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柳宗元散文特色
07-17
梁鑒江 一 自唐至清,傳統的儒學家對柳宗元參加「永貞革新」都持否定態度。說他「不義」者有之,罵他「小人」者有之。清人秦篤輝說:「後世講道學者,每以苛刻論人,而不惟其實,不求其允。今之集矢於子厚,蓋猶萬口一聲。」(《平書》卷七)儘管人們對他的政治態度「一例貶之」(同上),對他的文學成就尤其是散文成就卻交口稱讚,給予很高的評價。唐人韓愈說柳文「表表愈偉」 ( 《祭柳子厚文》,《韓昌黎集》卷一 ) ,「雄深雅健」 ( 劉禹錫《〈唐故柳州刺 史柳 君集〉序》引韓愈語,《劉夢得文集》卷二十三 ) ;劉禹錫說柳文「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 ( 《〈唐故柳州刺 史柳 君集〉序》,同上 ) ;《舊唐書·柳宗元傳》謂柳文「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緻,璨若珠貝」。宋人田錫說柳文「緯地經天」 ( 《題羅池廟碑陰文》,柳宗元《河 東 先生集》附錄卷上 ) ;穆修認為「至韓、柳氏起,然後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實麗不雜」 ( 《河南穆修公集》卷二 ) ;梅堯臣說「其言粲星斗,百歲猶比晨」 ( 《永州守王公糙寄九岩亭記,雲此地疑是柳子厚所說萬石亭也。因為二百言以答,願當留詠》,《宛陵先生集》卷三十七 ) ;歐陽修說柳文「出語多崔嵬」 ( 《永州萬石亭》,《歐陽文忠公文集》四《居士集》卷四 ) ;蘇軾「流轉海外……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冊,常置左右,目為二友」 ( 《東坡續集》卷七 ) :呂南公謂「繇揚雄至元和干百年間,而後韓、柳作……而前此中間寂寞,無足稱」 ( 《與江秘校論文書》,《灌園集》卷十一 ) ;朱熹說「今日要做好文者,但讀《史》、《漢》、韓、柳,而不能,便請斫老僧頭去」 (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 ;晏殊認為「橫行闊視於綴述之場者,子厚一人而已」 ( 陳善《捫虱新語》卷九引晏殊語 ) :沈晦謂柳文「簡古雅奧,不易刊削」 ( 四明新本柳文後序,《增廣注釋音辯 唐柳 先生集》附錄 ) ;李褫說柳宗元「文章光艷,為萬世法」 ( 柳州舊本柳文後序,同上 ) ;高似孫說柳文「卓偉精緻」 ( 《緯略》卷三 ) :羅大經說「柳子厚文章精麗」 ( 《鶴林玉露》卷十四 ) 。明人葉子奇認為「三百年中,能文者不啻千餘家,專其美者,獨韓、柳二人而己」 ( 《談藪篇》,《草木子》卷四 ) ;茅坤說柳文如「偏裨銳師,驍勇突擊,囊沙背水,出奇制勝,而刁斗仍白森嚴」 ( 《柳文引》,《唐宋八大家文鈔》卷首 ) ;楊繼益把柳文與「六經」、《左傳》、《莊子》、《史記》並提 ( 見《澹齋內言》 ) 。清人張伯行謂柳文「卓然不愧大家之稱,流傳至今而不朽」 ( 《〈唐宋八大家文鈔〉序》,《唐宋八大家文鈔》卷首 ) ;袁枚認為柳文「奧博無涯渙」 ( 《答友人論文第二書》,《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九 ) :孫琮謂柳文「驅駕氣勢,掀雷扶電,撐抉於天地之垠,與昌黎倡和千古」 ({ 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頭語 ) :黃式三認為「唐之文,韓、柳二子為冠,定論也」 ( 《讀柳子厚文集》,《儆居集讀子集》一 ) :劉熙載謂「柳文如奇峰異嶂,層見疊出」 ( 《藝概》卷一 ) 。這說明柳文在唐代及唐以後歷代都備受推崇。歷史上「韓柳」並稱,韓文、柳文,不僅是唐文之冠,而且是唐以後歷代散文的典範,其影響不亞於「六經」、《左傳》、《莊子》、《史記》。 柳宗元的著作,最早由劉禹錫編成《唐故柳州刺 史柳 君集》,可惜早已失傳。南宋以後,歷代柳集版本眾多,流傳較廣的有《新刊增廣百家詳補註 唐柳 先生文集》 ( 即百家注本 ) 及世彩堂本《河 東 先生集》。解放後出版的柳宗元集或以百家注本為底本整理校勘,或以世彩堂本為底本整理。柳文現存 463 篇,大多是敵句單行的「古文」:其中最有價值的是議論文、傳記、寓言、山水記和雜文。柳文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是體裁的多樣性。