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口述 長津湖戰役的親歷與思考
王直口述王東炎執筆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有關論述抗美援朝長津湖戰役(第二次戰役東線)的文章越來越多,我的兒子時常從網站上摘錄一些讀給我聽。最近又聽說美國在韓國拍長津湖戰役電影,把他們自己描繪著在該次戰役中沒有失敗,這完全是歪曲歷史。我是自始至終親身經歷了長津湖戰役的全過程,(時任中國人民志願軍第九兵團第二十軍第八十九師政治委員)現在我雖九十五歲了,但腦子沒有問題,對這場戰役尤其記憶深刻,還存有原始的戰役資料。我要以我的親身經歷來證明這場戰役是志願軍的勝利,美軍的失敗。
一、跨過鴨綠江
由於三十軍軍部改編東海艦隊部,八十九師在上海編入九兵團二十軍。1950年10月9日,九兵團北上山東整訓,八十九師駐兗州以西鄭家村。整訓期間,八十九師補充了1500名新兵,配備了火炮,編成了炮兵團。10月29日,朱德總司令親臨兵團部駐地曲阜,對部隊作了形勢和任務的報告,命令第三野戰軍第九兵團組成中國人民志願軍第九兵團準備入朝參戰。朱總司令的報告,使廣大指戰員明確了我們入朝參戰是正義的戰爭,這在每個指戰員心中打下了很深絡印。
原先整訓期是三個月,但因朝鮮戰局發生逆轉,在山東只整訓了半個多月,就奉命赴朝參戰。11月7日,我師是從兗州登上火車,按第五十九、第五十八、第六十師、軍直、第八十九師序列開進。二十軍車運序列是兵團後衛。當八十九師軍列到達天津時,接到兵團命令,原先由西線安東入朝,改為由東線的輯安、臨江入朝。當時兵團前衛二十七軍軍列已開往安東,臨時決定二十軍由後衛改前衛。我師軍列到達瀋陽時,軍命令八十九師改為軍前衛,由輯安最先入朝。
由於入朝倉促,上級還來不及發政治動員材料,一切工作要自己解決。當軍列停靠錦州站時,師部的同志為我要來一份報紙,我從報上看到中國共產黨和各民主黨派發表的聯合宣言,發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偉大號召。這不僅是宣言書,也是對入朝參戰志願軍的戰鬥動員令。我立即派人買了幾十份報紙,發給部隊,迅速組織學習。同時,在列車上召開師黨委會,進一步討論出國作戰意義,樹立完成任務的信心。當時,師黨委會是緊密聯繫實際來召開的。因為我們的對手是美帝國主義,武器裝備好,又有制空權,有些人患有「恐美病」。這個思想問題不解決,入朝作戰就可能怯陣。我們聯想到解放戰爭我們曾多次與美械裝備的蔣介石軍隊作戰,如孟良崮殲滅「王牌軍」七十四師,淮海戰役殲滅「五大主力」的第五軍等,感到我軍有強大的政治優勢,是一定能戰勝這個被毛主席稱為「紙老虎」的帝國主義。師黨委作出決定,動員全師廣大指戰員,以大無畏的勇氣和必勝的信心參加抗美援朝。會後,我親自起草了「給各團團委和政治機關一封信」,信的結尾向全師指戰員發出了「集中全力,打好出國第一仗」的響亮號召。在全師踏向朝鮮國土之前,這封信就送到了各團。「打好出國第一仗」成為全師指戰員的中心任務。
11月9日上午,我師到達鴨綠江邊的輯安。這裡已經可以聽到朝鮮境內的炮聲和飛機聲。根據軍的命令,我師當晚就乘著夜幕,跨過鴨綠江,踏上了朝鮮的土地。一到朝鮮,看到的是殘垣斷壁,焦土遍地,彈坑累累,硝煙滾滾。回頭望著祖國一側,是平靜的田野和村莊。中國人民剛剛開始過好日子,又受到美帝國主義的戰爭威脅。此時此刻,一種保衛祖國神聖責任感,一種狠狠打擊美帝侵略者,打好出國第一仗的決心油燃而生。
二、戰勝天寒地凍
