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者:王莽和他的短命王朝(下)
胡適先生標榜王莽和他的一班人是「社會主義者」,柏楊先生稱王莽改制是「為了改善這種不公平和剷除造成這種不公平的罪惡。」有些所謂「看起來很美」的東西,落到百姓的具體生活中將是無窮的災難和罪惡。前兩篇:終結者:王莽和他的短命王朝(上)終結者:王莽和他的短命王朝(中)7王莽在歷史上惡名昭彰,兩千年來,後人很少對他有正面的評價。人們罵他是亂臣賊子,似也不完全是站在正統王朝立場上的誅心之論。如果他是一個開明的帝王,對內對外以國家和百姓的福祉為重,正身克己,屏絕邪妄,以賢明的統治贏得民心,即便他的王朝時日短暫,後人也應懷念他的德政,給他以應有的歷史地位。近世以來,我們看到有很多學者為王莽鳴不平,發掘他正面的東西,給以積極的評價。胡適先生說:「王莽受了一千九百年的冤枉,至今還沒有公平的論定……然而王莽確是一個大政治家,他的魄力和手腕遠在王安石之上。我近來仔細研究《王莽傳》《食貨志》及《周禮》,才知道王莽一班人確是社會主義者。」為什麼胡適先生稱王莽是「社會主義者」呢?王莽真的是二千年前追求經濟上平等、公平、打倒富人,解放窮人的先知嗎?這要從王莽當上皇帝後推行的經濟變革說起。王莽的國內經濟政策很容易說清楚,一是實行井田制,制止土地和奴婢買賣;二是實行「六管」,由國家壟斷資源和一些重要商品。始建國元年,即公元九年,王莽推行井田制,其下詔曰:「古者,設廬井八家,一夫一婦田百畝,什一而稅,則國給民足而頌聲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為無道,厚賦稅以自供奉,罷(疲)民力以極欲,壞聖制,廢井田,是以兼并起,貪鄙生,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今更名天下田為『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買賣。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鄰里鄉黨。故無田,今當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聖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虞帝故事。」這是以國家權力強制推行的土地制度,復古改制,想回到鴻蒙初開的唐虞時代去。王莽是個信古好古的人,一切都是古代的好,有時所思所想所推行的一切,是書上的古代或者想像中的古代。即如恢復井田制,在想像中真是無比美好:一對夫婦耕種「王田」一百畝,八對夫婦共用一眼井,在八百畝「王田」之內,八對夫婦安居樂業。「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因為沒有道路與外界相通(尚無阡陌),民只認識自己的土地莊稼和手中鋤頭,他們完全陶醉於田園之樂中,對外邊的世界一無所知(為什麼要知道與己無關的事呢?)。官家按照十分之一的收成來收稅。這樣,就做到了國家富足,人民幸福,除了頌聲大作以歌聖世,百姓還需要什麼呢?但這隻存在於想像之中,如果坐在宮殿里描畫這樣的盛世藍圖是很容易的,它或許有過,儘管加進了很多美麗的想像,但在今天,已經完全不可能了。井田制的消亡,並非起於秦,在它之前就已經不復存在了。儘管書載秦孝公用商鞅變法,「壞井田,開阡陌」,我們今天也有理由認為,在遠古,或許也只在小範圍內部分實現過,更多還是存在於遠古聖人賢君的想像世界裡。當生產關係成為限制生產力發展的桎梏時,它必然隨之改變。農業、手工業等生產力的發展,戰爭、貿易等社會活動拓寬了人們的眼界,術士、遊俠、儒生、商賈等各種人物的出現……這一切都打破了人們對土地的依賴,人們也不願意再受土地嚴苛的限制。把人圈囿在一定範圍的土地上,與世隔絕,做一個與野獸沒有多少區別的草野之民,這固然有利於帝王安全的統治,但卻完全違背歷史的發展規律。如果強制推行,它只能造成社會的停滯和倒退。近世學者們認為王莽推行井田制是抑制土地兼并,打擊豪強世族。的確,自漢以來,土地兼并造成的兩極分化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王莽是罕見的直面這個問題的君主。但王莽本質上是個半儒半巫的書生,儒當家時,他好古信古,對所謂的遠古盛世充滿詩意的想像,他嚮往做一個唐虞那樣「萬國之主」,在黎民百姓「頌聲大作」中安享塵世帝王的權力。巫當家時,他信惑鬼神,符命、徵兆、認為帝王的權力既為上天所賦,自身便非常人,乃是受到上天眷顧的超人,可和上界鬼神相通,甚至仙升天界,位列仙班。王莽迷信古典,迷信神怪,迷信權力,迷信自己,他所頒賜的治國詔命中,有很多援古自炫、生搬硬套、不切實務的內容。