凡是先秦、兩漢出現過的文章體裁,柳文都有,而且都蔚為大觀,在繼承前人創作經驗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和發展,形成自己的獨特面貌。二是文藝性強,純文學作品多。柳宗元固然是古代千年的文章宗師,以今天作家的標準衡量,他也不愧為成就卓著的大家。 二 柳宗元各種體裁的作品,都有它們各自的特色。這裡,想從風格、結構、語言三方面總結一下柳文的整體特色。 風格沉鬱 冷峻奇詭 柳宗元生活在「安史之亂」結束不久的中唐衰世,從青少年時代起就目睹朝廷黑暗,藩鎮割據,吏治腐敗,民生困苦等社會弊端,有一種很強的憂患意識。家道的中落、父親的失意、親人的早逝,又使年輕的柳宗元內心籠罩著濃郁的悲涼。革新失敗,遠謫蠻荒,「量移」無望,長為孤囚,「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的政治抱負固然無法實現,續嗣的問題也難以解決,這使他內心充滿了悲憤與悒鬱。惡劣的心緒和惡劣的生活環境都在摧毀著他的健康,長年患病又加重他的悲鬱。現實的黑暗、個人的不幸,使柳宗元的散文,特別是永州時期的散文,帶著一種沉鬱的格調。明人茅坤說:「巉岩崱屴,若游峻壑削壁,而谷風凄雨四至者,柳宗元之文也。」 ( 《唐宋八大家文鈔》論例 ) 誠然,作家作品風格的形成,除了社會環境、個人遭遇等因素之外,還與作家的思想、性格、氣質、審美取向有關;但「沉鬱」這種風格的形成,社會環境、個人遭遇起著決定的作用。杜甫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舊唐書·柳宗元傳》說他「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正道出柳宗元的不幸遭遇與他的散文沉鬱風格的關係。 柳宗元長安時期為亡故親人寫的祭文、墓志銘,悲慟沉鬱,往往在緬懷柳家昔日輝煌的同時,發出今非昔比、家道中落的悲嘆。他在科場落敗時向別人干謁的書啟,流露出自己的失意、苦悶與彷徨,格調沉鬱凄婉。《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悒然悲憤,顯示出柳文沉鬱的風格特徵。 貶永州以後,柳宗元的散文創作進入高峰期。《新唐書·柳宗元傳》說:「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這時期的散文最能體現柳文沉鬱的風格特色。《寄許京兆孟容書》、《與楊京兆憑書》、《與蕭翰林悅書》、《與顧十郎書》等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向人乞憐求助的信,悲憤哀怨,令讀者酸鼻。《寄許京兆孟容書》先寫自己的健康狀況,繼而寫自己政治失意、壯志難酬、四面受敵,「堙厄感郁」,使人動容: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厄 塞臲 臬兀 ,凡事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 訁互 訶萬 端,旁午構扇,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牘。 《與楊京兆憑書》訴說自己的健康狀況、貶地的火災和「無以托嗣續」的憂慮,「悃愊鬱結」情詞俱苦: 自遭責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眊眊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又永州多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壞牆穴牖,僅免燔灼。書籍散亂毀裂,不知所往。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盡意於筆硯,矻矻自苦,以危傷敗之魂哉 ? 中心之悃愊鬱結,具載所獻《許京兆丈人書》,不能重煩於陳列。凡人之黜棄,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獨以無有是念。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質無所入,苟焉以敘憂栗為幸,敢有他志 ? ……身世孑然,無可以為家,雖甚崇寵之,孰與為榮 ? 