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之道,儒釋道的共性
中庸之道
數千年來,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主要組成部分的儒釋道三家,通過相互的滲透、融合,從生硬的捏合到有機的化合,各家的思想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豐富和提高。有人說不同事物能夠融合,必須有其契機,而中庸之道就是儒釋道文化融合的契機。儒釋道相融的結果,則擴大了它們的共性。儒釋道相融兩千年,它們到底有哪些共性呢?
第一,儒釋道都講「自然文明」
在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上,儒講「天人合一」,道講「道法自然」,都是大系統理論,是「自然文明」。佛的大系統理論集中表現在「緣起論」或「因緣論」上。佛經曾給「緣」下過這樣的定義: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
佛認為一切事物或一切現象,都有相待相對的互存關係與條件;離開了關係和條件,就不能產生任何一個事物和現象,即所謂「諸法由因緣而起」,「法」指事物。世間萬事由因緣而生,因緣和合而生物。因緣論是大系統論,是佛教的根本原理之一。
因為儒釋道都以大系統論的觀點看世間的人與事,所以儒釋道都講「順應」,講立身的境界,具體為佛之「隨緣」,儒之「素位」,道之「任自然」,其根基都是「自然文明」。
第二,儒釋道都講仁愛慈悲
《易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孔子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道家講「明哲保身」,佛家珍惜一切生命,以「不殺生」為戒律之一。
生是一種天命之性,求生是動物與人的本能,儒釋道都有適生的性質。重生者必然講仁愛慈悲。
儒家講仁,孔子說「仁者愛人」,「己立立人,己達達人」。道家講「慈」,老子「三寶」,以「慈」為首。佛以「慈悲」為本,「緣生緣滅有由來,終賴慈心熄禍災」。佛既重客觀「因緣」和合,又重視主觀能動性和仁慈之心。佛講「菩薩」和「普度眾生」。佛學家趙朴初在《佛教常識答問》中這樣解釋「菩薩」:「凡是抱著廣大的志願,要將自己和一切眾生一齊從苦惱中救度出來,而得到究竟安樂(自度度他);要將自己和一切眾生一齊從愚痴中解脫出來,而得到徹底的覺悟(自覺覺他)——這種人便叫做菩薩」。所以菩薩的要義就是「普度眾生」、「自度度他」、「自覺覺他」。
在心性論上,儒家主張「性善論」;道家主張「復歸於嬰兒」,「眾人皆孩之」,即赤子之心;佛家認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這是人性之「自然」。
在社會態度上,老子有「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儒家有「即民見天」;佛家有「普度眾生」,「眾生未度,誓不成佛」。它們都不脫離「民」,把「芸芸眾生」(民)視為「天」,視為社會之「自然」。
在人生態度上,儒釋道都重精神生命勝過肉體生命。儒家講「捨生取義」;道家講「重生而不怖死」;佛則主張「一切舍」,包括生命,王安石《寒山》詩曰:「但能一切舍,管取佛歡喜」。
佛、道的慈悲、利己利他與儒家的惻隱之心、性善論、立人達人、民本人本思想相應,在歷史上影響最大,它決定了中國文化是人道主義文化。儒、道與佛稍有不同的是,儒道講仁慈並不廢兵。孔子主張「足食足兵」,又說「我戰則克」,又說「仁者必有勇」。老子把「慈」定為「三寶」之首,又說「慈故能勇」、「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他們都認為「兵」是「兇器」,聖人只有在不得已的時候才用它,因為不用兵來抵禦強暴,社會就不能和平,就有違於仁慈。所以,它們都主張用兵慎重,只要達到目標即可,「戰者果而已」,不能窮兵黷武。戰爭本身是殘酷的事,最好不要發生,最好是化敵為友,或不戰而屈人之兵。不得已發生了戰爭,也要盡量使雙方少死人。儒道把仁慈與正義戰爭融合為一,這種學說,以人道為標準講正義。
第三,儒釋道都以「和」為目標
「和」是儒家的道德目標。孔子主張「和而不同」。《中庸》就是「和諧」的哲學。老子的「道法自然」,就是「天樂」——天人和諧,「人樂」——人人和樂相處。
老子還論及國與國的和平共處。他認為國家無論大小,都要謙虛平等,尊重對方,在交往中各取所需,而最要緊的還是大國的態度,他說:「大國如能對小國謙下有禮,自然能取得小國的信任;小國如能對大國謙下有禮,自然能取得大國的兼容而平等相待……所以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無論大國小國都要謙下為懷,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大國應該先以下流自居,這樣天下各國才可相安無事」。(《老子》六十一章)