讀他的詔命,你有時感到他是一個自命不凡充滿浪漫神巫之氣自天而降的超人。但事關國計民生的政策出台,是要有制度保障和具體實施辦法的。而井田制的推行,只有一紙詔命,與其說是國策,莫如表達了他信古復古,對古代帝王的一種嚮往。因此,它根本不能有效的貫徹落實。非議井田制,擅自買賣土地奴婢者,罪至死,「自諸侯卿大夫至於庶民,抵罪者不可勝數。」因為沒有制度及措施,致使「吏緣為奸,天下嗷嗷然,陷刑者眾。」抓了一些人,殺了一些人,徒然造成了一些亂局和社會問題。井田制的國策是完全失敗的。三年後,一名大臣上書稱:「井田雖聖王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秦知順民之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迄今海內未厭其敝。今欲違民心,追復千載絕跡,雖堯舜復起,而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天下初定,萬民新附,誠未可施行。」這段話很簡練,它道出了秦廢井田是順應民心和歷史發展方向的,王莽推行井田制是違背民心和歷史規律的,它遭到了民眾的抵制。錢穆先生認為王莽的「好政策」沒得到有效推行,是因為沒有認真辦事的官員和能吏,而所用皆作姦犯科的壞人。倘若真的落實井田制百姓就會得到幸福嗎?竊以為這種把全國土地收歸國有(王田),平均分塊讓人耕種的做法決非百姓的福音。土地和其他的生產資料一樣,正常的流轉只能發揮更大的效益。人也如此,把人世代固定在一塊土地上,是把人當作一種無意識的生產工具,這樣,人就會反抗。所以「周道既衰,而民不從」。一旦失去國家強權的壓制,井田制必然瓦解。千年之後,要想恢復,怎能不遇強大的抵制和反抗?所以,「莽知民愁,下詔諸食王田及私屬皆得買賣,勿拘以法。」廢除了井田制的推行。或曰:強制世族富豪把多佔的土地分給沒有土地的窮人,王莽是為窮人謀利益,難道窮人會反對他嗎?一方面,王莽的朝廷沒有停止分封依附自己的公卿大夫的官爵和食邑,培植了一些新的貴族,另一方面,打擊了一些漢王朝原有的舊貴族,其目的,在於鞏固自己從大漢帝國奪得的權力。我們沒有看到窮人分得土地高歌翻身,頌聲大作的記載,只看到由於王莽輕啟邊釁四面受敵,二十萬大軍駐紮邊塞,國內橫徵暴斂,以供軍需,南北輸送,民不聊生,「北邊及青徐地人相食,洛陽以東米石二千……流民入關者數十萬人……飢死者什七八。」的大飢謹。在這巨大的人禍面前,王莽派人到各地,教老百姓煮草木為酪,提取代食品,結果,酪不可食,更加擾民煩費而已。二千年後,我們經歷了變土地為「王田」,把農民拘囿在土地上的新的井田制。農民除了手中的鋤頭,被剝奪了一切生產資料,世代成為國家的奴隸。結果也造成了亘古未有的大饑荒,餓死幾千萬人的慘劇。我們在歷史上找到了幾近相同的鏡子,看到了虛妄的帝王真實的面容。隨同井田制一併廢止的,還有奴婢的買賣。王莽的詔書中,引孔子「天地之性人為貴」之語,對奴婢買賣大加撻伐,決定和土地一樣,禁止奴婢的買賣。這也是被某些學者稱道的德政,但王莽不過是把「奴婢」更名為「私屬」(王莽非常喜歡命名和更名,以示帝王之威),無法禁止奴婢的產生和買賣。原因是家天下的王朝是個金字塔式的社會,皇權至高無上,皇帝及分封的子弟和公卿士大夫皆由各種奴婢供養侍侯,不在官場的富人的奢華享樂也要由奴婢提供。朝廷和官家的奴婢可以靠國家權力分配,民間的奴婢卻要禁止其流動買賣。如果奴婢算作一種社會地位低賤的人力資源,禁止他的流動,也就斷了他的生路。如果富人們不需要或養不起原來的奴婢,又不允其在人力市場上交換買賣,富人和奴婢都將陷入雙重的困境。由於北部邊塞的戰亂,大量的人口湧入內地,流民只好做奴婢以謀生,王莽又悍然下令禁止,這些流民得不到安置,只有輾轉溝壑,死於異鄉。王莽的做法,表面上看來為奴婢爭人權,實際上他驅使所有的國人都成為他自己的奴婢。王莽的「六管」之策,也為某些學者所讚美。所謂「六管」,即王莽為帝第二年(公元10年)下令將鹽、酒、鐵器、鑄錢、布帛、山川湖海的資源統一收歸「國有」,由國家調配和管理。王莽表面的初衷似乎是為普通百姓著想,因為這些百姓須臾不能缺少的生活日用品「編戶齊民」自己不能製造,需要去市場購買,如果豪民富賈操縱物價,則雖貴數倍,百姓不得不買。為了百姓,收歸國家管理。「每一管下,為設科條防禦,犯罪者至死,吏民抵罪者浸眾……」販賣鹽、酒、鐵器等就是死罪,厲行嚴禁的結果是殺了一些人,關了一些人。那麼,尋常百姓從中得到好處了嗎?漢武帝時曾經搞過鹽、鐵專營,結果農民買不到一把收割莊稼的鐮刀。國家鐵廠造出的都是大而無當之物,造出的鐮刀「割草不痛」,農民苦不堪言。所以,漢武帝一死,大臣們就上書要新君廢鹽鐵專營。王莽時代,實行這種「國家社會主義」的結果是什麼呢?一是百姓愈加困窮,民生凋敝,地皇二年,有大臣公然指斥主持「六管」的臣子「設六管以窮工商」。二是由此養肥了一批權力蛀蟲,「郡有數人,皆用富賈。