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兩岸三地,漫談中國文化
作者:楊恆均 2010-10-2 00:44:46 發表於:博客中國
鄉愁
我小時候都是在鄂北的鄉鎮度過的。1981年考上隨縣一中,進城了,也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同在一個縣城,「家鄉」和學校也就相隔幾十公里吧,我竟然整整鄉愁了一個多月,還偷偷流了好幾次眼淚。後來到上海讀書,「家鄉」就成了隨縣;四年大學,離開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勞燕紛飛的同學們哭得一塌糊塗。然後是北京,然後是海南、廣州,還有香港……每走一個地方,離開「家鄉」越來越遠,「家鄉」也變得越來越大,直到後來出國定居,才恍然醒悟,整個中國,原來就是我的家鄉。
而當「家鄉」變得如此之大、如此之重的時候,除了一個地方,再也沒地方可以容下——家鄉,被濃縮到可以放進心裡,帶著到處走——我走過的地方,就是家鄉,或者,在我走過的地方,總能找到家鄉……
隨著年歲的增長,對母親的依戀反而有增無減,有段時間,母親在哪裡,哪裡就是我鄉愁的地方。母親離開後,最能打動我的詩只剩下台灣余光中先生的那首《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
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人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我很懷疑,現在的年輕人是否還知道「鄉愁」是什麼滋味。郵票只是用來集郵的,按一下手機就接通了親人,買一張票,飛機或高鐵就把你帶到「家鄉」,你根本來不及發愁,當然,唯一值得你發愁的,就是錢。我見到一些沒錢的孩子,想家都想得眼淚汪汪了,可當你問她怎麼回事的時候,她竟然告訴你,我沒錢。有錢,幾乎可以擺平一切。
回想我還是少年的那個時代,既沒有金錢,也缺少自由,可我們不知道,我們把那叫「鄉愁」。
這不是我的時代,或者說,在「鄉愁」上,我依然停留在我那個時代。直到今天,我常常會到處尋找心中的「家鄉」,頗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這不,我竟然在台北的街道上,有了故鄉的感覺……
文化
歷史學家湯恩比說19世紀是英國人的,20世紀是美國人的,21世紀則是中國人的。21世紀已經過了十年,我們好像還很迷茫,找不到已經擁有了這個世紀的任何感覺。國家財大氣粗了是事實,宇航員要登月了,修高鐵比孩子們搭積木的速度還快,建高樓和拆遷一樣有效率……這一切都是崛起的必要條件啊,但,還遠遠不夠。
19世紀的英國除了堅船利炮與鴉片之外,還有科學精神與資本主義價值觀;20世紀的美國絕對不只是用原子彈征服日本,控制了全世界,比原子彈更厲害的是它推崇的普世價值。
我們靠什麼把21世紀變成中國人的世紀?我總覺得這事和「鄉愁」有關,和我偶爾在台北街頭碰上的感覺,同世界各地被我當成「家鄉」的唐人街,同香港擁擠的街道有關……我把他們叫做文化,中國人的文化。
什麼是文化呢?什麼是中國文化?這定義實在太多了,剛剛在香港一次演講會上,前香港城市大學校長張信剛說「中國人的文化就是中國文化」,鳳凰衛視的劉長樂先生說文化是一種價值觀……要我來定義的話,還是那一句話,中國文化就是中國人,我們就是中國文化。赤條條來到世間,再赤條條離開人間,除了這身曾經鮮嫩遲早要腐朽的臭皮囊之外的一切,都是「文化」。
在一部分文化決定論者看來,我們遭受的一切苦難,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文化」惹的禍。他們對文化的定義就是我們的悠久的歷史與古人留給子孫後代的傳統與精神財富。在另外一批人眼裡,則認為我們遭受的苦難,正是因為我們背叛了中國文化所致。所以,前者要改造甚至消滅中國文化,後者則要復興兩千年前的古文化。
其實,看看二戰前後的德國就知道,一樣的德國文化,不一樣的制度,竟然讓同一個民族在短短半個世紀里,分別扮演了最邪惡的納粹獨裁與歐洲最優秀的民主制度的雙重角色。如果大家仔細研究一下,就會知道德國文化依然如故。
如果看不清楚,那麼抬頭望著北斗星,再稍微向東偏一點,那裡有一個朝鮮半島,生活著同一個民族,只不過被兩種不同的制度分成了兩個國家,結果,一個向我們輸出韓劇等充滿了韓國文化氣息的產品與價值觀,另外一個呢,靠輸入我們的大米苟延殘喘……
這一次倒和文化有關,不過,不是文化決定了制度,而是制度影響了文化:同一種文化,好的制度能夠讓它的精華髮揚光大,不好的制度卻可以把它的糟粕發揮得淋漓盡致……是魔鬼還是天使,就看你信奉的是哪一套遊戲規則。
城市
香港一位學者講,他的英國朋友問他,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英國把自己的制度與價值觀帶到了香港,可為什麼香港在很多方面比英國還好?