八十九師入朝前,與其他部隊一樣,在山東配發了華東地區溫帶冬裝。部隊寒帶冬裝原計劃是部隊到瀋陽駐紮時再配發。由於入朝參戰緊迫,八十九師到達瀋陽西站時,只在車站停了一天。配發的冬裝是由被服廠臨時用車拉來,直接送到軍列車箱。火車開動時,還在一件件地往車箱門裡塞。結果大部分指戰員寒帶冬裝不配套,不是缺棉褲,就是缺棉帽或棉鞋等。但朝鮮戰事已容不得我們有片刻怠慢,指戰員們就是這樣義無反顧地奔赴前線。
跨過鴨綠江時,氣溫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寒冷直接威脅著指戰員們的生命。原想能獲得朝鮮人民的幫助,解決禦寒的問題,沒想到朝鮮老百姓生活相當困苦,根本不可能象我們在國內時老百姓可以幫助。八十九師又是兵團先頭師,入朝後已遠離後方,根本無法再得到後方支援。當時入朝為了保密,大多是晚上行軍,白天宿營。晚上是天氣最冷的時候,要求部隊不得停止間休息,一口氣到達宿營地。宿營時在嚴格燈火管制的情況下,一定要保證人員有熱水燙腳。睡覺時,指戰員們在破舊的房子里,背靠背相擁在一起相互取暖。同時搜集破棉絮等,製作成手套或耳套等保暖。部隊越深入朝鮮境內,海拔就越高。11月下旬到了長津湖附近地區時,漫天大雪,刺骨的寒冷是我在國內戰爭最艱苦時期都沒有嘗受過的。晚上山上的溫度已達到零下四十度,山下的溫度也達到了零下三十度。我不能不敏感到,解決不了禦寒,就要因凍傷大量地增加非戰鬥減員。我和師長都是老紅軍,他經歷過長征,我經歷過南方三年游擊戰爭。這時都想到了「沒有吃,沒有穿,只有那敵人送上前」。現在只有向敵人索取禦寒的物資了。當時敵陸戰一師先頭已與我八十九師靠近,軍命令我師二六七團佔領有利地形,一方面偵察試探獲取敵情報,一方面阻擊敵人摸清敵行動規律。二六七團佔領柳潭裡附近高山後,與美陸戰一師運輸第七大隊發生了戰鬥(當時美軍十分狂妄,一味向北冒進,後勤分隊與先頭部隊並進)。戰鬥中二六七團殲敵一部,繳獲敵3000條毛毯。我知道後,立即交待後勤分發下去,把毛毯撕開讓戰士們包腳(因為腳最容易凍傷,腳沒凍傷,戰鬥力還可尚存)。就是這三千條毛毯,使我師9000多人,在長津湖戰役中僅凍傷400多人,因凍傷減員僅100多人(凍傷致殘僅40餘人),比較有效地保存了戰鬥力量。後來在長津湖戰役追擊階段中,我師是九兵團唯一成建制的師級單位對敵開展追擊。
三、攻擊社倉里
1950年11月27日,長津湖戰役打響。成一字行軍縱隊的陸戰一師的左翼,完全暴露在志願軍二十軍主力面前。第五十八、五十九和六零師同時出擊,將陸戰一師分割成三段。二十七軍在新興里主要攻擊美七師一部。八十九師任務是圍殲社倉里地域之敵,保障軍主力對柳潭裡、下碣隅里地區美陸戰一師的攻擊。27日晚10時,我師開始行動。22時,進至獨獐洞。28日拂曉部隊進迫到社倉里,晚10時對社倉里之敵發起攻擊。由於是出國第一仗,事關重大,我是親臨擔任主攻的二六六團作戰前動員。攻擊發起後,二六六團首先攻入社倉里北街,與敵展開激烈巷戰。受攻之敵開始一度顯得被動,但很快調整了部署,以坦克組成了鋼甲防護圈,與社倉里街區制高點的火力相配合,阻我攻擊部隊前進。敵人的這個陣勢,在以往的國內戰爭中是沒有見到過的,這使我攻擊部隊前進受阻。後對敵人作了陣勢分析,認為不能先炸坦克,要先拔除社倉里街區內地堡的火力點。二六六團班長蔣德林、吳懷有擔任這項任務。他們最後就是與董存瑞一樣,捨身炸掉了敵人地堡,與敵人同歸於盡。他們炸死敵30多人,打開了缺口,部隊很快地衝進了敵指揮所,俘虜美軍7人。經對敵俘審訊,得知社倉里地域之敵原先是南朝鮮軍第二十六團,兩天前已與美軍第三師第七團換防,敵軍數量比原來還多一倍。由於敵情變化,根據軍命令,我師在社倉里轉入防禦,阻擊美軍第三師北上增援受圍攻的柳潭裡地域之敵。10月29日,我師即在社倉里附近地域構築工事,組織防禦。