洛陽薛子仲、張長叔,臨淄姓偉等,乘傳求利,交錯天下,因與郡縣通姦,多張空簿,府藏不實,百姓愈病。」(〈漢書·食貨志〉),從記載看,所舉諸人應該是勾結地方官從國家壟斷中獲利的權力大蠹,用做假帳,虛報庫存等手段大發橫財。「六管」因國家壟斷生產和經營活動支撐王朝財政,所以儘管民怨沸騰,腐敗叢生,仍然強制推行至地皇三年,這是王莽滅亡的前一年,民變蜂起,王朝危殆,這才不得不下詔:「除井田奴婢山澤六管之禁,即位以來詔令不便於民者,皆收還之。」胡適先生標榜王莽和他的一班人是「社會主義者」,柏楊先生稱王莽改制是「為了改善這種不公平和剷除造成這種不公平的罪惡。」錢穆先生把王莽的「六管」概言為「國家社會主義」。從這種主義的實踐中活過來的人,飢餓、貧窮、失去自由的生命體驗是刻骨銘心的。有些所謂「看起來很美」的東西,落到百姓的具體生活中將是無窮的災難和罪惡。善良的人對君主美好的的言詞和許諾報以天真的讚許和熱烈的企盼,但他們將撞到黑暗的鐵壁上。王莽的時代,普通百姓掙扎在兵燹、重賦、死亡的地獄裡,世族經濟和嚴重的兩極分化並無絲毫的改變,反而愈發嚴重。井田制和「六管」令並非解民倒懸的法寶。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王莽不比別的帝王更仁慈更英明,相反,由於他的愚妄和專橫,帶給了人民更多的苦難。8君臣關係在儒家的五倫中居於重要的地位。儒家講社會的和諧和秩序,所以君賢臣忠、父慈子孝、夫唱婦隨、兄友弟恭等理想的人際關係合乎儒家對美好社會的想像。僅就君臣關係來說,所謂君賢臣忠的境界是萬難達到的。中國兩千餘年的君主社會,最好的年代不過是君不戮臣,臣不軾君,彼此相安,不發生血腥的衝突,共同維護社會的正常運轉而已。所謂明君聖主,乃是臣子的諛頌之詞。我們歌頌帝王的偉大,常常因為他開疆拓土或從另一個帝王手中奪得政權,這一切都建立在血腥的戰爭之上。在人類相互殺戮的吶喊和呻吟聲中,在死亡者的白骨之上,升起了帝王的寶座。僥倖活下來的人驚魂未定,就爭相把激動的淚水和歡呼獻給了新的帝王(歡呼淹沒了所有疼痛的呻吟和悲傷的哭泣),而從帝王的權力中分得一杯羹的臣子和御用文人們馬上忙於製作頌歌,頌聲盈野,一個偉大的帝王誕生了!但很快人們就會發現,當你深情的歌聲剛一出口,無情的皮鞭就會抽打在你的身上。專制的本質就是壓迫,帝王是世界唯一的主人,所有人都是他的僕人和奴隸。草野之民從繁重的賦稅、徭役、戰亂和胥吏粗暴的踐踏和擄掠中體會到生存的艱難,而御階的臣僕則會直接看到帝王的冷酷、荒淫、和昏庸。帝王的權力是不受制約的權力,不受制約的權力本質上是邪惡的。帝王也是人,具有人的一切弱點。不受制約的權力刺激了帝王無窮的慾望,人的慾望一旦突破底線,就淪為純粹的惡。剝去一些帝王身上的華袞,我們常常會看到他們集眾惡於一身,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惡行穢跡,尊貴的龍袍和神秘的權杖遮蔽了這一切,只有離他們最近的臣僕才得以窺視其奧秘。所以,帝王恨他的臣僕,認為他的敵人就睡在自己的身邊。即使不那麼昏聵殘暴的帝王,他們對政務的判斷和處置能力、性格弱點、身體狀況乃至最隱秘的宮闈內情,臣僕們也會瞭然於心。在臣僕們的眼裡,沒有什麼偉大的帝王,儘管他們把偉大的口號喊得最響,對帝王磕頭最多,每天都戰戰兢兢地重複著皇上聖明的套話,但皇帝知道,這並非他們的本心。臣僕們這樣做,並非因為敬他,而是因為怕他。正因為皇帝握有所有人生死禍福的權力,所以,他的御座前才圍攏了一大群山呼萬歲俯伏磕頭的人。庸眾狂熱的頌歌會把帝王造就成不可一世的妄人,他蠻橫專斷,愚妄昏庸,違背常情常理,對一些事物的認知低於常人,用於國事決策,會造成重大災難。這也會使臣僕們對主子產生輕蔑抵觸的情緒,降低帝王的威信。臣僕們覬覦皇權,意欲取而代之,釀篡弒之謀而構禍於廟堂,或可有之,但並不常見。畢竟在君臣關係中,君為強勢而臣為弱勢。況且君主即便昏庸殘暴到極點,也終有至死不渝的臣僕盡忠到底。帝王的權力是家天下,人身依附是它的基礎。臣僕們並非鐵板一塊,依據權位和君主的親疏處在不同的層級上,因對政局的認識、相同的利益、特殊的關係等因素結成牢固的或鬆散的聯盟。臣有異志乃君之大患,所謂帝王之術其實就是馭臣之術。君主之敗常因對臣子駕馭不當所致。馭臣有術的帝王口蜜腹劍,恩威並施,是最大的陰謀家和兩面派。權位越高越貼近帝王的臣子越危險,無論是實有還是心造的幻影,總之,帝王把他們看成致命的威脅。正是他們,常常把自己的頭顱供祭在皇權的祭壇之上。上帝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成為通吃全贏的人(如果那樣,這個人豈非上帝自身?),人間的帝王也不例外。把身邊的臣子一個個幹掉的帝王會成為四顧茫然的孤家寡人,他們或者在孤寂中死去,或者把自己的頭顱和皇冠一併投進末日的烈焰……帝王將死之時,他將看到無上的權力是一種虛無,惡行不會帶來善果,未來的世界將完全把他摒除在外。