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機廳打遊戲的老男孩

在街機廳打遊戲的老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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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中國大陸的街機廳和玩家數量暴漲,80後一代結束了一個人的狂歡,肩負著獨生子女家庭的全部期望,開始在勝負分明的街機世界裡大把大把地揮霍時光。

二十年過去,如今網遊手游大行其道,街機遊戲巨星殞落。用搖桿和按鍵書寫的年代一去不返,曾經的逃課少年也成了「油膩中年」,只是一些經典情懷,依舊在現實的夾縫中青鳥翻飛,難以熄滅。


上海的夜晚,紅色的車燈已連綴成片。在距離南京西路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座並不起眼的7層建築,裡面運作著一個彷彿停滯在20年前的時空,那就是烈火街機廳。

作為上海碩果僅存的老式機廳,如今這裡依舊是上海乃至全國街機玩家心目中的「聖地」。

街機廳所在地恆順大樓的外牆招牌上,「街機」兩個紅色大字輪迴旋轉。

街機廳:成年人的放學時間

按下4F,電梯門還沒有打開,一個喧鬧的街機世界便率先敞開——那是上百台高齡老式街機同時發出的電子音。

上百台機器一同聒噪。

這裡的場景和1999年開業時沒有太大差別:自成矩陣的遊戲框體,不停閃爍的數字積分,以及一群抖著腿的玩家。

不同的是,機身已有些泛黃,抖腿的玩家也少了許多,大多數機子處於待機狀態,一遍遍地播放著insert coin的動畫,安靜地立在那裡等待臨幸。

一排又一排機子緊緊挨著,招攬著每一位路過的人。

賣牌子的老阿姨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自動售幣機。代幣價格漲到了一元一個,櫃檯也掛出新告示:禁止吸煙。

在粉色買幣機前塞進一張紙幣,再用紅色塑料盆接住吐出的遊戲幣,然後,遊戲就開始了。

有人穿梭於各個街機框體之間,然後在一台STG前停下;有人在桌上擺了一瓶紅牛和一包利群,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有人西裝革履表情淡定,左搖桿右按鍵,手速如飛;有人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屏幕,眼鏡反射著熒光,腦門有點謝頂,只有在每場結束後才稍稍活動一下關節……

過道上的我顯得格格不入,一開始還引起了一些側目,但很快,他們又回到自己的遊戲世界中。

烈火有數不清的90年代「經典爆款遊戲」,對戰氣氛又好,這樣的地方,必然卧虎藏龍。

在位於街機廳入口處的IIDX處,我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一位穿著白色夾克,戴著黑框眼鏡的高人站上了檯子,然後掏出了一副白色手套慢慢戴上。接下來的操作,把我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多年練就的肌肉記憶、抽搐似的雙手、高級模式、鬢角的汗滴,一切都是那麼深藏功與名。

這波騷操作的主人名叫714,是街機廳里為數不多的90後玩家。白天他是一名財務,下班後則是一名帶著白手套的《狂熱節拍IIDX》高手。

一開始,其他玩家朋友都取笑他,但是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問他要手套的購買連接。

他說這不過就是普通的工作手套,一塊錢一副買來的,只不過手套的指腹有硅膠,不容易打滑,會對提高準確率有幫助。

在深圳讀大學的時候,714跌入了IIDX的坑。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最沉迷的時候,他一個月花了4000塊,「寧可走著去街機廳,也要把2塊錢省下來玩遊戲。」大學畢業後,又一心來到上海工作,「因為上海是全國擁有IIDX機器最多的城市,足足有三台。」

