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江:《西遊記》講記

張文江:《西遊記》講記 中國古代的小說在我看來是一個整體,裡面的象全部是相通的。從一些神話故事和諸子寓言(諸如《莊子》「齊諧者,志怪者也」等等)開始,涓涓細流,匯成江河,結束於四大譴責小說。五四以後的現代小說,跟古代的象不怎麼通得起來。可以搭一些橋,比如魯迅的《故事新編》,比如金庸的武俠小說,但都不是整體的相通。中國古代的小說充滿了中華民族的憧憬和想像,五四以後的小說憧憬和想像的方向就轉變了。比如說這些年一直在討論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有一個原則,就是獎給理想主義傾向的最優秀的作品。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的程度參差不齊,但是從這些作品的想像來說,都有理想主義傾向,跟他們的民族文化是相通的,相通以後通向世界文學。而我們的現代文學還沒有把我們民族的想像——從古到今的民族想像——貫通起來,有一些好的作品,但貫通整個民族的想像說不上。德先生、賽先生這些觀念雖然已經成了意識形態的口號,但還沒有像在西方文化中那樣有深厚龐大的支持系統,血脈相連。我們沒有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原因之一據說是翻譯不好。我覺得不要怪什麼翻譯,如果我們真的做得好的話,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我有好作品而你沒有獎,那是你的失落,不是我的失落。但我們有沒有信心講這個話呢。諾貝爾文學獎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一個好作品怎麼能被判斷出來呢,好作品一定是破除這些東西的。  中國古代比較好的作品,可以用《莊子·逍遙遊》的一句話來說明,「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好的作品是用「息」堆出來的,《西遊記》就是吸收了好幾代人的「息」,由讀者的「息」造成的。最初有一個取經的故事,過一段時間編一點上去,過一段時間編一點上去,加一點減一點,這樣積累下來,氣息就漸漸豐厚了。有人喜歡這個故事,我就再寫一遍。什麼時候碰到天才,一下就出來了,這個概率非常之高。所以講小說體現了民族文化的想像力,這是讀者期待出來的。因為讀者有這個想像,願意聽這個想像,小說才出來。好的東西其實都是無名的,都是從奇奇怪怪的地方出來的。小說也是這樣,本來也沒想好要寫的,不知道怎麼得到了一股力量,寫著寫著就有了一大段,過一段時間又是一大段。《紅樓夢》另外有方法,但是大部分小說是這樣來的,自己都不知道。  從中國古代小說拉一個綱出來,代表作就是我們說的「四大名著」。當然還可以加一部《封神演義》,加的理由可以參考《管錐編讀解》。五部書把中國文化整體的氣吃透了,《封神演義》不夠好也說明了好多問題。再進一步分析,「四大名著」可以一分為二。兩部書注重社會關係。《三國演義》寫打來打去這些人間的關係,當然也有點想像,像開頭《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用楊慎《廿一史彈詞·說秦漢》),也有它的哲學,所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水滸傳》也主要講人間的關係,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小說開頭陳摶老祖從驢背上顛下來,說「天下從此定矣」,總要編些故事。兩部書由社會上溯自然,跟中國的神話系統有關聯 。一部是《西遊記》,一部是《紅樓夢》。這兩部書有共通的地方,都講到生命起源,深度要超過前兩部。  以五四為界,《西遊記》的讀法一直有兩種。古代差不多都是把它當作傳道書,以為此書講的是佛道理論。五四以後,也就是胡適、魯迅漸漸把它當成小說。同一個文本往往有多種讀法,就是魯迅論《紅樓夢》時講的「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 命家看見排滿」。但「經學家看見易」為什麼不可以呢?至少曾經有人這樣看的,這是歷史事實。我看到過三種用這樣方法解讀《西遊記》的書。第一種《西遊證道書》(汪象旭),第二種《西遊真詮》(陳士斌),第三種《西遊原旨》(劉一明)。三種書完全是從修鍊啊、得道啊這些方面說的,《西遊記》在他們眼裡完完全全是本修道書。在清末民初有一本書叫《忘山廬日記》,取義是禪宗的見道忘山。作者叫孫寶,他的哥哥孫寶琦做過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日記寫他一生的讀書。他在書里就寫到,看了《西遊記》、《紅樓夢》大悟等。五四以後魯迅、胡適把《西遊記》看成小說,是故事、娛樂的東西。這牽涉到對《西遊記》作者的認識。清初有一段時間認為此書作者是長春真人丘處機,是他那些理論的通俗版本,所以裡面有修鍊內容順理成章。現在已經肯定不是他寫的。丘處機有過一本《長春真人西遊記》,在《道藏》裡面,講的是他帶十八個弟子去見成吉思汗。《元史·丘處機傳》記他「拳拳以止殺為勸」,「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結果就是元朝打進南宋以後少殺了一些人。從道教來講,這是一個功德。當時的道教現在都毀了,但全真教還在,就是北京的白雲觀。現在已經完全搞清楚了,《西遊記》作者不是他,只是有這麼一個傳說,要托到一個有名的人身上。  那麼《西遊記》作者是不是吳承恩呢?這是魯迅確定的,胡適採用的。在我看來,丘長春是可以否定的,但確定為吳承恩,證據還不夠堅強。吳承恩是寫過一部《西遊記》,但那部書是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西遊記》呢,不知道。根據黃虞稷《千頃堂書目》,這本書被歸為輿地類,那就是一本遊記之類的書,當然也可能編書目的人搞錯了。吳承恩還寫過一本《禹鼎志》,也跟神怪有關係。是否這也是證據呢?你要這樣說也沒辦法否定,但要覺得肯定呢,還不是鐵板釘釘。其實《西遊記》作者即使考證不出也沒有關係,問題在於小說寫什麼,還有寫作的時代。《西遊記》寫作時代大概在明代中葉,現存最早的世德堂本是萬曆二十年。萬曆十年就是張居正逝世,利瑪竇入華,也就是吳承恩逝世的那一年。萬曆二十年就是滿清力量蠢蠢欲動的時候,努爾哈赤活動的時候,以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那麼是不是根據古代的讀法肯定《西遊記》就是傳道書呢?我覺得也不見得,不一定古代的讀法就好,他們也有先入之見。順便講一下,在我看來,在三本書中,《西遊證道書》比較淺,《西遊真詮》比較完整,《西遊原旨》比較深。《西遊原旨》作者劉一明是道家人物,他的《道書十二種》中,把《西遊原旨》的綱領放進去了。從《西遊記》的成書過程來看,我覺得是民眾的「息」把它鼓勵出來的。京劇像梅蘭芳就是有好的聽眾每天在盯著你,那些人在支持你、鼓勵你、欣賞你,你有一點變化,馬上有人看出來,馬上有人叫好,你不得不創新。梅蘭芳當時有一個大的班子,吸收這些息再加以創造才推出來的,沒有息推不出來的。寫成《西遊記》的作者是不是懂佛道呢?我覺得是懂的。他裡面的象差不多都是對的。但它是不是就是傳道書呢?傳道書很多,《參同契》、《悟真篇》這些道家的書很多,為什麼要寫一部小說呢。我覺得它也是遊戲筆墨。你要他一定認真,他不一定認真,但就是這樣花過工夫,裡面的象是對的。佛道內容和小說,似乎可以引用買櫝還珠的比喻。珠可以是寶貝,櫝也可以是寶貝。如果現在能找到先秦的一個櫝,這就是文物啊。小說的佛道內容是櫝還是珠呢?都可以,兩邊都有珍貴的地方。《西遊證道書》等已經戴上有色眼鏡了,強人就我,強《西遊記》就傳道書。不要傳道,這裡面的內容天然就是好東西,不用解釋成傳道才是好東西。這些年有點回潮,上世紀九十年代有人宣稱破譯了《西遊記》,都是練功心法之類。這類書我看到過兩種,評價不高。清代的人真是相信這個,一生沉浸在裡面,才有《西遊證道書》、《西遊真筌》、《西遊原旨》這些書。這些書無論如何自成一說,搭出來的東西是有價值的。  我的結論是《西遊記》最後編訂者是懂佛家和道家的。是不是有意傳道呢?不見得,不知道。裡面的佛道內容是不是好呢?我覺得是好的。照這樣的方法是不是還能修一個孫悟空出來呢?也是不知道。了解這些內容是不是好呢?也是好的。對這些內容要進得去出得來,要理解這裡的象。這樣讀一本書,才是一本活的書。  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第一回的回目很好。「靈根育孕」是什麼?就是生命起源。「心性修持」,古今多少流派都在研究。心和性混言是一,如果深入分析的話,心和性還有不同。兩句聯合起來看,就是心性修持不是空的,它修行在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在生命的起源上。《悟真篇》:「鼎內如無真種子,猶將水火煮空鐺。」修持落實在生命起源上,要從自己身上找出生命的起源。這是中國人花功夫的,永遠永遠活著就要找,也很難找到的東西。《西遊記》總體思想是宋以後的思想,就是陳摶以後三教合一的新儒家、新道家、新佛家。《西遊記》的根本思想是走三教合一路線,它的所有思想都沒有超過這個。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  「造化」,道家概念,《莊子·大宗師》:「偉哉造化。」「會元」,《五燈會元》,中國式佛教。《西遊記》還有一個名字「西遊釋厄傳」,好比《紅樓夢》還有個名字《石頭記》。《西遊記》的版本發展史上,有一個明朱鼎臣節本就叫「西遊釋厄傳」。「釋厄」,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年版《西遊記》有個注我覺得講得不好。它說「釋」指唐僧,「厄」指災難,「釋厄傳」是說有一個和尚經歷了這些災難。我覺得「釋」應該是解釋,「厄」應該是「災難」,「釋厄」就是解決掉、釋放掉、解脫掉生命中的厄難。「釋厄」也就是「諾斯替」講的「一切壞的東西,即人力圖躲避的不適,如身體上的疼痛、疾病、痛苦、厄運等一切有害之物,尤其是指情感上的不安——恐懼、憂慮、疑惑、悲傷」(張新璋《「諾斯」與拯救》自序)。《西遊記》是一部要解決掉、釋放掉、解脫掉這些厄的傳,「釋」是個動詞。    蓋聞天地之數,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將一元分為十二會,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會該一萬八百歲。且就一日而論:子時得陽氣,而丑則雞鳴;寅不通光,而卯則日出;辰時食後,而巳則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則西蹉;申時晡而日落酉,戌黃昏而人定亥。譬於大數,若到戌會之終,則天地昏而萬物否矣。 再去五千四百歲,交亥會之初,則當黑暗,而兩間人物俱無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歲,亥會將終,貞下起元,近子之會,而復逐漸開明。  「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是《皇極經世》的觀念,《西遊記》用的是《皇極經世》的宇宙觀。道家有一部書叫《天仙金丹心法》,裡面有一句話我很喜歡:「放眼三千界,收心十二時。」 現代把hour翻譯成「小時」,相對於古代的「時」。小時,就是二分之一時。十二時,就是二十四小時。「十二萬九千六百歲」就是這張圖。從這裡開始有人,到這兒人類滅絕,它算了一個大命。《皇極經世》是宋代人邵雍(邵康節)寫的,和二程、司馬光同時代。《宋史·邵雍傳》記「司馬光兄視雍」,司馬光最佩服他,把他看成哥哥。《皇極經世》寫了十二萬九千六百年,《資治通鑒》截取了其中的一段。《資治通鑒》當然是史學名著,然而《皇極經世》另外有哲學境界,邵康節的思想是從《周易》來的。《西遊記》用的是《皇極經世》的宇宙觀,它在觀念上沒有創造性,是抄來的。    邵康節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到此天始有根。  這首詩就是邵雍的《冬至吟》,見《伊川擊壤集》卷十八。「天心」思想出於《易》:「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首詩朱熹非常喜歡,後來也寫了類似的一首:「忽然半夜一聲雷,萬戶千門次第開。若識無心含有象,許君親見伏羲來。」(《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答袁機仲論<啟蒙>》)因為朱熹肯定了他,以後皇家的意識形態中,就有邵康節的東西保留下來。年的「一陽初動處」,那就是冬至。要知道明年的信息,在冬至前後敏感的人感覺得到的。走到前邊是十一月,再走到前邊是十月,秦始皇是建亥,最最著急了。建亥再往前一點,就是今年了。《詩經·七月》所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農民就是這樣的,明年的東西早早打算。要走到前面去,要早做預備,再往前沒有了,再往前就是今年了。  