他強調這是那位英國朋友親口對他說的。其實,不用英國人告訴我們,經常來往英國與香港的華人也有很多人有此感覺,我又有這樣的疑惑,只是,我們還不夠自信,暗暗歸因於我們的眼睛更喜歡黃色的皮膚,耳朵更習慣中文。這不,連英國人也這樣認為。
這位香港學者的結論是,英國帶進來的歐洲制度與價值觀同中國文化結合,激發了中國文化里精華的部分,生出了更加漂亮的「混血兒」。其實,他本來還可以舉另外一個例子,在羅湖橋的那邊,同樣從歐洲(德國)引進了一套價值觀與制度,結果,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喚醒了中國文化中沉睡的噩夢,給中國人造成了空前的噩夢。
香港經驗證明:中國文化不但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適應的自由理念不抵觸,還可以相輔相成。我們的教訓證明,真正適合中國國情的制度與價值觀,不但多元而且包容,是能夠和我們的文化和諧相處的。他們不會對我們的文化造成威脅,更不會把我們的文化「全盤X化」,香港如此,台灣也是這樣。我相信任何一位中國人,都不能否認,香港與台灣可能比中國任何一個相同規模的城市與地區都更加完善地保存與發揚了中國文化。
這也是今天在雨中的台北街頭散步的時候,偶然同我擦肩而過的那種感覺……這些年,由於中國經濟突飛猛進,當我再回到自己呆過的大陸城市的時候,哪怕只隔了短短几年,我總有一種被拋離了的感覺,高樓大廈讓人變得越來越渺小,誇耀「人口紅利」的專家不知道「人口」是每個「人」組成的,還有拓寬的街道,被金錢折磨得疲憊不堪的人流……
一種「家鄉」的感覺離我愈來愈遠,而今天在台北的街頭,我卻突然與這種感覺邂逅。我在台北幾乎沒有什麼知心朋友,我和這裡的人都有著一種隔膜,可今天,有種感覺卻讓我想起了遠方與心中的「家鄉」,或者說,在我的心中,我記憶中的「家鄉」原本是應該像台北這樣的。當然,我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樣,正如我也沒有完全搞清那是什麼感覺。只模模糊糊覺得,那是一種人與城市融為一體的和諧,而不是城市逼迫著人們驚慌失措……突然想起了今年世博會的主題——「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句話,也許更適合中國台北……
中國
上海當然不能和台北比,中國大陸的人口有多少?只要說到人口,就有人會說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就得益於「人口紅利」。但,在我們沾沾自喜,認為收穫了「人口紅利」的時候,不應該忘記,那些給中國帶來「紅利」的「人口」卻絕大多數沒有分到應得的「紅利」。他們是能夠把這個國家弄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人口」,可離一個一個的「人」顯然還有相當的距離……
這是我今天觀察台北有些陳舊與簡陋的街頭,看著那些在琳琅滿目的小食店前悠哉游哉的台北市民時的感覺。這種感覺,給了我理解和諧,認識中國的另一個角度。
我喜歡在中國,在「家鄉」散步,這次從大陸到香港再到台北,其實是有「秘密使命」的,幾位朋友聯繫我,說有可能實現我的夙願,帶我到釣魚島附近的海域去「散步」,可是過來後才發現,有很大的問題,出海容易,回來可能就會被當做「非法入境」抓起來。我倒不怕被抓起來,但如果為此而在台灣留下案底,再也不能過來,那就得不償失了。據說,目前要找關係到那個地區去「旅遊」只有從日本走,讓日本人安排。如果真要那樣,我寧肯不去了。
不去釣魚島海域「散步」,照樣能夠感受到中國的廣博,每一次來台北街頭散步,總能碰上不同的感覺。這正如台灣人與香港人對大陸的認識也不斷加深一樣。
說到台灣與香港人看大陸,也有讓人興奮的,例如,本來30日要參加港大的一個對話會,看了看其中一個議題,發現還是講香港「高鐵爭議」的,我對一個朋友說,哎呀,你們知道嗎?當朋友告訴我,我可以坐高鐵回湖北的時候,我竟然問他,什麼是高鐵?中國有高鐵嗎?