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餘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之汲汲於世者,唯懼此而已矣 ! 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間,立家室,則子道畢矣。過是而猶竟於寵利者,天厭之 ! 天厭之 ! 明人茅坤云:「予覽子厚書,由貶謫永州、柳州以後,大較並從司馬遷《答任少卿》及楊惲《報孫會宗書》中來,故其為書,多悲愴嗚咽之旨,而其辭氣環詭跌宕,譬之聽胡笳,聞塞曲,令人腸斷者也。」 ( 《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 ) 茅坤對柳宗元的政治遭遇深表同情,因而也最能體味柳文的沉鬱。《吊屈原文》、《閔生賦》、《夢歸賦》、《囚山賦》等騷賦體散文哀怨憤激,表現出鮮明的沉鬱風格。試看《閔生賦》的開首部分: 閔吾生之險厄兮,紛喪志以逢尤。氣沉鬱以杏眇兮,涕浪浪而常流。膏液竭而枯居兮,魄離散而遠遊。言不信而莫余白兮,雖遑遑欲焉求。合喙而隱志兮,幽默以待盡。為與世而斥謬兮,固離披以顛隕。騏驥之棄辱兮,駑駘以為騁。玄虯蹶泥兮,畏避蛙黽。行不容之崢嶸兮,質魁壘而無所隱。鱗介槁以橫陸兮,鷗嘯群而厲吻。心沉抑以不舒兮,形低摧而自愍。 《囚山賦》把永州四圍環合的高山比喻為牢柙,而作者則是牢柙中的囚徒,鬱勃之氣如山嵐岳霧,瀰漫堆積。《愚溪對》、《愚溪詩序》以遊戲式的文寧,表現忠而見棄的悲憤,諧謔之中,透露出多少悒鬱不平 ! 柳宗元在游山覽水之時,也沒有忘懷自己的遭遇,他的,山水散文同他的山水詩一樣,無不打上身世的印記,在摹山范水的同時,抒寫放逐蠻荒的不平。《始得西山宴遊記》開篇就是:「白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鈷鉧潭記》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作結,眼前的美景沒有使作者忘記自己的不幸。《鈷鉧潭西小丘記》結尾一段云: 噫 ! 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 ! 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鈷鉧潭西小丘的美景,要是放置在京城長安附近,則身價百倍;而今卻埋沒荒野,無人間津 ! 作者以小丘喻己,身世之感顯而易見。而小丘最終還是遇到賞識它的人,則它的遭遇又勝於作者,故作者為它的「有遭」而慶賀——賀「茲丘之遭」,實際是嘆已之不遇。短短的一段議論,蘊含多少抑鬱不平 ! 《小石城山記》在記小石城山奇異景色之後,結尾也有一段類似的議論: 噫 ! 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 ? 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佶之。 這裡,曲折地表現了作者遠隔中州,賢而受辱,「不得一售其伎」的抑鬱憤懣。「水州八記」寫無人間津、由作者發現的荒僻之景,寄寓著他的身世之感:而清幽凄冷的境界,又表現出他內心的落寞與凄清。 柳宗元散文又有冷峻的一面。他是政治上的失敗者,卻又是個勇猛的鬥士。他憤世嫉俗,不為世屈,無論處境如何,總是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和哲學觀點,無情地揭露社會的黑暗、批判現實的醜惡。他的許多文章寫得尖銳深刻,氣勢凌厲,有一股凜然冷峭之氣。劉禹錫說柳文「芒寒色正」 ( 《唐故柳州刺 史柳 君集序》,《劉夢得文集》卷二十三 ) ,道出了柳文冷峻的風格特點。 柳宗元的議論性散文,如《四維論》,《時令淪》、《斷刑論》、《六逆淪》、《非國語》等,鋒芒畢露,氣勢凌厲;他的一些亦敘亦議的雜文,如《晉文公問守原議》、《桐葉封弟辯》、《鐵爐步志》、《愚溪詩序》、《愚溪對》、《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等幽冷勁峭,詞鋒犀利;他的勸戒性的寓言,如《三戒》、《蝜蝂傳》、《羆說》等,諷刺尖銳,不留情面。這幾類文章最能代表柳文的冷峻風格。請看《四維論》: 《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彼所謂廉者,曰不蔽惡也;世人之命謙者,曰不苟得也。所謂恥者,曰不從枉也:世人之命恥者,曰羞為非也。然則二者果義歟 ? 非歟 ? 