然後有了天,「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子、丑、寅。這是中國古代自然演化的創世論,而基督教有另外的創世論,這樣構成了不同的信念系統。    感盤古開闢,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曰東勝神洲,曰西牛賀洲,曰南贍部洲,曰北俱蘆洲。  這是當時的世界觀念,也就是《西遊記》作者心目中的世界圖譜。《西遊記》作者描寫孫悟空活動時,心裡想的是這幅圖。有一點很奇怪,在佛經的四大部洲是「東勝身洲」,《西遊記》寫成了「東勝神洲」。可能覺得「神」比「身」好看一點,也可能受到了「赤縣神州」的影響。總之有點不知不覺,有點暗示,有點貼近。施萊爾馬赫講,翻譯有兩條路,一條路是對得起作者,一條路是對得起讀者。用現在話來講,就是一種是直譯,一種是意譯。實際上完全的直譯是沒有的,完全的意譯也是沒有的。直譯不可無,意譯呢,原來的東西就一點點變化掉了,這就是格義。像「東勝身洲」就不知不覺地變成「東勝神洲」了。說不定也不是故意改的,或許是筆誤,這樣寫順啊,這樣寫舒服啊,於是就錯過去了。「北俱蘆洲」,一般也寫成「北俱盧洲」。    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  「傲來」,中國的思想,《莊子·大宗師》所謂「乎其未可制也」。中國的思想,好也好在這裡,問題也在這裡。人人可以成佛,人人可以成堯舜,一個人有無限的發展前景。西方則重視謙卑,一切都歸於上帝。從西方來講呢,就是東方的人太傲了,自己修鍊,不要上帝。對西方人來說,你不通過十字架的中介,不通過耶穌基督,你不可能跟上帝溝通。後來一點點引申出去,層層代表,還必須通過教會的中介。後來「抗議宗」(Protestant)反掉了,但還是必須通過耶穌基督的中介。我覺得貴族氣是一樣好東西,可惜我們沒有,都是有錢什麼的。其實「貴」是心理的貴,自尊自重。我看到這樣的人很少,但看到這樣的人是可以安心的。我不需要這個東西,這些事我做了就難過,這種貴氣就是「傲來」。謙卑和驕傲,我覺得是可以相通的。謙卑中含有驕傲,驕傲中含有謙卑。《易經》只有一個卦是六爻皆吉,那就是謙卦。卦象山在地中,好比山在吐魯番盆地中,我比你盆地低,但我是一座山。「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我是非常非常低了,但是你超不過呀。「勞謙,君子有終」。做最低下最苦最累的事情,所謂勞工神聖。《五燈會元》卷九記無著文喜禪師去做伙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記薇依深入到工廠里做苦工,身體都搞壞了。薇依有個思想我覺得很好。她說勞動無論如何是苦的,不管你怎麼說,勞動總是苦的。除非你給他一個希望,給他一個光明。那麼我發大乘菩薩心,我自己要到這個地方去,做最苦的我最幸福,否則你怎麼可能擺脫受辱的感覺。人和自然界有一個對立,勞動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快樂的事情。除非意念上給你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其實就是催眠。    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  《紅樓夢》補天之石也是三萬六千五百塊,後來多了一塊。這塊擺不平的石頭就是寶玉,後來就進了《紅樓夢》,衍出故事。《西遊記》也是一塊石頭擺不平,所以有了大鬧天宮、西天取經種種歷程。    蓋自開闢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  這裡面有個靈。後來見風就大,化作一個石猴,這就是「息」。這裡「靈」,就是風,就是息。《舊約·創世記》1,2:「神的靈在運行」,7,15:「凡有氣息的」,《出埃及記》10,13:「東風把蝗蟲刮來了。」這裡「靈」、「氣息」、「風」都是一個字,在古希伯來文可轉寫成ruch ,在古希臘文可轉寫成pneuma 。《約翰福音》3,8:「風隨著意思吹,你聽見風的響聲,卻不曉得從那裡來,往那裡去。凡從聖靈生的,也是一樣。」石頭和生命的關係,也就是非生物和生物的關係,在中國可參考「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傳說。《佛祖統紀》卷三十六晉安帝元光二年記道生:「束身還入虎丘山,聚石為徒講《涅經》,至闡提處說有佛性,群石皆為點頭。」然後就是孫悟空的早年生活。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  三五百年過去了,這是孫悟空的童年。    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  這個老猿因為年齡大點,看得多了。三五百年是所謂大年,如果相應的是小年的話,人生是有這段時間的。所謂童年和少年,小小少年小小煩惱,包括青年的大部分時間是很幸福的。我自己也有這樣一段時間,真是糊裡糊塗,不知道的,很高興。「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過得太慢」,其實都不知道日子在過。那時候我做過工人,拿過十八元的,然後從十八元一直長到三十六元。拿了這個十八元往家裡一交,然後什麼也不管,天天跟同伴在一起打牌啊,下棋啊,天天這樣混日子。玩下來也讀書,跑到圖書館的落地長窗那邊讀。心裡非常好奇,每本書都好像封閉了一個世界。這本書會講什麼,那本書會講什麼,就這樣一本本排隊看過去,也不知道有什麼讀書方法。書不太多,大致也看得完,也沒想過將來要派什麼用場。那時正是「文化大革 命」的後期,也包括「文化大革 命」剛結束的一段時間。文化大革 命的情形其實不太好,家裡很清苦,但小孩子沒什麼憂慮,憂慮是大人的。他們操持著家,自己根本不要管,天天很晚回去。就是這樣過日子,不像現在的小孩都被大人逼著要擔心考試。我想這大概相當於孫悟空在花果山的那段時間,真是好。我自己到二十七、八歲時親人接連死亡,就猛然覺得有壓力了。我上次講的「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你的無憂無慮來自一股潛在的「息」。我覺得對身邊的親人要珍惜,他們潛在的「息」在支撐你,你不知道的。真的這個「息」沒有了,不對了,天塌下來了。原先以為家裡人不會死,自己也不會死,以為永遠是這樣,其實永遠不是這樣,是你沒有看出來。這一個覺醒以後,念的書就兩樣了,這就是所謂「道心開發也」,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謂「憂」(Sorge)。人是會自我麻醉的,過一段時間有個地方會亮一亮,亮一亮過後又會熄滅。那時候可讀的書很少,《魯迅全集》啊,《毛澤東選集》啊,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啊,讀得津津有味。《西遊記》也是那時候讀的。「文化大革 命」中真正嚴格禁書的只有一段時間,後期稍微有點開放,《西遊記》還是可以看的。「道心開發」以後會醒過一些來,一般人就忽略過去了,有些人就開始兩樣了。當然,兩樣以後回去還是平凡人,但那是另外一回事。「道心開發」的時候人人都會有,可以自己核對一下在哪個地方。條件越是好,這段時間越是長,反應過來越是慢。但是沒有這段混混沌沌的日子呢,也不好。一開始就醒的或者是再來人,或者是有毛病的。    如今五蟲之內,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  五蟲就是古代對動物的分類。人類是裸蟲,獸類叫毛蟲,禽類叫羽蟲,魚類叫鱗蟲,蟲類叫介蟲。《大戴禮記》和《月令》當中講,「鱗蟲三百六十,龍為之長」。鱗蟲裡邊最厲害的是龍。「羽蟲三百六十,鳳為之長」,鳥類裡邊是鳳凰最厲害。「毛蟲三百六十,麟為之長」,麟是麒麟。「介蟲三百六十,龜為之長」,烏龜年齡長,你飛個十年,我爬個一千年,我還活著,生命力綿密漫長。「裸蟲三百六十,聖人為之長」。人的標準就是聖人。古希臘關於人有兩個定義,一個據說來自柏拉圖:「人者,兩足而無羽毛之動物也。」 (《名哲言行錄》第六卷第二章,參考《管錐編》第三冊,1162-1163頁)「裸蟲三百六十」可以對應這一種定義。另一個來自亞里斯多德:「人是理性(logos)的動物」,或「人是言語(logos)的動物」(《論動物部分》641b8,參考《管錐編》第二冊,408-409 頁),「聖人」可以對應這一種定義。當然,這只是初步的一說,深入研究還可以有變化。    乃是佛與仙與神聖三者,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  人裡邊只有三種人最厲害,一個是佛,一個是仙,因為《西遊記》是神話小說,聖人他覺得不夠一點,加了一個「神」,「神聖」。《西遊記》用神聖,其實也是古語,《古文尚書·大禹謨》:「乃聖乃神,乃武乃文。」《淮南子·人間訓》:「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非神聖人,莫之能分。」聖相關世間法,神相關出世間法;聖重視其可知可感,神重視其不可知不可感。孟子《盡心下》:「大而化之之謂聖, 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佛與仙與神聖,實際上就是三教,三教里做到極頂了。    猴王道:「此三者居於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雲遊海角,遠涉天涯,務必訪此三者,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  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一定要找到此三者。去問他一下,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找不到,一生不罷休,這樣才有《西遊記》的故事。無論如何要遇見這個最高最高的人,見過一面,然後這一生就不枉費。否則再好再好,世間法就把你限制住了。《管錐編·列子》引用希臘人的話以得生上國為福,也可以理解為提高遇見此三者的概率。這是關鍵性的一句話,「噫!這句話,頓教跳出輪迴網,致使齊天大聖成。」下面這首詩也很好:  料應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  把這個源流說破了,所有矛盾的東西就和諧了。孫悟空又到了南瞻部洲,「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羅馬書》(7 ,15)里有句話,說:「因為我所作的,我自己不明白。我所願意的,我並不作。我所恨惡的,我倒去作。」    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這就是《西遊記》的「好了歌」。再過一百年還是如此,永遠永遠如此。這就是人類社會,永遠不會醒,也不用醒。四十年代的很多書不能讀了,《圍城》還能讀,為什麼呢?因為「圍城」現象在我們高校里,在研究機關里重複發生。其實你到國外去也一樣,這是人,所謂「無毛二足動物的基本根性」。    正觀看間,忽聞得林深之處,有人言語,急忙趨步,穿入林中,側耳而聽,原來是歌唱之聲。歌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這是樵夫想像的理想社會,所謂「帝力於我何有哉」。好比陶淵明有《桃花源記》,劉禹錫有《陋室銘》。「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孔子曰:何陋之有?」這個調素琴,閱金經呢,不知道是佛教還是道教,但是談笑有鴻儒,還是以儒家為主。劉禹錫是會昌法難那一年去世的,與上次講的文喜禪師是同時代人。《黃庭》是道家的經,我當年倒是聽潘先生講過,有十多萬字的記錄,稿子後來大概是散佚了,但這個工夫花過了。「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這是讀書的象。那麼你是神仙嗎?不是神仙,是神仙教我的。「猴王道:『你家既與神仙相鄰,何不從他修行?學得個不老之方,卻不是好?』」不行,「父母在,不遠遊」。「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養育至八九歲,才知人事,不幸父喪,母親居孀。再無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沒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發不敢拋離。卻又田園荒蕪,衣食不足,只得斫兩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間,貨幾文錢,糴幾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飯,供養老母,所以不能修行。」「猴王道:『據你說起來,乃是一個行孝的君子,向後必有好處。』」這就是儒家,紀曉嵐所謂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用儒家墊了一個底,然後講佛道的東西。