而在8台並排的筐體前,72歲的張大爺正專心致志地運作著自己的坦克。他是這裡年紀最大的客人,也是每天都出勤的玩家之一。

他最喜歡玩的遊戲是泡泡龍、找茬和坦克大戰。

「年紀大了,打麻將又不太會打。沒事幹,我就陪小孫子來玩玩。現在他也大了,我就自己來玩。」

張大爺說,如果哪天他沒來,那一定是兒子帶著小孫子回去看他了。

來街機廳的並非都是玩家,也有偶爾把這裡當作歇腳之地的路人。就像一座21世紀的悅來客棧,機廳從來不會驅逐他們。

在街機廳,你能找到任何身份的人,結束了一天的忙碌,他們會來到這裡,將整個白天積攢起來的專註都釋放在遊戲關卡中。

街機廳的打烊時間比較晚,很多上班族玩家會在深夜到來。

而製造夢境的地方是不會有鐘錶出現的,這裡沒有時鐘,光線昏暗。窗外是節奏飛快的魔都,而被窗帘隔住的這個世界,卻彷彿在時間裡停滯了20年。

眼下這些被冠以「油膩」之名的老男孩,二十年前仍是那個「被電子海洛因荼毒的少年」。


「當年機廳里擠得要命」

陶冶永遠穿著筆挺的正裝,左手夾著錢包,右手端著紅色塑料盤,找一個空位,一玩就是一下午。

街機廳開業的第一天,他就在這裡。

在烈火街機廳的很多人,都有著獨屬於自己的稱號,「烈火最強草」、「方磚」、「八神」……而陶冶(圖左)則被稱為「團手」,此刻他正與對戰機台後的機友探討戰術。

1990年代,大型街機遊戲從香港傳入大陸,烈火就誕生在這個年代的末尾。

彼時,筆記本電腦仍是奢侈品,互聯網還未興起,80後們看著聖鬥士和七龍珠,玩著小霸王學習機幻想著未來。在懵懂歲月里,街機廳的出現,給熱血和荷爾蒙指明了方向。

很快,打打殺殺的電子音就吸引了大批玩家,其中不乏大批學齡兒童。

街機廳成了很多人消磨時間的去處,大街小巷裡都是喊殺震天的遊戲聲。圖為90年代北京西城區一處遊戲廳。圖/視覺中國

有人看到其中暗涌的商機,紛紛開起了民營街機廳。那一年,一位姓常的老闆也瞅准了機會入局,一鼓作氣開了幾乎是上海最大的街機廳,取名「烈火」。

十九年來機廳的布局未有大變化。

1999年9月,機廳順利拿到了營業執照,在江寧路77號的恆順大樓4層開業。這一天,陶冶剛好放學路過。遊戲大廳里燈沒有全開,房間有點暗,這是他對烈火的第一印象。

「我來這裡的時候,常先生正好在裝機器,他說我們這裡其實地方不大,也不求開成全上海最大的街機房,但我們一定會做全上海最精緻的街機房。」

每一個機廳都有幾個傳說中一幣通關的高手,和一位在小孩子的世界裡口口相傳的「很有背景」的機廳老闆,烈火也不例外。

那是街機和古惑仔共存的時代。身為學齡兒童的陶冶很快便沉溺其中,每天急切地衝出校門並不是想消化課堂的知識,而是想去機廳一幣通關。

「這裡人氣最高的時候,冬天是要開冷空調的。」

就連現在鮮少有客人光顧的娃娃機前,當年也站滿了排隊抓娃娃的女生,其中大多數是被男朋友帶來的。圖為現在的烈火街機廳,偶爾也有慕名而來的女生。

不管有多少台機器,機廳里永遠僧多粥少,一個奮戰的玩家身後,必定站著許多個默默觀戰的男人——所以最好不要在這裡裝逼,你永遠不知道身後抻著脖子看熱鬧的是個什麼人。

彼時,機廳里時不時就來一場PK賽,甚至有玩家從外地飛過來,有人即興而返,有人鎩羽而歸。圖為十餘年後抻著脖子觀戰的人。

對於一名街機男孩來說,最撕心裂肺的時刻莫過於順利通關,然後消失在一片熱烈的討論聲中。即使你的口袋裡只剩下當天回家的車票錢。

就這樣,社會青年嘴裡冒著的煙,「輸了就要讓位」的江湖規矩,熟悉的電子樂,每天三十分鐘,一塊錢的無憂無慮……一切都遵守著遊戲規則,直到臉泛鐵青的家長突然闖入,將燥熱的現場氣氛降到冰點。

驀然回首,你媽站在身後——那才是真正意義上血條陡降一半的恐懼。假如來的是脾氣火爆的父親,那麼現場很有可能來一波真人「街霸」。

過去,街機廳里一般有三類人:玩遊戲的,看別人玩遊戲的,以及進來抓玩遊戲的。圖為烈火禁止未成年人進入的燈箱標誌。

然而,街機廳的光景只維持了短短數年。忽而有一天,隱藏在菜市場和弄堂里的機廳,連同一起拚命晃動搖桿的夥伴那狂熱的眼神一併消失了。

一枚幣就能決定的勝負太過草率,動輒喊打喊殺的格鬥太過暴力,甚至連腎上腺素飆升時張嘴就來的粗痞髒話,都與不良少年划上了等號。與之相伴的,是老師的三令五申,家長的嚴防死守,以及主流觀念的槍林彈雨。

2000年春夏之交,烈火開張不到一年,《光明日報》便刊發了一篇題為《電腦遊戲:瞄準孩子的「電子海洛因」》的報道。3個月後,官方對電子遊戲的審判書下發,「電子遊戲即洪水猛獸」一錘定音。

2000年6月,國務院辦公廳轉發44號文件,要求各地立即停止審批新的遊戲經營場所,並大力壓縮現有數量,停止引進新遊戲。圖為2002年1月17日,市文化局銷毀非法電子遊戲機的現場。圖/視覺中國

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短短三個月,全國的遊戲經營場所從10萬多家銳減至3萬多家。

