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教養,就是你的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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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還在的時候,常和我們聊天。聊的多是年輕時的事,求學、戰亂、抗日、一波接一波的運動……也講一些小事,比如她所認識的一個女人,大概是大家閨秀吧,在小廣場上被人圍斗的事。
她被人從家裡揪出來,架到廣場中央,有人給她脖子上掛了一塊牌,接著,在一系列的大口號中,批鬥開始了。她不發一言,也沒有表情,只是站著。筆挺、柔和。像什麼呢?奶奶說,一尊瓷像。
當然是美的,衣衫潔凈,頭髮工整,收拾得妥妥帖帖。
但愈是如此,愈是激起鄉野婦人的破壞欲。
一口赭黃色的濃痰從一個農婦嘴出射出,不偏不倚,正濺在她臉上,再接著,一灘,兩灘……許多的痰,在她頭上、臉上和衣裳上相繼拜訪,黏嗒嗒髒兮兮地掛著。
劉海上的一些,貼著她的臉,正在猶豫不決地往下墜。又長又黃,隱約有臭味。
奶奶說,真是作孽啊,那麼漂亮的一個人,被吐得跟只死狗一樣。
她依然沒有動彈,臉龐溫和,似乎一無所念。直等到吐痰這一議程過去,她才優雅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輕輕展開——那是一條潔白得一塵不染的手絹,柔軟,泛著熒光——然後,把它團成扇狀,捏在指尖,緩緩地,擦拭身上的污痕。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再無人吐痰,無人吆喝。
某一年參加筆會,遇見一幫學者,其中一個是鶴髮童顏的老帥哥,一邊觀景,一邊隨手撿起山道邊的礦泉水瓶。我聯想起來,說起那件事,眾皆嘖嘖稱嘆。評曰:何謂修養,何謂文化,這就是!
我們常聽人說道德,說思想,說各種常識。侃侃而談,頭頭是道,看起來特別有文化。然而,這麼多年告訴我,僅憑說什麼,無法斷定一個人是否有文化。
「我知道」不等於「我執行」,「我說得多」不等於「我做得多」。
比如我自己遇過一個人。也讀西方哲學,也讀佛經,交談引經據典,無術語不成句,名家彷彿全是他家親戚,因此常有人吹捧說:鴻儒。
但如果你與他同行一兩次,就會大失所望。
他會在行進的車子里,將垃圾隨手扔出車外;
他會不刷牙,不洗臉,就和眾人一起吃早餐;
他會調戲在場所有女性,漂亮的,不漂亮的,言辭露骨,直逼床笫,幾近於性騷擾。
他撒謊,他無賴,他在公共場所抽煙,他和陌生姑娘發簡訊:給你500塊,陪我一夜。
他有文化嗎?
不,他只是懂些常識。關於人文的,關於社科的,關於金融的。但是,他沒有基本的道德意識,和人文素養。
文不能內化入心,德無法滲透入行,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知道分子」,或者「新型騙子」罷了。
文化是什麼?習慣。
在細水流長的歲月里,我們如何對待自己、他人、長親、秩序、環境、歷史......這種一以貫之的行為,就是我們自身的文化。
對自己,是否有自尊?成功時不虛妄,平庸時不苟且,這就是有品味,所以有文化;
對他人,是否能尊重?對強者不諂媚,對弱者不欺凌,這就是有道德,所以有文化;
對長親,是否能敬重?專橫時不盲從,羸弱時不拋棄,這就是有孝心,所以有文化;
對秩序,是否不逾界?對價值有堅持,對破壞有抵抗,這就是有規矩,所以有文化;
對環境,是否能愛護?對公地不干擾,對公理不破壞,這就是有分寸,所以有文化;
對歷史,是否有敬意?對經典不輕薄,對謬誤不姑息,這就是有智慧,所以有文化;
對異議,是否能聽取?不以媚言舉人,不以諍言廢人,這就是有頭腦,所以有文化。
......
諸如種種,足以看出,文化不是術語,不是指導性巨著,更不是轟轟烈烈的口號,而是日常之中,那些微乎其微的細節。
比如,他是否會無故對母親大呼小叫,是否會自覺排隊,是否會隨地吐痰,是否對服務員呼來喝去,是否會在兩車交會時關掉遠光燈,他是否會推門進入商場後,繼續將轉門扶穩,讓後面的人進入?
文化,以文化之。古之為文,乃倫理經驗,受之所化,融會貫通,是為文化人。
文而不化,自然算不得。
文融於日常,內化入身心,方可算得上。
18世紀時,瑪麗王后上絞刑架時,不慎踩了劊子手的腳,她下意識地說:「對不起!」
夏衍臨終前,感到十分難受。秘書說:「我去叫大夫。」正在他開門欲出時,夏衍突然睜開眼睛,艱難地說:「不是叫,是請。」隨後昏迷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這是真正的操守,自然而然,至死不渝。
古龍說,真正的高手,「人就是劍,劍就是人」,同樣,真正有學識有道德的人,我們也可以說:他就是一坨行走的文化。
在他身上,文化無須刻意表現,它滲透在每一個細節中,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方式,告訴我們:這就是更好的存在,值得我們投注所有鄉愁。
因此,學識是文化的重要指標,但又不是唯一的參照物。
文化的度量衡到底是什麼?綜合說來,無非那句話:
根植於內心的修養,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為別人著想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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