「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這就是心。「靈台方寸山」是心的象,「斜月三星洞」是心的字,斜月是斜勾,三星是三點。靈台這個詞,《詩經·大雅·靈台》用過,《莊子·庚桑楚》也用過:「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魯迅《自題小像》「靈台無計逃神矢」,也是這個靈台。方寸就是心,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引俗語:「但存方寸地,留於子孫耕。」所以你要找的那個古洞仙山,實在找不到,往心裡去找。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這裡有一個叫須菩提的祖師,也就是一個佛道相兼的人,這個人是孫悟空的老師。須菩提是佛教十大弟子之一,解空第一,《金剛經》就是釋迦牟尼和須菩提的對話。祖師,祖師禪,來自禪宗。須菩提祖師,道家的人。  樵夫道:「你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才這般與你說了,你還不省?假若我與你去了,卻不誤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養?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這個樵夫好,在我身邊我也不去。你去是你,我不去是我。我贊成他,不要去。去了就要兜「大鬧天宮」等等圈子了。不去,就這樣。斫斫柴,養養老母,有什麼不好呢?這個就是道家的人所不肯的,要否定這個人。這個人我不否定,因為他已經安了,就這樣,挺好的。這也是另外的解脫的路。    大覺金仙沒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這首詩很好,放在以後講。    猴王道:「弟子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祖師喝令:「趕出去!他本是個撒詐搗虛之徒,那裡修什麼道果!」猴王慌忙磕頭不住道:「弟子是老實之言,決無虛詐。」祖師道:「你既老實,怎麼說東勝神洲?那去處到我這裡,隔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頭道:「弟子飄洋過海,登界遊方,有十數個年頭,方才訪到此處。」  就是這張圖,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北邊是山,他去不成。北俱盧洲就是佛教里講的,生活非常好,但是沒有佛法,沒有高的關於生命的理論,所謂八無暇之一。他心目中就是走這個圈子。    祖師問:「你姓什麼?」「我一生無性」。  這個極深極深,問的是姓,答的是性。「一生無性」是故意曲解,聽錯了。聽錯了好啊,我覺得很有趣。當年講《壇經》的時候,我覺得還不夠好,但裡面的錯字個個有意思,無意中的錯字構成了一個非常妙的理論。「水在水中是什麼形狀」,它本來不能過去的。無生命裡面本來不會產生生命的,你就是想搭一個生命還是搭不出來,但不知道怎樣錯了一下,不知道怎樣一來,「水在水中是什麼」,出來一個生命,無機界里出來一個有機界。然後宇宙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有了生命,兩樣了。組成物的化學元素和組成人的化學元素沒有根本的區別,怎麼會有人呢?這個地方到現在還研究不出。「你姓什麼呢?」「我一生無性」。這個「性」就是心性修持的性,就是子貢講孔子「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的性。「不是這個性。你父母原來姓什麼?」不是這個「性」?就是這個「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孫悟空在這裡把性說成沒脾氣,這個後來大鬧天宮的主兒這樣講,真是笑話奇談。他直播自己,當然要說得好一點,要不怎麼推銷呢?然而,沒脾氣是宋明理學所謂氣質之性,還有一個是義理之性,可通於明心見性的性。須菩提問姓,孫悟空錯到「性」上去了。其實要明白的這個性,就是「不生不滅三三行」,跟脾氣不脾氣沒什麼關係。但脾氣還是要的,就是從這個脾氣裡面找進去。斗戰勝佛,斗戰勝是他的修鍊方法,從斗戰勝走進佛裡面去。關鍵要找到後面去,有脾氣沒脾氣都不要緊,都是一條路。還有其他路,比方念佛什麼的,要找進去,所以「心性修持大道生」。    《西遊記》裡面破綻很多,不是完完全全的學術著作。比方說第八回,「曹溪路險,暨嶺雲深,此處故人音沓」。「暨嶺雲深」,這是如來佛祖。「曹溪路險」,就是六祖慧能。在歷史上慧能要在玄奘之後,玄奘差不多是五祖的時候。這樣就把後來的事情挪到前面來了,所謂時代錯亂,被抓住就是硬傷。其實無所謂,它本來就是後面的東西。還有在七十一回,大概有一個妖怪孫悟空對付不了,去上面搬救兵,出來了一個紫陽真人張伯端。張伯端是宋代的道家人物,跟蘇軾的年代差不多。這個也是後來的人,孫悟空取經時是碰不到的。施德堂本紫陽真人張伯端是時代錯亂,清初《西遊證道書》注意到了,改成了張道陵天師。張道陵天師是漢末魏晉人,就沒有錯誤了。其實不用改,好的大書有點錯無所謂,就看你這個是不是傳世之作,如果是傳世之作,有些缺點不要緊的。而且有缺點就說不平了,你要想一個辦法去研究,像費馬大定理一樣,研究出來的東西作者自己都沒想到過。實際上《西遊記》總體上用了兩個思想,其他的都是鋪墊。一個是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邵康節的思想。還有一個用的是張伯端《悟真篇》的思想。張伯端在《西遊記》裡面是不重要的小仙,但在道家學術史上很重要。  結論是《西遊記》這本書有佛道的內容,但是不是傳道的呢,不一定,它本身就是這樣。這些佛道的內容是不是有意思呢?有意思的。而且它的象跟中國古代小說的象是相通的,至少跟《紅樓夢》是相通的,在源頭上完全相通,就是「料應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你要說破這個源流,《西遊記》、《紅樓夢》就是通的,都研究到了無生命和有生命之間。這本書要是細密的解,每個象都能解,但其實用不著。《西遊記》是本有來源的書,《大唐三藏取經評話》什麼的,積累了多少多少息。《紅樓夢》也有息的積累,但可以取鑒的地方很少,所以完完全全是個人的創作。《西遊記》是有一個人整理的,這個整理者同時也是作者,所以這本書是完整的。《紅樓夢》一個人力量不夠,所以只寫了八十回,氣不夠,斷掉了。然而斷掉了又是好東西,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八十回斷掉是一個「劫」,因為像這樣的大著作,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好的東西都是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這樣,自然而然會有個東西給你力量。 在我看來,《西遊記》《紅樓夢》是世界性的文本,裡面的東西真是好,那是人類文化的東西。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第二回回目前一句「菩提」是佛家概念,後一句「元神」是道家概念,全書的回目就是這樣搭起來的。「悟徹」是悟到根里去,不是一半,一半沒用。「真妙理」可思。它不單單是真理,還是妙理,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真理」掌握了一個對的東西,也許會死板板地強人就我,立理限事。「妙理」則同時是一個好玩的、活潑潑的東西,不是什麼都要聽我的。這個東西本身就是好玩的,什麼都是遊戲的。《悟真篇》雲:「此法真中妙更真」,此即動靜變化。「斷魔」可以參考上次講的「釋厄」。「歸本」是「回家」的象,在《西遊記》也就是「悟空」、「悟能」、「悟凈」。 話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踴躍,對菩提前作禮啟謝。那祖師即命大眾引孫悟空出二門外,教他洒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眾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門外,又拜了大眾師兄,就於廊廡之間,安排寢處。次早,與眾師兄學言語禮貌,講經論道,習字焚香,每日如此。閑時即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怡然踴躍」是一種積極的學習態度。學習的內容老師可以教,但學習態度卻必須是自己的,不是老師教會的。也許有人能教出這樣的學習態度呢,那真是了不起的老師了,然而終究未可確定。而且大家看出來了嗎?孫悟空這樣的人,一開始學習的是儒家。洒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就是從這個地方學起。《論語·子張》記載孔子門人之間的討論,子游批評子夏只知道「洒掃應對周旋」這些末節。子夏辯護說有始有終,末節也不能丟呀。在中國古代都是從洒掃應對學起的,孫悟空也一樣,所謂「學言語禮貌,講經論道,習字焚香」;另外就是勞動,「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古今教育思想並無異致。然而古代似乎更重視勞動,禪宗所謂「挑水搬柴無非妙道」,也就是這個勞動。 在洞中不覺倏六七年。我查了好幾本書都是這個「倏」,一開始以為印錯了,也許應該加個「忽」,後來再查了一下也可以這樣用。「倏忽」就是《莊子·應帝王》的「北海之帝曰,南海之帝曰忽」。「倏六七年」,不知不覺很快六七年過去了。那麼孫悟空相當於讀了一個本科,再讀了一個碩士。沒有積累到這個程度,祖師的話聽都聽不懂。這個要自己去掃盲。 祖師登壇高坐,喚集諸仙,開講大道。真箇是—— 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麈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開明一字皈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天花亂墜」是佛教的象。《維摩詰經·觀眾生品》寫天女散花,花落到菩薩身上是掉下去的,落到羅漢身上就沾著了。「天花亂墜」在古代是褒義詞,現在就變成貶義詞了,因為說法說得好的已經沒有了,表面上講得好的都是騙人的。「地涌金蓮」是道教的象。北宗王重陽、丘處機那一路,以金蓮為象徵,什麼《金蓮正宗記》、《金蓮仙史》啊。「妙演三乘教」這是《法華經》的小乘、中乘、大乘,也就是羊車、鹿車、牛車。三界唯火宅,乘了車要趕快走。「精微萬法全」,沒有一個地方不涉及,就是完備。在「死海古卷」的卷末往往有一個合成詞,就是全備-光明,如《聖詩》「在那全備-光明的耀彩里,永遠沒有黑暗」,這也是基督教的象(《死海古卷》,〔美〕西奧多·H·加斯特英譯,王神蔭譯。商務印書館,1995,23頁)。「慢搖麈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麈尾」,在魏晉玄學人物講談時經常使用的器具。《世說新語·文學》:「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於是客乃悟服。」珠玉,高妙的談吐,咳唾隨風生珠玉。李白《妾薄命》:「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錢鍾書《 談藝錄·小序》:「咳唾隨風拋擲可惜也。」「九天」是道教的象,孟安排《道教義樞》卷七謂玄元始三氣而生三天,三天各生三氣而成九天。又易象震為雷,艮為霆,徹始徹終,故謂「響振雷霆」。《維摩詰經·佛國品》:「其說講說,乃如雷震。」僧肇注:「法音遠震,開導萌芽,猶春雷動於百草也。」「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三家配合就是儒、釋、道。三教合一是中國發展到明末最高層次的思想,從漢末魏晉開始到張伯端完成一直到明末,都是不同類型、不同程度的三教合一。當時中國把這些思想擺平了。但是擺平的同時就是擺不平,《西遊記》是萬曆二十年的文本,而萬曆十年利瑪竇進來了,西方的那一套東西進來了,你的話說不全了。一個東西發展到很高層次,最最得意的時候,下面要拆開你的東西來了,那個摧毀你的東西來了。這就是《易經》的消息,最最厲害了,總是說不全的,到現在還是。 什麼叫「如然」?在東方文化,這就是所謂「氣息相通」。「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如」是不知不覺的相通,這不是邏輯,而是自然而然配合起來的。我看你一眼,你看我一眼,原來大家講的既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三家配合本如然」,這是中國特有的思想,所以會有「水在水中是什麼」。在西方這是不可能的,在中國自然而然完成了。