塵世的生命一旦終結,不但是權力,聲音也會消亡。他再也不會對現實的世界發聲,從前的聲音將消失在虛無之中。這是漢武帝經歷的死亡。他或將看到奪命者猙獰的嘴臉和逼近的屠刀,他的宮殿在火中燃燒,他的后妃四散奔逃,他的臣子不見蹤影……一切都如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醒之時,已在冥界。這是王莽經歷的死亡。死去的臣子已不消說起,活著的臣子會投奔新的主人,把唾棄的口水吐到帝王的屍身上……王莽與劉邦截然不同。後者是起於壟畝或閭巷的不逞之徒,聚群成黨,靠血腥拼殺從別人手中奪得江山。儘管權威是在鬥爭中形成的,但很多出生入死的功臣自認為有挑戰權威的本錢和能力,或者從前的位階和實力還在主子之上,俯首稱臣,或有不甘。因此,劉邦必得殺掉對自己形成威脅的功臣,方能坐穩江山。王莽的帝位是篡奪得來,他由臣子而成君主,好比從前的主人家道衰落,嫡傳已絕,旁支子息孤弱無援,管家便霸佔了主人的財產奴婢,自己當起了大宅子的主人。所謂帝國權力的自然位移固然是人為的結果,太師椅擺在高堂華屋,小主人儘管在帷幕後的襁褓中吃奶,懵然無知,但老管家要想堂堂正正坐上去也非易事。一些人為其喧呼造勢,把他一步一步扶上台階,終於登堂入室,假惺惺、戰兢兢,摸摸椅背兒撣撣灰,佯作無心,反覆試探,最後終於按捺不住,這才在眾人慫恿的呼喊聲中一屁股坐了上去。原來主人的臣僕轉而效忠於他,新主人必得表現得慷慨大度,才會打消改換門庭的臣僕們的疑慮和不安。於是,王莽除舊布新,更改官名官制,使其看起來更加堂皇,封賞為其上位有功的心腹,所有為其抬轎子造勢者盡得高官厚祿,這才穩定了自己的班底,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皇帝。王莽做穩了皇帝後,慢慢體會到君臣關係的本質乃是主僕關係。無論多高位置的奴僕不能和主人有同等的人格,再高的官也是奴,再大的奴也非主。只有這樣,才能樹立起君主至高無上的權威。必須使臣子們認識到,他們的榮辱禍福乃至生死都操在君主一人之手。只有這樣,他們如得到君主的拔擢和賞賜,才會感激涕零,更加忠心耿耿;如君主示以顏色,他們才會如芒在背,寢食不寧,無從生悖逆之心。王莽的做法是:給小人物撐腰壯膽,讓大人物彎腰低頭,不斷地折辱他們,使他們顏面掃地。公卿入宮議事,跟隨之人有定數,一次,太傅平晏入宮多帶了兩個隨從,遭到了宮門守吏的嚴格盤查,對平晏出語不遜。平晏的衛士長大怒,為維護太傅的權威,收捕了宮門守吏。王莽聞聽,下令執法部門派出數百人圍住了平晏的府第,把平晏的衛士長逮捕後當場處死。王莽的做法無疑是警告平晏,你雖居三公之位,但卻是無足輕重的。即使你遭到了宮門守吏的羞辱,你也應該謙恭低頭,因為他是為皇帝守門的。大司空王邑部下一官員因公夜晚經過奉常亭,亭長不放他過,故意刁難他。這個官員報了官階和公務,亭長喝醉了酒,吆五喝六,百般羞辱,這官員忍無可忍,用馬鞭抽打他。亭長竟拔刀把官員殺死後逃亡。有司追捕殺人者,王莽說:亭長因公殺人,無罪,不要抓他。大司空王邑只好申斥手下的官員,向皇帝去請罪。哀章因獻「符命」助王莽當皇帝被封為「國將」,地位很高。但王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知道這個無行文人的榮華富貴是靠見風使舵投機取巧得來的。朝廷大員在王莽眼裡都輕賤如奴婢,而這個哀章更加不堪。哀章家裡妻妾不和,閨門穢亂,有些見不得人的齷齪事,經常鬧得沸反盈天。王莽特意為哀章家派了一名官員,起個官名叫「和叔」。但他可不是和事佬,他是官,專門管他家見不得人的爛事兒。王莽還特意給這個官員下了一道詔書,不但管閨門之內,還要管他家外地親戚的事。一切隱私,公之於眾,全由官斷。孔仁、趙博、費興三個小人物專門攻擊廟堂大員,上綱上線,羅織聲討不遺餘力,王莽把他們全都放到關鍵崗位上,「擇名官而居之」,讓他們作為自己督察臣子的耳目和鷹犬。王莽當年的心腹有甄豐、劉歆、王舜等人,當年對王莽的吹捧不遺餘力。上書讓朝廷封王莽為「安漢公」和「宰衡」的名號,加封王莽的母親、兒子等都是這幾個人背後鼓搗的。但還有人比他們更來勁兒,知道王莽的野心是當皇帝,所以又加勁兒忽悠王莽。等到王莽真的當了皇帝,抬轎子、吹喇叭的一班人自然論功行裳,官居要職。可是,甄豐、王舜等人的本意並非要王莽把大漢朝一腳踢開,立自己的朝廷。如今,見王莽把事情鬧到這份上,不禁心裡打鼓。原為漢家臣子,如今卻成了王莽的臣子,心裡轉不過彎兒,怕將來天地翻覆,自己和王莽一道成為亂臣賊子被清算。王舜雖為王莽至親,後憂懼成疾,鬱鬱而終。劉歆內心畏怯,不敢做聲。甄豐嘴上不說,心裡不滿。王莽知道甄豐真實的想法,所以把他從高位上拉下來,封他個「更始將軍」,和賣餅的王盛同列。甄豐對此默無一言。但帝王既知你心懷不滿,你大禍臨頭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當時,甄豐的兒子甄尋也被封官,還有一個茂德侯的爵位。