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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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人們聚集在了城市中央的大劇院門口。
「這註定是一個將被載入史冊的日子,」一個身穿紅色長袍的男子站在最後一級的台階上,面色神聖。
人群安靜下來了,將目光看向這個男子。
大家都明白那一身紅袍意味著什麼,在這片土地上,有資格穿成這樣的,只有神使。
「聖盟領導的偉大革命讓人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為了捍衛革命勝利的果實,讓人們不再受到腐朽的思想文化影響,聖主剛剛決定,要徹底毀滅國內腐朽落後的文化形式。」
「音樂與藝術讓人們沉迷於享受,在無形中腐蝕了人民的心靈,從現在起,這片土地上將再沒有音樂。」
神使情緒激昂地說道,「從現在起,每一個人的耳邊都會被植入一個探測器,任何樂音的存在,都會被它檢測到,從現在起,音樂的製造者將是革命的叛徒。」
人們相互對望了一眼,絕望在沉默中醞釀。
我站在人群中,看著提在我右手中的黑色箱子。
那裡裝的是一支小號。在它陪伴我的十二年生命中,從未有過一刻,我感到它是如此的沉重。
這一天,終於來了。
幾乎同時,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眼前的劇院在紛飛的碎屑中解體,迎著撲面而來的塵土,我努力地睜著眼,淚水無法遏制地湧出。
巨響像是剝離了一切的存在,站在離我不遠處的一個女孩跪倒在了地上,無聲地啜泣起來,顫抖的身軀在塵土中漸漸模糊。
二
我失業了,當然,我失去的遠不止這個。
城市依然是城市,只是,沒有了音樂,讓人難以呼吸。
我成為了革命的叛徒,當他們將各種樂器從我家中搜走的時候。
他們沒有抓我,監獄早已塞不下人,我被勒令待在家中反思自身。萬幸的是,他們沒拿走譜與筆,我得以繼續我作曲家的工作,儘管我筆下的音符再無可能被世人聆聽。
我開始愛上了肖斯塔科維奇,我從舊書堆中找到了他第五交響曲的總譜,反覆閱讀中,彷彿找到了一絲得以活下去的慰藉。
從禁音事件之後,我所住的街道邊出現了一個賣爆米花的販子。我漸漸喜歡上了待在那裡,看著一粒粒金黃的爆米花從鐵罐中流瀉出,這成為了無所事事的我平日里最大的消遣。
爆米花販子是個中年的男子,神色冷峻,渾身散發著陰鬱的氣息。無論怎麼看,他的氣質都與爆米花格格不入。
自從我第一次見他燒制爆米花時。我就被吸引了。他的動作直而有力,雙手彷彿遵循著某種節奏,釋放著奇異的張力。
很自然地,在我關注他的時候,他也注意到了我。
在第三天我又出現在那時,我們聊了起來。
「你沒工作的嗎?」
「以前是反革命分子,現在失業了。你呢?」
「我也是反革命分子。」他輕笑了一聲。
然後空氣便沉默了下來。男子倒出了最後一罐爆米花,停下了手頭的忙碌。
「最喜歡什麼音樂。」
「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五號交響曲。」
他與我對視了一眼,露出了會意的微笑。
「你天天拿在手心的,是那總譜嗎?」
「恩。」
「可以借我一看嗎。」男子取出塊白布,擦了擦手。
「沒問題。」我將手中的總譜遞了過去。
他鄭重地接過了樂譜,認真看了起來。
他的手指在木椅上輕擊,發出有節奏的聲音。
數分鐘後,他放下了手頭的樂譜,閉上雙眼,露出了迷醉的神情。
然而此刻的他,在我眼中看去,氣質正悄然發生著巨大的變化。
他似乎不再是他了。一股傲然瀰漫在空氣中的每一個角落。
彷彿正有一種浩大的力量在他身上慢慢凝聚。
他高舉起了右手,我的呼吸頓時止住。
他目露莊嚴與神聖。等待著力量凝聚到巔峰。
他將右手向前輕揮,一道強悍的鋒意從這一揮中傾瀉而出,世界被割裂了。
他成為了世界的主宰,音樂在空間中炸響。肖五第一樂章的旋律在我的腦海中出現。
一切存在都失去了意義。
我又一次哭了。
他是指揮家,用無聲來詮釋聲音的先行者。
三、