「開明一字皈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開明」這個字好,不是現代漢語里的單一意義,現在的「開明」只包含了原來「開明」的一點點意思。開明就是開出你心中的大光明。我很喜歡「開」這個字,它的意義大部分是好的。普通的比如「開始」啊,「開放」啊,「開通」啊,「開學」啊,連講話「開門見山」都是好的。如果深入到術語裡面,「開」也是好得不得了。比方說「開物」,這是《易經·繫辭》里的話,徹底解析物質。大家都知道明代宋應星有一本書叫《天工開物》,就是研究技術性問題的。「天工」,出《尚書·皋陶謨》「天工人其代之」。比方說「開心」,《悟真篇》有「開照心腑」。衛斯理小說《開心》也是把開和心兩個字拆開來,衍出了一段故事。你的心開了,不可能不開心。給外物偶像叫開光,給人開光就是開明,他給你講的東西,你聽明白了,這個光就開了。自己給自己開光最厲害,禪宗所謂的開悟。這個光其實是人本來有的,《莊子·庚桑楚》「唯庸有光」,庸就是常。還有一個字也非常好,「菩薩」這個字,「菩提薩」是音譯,意譯是「覺有情」。意譯還有一個非常好的名詞叫「開士」,開是《法華經》「開示悟入」的開,也是開明的開。「開士」,是專門管開明這件事的。現在一般人都喜歡開光的東西,在我想來,開明要比開光好,菩薩大概是不開光的。也許會隨俗開光吧,那也不過是黃葉止兒啼而已。其實在古代,開光和開明是一個詞。比方說造了一個廟,要高僧去開光,不開光這個菩薩不靈的。這個開光就是打開光明,知道這個物質跟別的不一樣,有不同的時空數量級。泥塑木雕的東西要靈,哪裡及得上人呢?所以基督教不要崇拜偶像就是這個道理。崇拜偶像也可以,實際上崇拜的還是你內在的東西。這個詞用一個西方來的概念比照一下就明白了,那就是「啟蒙」(enlighten),和「開明」字面都相合。 「開明一字」,什麼是一字,全部都是貫通的。千招萬招只是一招,千言萬言只是一言,就是用「一字」這個方法走過刀鋒。刀鋒根本是走不過去的,從概率上看近乎不可能,但是他走過去了。「一字」也就是《莊子》庖丁解牛里用的那把刀,十九年都不鈍的,「刀刃若新發於硎」。什麼東西你要兩個總是不行,看出它們的關係來就是「一字」。「皈誠理」這是儒家,誠合外內之道,外內要合起來。《易經·文言》上講「修辭立其誠」,把話講好是要把你內在的誠意立起來。亞里斯多德《修辭學》所謂「一種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的說服方式的功能」(羅念生譯,三聯書店,1991,24頁),把話講好就是要哄人相信。中國的修辭學重在說服自己,外國的修辭學重在說服別人,各有不同的作用。「指引」是「指」和「引」,跟現在的「指引」有點兩樣,變成白話文,意義就少了。「指引」跟「指非指」啊,「指窮於為薪」啊,「指月錄」啊這個「指」相當。「無生」,這是佛家的概念。道家長生,儒家永生,佛家無生。「了性」,這是道家的概念,所謂「修命有限,修性無窮」,了命最後要走到了性裡面去。在明末三教的性功就行了,現在時代不同了,無論如何要把利瑪竇帶來的東西組合進去。「玄」也是道家的概念,《道德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就是黑的意思。用基督教的概念,玄就是深淵的象。基督教光明才是全備,中國道家黑暗才是全備,所以劉備字玄德。玄是什麼光線都吸收,現在能量最強的就是黑洞。黑洞裡面搞不清楚,光進去它就收掉了,什麼反應都沒有。「玄之又玄」,深淵的深淵。一般認為上帝在彼岸,不對,有種神學認為在彼岸和此岸的彼岸。 孫悟空在旁聞講,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這是孫悟空聽了說法以後的生理反應,非常高興,真是非常高興。佛經上最後有一句話,我講過好幾遍了:「皆大歡喜。」真是心裡開出花來,有希望了。「皆大歡喜」現在變為成語了,所有人都歡喜,其實是「皆」大歡喜,不是「皆大」歡喜。「抓耳撓腮,眉花眼笑」 承上文「怡然踴躍」而來,也是活畫猴象。這個生理反應不光孫悟空有,其他人也會有。《莊子·應帝王》記有一個人去跟別人討論道,忽然明白了,「因躍而大喜」,跳起來了。這麼好的事情啊,非常非常高興。他的大喜後來又去對另一個人講,被另一個人掃蕩掉了。不用這麼開心,沒什麼東西,「歡喜魔」。《金剛經》須菩提「啼淚悲泣」,那是另外一種感激。一種是歡喜,一種是流淚,這就是感動。《大阿彌陀經》講,前世跟佛有緣的人,聽到說法會流淚,是善根發現。那個東西裡面有感應,你聽了不會昏昏欲睡,其實昏昏欲睡也可以。我自己也親身經歷過的類似的事情。當年聽潘先生課那批人中,我是比較年輕的,但還有比我更年輕的人。這個人是位畫家,後來去了美國,現在也沒有聯繫了。潘先生講課的時候,有一回他上廁所都是奔著去的,「你們慢點講啊,等等我啊」。很好玩的,就是這樣高興。 忽被祖師看見,叫孫悟空道:「你在班中,怎麼顛狂躍舞,不聽我講?」悟空道:「弟子誠心聽講,聽到老師父妙音處,喜不自勝,故不覺作此踴躍之狀。」「顛狂躍舞」,比「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又進一步,真是猴子。孫悟空受到了觸動,因為他聽到了「妙音」,就是不光光聽到了字面的意思,而且聽到了他的氣息,聽到了弦外之音。 「你今要從我學些什麼道?」 悟空道:「但憑尊師教誨,只是有些道氣兒,弟子便就學了。」祖師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旁門,旁門皆有正果。不知你學那一門哩?」悟空道:「憑尊師意思,弟子傾心聽從。」 這樣開始了孫悟空的博士課程。須菩提先引出四門,「術」字門,「流」字門,「靜」字門,「動」字門。然後全盤否定,推出另外一個東西。這就是《西遊記》作者的判教,相稱於《莊子》的《天下篇》,《史記》的《論六家要旨》。所有的各門各派如果要成立,都有一個判教,有了判教才能成立此一門此一派。你要立一個中,把自己的東西立出來,結果須菩提判了四門,全盤否定。「三百六十旁門,旁門皆有正果。」每一個門中,都有一個結果。這個結果其實不究竟,但他自以為究竟,所以叫「旁門皆有正果」。這個旁門也不見得不能進去,進去以後一定要轉出來,但一般進去了就不容易再轉了,所以《論語·為政》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如果進得去,出得來,旁門也就不是旁門了。 祖師道:「我教你個『術』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術門之道怎麼說?」祖師道:「術字門中,乃是些請仙扶鸞,問卜揲蓍,能知趨吉避凶之理。」 「請仙扶鸞」就是扶乩。前幾天在中央電視台看到一個破除迷信的節目,現在中學生中流行一種筆仙,筆仙就是扶乩。青年人定力差,想知道未來怎麼樣,這個男孩子將來是不是我男朋友啊,考試好不好啊,就去試筆仙了。「問卜揲蓍」就是算命的那些東西,「能知趨吉避凶之理」。其實不用算,人總是不知道吉是不是吉,凶是不是凶,就是《羅馬書》講的,我自己不知道。 「似這般可得長生么?」祖師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學!不學!」 孫悟空的目的其實很明確。你看他開始時多麼謙虛,「但憑尊師教誨,只是有些道氣兒,弟子便就學了。」「憑尊師意思,弟子傾心聽從。」 你講什麼我聽什麼,多麼好說話。這時才發現他主見大得很,沒有達到期望值,根本不鬆口。「不學!不學!」聲口畢肖,真是活畫人物,原來他說的不要緊啊,聽你的啊,都是假的。所以別人來問你意見,絕大部分他自己早有主見,從你口裡再聽聽看。孫悟空不肯得少易足,否則他說,「好的呀,學吧!」那就走「術」字門這條路了。 祖師又道:「教你『流』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又問:「流字門中,是甚義理?」祖師道:「流字門中,乃是儒家、釋家、道家、陰陽家、墨家、醫家,或看經,或念佛,並朝真降聖之類。」 這是當時所理解的各種各樣哲學流派,也是全盤否定。他自己不是道家嗎?也否定。道家不是道家,國學不是國學,佛來佛斬,魔來魔斬。前面「三家配合本如然」,到這裡儒、釋、道全盤否定,要把這個圈子兜過來。看經念佛是佛教,朝真降聖是道教,也就是三教九流,全盤否定,也就是《悟真篇》所謂「萬般作用枉施功」。 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么?」祖師道:「若要長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師父,我是個老實人,不曉得打市語。怎麼謂之『壁里安柱』?」祖師道:「人家蓋房,欲圖堅固,將牆壁之間,立一頂柱,有日大廈將頹,他必朽矣。」悟空道:「據此說,也不長久。不學!不學!」 「打市語」是說不要把我當市場上的人,不要騙我,不要忽悠我。孫悟空知道差不多到關鍵了,所以三番五次地要求聽真話,非常敏感。因為他知道提倡講真話沒有用,別人憑什麼給你講真話?他自己要聽真話,三番四番地問,這個不對那個不對,那麼別人才可能給你講點真話。 祖師道:「教你『靜』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靜字門中,是甚正果?」祖師道:「此是休糧守谷,清靜無為,參禪打坐,戒語持齋,或睡功,或立功,併入定坐關之類。」「休糧」是辟穀,也就是不吃飯,前段時間不是有個老中醫嗎?絕食四十九天,真的假的不知道,鬧得軒然大波。守谷是鍊氣。《悟真篇》「絕粒徒教腸胃空」,實際上已經表示不贊成了。「清靜無為」,一般理解是老莊的思想。「參禪打坐」,佛家的修鍊方法。「戒語持齋」,「戒語」是一段時間內不說話,守住這個氣。「持齋」,斷絕葷腥。「或睡功」,陳摶修的就是睡功。「或立功」,就是站樁。「併入定坐關之類」,閉關修行。現在所能想到的修行方法,所謂「靜」字門,全盤否定。 悟空道:「這般也能長生么?」祖師道:「也似『窯頭土坯』。」悟空笑道:「師父果有些滴。一行說我不會打市語。怎麼謂之『窯頭土坯』?」祖師道:「就如那窯頭上,造成磚瓦之坯,雖已成形,尚未經水火鍛煉,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濫矣。」悟空道:「也不長遠。不學!不學!」「師父果有些滴。」不爽快,不幹脆,像擠牙膏,擠一點給一點,不肯痛快全講出來。「窯頭土坯」,看上去形狀很好,但沒有燒過,雨一下就爛。 祖師道:「教你『動』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動門之道,卻又怎麼?」祖師道:「此是有為有作,采陰補陽,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製,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悟空道:「似這等也得長生么?」祖師道:「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悟空道:「師父又來了。怎麼叫做『水中撈月』?」祖師道:「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 悟空道:「也不學!不學!」 「有為有作,采陰補陽」,這是對男女關係的認識。「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製,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攀弓踏弩」看不大懂,好像是一種瑜珈術,也可能是房中術。「摩臍過氣」很形象,加強氣血流通,參考《悟真篇》:「勞形按引皆非道。」「用方炮製」吃補品,「燒茅打鼎」煉外丹。「茅」就是《悟真篇》所謂「丹熟自然金滿屋,何須尋草學燒茅」,「燒茅」就是下面加火,「鼎」相當上面的鑊子。我估計當時煤還不怎麼普及,所以「燒茅」就是煉外丹。唐代很多皇帝相信外丹,吃死不少人。「進紅鉛,煉秋石」,這些古怪的秘方,魯迅曾大加批判。「服婦乳」,當時知道母乳有營養。「術」、「流」、「動」、「靜」四門,門內所有的修鍊方法全盤否定。一個是形而下的趨吉避凶,一個是形而上的哲學思想,一個是靜功的練法,一個是動功的練法,全盤否定。那麼到底怎麼煉呢? 祖師聞言,咄的一聲,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麼?」走上前,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倒背著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了,撇下大眾而去。唬得那一班聽講的,人人驚懼,皆怨悟空道:「你這潑猴,十分無狀!師父傳你道法,如何不學,卻與師父頂嘴?這番衝撞了他,不知幾時才出來呵!」此時俱甚報怨他,又鄙賤嫌惡他。悟空一些兒也不惱,只是滿臉陪笑。原來那猴王已打破盤中之謎,暗暗在心,所以不與眾人爭競,只是忍耐無言。祖師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時分存心;倒背著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上者,教他從後門進步,秘處傳他道也。 這段東西是從禪宗裡面抄來的,就是《壇經》五祖傳六祖那一段的象。「此時俱甚報怨他,又鄙賤嫌惡他。」當時六祖周圍人也是這樣,又疑又懼,可見學道並不能脫離世間法。 