吾見其有二維,未見其所以為四也。夫不蔽惡者,豈不以蔽惡為不義而去之乎 ? 夫不苟得者,豈不以苟得為不義而不為乎 ? 雖不從枉與羞為非皆然。然則廉與恥,義之小節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聖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義。仁主恩,義主斷。思者親之,斷者宜之,而理道畢矣。蹈之斯為道,得之斯為德,履之斯為禮,誠之斯為信,皆由其所之而異名。今管氏所以為維者,殆非聖人之所立乎 ? 又曰:「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若義之絕,則廉與恥其果存乎 ? 廉與恥存,則義果絕乎 ? 人既蔽惡矣,苟得矣,從枉矣,為非而無羞矣,則義果存乎 ? 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 《管子·牧民》說:「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這四維就是禮、義、廉、恥。《四維論》批判《管了》「以禮、義、廉、恥為四維」之說。柳宗元認為,《管子》所說的廉,是說不掩蓋醜惡:而世人對廉的解釋就是不用不正當的於段去獲取。《管子》所說的恥,是說不做正當的事:而世人對恥的解釋,就是知道羞恥而不去干不正當的事。柳宗元認為,無論是《管子》對廉、恥的解釋,還足世人對廉、恥的理解,廉、恥都屬於義的範圍,足義的小節,不能把它們同義相提並論而視為維。他認為只有二維,那就是仁、義。「仁主恩,義主斷」。恩就是愛人,斷就是處理得當。聖賢提倡的道、德、禮信都包含在仁、義當中。如果沒有了義,廉、恥也就不會存在,因此「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不能成立。《四維論》多用反問,語勢逼人。柳宗元對歷來被視為聖賢的管子 ( 管仲 ) 毫不客氣。文章—開頭就說:「《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法,當中隱含著深刻的譏諷。結尾又說:「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言外之意是:管子是個庸人,他才會說出這一番謬論;要是他稍為懂得治理國家之道,他就不會有「四維」之說。對管子可謂極盡冷嘲熱諷。《四維淪》文筆尖銳冷峭,這正是柳文的風格。再看《愚溪詩序》的議論部分: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 ? 蓋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悄,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 文章運用反語,表達自己忠而見棄、懷才不遇的悲憤。表面看來,文章語勢平和:而反語當中,隱藏著尖銳的譏諷,平和的背後,透露出逼入的冷峻。《愚溪對》寫愚溪之神因不滿作者以「愚」為自己命名,覺得名實不副,引出與作者夢中的對話。此文同樣運用正話反說的手法,抒寫作者貶謫蠻荒的強烈不滿,詣謔中表現出冷峻。除上述的幾類文章之外,柳文的冷峻隨處可見。如《復杜溫夫書》中的一段: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觀之矣。吾性獃滯,多所未甚諭,安敢懸斷是且非耶 ? 書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 ? 語人必於其倫,生以直躬見抵,宜無所諛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豈得無駭怪 ? 且疑生悖亂浮誕,無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對答。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謁於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 杜溫夫求名心切,不擇手段,屢次向柳宗元寫信獻文,為達到柳宗元為他延譽的日的,在來信中對柳宗元阿諛奉承,將柳宗元比作周公、孔子。柳宗元在複信中直斥其「悖亂浮誕」,說:杜溫夫至柳州見到他,就尊他為周公、孔子;到連州、潮州,又會稱劉禹錫、韓愈為周公、孔子:京城以文章出名的人數以千計,到了京城,豈不是又會發現成百成千的周公、孔子 ? 