佛的因緣論把引起事物存在的因緣關係分析得很細微,既有涉及主體性質、成分與作用的各種「因」,又有體現同時或異時關係的各種「緣」,一切存在都是由許許多多「因」、「緣」整合而成。所謂「因緣和合」而生「法」。佛尤其重視社會人心之「和」。儒與佛都重社會實踐,主張積極有為,自盡其性,自完其心。
佛教徒在古印度稱「比丘」或「沙門」,中國佛教則稱「和尚」。和尚,以和為上,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間不可一日無喜神。在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中,慧遠大師以「和而不同」巧妙地堅持沙門獨特的生活方式。因為「和而不同」,儒釋道既能和諧共處,又能保持自己的個性。
儒釋道以「和」為價值取向,與它們的大系統論和自然文明觀是一致的。
第四,儒釋道都以「中」為大本
以「和」為價值取向,必然以「中」為大本。
儒家視「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為道統;老子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而莊子在《莊子·則陽》中也說:「冉相氏執守中道,隨物自成,與物混同」;佛家以龍樹的「中觀論」和吉藏的《三論玄義》為端緒,融合儒家的中庸和道家的中道。佛書《牟子理惑論》從孔子的「無可無不可」入手,進而抓住了中庸的多元文化觀,推崇中庸「中以處事」的精神。
第五,儒釋道有共通的社會理想
儒釋道的自然文明觀、仁愛慈悲的人道主義以及中和理念,決定了它們的「大同」、「小康」的社會理想。然而什麼是「小康」、「大同」?
禹湯文武時代的社會,以禮義制度治國,各安其分,生活富足,名之為「小康」。子游發揚了孔子「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的秩序觀念,或者還吸收了墨家「尚同」思想,提出《禮記·大同》思想。《禮記·禮運》中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有所贍。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而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禮記》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既是對古典的崇尚,也是對未來的憧憬。
從《老子》「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到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道家農業「小康」的社會理想。老子「小國寡民」理想中有眾生平等的大同因素。
佛教在當時的創立,反映了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它對人世間也是有一種理想的。例如,根據《增一阿含經》記載,佛陀談到轉輪王統治的社會情況時說:那時候世界上土地平整,如鏡清明,食物豐饒,遍地皆生甘美果樹;時氣和適,四時順節,人身康樂,少病少惱;富足如意,食不串苦;金銀珠寶,散在各地,與瓦石同流;人民大小平等,皆同一意,相見歡欣,善言相同;言辭一類而無差別。這與儒家、道家的「大同」、「小康」類同,成為佛家普度眾生、眾生平等主張的思想基礎。
這些都說明「大同」、「小康」在中國文化中根深蒂固。
第六,儒釋道都講因果報應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報應源於一種自然率,報應就是平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儒釋道都講因果報應。
《周易》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孔子說:「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壽。」老子說:「強梁者不得其死。」道家《太上感應篇》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佛教講因果報應,強調主體自覺。它要求信徒通過「五戒」、「十善」腳踏實地去求佛。佛教因緣論認為,今生一切是前世安排,來生幸福全看今生積德行善。佛教的因果報應,涉及過去,指向未來。
儒釋道都講報應,雖然所依據的理由不完全一樣。《左傳》記鄭莊公預言他幹壞事的弟弟共叔段:「多行不義必自斃,子故待之。」老子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看來是一種生活的邏輯。所以應該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所以,儒釋道都講「報恩」。