正直三更候,應該訪道真。 「正直」不是現代漢語的意思,「直」相當於「值」,正好半夜的時候。半夜三更,也就是子夜時分,正是研究哲學、探討身心的時候,參考孟子所謂「存夜氣」。「應該」也比現在的「應該」詞義多。「應該」是相應這個時候,正該做什麼。現在的「應該」是「該」裡邊的一部分,漏失了一些內容。相應這個時候最該做的事情是訪道真,「應該」就是「正直」,兩邊的詞等義。「該」是完全,從子到亥,整體完成了就是「該」。我該你的,我欠你的,該就是直。 (悟空)即曳步近前,側身進得門裡,只走到祖師寢榻之下。見祖師蜷身軀,朝里睡著了。悟空不敢驚動,即跪在榻前。 這就是所謂程門立雪,從真實事情而來的象。《宋史·楊時傳》:「見程頤於洛,時蓋年四十矣。……一日見頤,頤偶瞑坐,時與游酢侍立不去。頤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三國演義》三顧茅廬也是用這個象,那時候劉備去了三次,也是立雪。 那祖師不多時覺來,舒開兩足,口中自吟道: 「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閑。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干!」 這是自高身份,俗語搭架子,所謂禮有來學無往教。《三國演義》諸葛亮也是睡了一覺,然後吟了一首詩。這首詩也是好的:「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須菩提把四門全部破了,立了一個東西是「金丹」,金丹之道。所謂《西遊記》,也可能不單指去西天取經,是往西遊,西方金光燁燁,《悟真篇》所謂「釋氏教人修極樂,只緣極樂是金方」。西遊不是指去西天取經走的那條路,那是形而下的。形而上另外有一個東西,金丹大道。但是這個金丹一定要傳的,否則討論得再多,沒有用。 悟空道:「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師父大舍慈悲,傳與我長生之道罷,永不忘恩!」祖師道:「你今有緣,我亦喜說。既識得盤中暗謎,你近前來,仔細聽之,當傳與你長生之妙道也。」 我在講《壇經》的時候說過,《壇經》裡面有一個謎,要談禪宗一定要猜破這個謎。那就是,六祖他已經先寫了這首詩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已經悟道了,那麼還要到五祖那裡去幹什麼?兩個關起門來講了些什麼話,後來有記載的,講的是《金剛經》。《金剛經》還用講,他砍柴的時候就悟了。那麼為什麼還要講?沒有記載。古今都有人在猜這個東西,算得上是各顯神通吧。《西遊記》也猜過這段東西,他猜的結論就是這段妙訣,當然對不對另說。「此間更無六耳」,即所謂「道不傳六耳」,《管錐編·全梁文》引方士常言所謂「口耳秘授」(esoteric)。其實猶太教也有這樣的思想,邁蒙尼德(1135-1204)《迷途指津》引《塔木德》:「不宜在兩個人面前教授創世論。」(見《第一篇·緒論》,傅有德、郭朋、張志平譯,山東大學出版社,1998 ,7頁) 顯密圓通真妙訣,惜修性命無他說。 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 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 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里種金蓮。 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顯密圓通」,顯教和密教兩邊要通。光走密教這條路是外道,光走顯教這條路成就太慢。「真妙訣」,圓通以後有一個真妙訣,也就是回目上的真妙理。「惜修性命無他說」,愛惜修持自己的性、命,一個是了性,一個是了命。「無他說」,總是在這兩個方面。「都來總是精氣神」,裡面有三個東西不能散掉,一個是「精」,一個是「氣」,一個是「神」。「謹固牢藏休漏泄」。一個想法不對就漏了,《參同契》雲:「經營養鄞鄂,凝神以成軀。」「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對欲之邪正,判斷在於是否得到清涼。「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丹這個字是日月合,丹台就是日月合處。「月藏玉兔日藏烏」,陰中有一點陽,陽中有一點陰。「自有龜蛇相盤結」,龜蛇就是北方玄武,相當於下丹田。東南一帶有幾個湖,嘉興是南湖,杭州是西湖,紹興是東湖,但是沒有北湖,北湖就是玄武湖。《莊子·逍遙遊》說北溟有魚,要到南方去。我去過一個地方叫南北湖,在海鹽。「相盤結,性命堅」,這是結丹的象,下文「根源亦漸漸堅固矣」。「卻能火里種金蓮」,火里種金蓮就是火克金,在火里把雜質煉完,把種種陰氣煉完,開朵金色的花出來。上次講,海德格爾碰到保羅·策蘭,彼此開花。我碰到你開花,你碰到我開花。領悟就是開花,笑容就是開花,所以禪宗說拈花微笑。「攢簇五行顛倒用」,五行集中起來,反過來走。「功完隨作佛和仙」,把功夫修完了呢,要做佛也行,做仙也行。這就是佛道合一,這就是他的口訣。 此時說破根源,悟空心靈福至。 總是兩條路,一條路是福至心靈,一條是心靈福至。佛教講的兩足尊,一個是福氣,一個是智慧。有些人很聰明,但是福氣不好。有些人福氣很好,但人很笨。負相關是翹角,難以兩全其美。而正相關呢,就是福至心靈,心靈福至。 切切記了口訣,對祖師拜謝深恩,即出後門觀看。但見東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顯明。東方天色微舒白,東方欲曉,是很美的鏡頭。東方的天色是現實的,也是心理的,裡面的東西不放鬆,你不會注意到天亮了。對一般人來說,如果天亮了,馬上聯繫到洗臉啊,刷牙啊,上班啊,買菜啊,等等。能注意到天亮本身,你起碼是個詩人。西路金光大顯明,西路的金光則完全是心理的,大光明開出來,就是西遊。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須菩提傳孫悟空的口訣,這個口訣倒是正宗的。其實口訣永遠不在紙上的,紙上是沒有的。近代有一個有名的道家人物叫陳攖寧,他研究口訣,寫了一篇《口訣鉤玄錄》。我很好奇,找來一看也沒什麼,都是很普通的東西。那麼須菩提的口訣是不是就是上文的七言詩呢,是不是還另有口訣呢?這裡沒有說。「切切記了口訣」,有可能就是上文 ,有可能還有。道家神秘主義的最後的那個東西,紙上永遠是不寫的,或者是寫到紙上就不靈了。 依舊路,轉到前門,輕輕的推開進去,坐在原寢之處,故將床鋪搖響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眾還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這是一個覺悟,至少是一個覺寤。他自己懂了個東西,大家都不懂,所以非常非常高興。這個氣無論如何要衝出來,無論如何要叫「天光了!天光了!」他看到光明了。人最怕沒有希望,基督教有一個希望神學。耶穌基督真的假的,在外道看來,根本無所謂。他在非常苦非常難的時候給你個希望,這就是真實。孫悟空這兒看到了一個人生的希望,真的假的也不用迷信。西方有個文藝理論說,「虛幻花園中真實的癩蛤蟆」。須菩提沒有這個人,孫悟空也沒有這個人,但小說編出來了,裡面就有真實性的問題。虛幻花園中有沒有真實的癩蛤蟆呢?也不要先肯定。「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這也就是我喜歡的毛澤東《清平樂》:「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禪宗有一句話,「五更清早起,更有早行人」。你不要說你起得早,好像已經領先了,真的到前面一看,早已不知道有多少人呢。「天光了!天光了!」一方面是東方,一方面是西方,兩方面都看懂了。 當日起來打混,暗暗維持,子前午後,自己調息。 「打混」就是和光同塵。「天光了!天光了!」別人也不懂,以為這個潑猴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誰知道他已經得了好事呢。但得了好事是不是一天到晚要顯出來?沒有,打混。也就是《五燈會元》卷九文殊講的「龍蛇混雜,凡聖同居」。你要顯出來一個東西怎麼樣怎麼樣,那不是,也就是所謂「在塵出塵」。 卻早過了三年,祖師復登寶座,與眾說法。談的是公案比語,論的是外像包皮。過了三年,孫悟空的博士後差不多可以結束了。「談的是公案比語」。「公案」,「前三三,後三三」就是公案,「水在水中是什麼」就是公案,是給你磨鍊腦筋的。「比語」,排比語句。孔子怎麼說,孟子怎麼說,希臘怎麼說,中國怎麼說,所謂上課,講的就是這些東西。「論的是外像包皮」,論的是表面的東西。其實也沒有表面,尊重現象本身。本質這個詞有時好用,有時不好用。有一種意見是絕對否定,認為本質這個詞沒有表示什麼意思,看不見摸不著,用奧卡姆剃刀剃掉。 忽問:「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師道:「你這一向修些什麼道來?」悟空道:「弟子近來法性頗通,根源亦漸堅固矣。」祖師道:「你既通法性,會得根源,已注神體,卻只是防備著三災利害。」 「通法性,會得根源」就是「說破源流萬法通」。「已注神體」就是貫通了他的身體,身體裡面的氣息兩樣了。陳摶《指玄篇》:「但能息息常相顧,換盡形骸玉液流。」「卻只是防備著三災利害」。孫悟空搞不懂了:「師父之言謬矣。我嘗聞道高德隆,與天同壽,水火既濟,百病不生,卻怎麼有個『三災利害』?」「師父之言謬矣」,孫悟空很大膽。不是已經解決了嗎?怎麼還有事啊?你跳出了一個洞穴,外面還有一個洞穴。 祖師道:「此乃非常之道,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丹成之後,鬼神難容。雖駐顏益壽,但到了五百年後,天降雷災打你,須要見性明心,預先躲避。躲得過壽與天齊,躲不過就此絕命。再五百年後,降火災燒你。」 你這個共業啊,別業啊,總沒有消除掉,遺傳里的這些東西啊,沒有辦法的。這不是幾句話就能躲過的,真是不會容忍你。「見性明心」,比剛才的口訣還要深。剛才的東西用道教的話講還不過是命功,要見性明心,另外還有一個了性的問題。 悟空聞說,毛骨悚然,叩頭禮拜道:「萬望老爺垂憫,傳與躲避三災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師道:「此亦無難,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傳不得。」悟空道:「我也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竅四肢,五臟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師道:「你雖然像人,卻比人少腮。」原來那猴子孤拐面,凹臉尖嘴。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師父沒成算。我雖少腮,卻比人多這個素袋,亦可准折過也。」 這是孫悟空腦筋急轉彎。這就是象,他有這個,我也有這個。《五燈會元》文殊問文喜,我用玻璃杯喝水,你們南方用什麼喝水?文喜一下子被問住了。也應該找個什麼出來,比方說我有個瓢什麼的。孫悟空沒有被問住,否則須菩提也許不教了。 祖師說:「也罷,你要學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數,該三十六般變化;有一般地煞數,該七十二般變化。」悟空道:「弟子願多里撈摸,學一個地煞變化罷。」祖師道:「既如此,上前來,傳與你口訣。」遂附耳低言,不知說了些什麼妙法。這猴王也是他一竅通時百竅通,當時習了口訣,自修自煉,將七十二般變化都學成了。什麼叫三十六般變化,什麼叫七十二般變化?中國有幾個數列,一個數列2×2×2×2×2×2的數列,2的6次方。這就是《易經》六十四卦。另外一個數列是2×3×2×3,也是《易經》上的數,叫參天兩地,天數是三,地數是二。這個東西乘出來是36,36×2就是72,36×3就是108,這是另外一個數列。開個玩笑說,須菩提自己練的是「不生不滅三三行」,實際就是3×3這個數列,結果這個數列不教,教給他3×2的數列。孫悟空拿著這個東西當寶貝,也就是孫悟空老實啊。口訣沒有講,但還是透露了點信息,就是「一竅通時百竅通」。當時學的是七十二般變化,但七十二般變化你不用管它,先學一種變化。你學會了一種變化,七十二種依此類推。自己想清楚,把自己學的那個東西變一個象出來,這是一種變化,也就是七十二種變化的開始。真的一樣一樣學,這個東西就死了。金丹之道學成了,但還要七十二般變化,你的東西才可能真正有用。時代變了,你的東西不變不行,這就是所謂「三災厲害」。 祖師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師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備,已能霞舉飛升也。」祖師道:「你試飛舉我看。」悟空弄本事,將身一聳,打了個連扯跟頭,跳離地有五六丈,踏雲霞去勾有頓飯之時,返復不上三里遠近,落在面前,手道:「師父,這就是飛舉騰雲了。」博士後的教育也結束了,會了什麼?「爬雲」。好比出站時交一篇論文,多少總有些觀點,但速度比較慢,又不會變化。 