那天之後,我去往他那時都必定帶上一份樂譜,有大師的作品,有時也有我自己的一些創作。
我喜歡他的指揮,他的指揮是那麼的富有張力,動作大氣而不失法度,情緒激烈而又內斂。似乎樂團與音樂都只是他的陪襯。
他的指揮能讓音樂直接出現在我的心靈深處。
他將雙手揮下時,恢弘的弦樂聲便排山倒海地湧出。他左臂輕按,悠揚的長笛獨奏便從極遙遠處飄來。每當他展平手掌向前緩慢伸出,美到令人窒息的女高音獨唱使我潸然。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指揮本身就是一種音樂,是一種語言的極致。
他最喜歡的樂章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末樂章,這也是他指揮最多的,看著他一臉莊嚴地用手掌在空中虛托,在那一刻,我似乎真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壯美,在歡樂頌的合唱之中,一切都得到了完美的和解。
他也會流淚,當他指揮馬勒第一交響曲(巨人)最後一個音符的時候,他低垂頭顱,雙目緊閉,淚水在臉頰滑落。彷彿受難的神明,在向世界的荒謬致歉。
那是我聽過的最精彩的馬勒第一交響曲,即使樂團只是他一個人。
極輝煌的樂句在他的指揮下有了殉道的悲壯感。也許,這才是對馬勒巨人最佳的解讀。
最後,他緩緩地彎腰,沉默鞠躬。
我第一次看到他鞠躬------面向著整個世界。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那是巨人的背影。
四、
我完成了自靜音事件以來篇幅最長的作品,馬勒在第一交響曲中對銅管的運用給了我靈感。
「非常精妙的小號協奏曲,」指揮家仔細閱讀著我的作品,「非常有創意的寫法。」
我沉默不語,我的作品有多麼糟糕我是知道的,結構混亂,配器更是全憑興緻,我寫作它時更多是源自心底的一種衝動。
我盯著他手中的樂譜,對指揮家的評價感到不解。
「時代造就藝術,藝術的好壞從來不能脫離現實而單獨評判,」他說道,「你的小號聲中有著奇異的號召力,我感受到了一種共鳴,毫不誇張地說,你的小號會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作品。」
「能被你這樣子評價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喜悅。
「是你的作品太好了,」他感嘆道,「居然會有這樣的寫法,不去考慮小號與其他樂器之間的配合,反其道行之,小號下行,弦樂便上行,小號下行,弦樂便上行,而大部分的小號旋律都處於獨奏狀態,與整部作品近乎脫離,帶著一種異樣的癲狂,就像孤獨地對抗著整個世界的勇士。」
「你有對這部作品命名嗎?」他微笑著問道,「我從你的小號中感受到了恢弘與廣闊,以自由命名如何?」
「已經有命名了,叫做巨人。」我盯著指揮家的雙目說。
五、
他的爆米花攤生意少得可憐。
我一如既往地,每日光臨他的爆米花攤位,像是一個毒癮患者,無法離開他的音樂而活。
冬天到來,雪掩埋了世界。
整個上午,沒有一個路人買過一袋爆米花。
指揮家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袋袋的爆米花從鐵罐中倒出,在他身旁堆了一座小山。
「這有什麼意義嗎?」
「沒有。」
我萬料不到他會有這樣的回答,我站起了身,抖落了身上的積雪。
確實沒有意義。
我盯著他的這枯燥重複的動作,想要在沉默中理解他一二。
「人類如果沒有爆米花,會消失嗎?」他突然問我道。
「不會。」
他微笑起來,抓起了一粒爆米花,放在指尖,輕輕捏住。
「確實不會,但是沒了這個,人類會失去很多。」他緩緩說道,「像我這樣的爆米花販子會餓死,喜歡吃爆米花的人也會消失,對於世界,也不只是失去一種美食那麼簡單。」
「有很多東西,都是承載於這之上的,文化,記憶,我童年最美妙的回憶,」他的目光迷離了起來,「便來源於我父親燒制的爆米花,我的生命中始終貫穿著這個東西,再不可能扔下。」