11月30日,由於美陸戰一師突遭我攻擊,並被切成數段,感到有被我殲滅的危險,遂徹底打消了北進念頭,轉爾開始突圍。為支援美陸戰一師突圍,美第三師七團於30日即向八十九師二六六團陣地猛烈進攻。由於早有準備,構築了「三能」防禦工事(能防步、能防炮、能防轟炸),防禦隊形疏散,傷亡較少,打退了敵人七次進攻,陣地始終沒有丟失,美三師未能前進一步。
四、追擊美三師12月2日,整個東線之敵在遭我打擊之後,全線潰退突圍逃竄。社倉里美三師七團也向朝鮮東海岸方向撤退。敵退卻時,師部發現我駐山幕洞的二六五團沒有及時攔擊。我和師長餘光茂、副師長曾照熙、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羅代周迅速研究了部署。由我和曾副師長組成師前指,親率二六五團沿公路向劍山嶺尾追逃敵,令二六六團經德里、細洞插向德興里平行追擊。二六七團隨後跟進,視機使用。當要出發時,師又接軍指示:「如敵已逃竄,除留一個營兵力搜索外,主力即向東經山蒼嶺插向下通里,阻敵美七師北援和陸戰一師南逃。」這時,劍山嶺方向美軍突然向我師部隊打了一炮過來,我們判斷敵人還沒有逃遠。隨即師又調整了部署,令二六六團執行軍的命令。二六五團繼續向劍山嶺方向追擊,二六七團跟進。當時天上是大雪紛飛,地上積雪覆蓋,志願軍是以兩條腿與敵人汽車輪子在冰雪中展開了競賽。由於美軍在向北開進時,他們的飛機為掩護地面部隊,在轟炸公路時留下了許多彈坑,後美軍打算在鴨綠江邊過「聖誕節」,所以也沒修復,這給他們後撤的速度帶來了影響。但他們還是認為如此惡劣天氣,志願軍憑兩條腿,無論如何趕不上汽車輪子,而安心地在劍山嶺附近地域宿營了。他們沒想到,我二六五團抄近路,翻越了海拔1300多米的香榆山峰,突然出現在劍山嶺上。12月2日晚,二六五團先頭警衛連蔡指導員帶領的小分隊首先發現幾個美國兵圍著火堆在烤火,附近還有5輛汽車和8輛坦克。他們立即報告了師前指。我和曾副師長研究了敵情,定下了圍殲的決心。追上敵人時,部隊已極度疲勞,但一聽說追上敵人了,個個精神振奮,鬥志昂揚地投入了戰鬥。二六五團三營是正面攻擊,二營是攀登峭壁從側後攻擊,團警衛連是乘隙插入,打的敵人措手不及,槍聲爆炸聲響成一片。戰士尹華端起機槍向龜縮在「北極袋」里的敵人連續掃射,班長馬大球用炸藥包炸毀了衝來的坦克。敵混亂不堪,被我斃傷100多人。但敵人不久緩過神來,在敵坦克的引導下,立即組織了反擊。敵夜航機也出動了,照明彈把夜空照的雪亮。這時,我二六七團也到達戰場投入了戰鬥。副連長李太隆提起兩顆手雷,迂迴接近公路,將最前面的兩輛坦克炸毀了,這又堵住了後面的坦克。高射機槍手洪成茂擊落了一架敵機,飛行員跳傘被我俘獲。12月3日拂曉前,我師發起總攻。至3日上午10時,終於將美軍第三師第七團二營大部殲滅。俘美軍80餘人,其中少校副營長1人,尉官3人,斃傷美軍200餘人,擊落敵機1架,俘飛行員1人;擊毀敵坦克3輛、汽車40多輛;繳獲敵坦克9輛、各種火炮3門,輕重機槍20餘挺及其它戰利品數百件。我師及時向軍部作了戰況報告。劍山嶺之戰一結束,我師馬不停蹄,繼續追擊美軍第三師。12月5日,我師翻越山蒼嶺,進至新豐里、三橋、松田村、中坪里一線;6日,二六七團進至草芳嶺、水洞、龍水洞公路兩側,二六六團進至板幕洞、穩豐里地區。是晚,與敵在龍水洞、虛草坪、不興里發生激烈戰鬥。7至10日我師二六六團又在真興里以南地區阻擊敵人。11日,於水洞、龍水洞之間出擊美陸戰一師一團潰退之敵,擊毀汽車30餘輛,斃敵300餘人。12日繼續追擊,截獲和擊毀汽車60餘輛,俘敵300餘人。我師一直追至朝鮮東海岸五老里附近。美軍在兩艘航母的掩護下,倉惶從海上撤退。13日,奉軍命令,我師到達下碣隅里、古土水地域休整待命。