祖師笑道:「這個算不得騰雲,只算得爬雲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蒼梧。似你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雲也還算不得哩。」「朝游北海暮蒼梧」。傳說中呂洞賓的一首詩:「朝游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過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西遊記》抄來的東西很多,只是沒有注出來。現在學術規範一來,他就逃不過去了。 悟空道:「怎麼為『朝游北海暮蒼梧』?」祖師道:「凡騰雲之輩,早辰起自北海,游過東海、西海、南海,復轉蒼梧。蒼梧者,卻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將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騰雲。」 「蒼梧者,卻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這句話有點含混,我查過了,出於世德堂本。後來《西遊證道書》這句話就改了,「蒼梧者,卻又是北海零陵也」。零陵就是蒼梧,所以《西遊記》各種版本都不一樣。「朝游北海暮蒼梧」,他兜了一大圈子還在原地。其實也可以認為他哪兒都沒去過,誰有能力跟過去考察呢?「將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騰雲。」那就是《管錐編·太平廣記》所謂「一小時讀畢八千年國史大綱」,很快很快的。在一個局部兜圈子不行,一圈早就兜下來了。 悟空道:「這個卻難!卻難!」祖師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悟空聞得此言,叩頭禮拜,啟道:「師父,為人須為徹,索性舍個大慈悲,將此騰雲之法,一發傳與我罷,決不敢忘恩。」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就是「有志者事竟成」,永遠激勵中國人向上向上。什麼事情你只要做,總歸有個東西會返回來。「為人須為徹」,你就教到底吧。 祖師道:「凡諸仙騰雲,皆跌足而起,你卻不是這般。我才見你去(陳新考訂此字當作丟)連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這個勢,傳你個筋斗雲罷。」「諸仙騰雲,皆跌足而起」。「跌足」就是蹬一下,有點像奧運會田徑場上的起跑。「就你這個勢,傳你個筋斗雲罷」。這就是好老師,「有教無類」。他根據你的性情教你東西,你喜歡什麼就順勢再往前一步,給你開發一下。不像現在的老師,布置多少作業一定要完成,跟你的喜好沒關係的。如果不是傳筋斗雲,而是先去練「跌足」,那孫悟空就不知何年何月可以成才了。你「丟連扯方才跳上」,那就根據你這個筋斗來設計一套東西。筋斗雲原先沒有的,就是你。這就是好老師,孔子等好老師都是這個象,沒有統一的。學生的性格脾氣不一樣,怎麼能用一套死的東西去教他們呢?所以永遠不能統一。說起好老師,還有一個潘先生講的故事。他當年讀《易經》,看了十幾種《易經》後,發現每種的講法都是兩樣的,那麼哪種最對呢,他就去問老師唐文治。唐先生回答他說,這個問題我不回答你,你再去看十幾種。潘先生對老師是敬重的,但總覺得唐先生沒回答他。他原來自以為這個問題很深刻,後來他果然再讀了幾十種,終於明白,原來沒有標準答案,各人就是講各人的,各有長各有短,沒有哪個好哪個不好。潘先生後來就感激說,那才是好老師,沒有用一個標準答案把你固定下來。當然會有代表作,比如讀《老子》要看河上公注,讀《易經》要看《周易集解》。但不一定每句話都要聽他的,沒有人寫得出壟斷天下的東西。經也是給你啟發性的,像《西遊記》這樣的文本也是給你啟發性的。最後的東西要自己知道。 悟空又禮拜懇求,祖師卻又傳個口訣道:「這朵雲,捻著訣,念動真言,攢緊了拳,將身一抖,跳將起來,一筋斗就有十萬八千里路哩!」大眾聽說,一個個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裡都尋了飯吃。」「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就是現在的快件。《論語·泰伯》:「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一般人看到誰有什麼本事,馬上就聯繫到謀生上去了。謀生固然是基礎,但也要看把本事派什麼用場,《莊子·逍遙遊》說「或以封,或不免於」,而且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謀生一件事。 大眾道:「悟空,你是那世修來的緣法?前日老師父附耳低言,傳與你的躲三災變化之法,可都會么?」悟空笑道:「不瞞諸兄長說,一則是師父傳授,二來也是我晝夜殷勤,那幾般兒都會了。」 孫悟空得意了:一是老師教得好,二是我自己也努力啊。 驚動了祖師。祖師急拽杖出門來問道:「是何人在此喧嘩?」大眾聞呼,慌忙檢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現了本相,雜在叢中道:「啟上尊師,我等在此會講,更無外姓喧嘩。」幾個人在一起討論事情就叫作會議,幾個人在一起討論學問就叫作會講。《後漢書·班固傳》:「天子會諸儒講論五經,作《白虎通德論》,令固撰集其事。」 會講相近於現在的學術研討會。孫悟空說,師父啊,我們在研究變化問題呢。 祖師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個修行的體段!修行的人,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體段就是樣子,讀書有讀書的樣子,修行有修行的樣子。當然樣子也不能太講究,但開始的時候一定要有個樣子。那一年我住醫院,醫生查房,一群人大呼小叫,好幾個手機追進來,這就是不像查房的樣子。查房是很嚴肅的,認真探討病情,至少對病人也有個心理安慰。或者這個人真的高明得不得了,無所謂,放開了,但一般人達不到這種程度。後來我也一點點有數了。雖然醫學的東西我們不懂,但我們是讀書人,知道讀書有讀書的樣子,你像不像做醫生的樣子,那是看得懂的,這個就是修行體段。「體段」也就是古代重視的「禮」,體(體)、禮(禮)相通,從繁體字中也可以看出。朱熹《延平答問》記李侗曰:「嘗愛黃魯直作《濂溪詩序》雲:『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此句形容有道者氣象絕佳。胸中灑落,則作為盡灑落矣。學者至此雖甚遠,亦不可不常存此體段在胸中,庶幾遇事廓然,於道理方少進。」可見「體段」就是樣子。「修行的人,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這個東西永遠永遠不談。徐梵澄有本書叫《母親的話》,裡面有一篇《四解脫和四修持論》說,這個東西永遠不談的,一談就耗散了,除非你跟自己的老師談,願意取得些經驗和指教。釋迦牟尼,牟尼(muni)就是默,根本不談的。小範圍研究可以,一談就有問題。儒家也是這樣,「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其實名也不是完全不要,但一定什麼東西都要人知道,一定要宣傳,終究不是為己之學。 悟空叩頭道:「只望師父恕罪!」祖師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罷。」悟空聞此言,滿眼墮淚道:「師父,教我往那裡去?」祖師道:「你從那裡來,便從那裡去就是了。」悟空真是念書念糊塗了。其實人只知道一條路,回家。一個人糊裡糊塗的時候,沒有方向的時候,會不知不覺往家走。「從那裡來到那裡去」,祖師的話猶如棒喝。這也就是高更那幅畫:「我們從那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那裡去?」(1897-1898)這是人永恆的疑問。「你從那裡來,便從那裡去就是了」,可參考《紅樓夢》一百十七回寶玉問:「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祖師道:「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麼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悟空道:「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 我覺得須菩提最好,完完全全讓學生自己走一條路,去摸索一條路出來。《笑傲江湖》風清揚教令狐沖也是斷開的,講完算數,以後不再見了,這就是禪宗的乾脆利落。風清揚也是判教,獨孤九劍就是武學裡的判教,各門各派的招數都找到了破解之道。但是風清揚後來還是留了一個尾巴,關心令狐沖,叫桃谷六仙去幫助他一下。師生關係有兩種風格,一種是終身關心,一種是就此決絕。須菩提和風清揚都是絕代大宗師,但是一個出世間法,一個世間法,故稍有差別。「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為什麼要自己會?在中國古代,莊子也談到過,屈原也談到過,莊子談的是「道可傳而不可受」(《大宗師》),屈原談的是「道可受兮不可傳」(《遠遊》)。莊子、屈原合起來講,道既可傳又不可傳,既可受又不可受。要是可傳可受的話,丈夫早已教給妻子了,臣子早已獻給君王了。所以這個東西是不可傳的,也不可受的,那麼是怎麼會呢?師生聚在一起,好像是傳了,又是沒傳,好像是受了,又是沒受,而絕對不可傳的東西事實上已經傳了。一是師父傳授,二是晝夜精勤,這是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師父也傳授,你也晝夜精勤,十個有九個還是不會。這個東西就是不可傳,但是居然已經傳了,這條路要自己找出來。其實傳了以後才可以是自家會的,而自家會的才是傳,所以加了兩個字「就說」。不碰到上邊的人給你講過,你根本想都想不到。隨便你怎樣猜,把三藏經都讀了,都沒用,就是有一個東西。「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雖然是他給你講,你還是自己會的。其實教的人好像也沒有怎麼教,但是學的人居然就學會了,怎麼會的?這個問題想清楚了,程度就提高了。 這就是須菩提的故事,也就是孫悟空求學的過程。從儒家的「洒掃應對,進退周旋」起,到最後宣稱「自家會的」,這裡面有很多曲折,很多訣竅。裡面的神話可以全盤否定,因為這是個虛幻的花園,裡面孫悟空是假的,須菩提也是假的。但裡面有真實的癩蛤蟆,必須把真實的東西找出來。如果把這個象拍到現在的求學過程上,全部是對的。真的把這些象都理解了,比本來程度提高一層,完全可能。七十二變啊,騰雲啊,都可以是真的,否則不會變化,速度太慢。孫悟空向須菩提求學的這一段,句句都是好的,句句都是對的,是很高明的教育學理論。完成了基礎教育,以後的大鬧天宮、西天取經,就是他的歷練了。在我看來,即使是世界名著之類,也不是永恆,都在消息之中,都還會變化。世界一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重新洗牌,包括《西遊記》在內,這是永遠活動的象。中國的傳統文化,它自己有活力,自己會走出來。提倡國學什麼的都是障礙,真有好的東西埋沒不了。 今天講一首詞一首詩,以顯示《西遊記》所認識的佛道境界。這首詞在第八回,孫悟空大鬧天宮失敗,也就是搞革 命失敗,被如來佛鎮壓下去,如來佛得勝回朝時配上去的,講的佛教的境界。當然,這隻能是詞作者或者《西遊記》作者所認識的佛教境界。對於佛教和釋迦牟尼的境界究竟如何,最好的方法也是不解解之,如同好的經注。但是這首詞本身是極高的,值得花一番工夫,這首詞叫《蘇武慢》: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 前面引過《西遊記》一首詩,我說就是《紅樓夢》的《好了歌》。好比《紅樓夢》的「風月寶鑒」,一面是世間法,一面是出世間法,而最後所謂破鏡而虛,按當時的理解就是破禪關。禪關,禪宗有黃龍三關,書有《無門關》、有《禪關策進》。「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走上這條路了,絕大部分是失敗的。多少人出家啊,修道啊,往往到頭虛老,沒用。不要說佛教,就是基督教,也未必可以隨隨便便,裡邊的東西深得不得了。《雅各書》4,2-3:「你們得不著,是因為你們不求。你們求也得不著,是因為你們妄求,要浪費在你們的宴樂中。」你們用盡一切辦法,多麼誠心啊,沒用,要浪費在宴樂中。可見基督教也是門風高峻,求錯了也不行。 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 磨磚作鏡這是唐代的一個禪宗故事,那就是南嶽懷讓去度馬祖道一。當時馬祖道一坐禪,南嶽懷讓磨磚,把他磨得心慌意亂,坐都坐不下去。他說你磨磚豈能成鏡,他說你坐禪豈能成佛?馬祖後來是覺悟了。禪宗於六祖後有兩路,一路是南嶽懷讓,一路是青原行思,都厲害得不得了。而所謂南嶽「足下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就是馬祖道一。