《詩經·小雅》曰:「哀哀父母,生我夠勞。」儒家道家都重子女孝順。佛教講上報「四重恩」。什麼是「四重恩」?趙朴初在棲霞寺佛學院對學僧解釋說:一報父母師長恩:他們對我們有養育教育之恩;二報眾生恩:我們的生活,依靠大眾多種多樣的勞動,我們應以同等的勞動報答他們;三報國家恩:我們居住在國土上,享受公民一切權利,應該奉公守法,以莊嚴國土利樂友情(利人)來報恩;四報三寶恩:佛教導我們諸惡莫做(有害大眾的事不做),眾善奉行(有利大眾的事多做),自凈其意(熄滅貪嗔痴煩惱),饒益有情(行菩薩道,修六度)。
趙朴初認為「四重恩」中以眾生恩為主。他曾賦詩說:「飲水洗我心,不忘掘井人。」人的一生報恩是無盡的。在報答社會方面,佛、儒都講捨生取義。
第七,儒釋道都講「忍」
道家「貴柔」、「守雌」、「不爭」、「順命」的思想本身就是「忍」,道家主張以德報怨,道家之「忍」包含在「陰柔」哲學之中。
「忍」是佛教「六度」的第三度。「六度」就是成佛的六種方法。它要求「自度度他」時「難行能行,難忍能忍」。佛教的「忍」包括「忍苦」、「忍辱」。佛教四大菩薩之一地藏菩薩「安忍如地」、「代眾生苦」,代表了佛教的慈忍精神。所以佛門說:沒有忍性,成不了菩薩。禪宗五祖名「弘忍」,南嶽曾有一個佛教大師名字叫「忍」。「仁人之心即佛心」,佛對現實生活問題是主張容忍的。
儒家講忍辱負重。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中庸》說:「足以有容」。為了實現崇高的目的,需要足夠的氣量,需要自我剋制,有時需要懲忿窒欲。
從孔子的哲學看,「忍」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因忍而亂大謀,因忍而壞大事,孔子不主張忍。《論語》中有孔子的話:「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當有人說到「以德報怨」時,孔子反問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於是他說:「以直報怨。」儒家哲學原旨之「忍」是自覺之忍,有陽剛之氣與堅定的意志。
因為儒釋道都重忍。「忍」是中庸文化的一個重要德性。
急躁好動的人是沒有忍性的。所以,在動與靜的關係上,儒釋道都偏於「靜」。佛家講「禪定」;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道家講「抱一」;儒家主靜,《大學》有「靜而後能定」,周敦頤在《周子全書》中也說:「立人格必主乎靜。」
因為有忍性,能靜定,所以,儒釋道在行為方式上都看重「後發制人」。儒家講「退避三舍」;老子主張「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他知道什麼是英雄,什麼是勝利,但他後發制人,處處以弱者的姿態出現。他知道,要洞悉明處的情形,自己必須處於暗處,而且身處暗處更安全,不與人爭光明,自甘黑暗,能使人心歸服。和「知其白守其黑」一樣,他也知道什麼是成功,什麼是榮耀,為了「長保」成功與榮耀,他樂於把恥辱和責任儘可能多地留給自己。所謂「知其榮、守其辱」。老子對「雄」,對「榮」,對「白」,不是不知、不要,而是「長保」。要「長保」,按老子的觀點,就要立足於反面,守雌,守辱,守黑。他給出的世界觀、人生觀是有力量的。他把人生觀定位在「趨利」還要「避害」兩者之上。
第八,儒釋道都以謙遜為美德
儒家的信念是「滿招損,謙受益」,其道德形象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佛家將「驕」列為十惡之一;道家以「謙」為美。《莊子》中有一個「雙妾」的故事。陽子到宋國,住在旅館裡。旅館老闆有雙妾,一美一丑。美麗的受人鄙視,醜陋的反受人尊敬。陽子問是什麼緣故,旅館的小夥計說:「那美麗的自以為美麗,忸怩作態,大家感覺她醜陋;那醜陋的自謙其丑,樸實可人,大家感覺她美麗」。由此觀之,謙遜是儒釋道三家的共性。
第九,儒釋道都以儉為美德
老子以「儉」為寶,說「儉故能廣」;孔子則「溫良恭儉讓」並舉,《左傳》記宋國宰相子罕不受寶玉,「以不貪為寶」;佛則把「貪」列為十惡之首,主張苦行。
謙遜、儉樸的美德來自中庸圓融、順應、內斂的本質。
以上九項,可粗略概括儒釋道的共性,而這正是中庸之道的內涵:整體宏觀、天人合一;寬仁惠慈,生生不息;察事兼兩,應物有節;趨中內求,盡心盡己;寧靜致遠,積漸恆一;情理兼綜,剛柔相濟;高明悠久,道法天地;事業人生,中庸有益。
儒家講「中庸」,講「人倫之和」;佛家講「中觀」,講「眾生之和」;道家講「中道」,講「天人之和」。儒釋道固有的「中和」理念,必然使它們走向融合:不僅有融合了佛、道的宋明性理之學,而且有融合了儒、道的中國佛教。它們相互汲取與自己相通的東西,而相互汲取的結果又不斷豐富和發展中庸文化:既有孔孟心態,又有老莊風格,還有佛陀精神。中庸之道博厚高明,儒釋道共存的心理基礎大,共處的「公約數」大,這使得儒釋道不僅能在中國文化中和諧共存,而且在一個人身上也可以和諧共處。林語堂曾說:孔子是「工作狀態」,老子是休閑狀態」;禪僧契嵩也說:「以儒治世,以佛治心」。儒釋道角度不同,各有妙用,和而不同,並行不悖。可見,中庸之道是儒釋道融合的基礎,是中國人性格的秘密,也是中華文化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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