俗言禍福無門,唯人自招。這甄尋不是個安生的主兒,好言所謂「符命」。他知道王莽信這個,便從古書上找到「分陝」一段史跡,依周朝時周公、召公故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自陝以西召公主之(此即今陝西名字之來源),陝,古之陝州也。就此附會道:王莽的王朝當效周天子,分陝以立周、召那樣有德之人分別管轄。以甄豐、平晏分管其地。王莽不想在廟堂上看到甄豐的嘴臉,立即同意,想把他打發到外地去。甄豐正要離京上任,到西邊去安享余年,不想甄尋又出個幺蛾子。他又作了個「符命」,說漢平帝的皇后本是他甄尋的老婆。平帝後何許人也?原來他就是王莽的女兒。平帝九歲被選為帝位繼承人,十二歲那年,王莽為了鞏固權力,用盡手段,把女兒送入宮中當了皇后。平帝短命,十五歲夭亡(也有人說被王莽毒殺),不久,王莽就篡位當了皇帝。他把自己的女兒封了個「黃皇室主」,年紀輕輕,養在深宮,捱著養尊處優又與世隔絕的幽閉歲月。王莽可憐女兒,也想把她嫁出去。於是,他命令他的立國將軍孫建的兒子精心修飾一番,帶著一個醫生,借口探病,盛裝前往。不想其女大怒,鞭打奉命引見的侍女隨從,王莽精心安排的孫建之子等一行人灰溜溜逃了出去。隨後女兒果然氣怒成疾,卧病數日不肯起,王莽自此不再相強。誰想這甄尋自討沒趣,不知援引何書何典,以何為說,一口咬定「黃皇室主」本該就是他的老婆。王莽大怒,自篡位登基,懷疑大臣們心中不服,有怨謗之言,正想殺個人震懾一下,不想這甄尋恰好撞到了槍口上。王莽罵道:黃皇室主乃天下之母,你這是什麼狗屁話!立即下令逮捕甄尋。甄尋惹了禍,嚇跑了。其父甄豐知難逃一死,不想讓劊子手砍頭,自盡身亡。惹禍的甄尋跟一個方士跑到了華山,一年後,抓捕歸案。有司一審問,原來這甄尋還有一個小圈子,常在一起非議朝政,對皇上有不敬之言。涉案的有被王莽拜為「國師」的劉歆的兩個兒子,一名劉芬,一名劉泳,還有大司空王邑的弟弟王奇,劉歆的門人丁隆等數百人。其中有很多公卿列侯的親眷、門人、黨羽等。這夥人為什麼成為小團伙,甄尋又為什麼那麼自信地認定「黃皇室主」是他老婆呢?原來,自王莽造作「符命」以為篡位登基的根據始,社會上流行左道旁門的邪說,皆以「符命」為說,論議國事,占卜吉凶,預言未來。既然王莽這麼輕易地登上了帝位的寶座,別人又何嘗不可?他們或者認為甄尋就可能成為未來的帝王,所以才聚攏在他周圍。那麼,有根據嗎?有。據說這甄尋手掌上的紋路成「天子」二字,這豈非天命所在!於是,王莽下令解其臂而驗證之。王莽看後,道:哪裡是什麼「天子」,這分明是「大子」啊,也可以說它「六子」,「六」者,戮也,說明甄尋父子應該戮死啊!於是,「流(劉)芬於幽州,放(甄)尋於三危,殛(丁)隆於羽山。」用驛車拉著他們的屍體,郡縣傳致以示眾,送他們到各自埋骨之地,遺臭萬年,永不翻身。其餘涉案的數百人也盡被處死。王莽這個人非常有意思,他一舉一動都要從古書上找根據,把自己的行為附會到遠古帝王上去,他這樣做,是效舜處置共工的法子。殺人也殺出歷史感來了。臣子有悖逆之謀,構禍於廟堂的原因有三種:一是君主殘暴多疑,君臣互為仇讎,臣子不僅祿位不保,且有性命之虞,臣子不得已做困獸之鬥,魚死網破,在所不惜;二是君主孱弱昏庸,寵信奸佞,臣子坐大,勢力養成,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故廢主奪位,取而代之;三是社稷危殆,已近窮途末路,君主無自存之術,臣子有離散之心,故叛主構逆,棄暗投明,以圖自存。王莽的一生,經歷了後兩種過程,他篡漢奪位,自立王朝,由臣子而為帝王,屬於第二種。到了他的王朝即將滅亡的關頭,王師外潰,大臣內叛,則屬第三種。地皇四年,即公元23年,是王莽王朝的最後一年。饑荒兵燹,國內鼎沸,各路叛軍,不僅攻城略地,且逼近首都。王莽惶惶不可終日,唯執左道旁門,祈禱神靈護佑,以求退敵逃死。他身邊的重臣在這危急關頭,已看到了危險和死亡的步步逼近,除了一些懵懂愚忠,隨波俯仰,不明大勢的庸碌之輩,洞若觀火者已在尋覓解脫之道。衛將軍王涉串通主管軍事的大司馬董忠、國師劉歆等欲劫持王莽,投降漢軍以求自保。劉歆迷信星象,謂必得太白星出方可舉事,董忠謀事不謹,被人告發。王莽召董忠等人議事,中黃門等一干人立將董忠殺死,王莽令虎賁武士用斬馬劍將董忠屍體戳爛,收捕董忠宗族,老幼皆砍成肉泥,埋於一丘。王涉、劉歆等皆自殺。他們都是王莽最親近的臣子,但在王朝分崩離析的關頭,誰也不願為別人的家天下殉葬。君主對於危難關頭叛離的臣子恨之入骨,殺剮務盡。他們也曾為君主的家天下忠貞不二,竭盡全力,但最後都宗族殄滅,死於非命。封官厚賞,問罪誅殺,這些恩威並施的手段固是千古帝王駕馭臣子之術。除此之外,王莽還有兩手:一是抑奪下權,國事專擅,鑒於自己從漢室篡位的心得,他決不使任何臣子一人坐大,寧可親歷親為,以至於「常御燈火至明,猶不能勝。」