磨磚成鏡,就是《悟真篇》所謂「鼎內若無真種子,猶將水火煮空鐺」,裡面的象不對。「積雪為糧」,什麼叫「積雪」?就是頭髮白了。為糧,就是資糧,佛教有資糧道,《莊子·逍遙遊》:「適莽蒼者,三飧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我把自己的生命付出來作代價,從年少到年老,沒用,就是這麼尖銳。這句話我很有感慨,真是古今都一樣。比如毛澤東《賀新郎·讀史》「一篇讀罷頭飛雪」,再比如李白《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現在看來,「黃河之水天上來」稍微有些問題,黃河差不多有很長時間是缺水的,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屢屢斷流,最長的一次有二百多天。那一年我去有名的壺口瀑布,才離開壺口沒有多少公里,河床里就只有一點點水了。人類破壞太多,黃河之水天上不來了。但是「高堂明鏡悲白髮」真是不假,只要有人類情形,就不會兩樣。有一位朋友多少年沒見了,有一回在電視里看到了,我真是大吃一驚,他已經滿頭白髮了。十幾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他在我腦海里還是個英俊少年呢,一直是風度翩翩的,原來已經滿頭白髮了。當年我寫《管錐編讀解》時用過一句話,「呼吸暗積,不覺白頭」,就是在自己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一點點轉化的。沒有人能做出什麼事,一生就是這樣白白過去。積雪為糧,你把自己的生命付上去作代價,追求一個目標,追求不到。誰追求到自己的目標了?追求一樣東西還可能追得到,追求你腦子裡想的那個東西追不到。 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 這就是呂洞賓的詩,「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內煮山川」。宏觀就在微觀中,微觀中有宏觀的東西。你到原子結構里去看一看,不就是一個世界?原子裡面有這麼大的能量。「毛吞大海,芥納須彌」,大爆炸是不是從一個奇點出來的?真是很難說。「金色頭陀微笑」,這就是世尊拈花,迦葉微笑,但為什麼把迦葉說成「金色頭陀」呢,那就是配上道家的象了。可以參考前面講的「西路金光大顯明」,「火里種金蓮」。「火里種金蓮」是火克金,就是利用克我的力量把我身上的雜質煉掉,然後開出花來。「微笑」,就是拈花微笑,這朵花就是《風姿花》的花,也就是海德格爾碰到保羅·策蘭,「蘭花與蘭花/各自獨語」(《托特瑙堡》)。兩個人開始時各講各的,但是後來明白了,氣場通了,所以開出花來。「金色頭陀微笑」,這是禪宗的祖師,也就是印度文化和中國文化的結合。 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 悟了以後,你超越了十地菩薩,得到最上一乘。菩薩分十地, 三乘指大乘、小乘、中乘。在我看來在這個世界上菩薩羅漢看不到,可能有,但是有也不會被你看到。可能有幾個好的善知識,這些人講的是對的。有些人自稱如何如何,我是不相信的。「凝滯了」,《金剛經》所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個執著,四生六道就來了。四生,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六道,天、人、阿修羅、地獄、畜生、餓鬼。所以說釋迦牟尼與孔子有不同的相應範圍,孔子相應的主要是人類,釋迦牟尼相應的是生物本身。 誰聽得絕想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 「誰聽得絕想崖前」,把想的念頭絕掉,這個最難。人其實都有一個盲目的大志,盲目地有一個東西要做。要把這個東西點死掉,再出來一個東西,再點死掉,再出來一個東西……最後把自己的想法弄明白了,把所有人的想法也弄明白了,這個大概就是明心見性。「無陰樹下」,就是純乾,純陽,「陰」就是樹蔭,現在簡化字寫成陰,反而相合了古代的寫法,那就是陰陽的陰了。這個世界是辯證的,總有兩個方面,有陽必有陰,有好的一面總有壞的一面,但是反過來,有陰必有陽,比較差的環境也可以努力找出好的地方。所以無陰不可能,沒有絕對好的地方。我覺得對陰陽兩方面的認識可以有三個:一是證得華嚴境界,那麼永遠至純、至善、至美,所有的東西都是好的,沒有壞的。一是日正,就是「是」(being),在中午的時候頭頂對準太陽,就沒有陰影,因為光線直射下來。《中庸》說:「中庸不可能也」,日正就是不可能達成可能。一是在陰陽兩方面,總是走到陽面去。即使說生病吧,沒有人會喜歡,但一旦真的來了,如果正確對待,也會有所得。有些體悟不生病是得不到的,再大的病能活過來就是好事。「杜宇一聲春曉」,杜宇,用杜鵑啼血的故事。王國維引尼采講「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魯迅講「墨寫的謊言絕不能掩蓋血寫的事實」。你付出什麼代價了?墨寫的東西隨便你怎麼寫,都是空話。但血寫的夠不夠呢?杜鵑啼血,要化掉才好,付上生命的代價還是沒有用,所謂「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但是花上去代價有時候碰著巧,會成功,就是「杜宇一聲春曉」,就是孫悟空「天亮了,天亮了」。無陰是純陽,為什麼純陽很難,因為卜筮八卦純乾的幾率是1/16,六十四卦純乾的幾率是1/16772216。所以什麼東西你要完全沒有毛病是沒有的,可能有,但是極低極低的概率。也就是如此,道家煉到身上一點陰氣都沒有,儒家做到身上一點缺點都沒有,沒有的,完美的是象。純坤的概率是1/142,純乾的概率是1/16772216,相差那麼大,所以說無陰樹下難之又難。這也就是俗語所說的「學壞容易學好難」,墮落一下就墮落了,而要做個好人,岔路無窮,而正路只有一條。你看《西遊記》的那些妖怪,往往都是天上的修行人,一個思想開小差就下來了,而求得正果,則必須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曹溪路險,鷲嶺雲深,此處故人音杳。 曹溪是六祖禪宗的祖庭,路險,是這條路走不大上去。曹溪現在肯定是旅遊勝地了,然而如果要走進曹溪的象裡邊,路永遠是險的。寒山詩所謂「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也就是禪宗所謂「石頭路滑」。在海德格爾就是林中路,林中路那邊一塊石頭,這邊一條歧路,你在裡邊摸索著走。這是一條很艱苦的路,不是你散散步就能走通的。林中路的象,也可參考魯迅和許廣平《兩地書》中「遇見歧路怎麼辦」,結論是「在刺叢中姑且走走」。鷲嶺雲深,是雲遮霧障,好比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五燈會元》卷九無著文喜章次:「但見五色雲中,文殊乘金毛獅子往來,忽有白雲自東方來,覆之不見。」你要找的人在哪裡呢?「此處故人音杳」,故人,就是禪宗找的那個本來人。古琴曲中,有一首《憶故人》差不多是我最喜歡的,真是這個象,也是人永遠的象。這首曲子據說是蔡邕作的,我覺得推不上去,但清代肯定沒有問題。古琴曲中最有名的是《廣陵散》,主題是荊軻刺秦王,情懷激越。現存的《廣陵散》也不是嵇康的,唐代之前推不上去。《憶故人》最好的象在《莊子·徐無鬼》:「子不聞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其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說有個人流亡出去,看到來了自己認識的人很高興,再過一段時間,看到來了人就高興。這個體驗人人都會有,比方說我們離開家鄉到異地去,如果聽到有人講家鄉話,很親切的,和在家鄉聽到家鄉話兩樣的,這就是「嘗見於國中者喜」。出國的人往往比在國內時更愛國,也是這種情形,往往我們平常不珍惜的東西離開以後都是好的。「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離開人時間越長,想人想得越深,就是《憶故人》這首曲子。「夫逃虛空者,藜柱乎鼬之徑,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逃到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旁邊都是老鼠,這時聽到人的腳步聲都高興。「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_其側者乎?!」何況聽到自己的家人親戚在旁邊談,那個高興呀!「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吾君之側乎」,實在太長久了,沒有聽到真正想聽的家鄉話。那首王維的《雜詩》:「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禪宗的話,就是那些到禪宗的故鄉去過了的人,回來打的那個鄉談土語。他們講得高興,旁邊人聽不懂講什麼。什麼前三三後三三,你到那裡去過才能明白,在外邊的人一無所知,只能猜測,猜也猜不出,他們講的根本不是這個東西。所以說憶故人,這個故人你想呀想呀,就是所謂「思念」。你想的這個最親近的人是你的鏡子,再深入而言,其實就是你自己。你想的是什麼,什麼就是你。李白有一首寫古琴的詩,《聽蜀僧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焦尾琴是蔡邕留下來的,綠綺是司馬相如留下來的。西下峨眉峰,這是從普賢的道場里來的,在武俠小說里有峨嵋派。「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是松聲,松聲軒,古琴中有一曲《風入松》,北京有個風入松書店。「客心洗流水」是雙關,古琴曲高山流水覓知音,用流水的象。洗心是《易經》的象,《繫辭上》「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餘響入霜鍾」,與天氣有關係。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中山經》雲:「豐山有九鍾焉,是知霜鳴。」霜降了鍾就響,中國古代就是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還是「鷲嶺雲深」,一個象出來以後,要把它化掉,要雲霧繚繞,山沒有雲就光禿禿的。劉熙載《藝概·詩概》:「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上次回目講「悟徹菩提真妙理」,這個山就是真理,當然這個真理跟西方真理不一樣,姑且算他一樣,真理就是去蔽(Altheia),去蔽就是讓你看到一個東西。但真的東西也一定是活的,好的東西要推廣出來,把這個東西推廣出來會碰到矛盾,碰到矛盾繞過一圈回去還是合的,這就是「妙理」。這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不是一個簡單的標準,所以最後要用雲遮掉。規定不可不有,但是以為它能夠解決一切問題,那你自己的腦筋太死。人怎麼能給一個規定限制死呢?規定少不了,但還有規定之外的東西。「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中國的畫就是這樣,中國的思想就是這樣,「此處故人音杳」。 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裊。 千丈冰崖非常高,根本上不去,壁立千仞,根本不是投機取巧或者用什麼方法可以上去的。剛才有一個「曹溪路險」,還有一個我很喜歡的象,「石頭路滑」,用《五燈會元》石頭希遷的故事,你根本過不去,你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把你打出來了。「五葉蓮開」,蓮花是佛教的象,《普賢行願品》:「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著空。」周敦頤《愛蓮說》實際用了這個象。然而蓮花又有「五葉」,就是禪宗的「一花五葉」,詩歌手法所謂「意象疊加」。「古殿簾垂香裊」,參考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人靜簾垂,燈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梧冥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悵觸於萬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虛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詞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復得矣。」佛道境界和藝術境界,不二不一,況氏年輕時撞著一回,也算有緣了。 那時節,識破源流,便見龍王三寶。 