性性自主這個問題上與王爾德形成了一種互動——或者說繼承。
伊迪絲·華頓被王爾德的性超驗主義(原文為:sexual transcendentalism)所吸引,但又對這種主張可能造成的影響力感到畏懼。在華頓的作品中,人們似乎可以聽到她懇求王爾德能進一步將性超驗主義理論化,從而為某些女性發聲——那些為了追求自己的生活理想,冒著懷孕的風險,可能會接受危險的非法墮胎,甚至染上各種性病的女性。《估算》的主人公 Julia Westall,是一名「新女性」,她信奉王爾德的性解放觀念,希望擁有一個自由的未來;但故事最後,同樣前衛的丈夫為了一個更年輕的女孩拋棄了她,Julia成了社會邊緣人,只能孤獨終老。
讓我們暫時回到十九世紀中期,看下於斯曼(Joris-Karl Huysmans)的小說《逆流》(à Rebours,1884),可以說,它對《估算》中的性別主張進行了一番全面解讀。
於斯曼的虛無主義小說意在探索為了一己私慾,不顧他人價值觀,對自己的感官刺激進行一種極為頹廢的追求,而得到的極端答案呢:主人公陷入孤獨、混亂的境地,感官刺激最終變成倦怠。
讓我們嘗試將《逆流》探討的主題放到男女關係中:假設男性在愛情中選擇退出,並且毫無收斂地對女性和家庭表現出敵意時,於斯曼所寫的那種極端的自私、混亂、不擇手段、不顧後果,有極大的可能就會出現在那個退出的男性身上。
與之相比,伊迪絲·華頓在《估算》中提出了一個女異性戀必將面臨的問題:如果你對自我追尋說「是」,那麼這種追尋的安全線在哪裡(如果有的話)?華頓想要知道:如果我們(女性)為男性打開了「自由」之門,擺脫了性別造成的雙重標準,甩掉了家庭負擔等,那是否會迎來一個自戀和孤獨的反烏托邦時代?
王爾德把性關係描述為一種智力的呈現和擴展形式。事實上,男性性超然主義者的魅力及其持久的影響力,源於對自我的超強自信,這是通過性覺醒實現的。
但是對伊迪絲·華頓這位異性戀女作家來說,文學中的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當女性對男性說話時,她發話者的地位和作為男性愛人的身份是相悖的。小說《夏季》(Summer,1917 年)中,女主 Charity 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和愛人 Lucius 溝通,想告訴他一些重要的信息,但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在Lucius 眼中,她渺小到根本不可見。在 Lucius 眼裡,他對 Charity 只有性慾。
在小說《夏季》以及華頓的私人信件中,和男性情人的對話、以及關於性的溝通,不幸地都只是一種互相傷害。
《夏季》中,Charity 年方 17,華頓把她塑造成一個堅持女性應該享有性快樂權利的人,她保護自己免受性騷然和亂倫的威脅。華頓創作的 Charity 幾乎可以被稱為是女性性權利的捍衛者。
有沒有和我一樣想到了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
然而一定程度上,《夏季》也是一個女性受害者的故事。故事從 Charity 的養父 Royall 律師開始說起:養父喝多了酒,試圖強行進入 Charity 的房間。Charity 面對亂倫或性侵表現得無畏,更重要的是,毫無自我愧疚。而當代年輕女性在類似情況下卻往往逆來順受、沉默不語。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信中就有提到同母異父的兄弟曾對她性騷擾。你很難再例舉出哪部同時代的小說裡面,會有關於女性對性騷擾做出抵抗的描述。
不過在我看來,雖然 Charity 因為對性的自我主張付出了巨大代價,但這並不是一本關於受害者的小說,而是一本關於抵抗的小說。華頓不僅把 Charity 描繪成一個「用反抗和自衛」來進行性報復的女性,讀者還可以透過她的視角,理解女性慾望和藝術感知之間的聯繫。
將時間倒推到《夏季》完成的 20 多年前,在《無足輕重的女人》(A Woman of No Importance,王爾德的戲劇作品,1893 年上演)中,我們可以聽到王爾德說出了這樣的觀點:所謂「可敬的人」如果是指那些不公正、殘酷或者愚蠢的人,那實際上他們比單純的性侵犯更可恥,更骯髒。
在《夏季》中能看到華頓對此的呼應。華頓認為,正如王爾德在其 1893 年的劇本中所寫的那樣,所謂「正當的女性選擇」——強迫貞節,強迫婚姻奴役,或者僅僅是泛泛的虛偽——在道德上相較於以賣淫為生、但內心純潔的女性來說,其實更加骯髒。
一個男同性戀劇作家的筆在 1892 年就可以這樣激進,一位女作家在 1917 年也做到了。
Charity 的愛人 Lucius 最終離開了她。Charity 面對的現實是:自己變成了一個被中產階級男人誘惑,懷孕並拋棄的可憐女孩。但是她沒有為自己對性自由所做的追求後悔,哪怕考慮過賣淫來撫養孩子。她試圖逃回母親身邊,但母親也「病入膏肓」,因為彷彿Charity 的母親——而不是Charity 自己——是那個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女人。至此,Charity 的人生出路其實已經完全被斷絕。
在華頓寫作的時代,如果文學作品中有一個女性敢於走出規定的性角色,那其實她就別無選擇了。危機之後,Royall 律師,那個施虐者(同時也身兼「父親 / 情人」身份的人)來找她,Charity 屈服了。她嫁給了他,在「不真實」的氛圍中完成了一紙婚姻的契約。
小說結局似乎不合情理:華頓讓 Charity 承認 Royall 律師終究還是個好人。就好像華頓無法給這樣一個勇敢、獨立的女主人公安排一個應許的結局。華頓放棄了,正如她的女主人公一樣。不過,在《夏季》最後的三四頁,當女性因為性主張而不可避免地遭到懲罰,華頓還是為女性性權利安排了一場激昂的論戰,並在小說中取得了紙面上的勝利。
「這就是一個男人的一生啊!他在每一個最重要的時刻總是那麼軟弱,空有滿腹的脈脈深情。在這蒼茫的世界上,這樣的男性實在是太多了,他們看上去擁有很多,實際上連自己也不擁有,渾身掛滿了種種未實現。」(摘自上海譯文版《純真年代》前言,文:梁永安)
在這裡插一句:如果沒有對王爾德精神的傳承,不知道伊迪絲·華頓是否還能在《純真年代》的最後,對男主角紐蘭作出那麼犀利的人性剖析。
伊迪絲·華頓(左,1890 年)和奧斯卡·王爾德(右,1882 年)
當伊迪絲·華頓創作出這些激進的作品時,王爾德已經去世了十多年了,而且沒有——其實也不可能——刻意或者公然地想要培養女性性革命繼承者。但是,華頓卻接過了這些激進分子的旗幟——我們現在還是會稱同性戀者為激進分子——運用他們的挑釁、挑戰和修辭策略,留給了後世一條出路,或許在藝術家意識覺醒的前提下,女性可以實現性解放。
(完)
本文編譯自:the-tls.co.uk
原文作者:Naomi W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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