軍以八十九師為主,將全軍能行動之戰鬥人員組成一個參戰師,待命參戰。五、戰後的思考志願軍八十九師在長津湖戰役中,如上所述,經歷了三個階段。三個階段殲敵總計是:俘美軍390多人;斃傷美軍1245人(其中擊斃330多人);擊毀美軍坦克7輛、汽車100餘輛;繳獲各種槍259支,汽車4輛;繳獲美軍坦克6輛、各種火炮28門、各種機槍40挺,電台7部,地雷57個,各種子彈炮彈57萬發,其它軍用品無數;擊落美軍飛機1 架、俘飛行員 1人。相比之下,八十九師9000多人,戰鬥減員僅400多人(其中凍傷減員100多人,陣亡100多人,戰傷200餘人,無1人被俘)。這些數字說明,在長津湖戰役中,,整個東線美軍形成不了整體,不僅美陸戰一師和美七師遭到重創,美三師也沒有達成對前者支援的目的,東線美軍完全是一場全面的潰敗。中外戰史上,作戰勝敗是有評判標準的。有否實現戰略目的,是判斷戰略性戰役勝敗的唯一標準。長津湖戰役是帶有戰略性的戰役,戰略目的沒有達到,就是局部戰術成功了,這場戰役也不能算是成功的。戰略目的達到了,就是戰術運用的不是很恰當,這場戰役還是成功的。長津湖戰役,我志願軍雖沒有達成殲滅美陸戰一師的戰役企圖,但完成了將美軍驅趕回三八線的戰略任務,根本上扭轉了朝鮮戰局。而美軍是一舉佔領北朝鮮的戰略企圖破滅,僅戰術上達成了突圍逃逸,所以,長津湖戰役美軍自認為沒有失敗,是自欺欺人。在國內戰爭時,華東地區的國民黨軍,其戰鬥意志、機動能力和後勤保障能力總體上遜於解放軍;其火力打擊能力在解放戰爭中、後期,雙方相比也相差無幾。所以解放軍即使總兵力處於劣勢情況下,仍能取得以少勝多的戰役勝利。長津湖戰役時,志願軍的機動、火力打擊和後勤保障能力三者與美軍相比相差甚遠,而且毫無制空力量。唯一只能以參戰人數的眾多、戰鬥意志的頑強,以眾多輕武器和手榴彈達成近戰、夜戰的殺傷力來平衡雙方交戰的實力。在這種情況下,志願軍不可避免地要以總體戰鬥減員高於美軍的代價,來達到根本扭轉朝鮮戰局的戰略目的。現在許多評論長津湖戰役的文章,都以假設作前提,而後想像得出個結論,得出後就認為是真理,這都是唯心的。例如有人假設九兵團「胃口」沒張那麼大,集中兵力打美軍2-3個團,給敵人的重創會更大,九兵團傷亡也不會那麼大等。這種假設很容易被否定。如我假設當時氣候沒有那麼冷,九兵團沒有那麼多的凍傷減員,預備隊二十六軍主力能及時趕到戰場,美陸戰一師肯定會大部被殲等,這種非史實的假設所產生的結論爭論,是沒有真理結果的。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對長津湖戰役(包括西線作戰)的歷史評價,我認為這是中華民族第一次以自己的力量戰勝世界最強國的一次大規模的戰役(當時蘇聯武器裝備還沒有裝備)。幾十年後,英國牛津大學戰略學家羅伯特·奧內爾博士著的《清長之戰》中,對這次戰役是這樣評價的:「中國從他們的勝利中一躍成為一個不能再被人輕視的世界大國。如果中國人沒有於1950年11月在清長戰場穩執牛耳,此後的世界歷史進程就一定不一樣。」這是對長津湖戰役的真實寫照。(本文戰況和戰果數字詳見《中國人民志願軍第二十軍抗美援朝戰史》1962年版、《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戰史》軍事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八十九師咸鏡南道戰役總結》195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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