這就是香港人眼中的神奇中國啊,中國大陸竟然不聲不響地建造了好多條高鐵,都修到我家門口了,我竟然不知道,而香港人折騰了整整一年,還在抗爭……
台灣人也很驚訝,還記得以前有一個「國防部長」唐飛,好像因為核能的事,一言不合就下台了嗎?台灣來的劉兆玄博士感嘆道,據說中國大陸正在同時興建40個核電廠,竟然沒有一個大陸人抗議……
如果說香港有自由,台灣有民主,中國大陸顯然擁有了「效率」,注意,這裡我沒有一點厚此薄彼的意思,更沒有嘲諷的意思,這是一個事實存在。如果我們仔細檢視一下,我們會發現這一切都太神奇了,同是中國人,同是中國文化,同時與世界優秀的文化與價值接軌,兩岸三地各取所需,都取得了令人驚嘆的成績……
我則繼續在台北的雨中散步,思考著這些問題……
復興
上天是公平的,中國人是智慧的。中國實在太大,於是弄出了「兩岸三地」,更不用說世界各地的華人與唐人街,中國文化實在太厚重,於是各地中國人各取所需,各有偏重,而竟然都結出了讓世人矚目的成績。中國大陸的經濟奇蹟不應該否認,而香港的自由竟然在國際上排名一直遙遙領先,當然,還有台灣……
我總是記不住台灣人使用的那種中國傳統曆法,什麼「民國八十六年」之類的,我的算術不好,記憶也經常選擇性運作,你讓我老是要加上個11的數字換算成公曆,總覺得彆扭,可是,當今天散步台北街頭的時候,我發現,今後兩年里,我不用費心換算了,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數字:99,而明年就是一個誰都不會忘記的周年大慶:辛亥革命100周年。
一百年,我們走過了什麼樣的路啊,我都不願意多想,想起來,總會心潮起伏。不過,在台北,在台北的雨中,你倒可以邊散步邊思索,不會有人注意你,你也不用掩飾感情……一百後的台灣,實現了當初的夢想沒有?雖然還有很多問題,但誰能夠否認,百年前的部分夢想在這裡實現了,而且,西方所有那些最老牌的民主國家(英國、美國、法國)在他們擺脫了專制獨裁一百年的時候,有幾個能夠同今天的台灣相比?
大陸、港澳與台灣,都從各自不同的角度詮釋,中國人的文化不但源遠流長,而且還有隨時可以煥發青春的巨大潛力,我們面臨的問題是,如果擺脫文化中腐朽的部分,又如何光大文化中的精華?