「你不覺得音樂也是這樣的東西嗎?」他側過了臉,目光落在我臉上,「哪怕人再不需要它而活,但身為音樂家,不斷堅持,直到時間盡頭,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我所堅持的,確實毫無意義,然而除了這點可憐的堅持,我一無所有。」
他彎下了腰,極慢地,從一堆木柴中抽出了一根銀色的指揮棒,雙手捧起,虔誠地細看。
「如果有一天,我再拿不動指揮棒時,便意味我的生命終結了。」
拿起指揮棒的他,氣質再次巨變。
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握著指揮棒的手臂緩慢伸出。
「何必去思考意義呢」,他將指揮棒瀟洒地向前一劈。
「正因為世界願意聽到,我便讓世界聽到!」
這一刻,彷彿古今所有的音樂家都在他身上投下了目光。
他成為了音樂本身。
這一瞬間,神聖輝煌。
他炯炯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想要重新拿起你的小號嗎?」
六、
指揮家開著車,帶我來到了郊外。
自從大革命之後,人口數量銳減,現有的大部分人口流向了城市。郊區徹底的荒蕪。
一座灰色的鋼鐵建築出現在了平原上,我察覺到我們的車正開往那裡。
那似乎是上世紀殘留下來的一座工廠,威嚴而壓抑的氣勢,讓人遠遠看一眼便會喘不過氣來。
「這裡真荒涼啊。」我扭頭看向了車身後,除瞭望不到盡頭的黃土,再找不到任何事物,「這感覺就像人類滅絕後的世界一樣。」
「再這樣下去離人類滅絕確實不遠了,」指揮家說道,「相比城市,我更喜歡這裡的荒涼,想必你也會有這樣的感受。」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這裡的空氣是自由的。」
我們的汽車停在了工廠的門口,那是一座鐵質的巨門,當我站在底下仰望它時,居然升起了一絲微妙的絕望感。彷彿世界都被它截斷,無法想像人類是怎麼鑄造起它的。有時候,極致便是一種美感。
巨門緩緩轉動,露出了一條縫隙,我們向內走去。
空蕩的鋼鐵森林中響起了腳步聲,陽光在我們的身後漸漸斂沒。
沉重的空氣籠罩下來,行走在兩座鋼鐵鑄成的長牆中央,莊嚴感在我的心頭升起。
一剎那間,我產生了奇怪的錯覺,似乎我與指揮家是留存在世上的最後兩個人類了,我們邁出的每一步都保持著完美的等長,正向著世界的盡頭走去。
黑暗與鋼鐵堆積起的沉重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脫般的平靜。
在鋼鐵長廊中向前望去,一絲溫柔的金色佔領了我的世界,那是來自另一片世界的陽光。
許久,我們走到了盡頭,寧靜的陽光在腳下出現,我的心跳加快了數分。
身邊驟然開闊,我進入了一片廣闊的空間,這是一個鋼鐵架構起的半球形世界,淡淡的陽光灑遍了此間的每一個角落,仰頭向頂處望去,能看到數道光柱從天窗投射而下。
隨即我看到一架立式鋼琴,在一束斜投而下的陽光中,一個女孩正坐在鋼琴正前,背對著我們。由於距離太遠,我無法聽清她的演奏。
我們走近,琴聲漸響,我聽出了這是一首貝多芬的作品,此時正進行到了最後一小節。
就像在演奏中遲到入場的觀眾一樣,我忽然緊張起來。
我們注視著女孩彈奏完最後一個音符,她轉過身,向我們微微頷首,離開了座位,她的臉我有印象,她是那日站在我身前的女孩。
指揮家轉過身來,說道:「在這裡,你可以重新享受音樂了。」
看著我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得意地笑起來,徑直向鋼琴那走去,伸手在上邊按了一串和弦:「這座工廠安裝了信號屏蔽裝置,檢測到音樂後,你耳朵上的裝置無法向外界傳送出一絲信號。」
說著,他手掌在鋼琴上輕撫,琴聲流瀉了出來,我聽出了這是肖邦的c小調練習曲。
「這裡在上世紀是個汽車的製造工廠,被我們愛樂者發現後改造成了一個秘密基地,用於日常的練習與演奏。」指揮家解釋著說,「今晚將會有一個管弦樂隊來此排練,演奏的,是你的小號協奏曲。」
七、
我見到了指揮家所說的管弦樂隊,是一群自發組織起來的愛樂者,規模很小,只有十五人左右。
我能在每一個人眼中看到一樣事物,對音樂的真誠。