以致積牘成山,許多緊迫待決之事連年無果。二是自我神秘化,造成臣子對君主的迷信。史載王莽之貌「侈口蹙額,露眼赤睛,大聲而嘶。長七尺五寸,好厚履高冠,以氂裝衣,反膺高視,瞰臨左右。」也即嘴巴很大,額頭很短,眼睛暴突,睛有紅絲,嗓門很大,聲音嘶啞。中等個頭,為了顯示身材偉岸,愛穿厚底鞋,戴高帽子,將捲曲的毛裝在衣服夾層里,使其膨脹,以示魁梧。看人居高臨下,決不平視,以示權力高高在上,凜然不可犯。「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不是貼身親近之臣,別人很難窺其真容,接見臣子,旁邊侍御高舉雲母扇屏遮其面,只有威嚴沙啞的聲音從屏後傳出,語言簡短古奧,令人戰慄悚然。一個待詔受到接見的臣子談見到這位帝王的感受時說:「莽所謂鴟目虎吻豺狼之聲者也,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王莽聞言,立刻將這個臣子殺掉了。王莽的自我神秘化,乃是東方君主的御臣秘術,臣子對君主的凜然敬畏和信仰崇拜由焉而生。9帝王主宰千百萬人的命運,俯臨眾生,顧盼自雄,但是,死神卻對帝王垂顧有加,時刻環伺左右。她先是一個一個把帝王的親人們帶往冥界,把帝王一個人留在孤絕的權力峰巔上,讓帝王體驗到權力的快感後再品嘗塵世的凄冷和空茫。死神用他親人的死亡警告帝王,再大的權力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在死亡面前,帝王也是一個○,當你折騰夠了的時候,死神會如期而至。王莽迷戀皇權,在攀登皇權的台階上,每一階都留下親人死亡的陰影,最後,所有的親人都做了他皇權的殉葬品。王莽共有四個兒子,依次為王宇、王獲、王安、王臨。先死去的是王獲。那時王莽已封為新都侯,先是以大司馬之位代叔父王根輔政,成帝死,哀帝即位,賜命其以侯就第,暫時回家賦閑蟄居。哀帝罷王莽之官,欲用其外家丁、傅等人,朝野很多人為王莽抱不平。王莽此時正欲廣結公卿,克己復禮,以邀聲名。這時,他的兒子王獲給他惹了禍,這個紈絝子竟然殺死了家中的一個奴婢。死人的事是不好隱瞞的,如果不了了之,王莽的聲名和地位都將受到損害,政敵也會就此大做文章,甚至上書彈劾他。王莽恨怒交並,不想走官家的程序,把事情鬧大,於是命王獲自殺。王獲死後,朝廷收到官員為王莽訟冤的上書百餘封。王獲殺人固當死,但王莽嚴命其子自殺謝罪的行為卻墊高了王莽的聲望,為其東山再起埋下了伏筆。接著死去的是王宇。王獲死於刑事案件,王宇捲入政治,死於一個政治事件。哀帝死,平帝即位,王莽重掌朝政,賜號安漢公,權勢如日中天。西哲孟德斯鳩有言,人類的權欲和貪慾一樣,是無限膨脹和不知饜足的。此時王莽因久在中樞,一言九鼎,已有篡位之想。平帝的父親是劉氏諸王中非常不起眼的一個小王侯,封在中山的彈丸之地。死時,兒子方兩歲,依例嗣王位。哀帝劉欣死後,王莽重返廟堂,再執朝綱。為了新帝好駕馭,他就立了九歲的中山王為皇位繼承人。平帝原名箕子,王莽和大臣們覺得這個名字土裡土氣,像某種器物的名字,於帝王身份不配,於是更其名為劉衎。漢家重外戚,新帝登基後,漸漸地都會把身邊的重臣換成母系中的人,這已成為一種歷史傳統。哀帝上位後,為避帝外家,王莽曾被趕出朝堂,所以對此有刻骨銘心之痛。為了永遠把持朝政,他以太后的名義下了一道命令,拜平帝的母親衛氏為中山孝王后,平帝的兩個舅舅衛寶和衛玄封為關內侯,永留中山,不得入京。這不僅斷了平帝母系的人參政的可能,而且隔絕了平帝的母子親情。少年天子已成王莽掌中之物,一切只能聽任擺布。王宇認為王莽的做法實在陰毒和不近人情,擔心皇帝心中怨恨,長大了會報復,那時王莽宗族都會人頭落地(他不知王莽別有所圖,不會讓皇帝長大,自己就會坐到帝位上去)。於是,他就派人和衛寶等人私通書信,讓衛後上書朝廷,請求入都陪侍兒子。王莽當然不會理睬這種請求。於是,王宇就和他的老師吳章、妻兄呂寬等人商議這個事情。吳章出了個餿主意,說王莽這個人話是聽不進的,但他很迷信鬼神,不如整出件怪事嚇他一下,然後再順勢進言,或許會有效果。王宇就命他的妻兄呂寬夜晚持血潑灑在王莽的大門上。不想呂寬的行動被守門人發現,將其擒獲。王莽大怒,將王宇關進大牢。王宇獄中服毒自盡。王宇妻子懷孕待產,也入了獄,生下孩子後,也被殺了頭。王莽這次殺子,自比於周公誅管蔡。逢迎的大臣們上書,由太后頒旨,大加褒獎,稱「公居周公之位,輔成王之主,而行管蔡之誅」云云。王莽於是窮治呂寬之獄,將平帝的母系親屬全部殺死,只留下了平帝的母親中山孝王后。這位可憐的母親,思念遠在京城的兒子,涕泣不已,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與兒子廝守在一起。如今這個願望不僅完全破滅,而且她的家族也被誅滅了。牽連進這樁政治事件的還有很多朝廷顯貴,其中重要的有敬武公主,漢元帝的妹妹,年高德劭的皇族至親;梁王劉立,漢家諸侯王;紅陽侯王立,王莽的叔父;平阿侯王仁,王莽的從兄弟等人。