閉店潮平息之後,烈火和盧工、正陽作為當年上海的三大街機廳存活了下來。但在接下來的年歲中,後兩者陸續折戟,而烈火也輝煌不復往昔。

商場里開始有了動漫城,但更多的位置讓給了跳舞機和投籃機;網遊和手游大行其道,更是徹底宣布了街機的死亡。

躺在角落的報廢的街機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

2016年,烈火閉店裝修。重新開業後,櫃檯後方的掛起了一排成功人士的畫像,馬雲、雷軍、王思聰、俞敏洪……「現在生意難做,90後已經很少在玩了,也很難培養他們對街機的興趣,(掛畫像)是為了激勵街機廳向他們學習,在數字時代不被淘汰。」楊經理解釋說。

2017年,街機廳將每幣5毛錢調整為每幣1元。

和時間講和,做標準大人

十幾年過去,當年的逃學少年已經毫無防備地長大。如今陶冶在陸家嘴上班,來這裡摸搖桿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但依舊會隔三差五齣勤一次,就像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樣,奶一天是一天。

那些和他一起在機廳吸著二手煙長大的兄弟,也在似水流年中遇到了新的大BOSS。相比於「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遊戲機」的不理解、女朋友口中「你愛我還是愛遊戲」的送命題,人到中年,混在機廳,時不時還得掂量一下「下一罐奶粉錢在哪裡」才是真正的問題。

這跟逃課不一樣,這是逃不掉的。

陶冶看了看錶,眼瞅著今日份的「成年人放學時間」就要到頭了。

而有的人,卻依然活在簡單的英雄夢裡,成了待業中年。

在街機廳的沙發區,我第一次見到了「烈火最強草」,或者說,我是在特地等他。當天晚上,他將在魔都100℃老吳舉辦的比賽中,挑戰上海拳皇98最強者陳文俊。

「最強草」的本名叫倉建勇,是街霸33的箇中強手,至少代表上海拿過六個格鬥遊戲冠軍。「最強草」的稱號來自於一個拳皇裡面的遊戲角色——草薙京。

陳文俊,外號「將軍」,是上海街機圈中的神話人物。傳說中,只要他往機子前面一坐,牌子有人幫他擺好,煙有人幫他買好,奶茶有人幫他點好。即使實力不對等,誰都想和他切幾盤。

在遊戲的江湖裡,誰也不服誰。因為陳文俊的參加,最強草一早就來到街機廳練習。他需要保持手感,向陳文俊發出挑戰。

格鬥區的一座獎盃。

晚上,比賽如約舉行。

「接下來是我們上海的陳文俊。陳文俊(拳皇)97、98都很強的。」「藍隊也來到大將了——烈火最強草。烈火最強草手握三顆幣,陳文俊還有最後一顆。這個對局還是非常的難打。」

在街機世界裡,從來都是單打獨鬥。對手就坐在對面,容不得膽怯;勝負皆由自己面對,沒有「豬隊友」可賴。

比賽打得相當激烈,雙方有來有往。老吳的現場解說也是激情四射,華山論劍般的決鬥氣氛讓現場很燃。

對決過半,紅藍兩方各勝一人。有人猜測:沒有檳榔和煙的陳文俊,戰鬥力起碼下降了一半。

「雙方都是最後一個幣,(最強草)打得好還是有機會的……跳起來!漂亮!有機會了!」

「陳文俊這裡有個小失誤,這個非常精彩,雙方最後一撕,(還剩)二十秒。」

……

激戰正酣,陳文俊忽而突襲一個直腳,一舉將烈火最強草的血條清了空。

最後,陳文俊以2:1的成績K.O.了最強草。

比賽結束後,一伙人從街機廳出來,集資吃一頓燒烤,又海闊天空大談了一番遊戲,「能贏陳文俊一盤還是蠻開心的。」這是最強草近期最高興的一件事。

賽後聚餐是機友的固定項目。

而這樣的興奮沒有持續太久,遊戲里的榮耀始終不能解決現實中的困境。「生活所迫的時候,囊中羞澀的時候,會覺得遊戲打這麼久有什麼用,還不是養不活自己。」

滿桌狼藉後,他告訴我,明天一早,他要去辦一件正事——去光大中心找工作。

之前,最強草一直嘗試在街道、居委會和招聘會找機會,期間也做過保安、服務員和保險銷售,但始終找不到最心儀的工作:「像是遊戲主播或是職業選手。」


周一一早,倉建勇來到了人才市場。

街機廳之外,「最強草」變回了「倉建勇」,在眾多招聘攤位前徘徊。

「請問你們現在還招人嗎?」「你們公司在哪裡啊?」「你看如果方便的話什麼時候可以聯繫我呢?」末了,對面的人讓他回去等電話。

那天,他穿著和陳文俊決鬥時的黑色外套,慢慢步出了招聘官的視線。最終能否拿下這份工作,「倉建勇」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在烈火,「最強草」可以做十分鐘的英雄。

那隻俯瞰眾生打遊戲的貓。

圖 / 了不起頻道《三日為期》紀錄片截圖

文 / 了不起頻道

編輯 /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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