台灣的劉兆玄在香港講到這個問題時,提出了要凝聚兩岸三地的力量,來一次「中華文化的文藝復興」,他提出了「中華文化是兩岸最大的公約數」的說法,我非常贊同,但對於他過多強調孔孟老莊,以及要發掘與發揚中國的「王道」,取代世界的行之有時的「霸道」,為世界提出新的價值觀,我則認為他太強調了過去,而忽視了現在。
歐洲的文藝復興雖然在中文中有「復興」兩個字,但與其說它是在「復興」歐洲古代的文明,不如說是「復興」了當時歐洲人被隱藏與壓制的人性與創造力。他們復興的是人,而不是歐洲舊有的「文藝」與「文化」,當人被解放,人的本性被「復興」的時候,他們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創新力,創新了新的文化,而他們本身就是文化。
文藝復興誕生的是一種「新的人」,以及「新的文化」。新的人是掙脫了枷鎖的人,新的文化則是吸取了世界各國先進文化的精髓,在好的制度激勵下煥發出魅力的中國傳統文化……
裸捐
常常有人問我,走了那麼多地方,見識了那麼多事與人,怎麼還會對中國充滿了信心?有人甚至以此斷定我是裝出來的自信,其實,我是真的「自信」,這自信就是基於我是中國人,以及我身上的中國文化。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哪一天對中華民族、中國人和我自己失望過,哪怕風雨如晦最黑暗的時候。
這幾天,比爾蓋茨與巴菲特到大陸勸中國的富人捐款向善,看到有那麼多富人踴躍響應,挺高興。中國人做善事的歷史同樣悠久,方式有些不同而已,糟糕的是,中國幾千年的制度一直從中作梗。大家想一想,在一種不穩定的制度下,中國的富人能夠持續幾代?要就是被窮人造反殺頭分財產了,要就是被權貴吞併,甚至被皇帝滅門。
當今中國大陸的富人幾乎都是改革開放後的新富。他們為自己積累財富的同時,也創造了就業機會,納稅讓國家強大,實在是功不可沒。等到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們中會有更多的人響應比爾蓋茨與巴菲特。更何況,對於經濟正在騰飛的中國,富人們捐獻甚至裸捐的時候,也應該想到自己的生意能夠持續發展,造福民眾,為國家納稅。當然,如果他們能夠此時此刻就落實「以人為本」,在追求利潤的時候,更關心自己的員工,則功績不會小於「捐獻」。
說到全民都在關注、勸導與監督富人捐獻,讓我想到,其實富人捐獻的財富是錢財,而擁有財富的絕對不僅僅是富人,任何一個人,都擁有某些可以造福社會、國家和民眾的財富,例如掌權者的權力,知識分子的知識,普通人的時間與勞動……在我們樂此不彼地勸富人「捐獻」的時候,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問一下,我們捐獻了沒有?
對於知識分子來說,我覺得,用自己擁有的知識養家活口是天經地義的,利人利己,但在一個特殊的時代與一個特殊的地方,有時知識不是都能夠變成可以換錢的方程式與文字,在這種情況下,知識分子們可以不去計較利益與個人得失,「捐獻」一部分自己的知識,造福民眾與國家。
這類知識分子,中國歷史上並不少見,甚至出現了很多「裸捐」的——為民為國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大家可以去統計一下,中國歷史上抗擊強權堅貞不屈的知識分子,不比世界上任何民族與國家的比例低。
這也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未來
對民族有信心,對我們自己有信心,也是對未來有信心。記得兩年前我寫過一句話:當我們不自暴自棄,當我們思考未來的時候,未來已經不同了。去年在香港大學與同學們交流時,我提出「未來不是用來推測,而是用來創造的」,這次到台北前的29日,在香港大學回答同學們提問,有一個問題也是談到未來。
一位同學問的問題大致是,中國的封建(其實是專制)歷史那麼悠久,根深蒂固,民主自由的思想要想在中國發展,需要時間,未來可能會實現,但現在還需要一步一步來……
我同意需要穩紮穩打,一步一步來,但中國有幾千年的專制歷史,並不是什麼特色,民主自由制度與理念,在地球上也只不過才兩三百年,而中國也走過了一百年。如果我們對自己沒有自信,深陷對自己文化的鄙視與害怕之中,明日復明日,那麼,未來將永遠是過去的重複,未來就是現在。
同學們的問題讓我想起了廣州亞運會的一句廣告詞——現在就是未來。只要我們有信心,並一起努力,我們的未來不但不是夢,而且並不遙遠,甚至可以這樣說:
現在就是未來!
楊恆均 2010-10-1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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