這些人對王莽擅權素有非議,於是,王莽分別給他們派出催命使者,迫守他們自殺。既然連自己的兒子都被殺死,王莽要他們的命是不會手軟的。兒子王宇一案,給他一個掃清政敵的機會,百餘人死於非命。通往皇權的路上已沒有障礙,他覺得殺死一個兒子,很值很划算。王莽死了兩個兒子,為了補償他,由大臣提議,朝廷官拜王莽為宰衡,相當於實質的皇帝,同時封賞他的母親和剩下的兩個兒子。於是,王莽的母親被封為功顯君,三子王安為褒新侯,四子王臨為賞都侯。至王莽為攝皇帝時,又晉王安爵為新舉公,王臨爵為褒新公,復封王莽的侄子王光為衍功侯。王光是王莽大哥的兒子,大哥死後,王莽當年對待寡嫂和侄子王光不錯,因此博得了賢德的聲名。王光年小於王宇,王莽為宇、光二人同日擇婦成親,大宴賓客,一時傳為佳話。王光封侯後,很快就出了事。他與執金吾竇況有私仇,為了報復竇況買兇殺人,被竇況收捕。王莽聞聽大怒,切責王光。王光的母親對兒子說:你自己想想與長孫、中孫相比怎麼樣?長孫、中孫為別為王宇、王獲的小名,意思是王宇、王獲都因罪被殺,你又算得什麼呢?於是,母子二人皆自殺。到了王莽自立為帝,他的老婆被立為皇后,子孫全都位列公侯。他的三子王安智商低,史稱「頗荒忽」,近於痴傻,於是立四子王臨為太子,王安封為「新嘉辟。」辟者,君也,取為國君之義。雖然痴傻不能治理國事,名義上還仍有國君的稱號。王獲早死,無子女,王宇身後留下六個兒子,皆封為公。家天下的皇權蔭蔽光崇家族子孫乃天經地義,王莽雖誅二子,最後終於得償素志,開朝立國,成為一代帝王。和所有開國皇帝一樣,他希望家天下代代相傳,子孫無窮盡,期盼子孫賢德聖明,能夠擔負起江山社稷的重任。四子中,二子死,一子痴,所重者,唯立為太子的四子王臨。於是,他給王臨安排了四師四友,陪侍左右,以教導和影響他成為合格的接班人。皇權之可怕,在於它有嗜血的本性,因此最接近它的人極易觸機而亡。皇權之可怕,還在於它如希臘神話中海妖的歌聲,極具死亡的誘惑力。受它蔭蔽的人享受著至高權力帶來的快感,沉迷於海妖的歌聲,忘乎所以乃至迷失本性,最後被死亡擄獲。其致死的本源,皆在於人的慾望的惡性發作。最先觸機而亡者是王莽的孫子王宗。王宗是王宇的第三子,封為功崇公。和他的祖父王莽一樣,熱衷於當皇帝。可如今還輪不到他,他有些著急。他沒有搶班奪權的資本,所以搞起了帝王意淫術。他為自己畫了一張身服天子衣冠的像,同時刻了三方銅印,印文類如天子之璽。這種非分之想和昭彰的野心乃皇家之大忌,況且還和因罪流放至合浦的舅氏呂寬家族有聯繫,事發後,按問治罪,王宗自殺。王宗的姐姐王妨是衛將軍王興的夫人,因詛咒婆婆,且殺婢滅口,王莽命人責問,王妨與王興皆自殺。王興原為守門小吏,王莽信符命,與賣餅兒王盛皆拔擢高位,還把孫女下嫁。如今,孫女王妨與王興皆死。地皇元年(公元20年)七月,大風毀王路堂(即未央宮前殿)。據王莽自述,昭寧堂池東南有榆樹大十圍,其東半邊枯僵,被大風吹斷,斷樹覆壓東閣之上。東閣即東永巷之西垣也。烈風突起,髮屋拔木,對於這次迅猛的風災,王莽在詔書中驚呼:「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弁者,據《漢書》中顏師古的註解,謂撫掌驚懼之意)。加上其後的「予甚驚焉!」王莽在短短百餘字的詔書中,為何不顧帝王的尊嚴,連發驚恐之聲?難道僅僅是恐懼一場突來的狂風嗎?他又為何特意提到斷樹覆壓於東永巷西垣之上?東永巷是何所在?此中究竟有何深意?其後,王莽為何又談星象,引述孔子「名不正則言不順」的話,指出王臨上有兄而為太子,屬名不正,並把國內天災不斷,四海不寧,百姓困窮的責任歸結到錯封太子上?王莽僅剩安、臨二子,安既智商低下,臨為太子豈非不二人選嗎?何有名不正之說?最後,他又為何斷然廢黜王臨太子之位,復封安為新遷王,封臨為統義陽王,並說希望藉此以保全二子的話?此中深意,王莽詔書中已略有所及。原來,王臨自為太子後,曾久病在身,朝見時坐於茵褥之上,需四人挈之而行,至王路堂後,又需在西廂及後閣更衣室中暫歇。後來,皇后,也即王莽正妻王臨的母親病了,王莽命王臨去宮中陪侍母親,將妃妾留在了東永巷。如今,烈風雷電所擊,皆與王臨相關。東永巷,王臨妃妾所居,難道事關女人嗎?不久,王臨事發,此中謎底揭曉,令世人驚駭莫名。王莽關於大風毀王路堂的詔書,說明他已經知道了王臨的隱惡,只是難以啟齒,不好說破而已。王莽是個迷信的人,他知道風決非無端而起,天之所怒乃因王臨駭人之惡。原來,王莽之妻因王莽數殺其子(獲、宇),哭瞎了雙眼,長久的精神折磨又使其疾病纏身。所餘二子,安不堪用,唯太子王臨可使母親稍得安慰,於是,王莽令王臨去宮中陪侍。王臨獨身入宮,暫留母親宮中。莽妻身邊有一侍女名原碧,姿色出眾,曾被王莽所幸,王臨也與之私通。事雖秘,終難久隱,想來是王莽嗅到了風聲,覺得事極醜惡,不好張揚,故隱忍不發。王臨深恐事泄,遂有殺父之謀。王臨的妻子是國師公劉歆的女兒,據說能看星象,對王臨說,宮中將有白衣會。白衣,喪服也。群臣白衣會於宮中,定為帝王之喪。