「前幾天有一批畫家給抓走了,我認識其中的幾個。」樂隊的小提琴首席哀嘆道。
「具體是犯了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呢,私藏了幾幅上個世紀的繪畫,結局據說很慘。」
具體多慘,小提琴家沒有說,但我們還是感受到了一種難抑的悲憤。
「也不用同情他們的,我們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的,很快也下去陪他們了。」指揮家走了過來,「來,繼續排練。」
不知為何,當指揮家說出這樣的話語時,我們反而不再有緊張的感覺了。
我遠遠看著指揮家,他儼然是整個樂隊的靈魂。
八、
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三個月後的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指揮家被抓走了。」電話那頭是小提琴家的聲音,「據說今天下午在革命文化廣場上他會被處以死刑,全電視直播。」
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我不可置信地掃了一眼窗外,天氣陰森而詭秘。
我立刻向門外衝出去,不知在想什麼,我帶上了指揮家送給我的那支小號,我覺得我很可能會用上它。
也許,我想用音樂去送他一程吧,若是他死之前卻沒有音樂送行,真是太悲哀了。
我終於趕到了革命文化廣場,此時廣場上已擠滿了人。
我一眼就看到了指揮家,他被拴在了中央的一根石柱上,雙手戴著手銬。他的衣服破爛不堪,渾身血跡斑斑,顯然經過了慘烈的拷打。
然而他的神色依然從容,雙目顯得比平時更加的明亮,他的目光掃過了人群,看到了站在後邊的我,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就像平時在樂隊中一樣。
他平靜的眼神讓我心口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渾身顫抖著,一隻小手遞到了我的手心,我轉頭看去,發現是樂隊中負責鋼琴的女孩。
「老師很看重你的才華,他曾說,如果自己哪一天走後,樂隊要交給你。」女孩說道,「這種情形他已經預見到了,所以......」
我知道她的下句話是什麼,我側過了臉,看到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滑落。
時間到了。
一身紅袍的革命小將走上台來,掏出了搶支,頂住了指揮家的胸口,轉頭向下方的人群望去,「此人原是上海交響樂團的指揮,不肯接受革命的教育,私下聚眾傳播音樂,毒害廣大的人民群眾,被捕獲後依然不肯配合我們的工作,拒不交代犯罪同夥,在此,他將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人群騷動了起來,有人憤怒的喊叫起來,但很快那人便被周圍人阻住了嘴。
紅袍小將打開了槍的保險,大聲問道,「這是你最後一次交代的機會了,我問你,想活還是想死?」
被槍頂住的指揮家神色無悲無喜,他一字一句地開口:「我想活,但我不願行屍走肉般的活下去,我不願再暴虐,浩劫,災難下活下去......」
指揮家突然抬起了頭顱,嘶吼起來,「所以我想要讓世界聽到!」
一聲槍響,他的吼聲遠遠傳出。
看著眼前的鮮血,我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我再也難以按捺心中的憤怒。
我緩緩拿出箱子中的小號,蒼涼的音色響徹了寂靜的廣場。
人群沸騰了起來。
我緩緩向廣場中心走去,前面的人緩緩為我讓開了道路,
「世界能夠聽到!」小提琴家也從人群中走出,他揮舞起了手中的琴弓。
槍聲響起,人群向前涌去。
世界能夠聽到!!
(謹以此文紀念陸洪恩先生)
2018年4月15日下午,於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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