「那時節,識破源流」,識破源流是關鍵,前面還有「料應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沒有識破根源,萬事萬物都是矛盾的,破掉以後就相通了。「便見龍王三寶」,三寶不知道指什麼。佛家有佛家的三寶,道家有道家的三寶,但是用在這裡好像都不通。我覺得三寶就是「精、氣、神」,生命根源處的那個東西。這篇詞叫《蘇武慢》,如來佛得勝回西天,浩浩蕩蕩帶著一幫神,得意地表表功。這首詞是哪兒來的呢?其實是抄來的,抄自一本道家的著作《鳴鶴餘音》,詞作者是馮尊師。古代的書就是抄來抄去,但是放在這兒恰當就是《西遊記》作者的功勞。《西遊記》抄來的東西多著呢,比方說第十四回「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一物」,這首詩就是抄自《悟真篇》。又比方說二十九回剛開始的地方,「妄想不復強滅,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後?悟即剎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恆沙罪垢」。這也是抄《悟真篇》的,有三四個字的出入。到了《西遊證道書》,索性把《悟真篇》十六首全抄在了卷首,大概是作為總綱吧。《西遊記》的哲學思想是從陳摶以後宋代的道家裡來的,這絕對沒有問題,本來就是這樣。還有一個地方是抄的,第十回唐太宗和魏徵在便殿對弈,引《爛柯經》「博弈之道,貴乎嚴謹」云云,抄的是宋代張擬的《棋經十三篇》。《西遊記》就是東抄一段,西抄一段,抄的都是好東西,能知道抄好的東西也行呀。 還有一個人玄奘,小說中講皇帝封他為御弟。如果核對於歷史上的玄奘本人,小說都是不對的,我覺得小說不及真人好。小說里玄奘是大唐皇帝派出去的,所以有御賜袈裟什麼的,實際上真實人物是逃出去的,是沒有護照偷渡出去的,所謂「冒越憲章,私往天竺」 (玄奘《還至於闐國進表》),在他回來時才承認,出去時不承認。我過去講過一句話,願意向大家推薦,就是重要的事情往往是在條件不完全具備的情況下做成的。條件具備了,往往也就流於形式了。玄奘不是派出去的,不是說有一個取經項目,給你多少資金,怎麼樣怎麼樣。根本沒錢,是自己逃出去的,非常艱苦。中央電視台有一套探訪玄奘西行之路的節目,我看過幾個鏡頭,那條路線到現在用汽車走都難得不得了,玄奘不知道怎樣就走過去了。現在用汽車,現代化的裝備,這麼多人、這麼大的後勤,都很艱苦,當時沒有這些卻走過去了。這也就是《論語·先進》里的一句話:「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禮樂這套東西形成之前,參與創造這套禮樂的,是野人;那時大家都不知道,是創業的。後來把這套法規定下來,照著它做的,是君子;第二種也是好的,但是守成的。小說里還有兩個人我也覺得也非常有趣。一個是傅奕,也是道家的代表人物,堅決反對佛教。現在的《老子》通行本,有一個來源就是傅奕本。當時有一個出土的項羽妾冢本,傅奕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個截長補短,於是把這些不同來源的版本淹沒了。項羽妾有名的是虞姬,但這個項羽妾不一定是虞姬,陪葬物里有《老子》,可見秦漢時對《老子》的重視。項羽妾冢本如果存在的話,比我們現在的馬王堆帛書本還要早一點,傅奕把這個版本統一到了流行本里,就把出土文物搞亂了。還有觀音來的時候,遇見一個人蕭,這個人是贊成佛教的,那也有故事。他看到傅奕最恨了,說「地獄所設,正為是人」,詛咒他應該到地獄裡去。《舊唐書·蕭傳》記載,有一回,唐太宗李世民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就說,那我批准你出家吧,他再想一想說,我還不能出家。這真是有趣,用一個詞來講就是「佞佛」。 觀世音叫觀音就是避李世民的諱,可見宗教還是避不開世間法。《西遊記》最後有一段很奇怪,就是到了靈山取經時,有幾個大弟子問玄奘師徒要人事,這是《西遊記》冷峻的一筆,也是小說看透人情世故的地方。前面也有一段東西可以配,就是觀世音拿來一套袈裟,說遇見有緣的人分文不取送給你,不是有緣要出七千兩。碰到有緣的奉送,這沒有問題,沒有緣的她開了一個價。對這個開價怎麼想?當然「七千」是很大的數字。過去文藝理論爭論過這個問題,考證唐代酒價,李白「金樽美酒斗十千」(《行路難》),杜甫「肯來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飲中八仙歌》)。一個是十千,一個是三百,差距那麼大,你就算它誇張的上下限。假設一兩銀子相當於一千青銅錢,那麼七千兩雖然大,終究也不是什麼天文數字。不是說情義無價嗎?那麼道義更是無價。觀世音為什麼開出價來,這說明什麼?不要有簡單的結論。大家想想看,和最後一段對起來,到底是有價還是無價?千萬不要說有價,那肯定是錯的。而無價又是怎樣的無價呢?當然小說不一定要認真,但如果認真怎麼樣呢?是不是他的敗筆呢?敗筆又說明了什麼問題?哪種情況算有價,那種情況算無價?金錢做得了什麼事情,又做不了什麼事情?結論是可以想到的,就是中間有幾個曲折。 再回過來看第一回的那首詩。我上次開玩笑說須菩提不地道,教給孫悟空三二這條線,沒有教三三這條線。如果教了三三這條線,如來佛就管不住他了。當然學會了三三這條線也不會去大鬧天宮,引得那些天兵天將都起了煩惱,那又是一條路了。大覺金仙沒垢姿, 「大覺金仙」就是佛,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詔佛改號大覺金仙。為什麼封佛為大覺金仙呢?因為宋徽宗信仰道家,所謂道君皇帝。在《西遊記》佛道相兼的那一路里,最高的就是佛和仙,前面講的「功完隨作佛和仙」,大覺金仙就是佛與仙的貫通。仙(rsi)在印度古代是有的,實際上就是修鍊士,也就是從《奧義書》、《森林書》以來住于山林的一些修鍊士。這些修鍊的人據說有種種神通,喜歡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釋迦牟尼就是產生於這樣的環境之中。徐梵澄先生之所以了不起,就是他把《奧義書》翻譯了過來,釋迦牟尼出生之前原來就是有這一套東西的。在印度的這些仙,站在佛教立場看就是外道。其實沒有外道,如果站在這些仙的立場看,佛教就是外道。佛教出生時就有六派哲學,九十六種外道,非常複雜非常豐富的思想。釋迦牟尼這套理論為什麼相對比較完滿,就是因為它是在與各種各樣理論,各種各樣修鍊方法鬥爭中產生出來的,所以叫大破九十六種外道。佛教的那些修鍊方法印度都是有的,釋迦牟尼改了一點東西,改的這點東西是最最厲害的。雖然印度佛教也許不能同意這一說法,但是中國佛教可以另外有一個判斷,這樣才有結合中印文化而出來的「大覺金仙」。「沒垢」就是純乾,純陽,也就是剛才講的「無陰樹下」,所謂「火里種金蓮」,當花開的時候,雜質全都煉完了。「姿」是最厲害的,這不是一個死東西,而是一個象,就是中國古代講的「意態」。王安石《明妃曲》「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畫出來的是死人,你畫不出這個「意態」來。中國文字、繪畫、音樂都要表現這個「意態」,也就是日本《風姿花傳》里的「風」、「姿」、「花」。這個「姿」你學不像,所以禪宗有時要把廟裡的東西打掉,三維的東西怎麼能有這個「姿」呢?李漁《閑情偶寄》也講過,最難的就是「態度」,「態度」就是「姿」,也就是戲劇的魂。西方有一個字和這個很相近,就是「gesture」,就是這個姿勢的姿。當年我看趙毅衡的《新批評》,我看的是手稿,裡邊有一節「布拉克默爾」,談到一個觀點「gesture」,我覺得非常精彩,可惜後來成書時刪掉了。但是gesture還是和我們的「意態」不能比。美就美在「姿」上,這是戲劇的魂,摹仿不來的。任何東西都能模仿,「姿」無法模仿。個性、才氣、修養、先天、後天都有關係。《莊子·田子方》:「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你看到一個人站的樣子就知道他是不是,這就是「姿」。你憑什麼看出來,其實錯誤的概率很大,但就是這麼神奇。 西方妙相祖菩提。 祖菩提,須菩提祖師,西方指佛,也指道的「西路金光大顯明」。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封神演義》也把這首詩抄了過去。小說寫殷周之際的三教鬥爭,三教之外還有一個西方教,可代表佛教。其中有兩個人,大教主是「接引道人」,有論者研究下來就是釋迦牟尼(見網文《孫悟空的師傅是誰》),二教主是「准提道人」,他六十一回出場時用的就是這首詩,只差了幾個字,「沒垢姿」作「不二時」,「相」作「法」。可見「准提道人」與須菩提相通,而且「道人」和「祖師」也相通。然而,「准提」在佛教中是觀音的名號,至今都有人信仰「准提咒」 ,所以也可以認為準提道人和觀音相通。如果以這首詩為橋,觀音相通於須菩提。以印度佛教而言,觀音是釋迦牟尼菩薩系列的弟子,須菩提是羅漢系列的弟子。以中國佛教而言,觀音的女性形象是進入中國後的改變,而須菩提在《西遊記》中也成了佛道相兼的象。如果以歌德的教育小說《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和《威廉·麥斯特的漫遊年代》為喻,在孫悟空的學習年代(Lehrjahre)起最大作用的是須菩提,在他的漫遊年代(Wanderjahre)起最大作用的就是觀音了。在西天取經的路上觀音對孫悟空處處提調,起的作用難道不是相當於師嗎。劉一明《西遊原旨讀法》:「《西遊記》每到極難處,行者即求救於觀音」,講的就是這種情形。第十七回悟空道:「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悟空聽了,心下頓悟,至深至深。前面講須菩提向孫悟空傳道後就此決絕,又何嘗是呢,其實一刻也沒有離開呢。觀音與須菩提有其互通之理,此即《法華經》所謂「普門」之象。中國的文本聯繫起來看,裡面的象就是有這些巧,抄來抄去,一片混亂,但混亂當中還有不混亂的。 不生不滅三三行, 這就是《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三就是洛書的象,到最後孫悟空歷盡九九八十一難,三三就是九九歸一。一個是到八十一,一個是到九十九,《西遊記》第九十九回的回目就是「三三行滿」。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就是因為須菩提藏著不教,其實不是不肯教,而是不能教,只能由自己實踐出來,體會出來,「三三行滿道歸來」。佛教就是三三行,所以《五燈會元》文殊對文喜說「前三三,後三三」。搞清楚了三三行,如來佛的手掌就跳出去了,其實你是不用跳的,因為它本來就沒有罩著你。 全氣全神萬萬慈。 什麼叫「全氣全神」?剛才講的「沒垢」不大可能,「全氣全神」更不可能。因為人一生下來就是漏的,人的思想一天到晚都在漏。能夠把散漏的東西撿一點回來,那已經是了不起了。所謂「全氣全神」至少要做到兩點:一個勘破出生前和出生後,也就是人的先天和後天。一個是勘破生物和非生物之間,那就是華嚴境界,也就是物質和生物的變化。生物的組成到現在也沒有搞清楚,現在已經知道組成生物的化學成分和組成物質的化學成分沒什麼兩樣,但為什麼一個是生命,一個是非生命?自己想,想通了就是「全氣全神」。「萬萬慈」,就是「火里種金蓮」,把不好的環境變成好的環境。環境總是對人不利的,人類就是和環境作鬥爭,與天奮鬥其樂無窮,奮鬥到現在還要與人奮鬥,多麼累,這是沒法逃避的。出家沒有用,你即使到了廟裡,大環境還是一樣。「慈」於佛教就是慈悲,「慈無量,悲無量」,於道教是老子的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相對於儒家就是「仁」,相對於基督教就是「愛」。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 須菩提的變化比孫悟空的變化好。你看孫悟空的七十二變,還要掐著訣,念動咒語等。「空寂自然隨變化」是變到那裡就是那裡,本來就時時刻刻在變化,不可能不變。已經變過來了,不要去學七十二變了。地球上本來是沒有生物的,現在變的有生物了。本來沒有你我他的,現在有了你我他了。從過去變到現在,人已經變成了某一個人,將來還會變的,變的拿大錢,或者變的生了病。這個就是「空寂自然」,就是「真如本性」,就是這個變化,不用學,這個如果明白不得了。《列子·周穆王》里有一段「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最後結論是不用學,可參此段之義。 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與天同壽莊嚴體」,生物由天而來,還歸於天,故「與天同壽」。天有其莊嚴,生物也有其莊嚴。「歷劫明心大法師」,人類的生存發展要經歷好多劫難,人的一生也要經歷好多劫難。是人都要有劫的,你碰到的劫不會逃得過,福氣歸福氣,劫歸劫。劫就是你過不去的坎,有些事對別人是很容易過去的,但對你就是過不去。劫當然是看不破的,能看破就不是劫了。這其實給你一個幾,逃避是逃避不了的,逃避往往是找借口,把這個東西看破就是明心見性。來的東西各人不一樣,要看到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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