王臨認為弒父之謀可成,心中竊喜。這時,王路堂有烈風摧屋拔樹之警,王莽遂斷然廢黜其太子之位,命其出居於外第,王臨心中愈發憂懼。時莽妻病重,王臨予其母一書,大略言:其父待諸兒嚴苛無情,宇、獲都是年及三十而死於非命,如今我也年及三十,不知將來能否保得性命。王臨並非無端憂恐,廢黜太子,趕他出宮別居,種種跡象,表明他的父親已經知道了他的隱惡。王莽進宮,發現了王臨的信,大怒,疑臨有惡意。所以,其母死時,不許其參加葬禮。葬禮畢,王莽收捕原碧拷問,原碧將姦情與謀弒之謀全部供出。這種悖倫弒父之惡竟出在他寄予厚望的愛子身上,王莽心中的震動可想而知。帝王之家這種極醜惡之事怎可讓世人知道?王莽欲隱其事,令將參與審案的幾個人秘密處死,然後,給王臨送去了毒藥。王臨不肯服毒,逼迫之下,以利刃自戕而亡。王臨死後,莽又下詔給劉歆云:王臨不知星象,事之起因,罪在其婦。於是,劉歆的女兒也自殺了。也就在這個月,王安亦病死。四兒一母,盡死。除王安有些痴傻,屬自然死亡,三兒皆因禍橫死。現在已無從知道王莽的心境,從歷史記載來看,他對親人之死似乎並無悲傷,他平靜、從容、用帝王寬闊的胸懷容納並消解了親人之死。或許他親手製造的死亡已太多太多,每天都有無辜的人在他眼前死去,他已經沒有了普通人的情感,已經固化為一塊石頭,一尊帝王的塑像。王莽妻死兒喪後,當年在封地尚有三個妃妾,為其生過兩男兩女,年紀尚小,接來京城以為後嗣。但他的王朝已在風雨飄搖之中,兩年後,王莽與其王朝覆滅,他們都成了他的殉葬品。10王莽的王朝國名為「新」,從他的漢家爵位「新都侯」而來,他在位期間,又一度更為「心」,又為「信」。王莽是個靈機一動的人,多變而無常,尤其愛更名命名,但更來改去,他的王朝始終不像個正經的朝代,所以史上徑稱為「王莽」。王莽正式立朝開國當皇帝,十五年及身而滅。王莽覆滅那一年,已七十一歲。這一年,他分遣四十五人到民間尋訪美女以充後宮,據說遠古的黃帝有一百二十個女人而得道仙升。似乎女人越多,成仙的可能越大,他已步入古稀之年,應該考慮成仙的問題了。不久,他將花白的鬚髮染黑,冊封從杜陵徵選來的一個姓史的女孩子為皇后。聘禮是黃金三萬斤,車馬奴婢奇珍異寶不可勝記。王莽親迎皇后在前殿兩階間,成禮後,日夜與方士在後宮實驗房中術,以縱淫樂。這一年,州郡失陷,各路叛軍已逼近京城,更始帝已立。他派出平叛的軍隊潰敗逃亡。但王莽尚有餘勇可賈,他調集全國軍隊四十二萬,由王邑統領與叛軍決戰,但昆陽一戰,土崩瓦解,王莽陷入絕境。這一年,他還以帝王之威,敉平了董忠、王涉、劉歆等人的廟堂逆謀,僥倖沒死於臣子之手。這一年,他猶執左道旁門,信惑神怪,指望上天鬼神護佑,救拔他於困境之中。但百計無驗。有臣子援引周禮及春秋左氏言,國有大災,則哭以厭之。故《易》云:「先號啕而後笑。」建議王莽「呼嗟告天以求救。」於是,王莽率群臣到長安南郊,仰天大呼:皇天既授莽以天下,為何不殄滅眾賊?如我王莽所行非是,蒼天啊,你用雷霆擊死我吧!接著,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氣盡,伏地叩頭不止。可嘆七十老翁,為皇權得失如此凄愴狼狽!那飛迸的淚水中,可有為親人及兒孫之死揮灑的一滴痛淚?這年十月,長安破,兵從宣城門入,日暮時分,百官盡奔亡。第二天,亂兵燒宮闕,斧劈殿門,高呼:「反虜王莽,何不出降?」大火延及掖廷承明宮,王莽避火至宣室前殿,火則隨之。宮人妃妾哭喊:「當奈何!」王莽此時穿深青套紅的衣服,身邊帶著皇帝的璽綬,手持一把防身的匕首,管天文占星的官員還帶著占星的儀盤陪侍左右。日影漸高,王莽隨星象斗柄而坐,曰:「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此時王莽因輟食,氣力不支,睏乏之極。第三天清晨,身邊的臣子扶掖其從前殿南門下台階,西出白虎門,坐車至漸台,漸台環水,欲以阻漢兵。此時,王莽猶懷抱符命(哀章所制銅匣,謂金匱符命),威斗等物。王莽身邊尚有千餘人隨侍左右。漢兵進攻,至漸台,高喊:「反虜王莽安在?」有美人出房曰:「在漸台。」於是,漢兵圍數十重,先是用弓箭互射,不久,台上箭矢盡,短兵相接,王莽身邊隨侍皆被殺死。一個名為杜吳的商人揮刀殺死了王莽,取走了他的印綬,一個漢兵校尉認得是天子璽綬,問綬主所在。杜吳告訴在室中西北角,校尉入,認得王莽,上前割下他的頭,數十人上前,以刀劍割裂莽身,如群獸爭食,一肢一臠,皆為求賞之資。長安浩劫,宮室化為焦土。王莽被封為「黃皇室主」的女兒在長安破後,涕泣道:「何面目以見漢家!」遂投身未央宮熊熊焚燒的烈焰中。看來,她所殉的是劉氏的西漢帝國。無論是劉氏的西漢帝國還是王莽的王朝,都在烈焰中化為了灰燼……2015年4月8日於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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