《復杜溫夫書》對杜的輕浮荒誕作了無情的譏諷。又如《與楊誨之第二書》中對楊海之的批評: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縱心。彼其縱之也,度不逾矩而後縱之。今子年有幾 ? 自度果能不逾矩乎 ? 而遽樂於縱也 ! 傳說曰:「惟狂克念作聖。」今夫狙猴之處山,叫呼跳梁,其輕躁狠戾異甚,然得而縶之,未半日則定坐求食,唯人之為制。其或優人得之,加鞭棰,狎而擾焉,跪起趨走,咸能為人所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頓,踣弊自絕,故吾信夫狂之為聖也。今子有賢人之資,反不肯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我不能」。舍子其孰能乎 ? 是孟子之所謂不為也,非不能也。 這裡批評楊誨之生性狂放而又不行悔改,詞鋒尖銳。柳宗元指出楊海之年紀輕輕便「遽樂於縱」,難免要「逾矩」,並以「輕躁狠戾異甚」的猴子最終也可以馴服為例,說明只要他肯下決心改正狂放的毛病,也可以成為聖賢。文章冷峻中又表現出懇切。又如《罵屍蟲文》中罵屍蟲的一段: 來,屍蟲 ! 汝曷不自形其形 ? 陰幽跪側而寓乎人,以賊厥靈。膏盲是處兮,不擇穢阜;潛窺默聽兮,導人為非;冥持札牘兮,搖動禍機;卑陬拳縮兮,宅體險微。以曲為形,以邪為質;以仁為凶,以僭為吉;以淫諛諂誣為族類,以中正和平為罪疾;以通行直遂為顛蹶,以逆施反斗為安佚。譖下謾上,恆其心術,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利昏伺睡,旁睨竊出,走讒於帝,遽入自屈。羃然無聲,其意乃畢。求味己口,胡人之恤 ! 彼修蛔恙心,短蟯穴胃,外搜疥癘,下索瘺痔,侵人肌膚,為已得味。世皆禍之,則惟汝類。良醫刮殺,聚毒攻餌。旋死無餘,乃行正氣。汝雖巧能,未必為利 ! 帝之聰明,宜好正直,寧懸嘉饗,答汝讒慝 ? 叱付九關,貽虎豹食。下民舞蹈,荷帝主力。是則宜然,何利之得 ! 速收汝之生,速滅汝之精。蓐收震怒,將敕雷霆,擊汝酆都,糜爛縱橫。俟帝之命,乃施於刑。群邪殄夷,大道顯明,害氣永革,厚人之生,豈不聖且神歟 ! 《罵屍蟲文》以屍蟲 ( 寄生蟲 ) 喻皇帝身邊的讒佞之徒,指出他們「潛下漫上,恆其心術,妒入之能,幸入之失」的本性。文章運用生動的比喻,對他們的醜惡行徑作了無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譏諷,並指出他們必然會落得個可恥的下場,死後也會受雷霆轟市,「糜爛縱橫」,文筆冷峭,語氣凌厲。 宋人王十朋說:「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於韓,法奇於柳,法純粹於歐陽,法汗漫了東坡。」 ( 《 梅溪王 先生文集》前集卷十九 ) 用「奇」字概括柳文的風格特點。宋人朱熹也認為柳宗元「不肯蹈襲前人議論,而務為新奇」 (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 。奇,確是柳文顯著的風格特點。 柳文之奇,表現在立意構思。《童區寄傳》通篇圍繞一個「奇」字來寫,達到扣人心弦的目的。文章通過區寄奇異的經歷,突出其機智勇敢的性格。《愚溪對》設想夢中與愚溪之神對話,抒寫自己忠而見棄的幽憤,構思極為奇巧。《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命題著一「喜」字就出人意表。太學諸生「百數十人」為陽城赴闕請願,在封建專制社會是大逆不道的非常事件,文章以「喜」字命題,給人強烈的感官刺激。文中用「撫手喜甚,震撲不寧,不意古道復形於今」來表達作者聽到太學諾生赴闕請願事件後的狂喜,使讀者產生強烈的震撼。《賀進士十參元失火書》也是千古奇文。失火是不幸之事,「失火」而「賀」,命題甚為奇特。信一開頭就寫道: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盪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下面通過說明「賀」的原因,揭露官場黑暗造成人才埋沒的社會現實,讀者才恍然大悟,感到「賀」得有理。全文立意構思,奇異新巧。《李赤傳》中的李赤原是士人,後來淪落為江湖浪者,他自命「喜為歌詩,詩類李白」,「故自號曰李赤」。他或許得了顛狂病,或許為廁鬼所惑,視溷廁為「帝居鈞天、清都」,覺得它「宏大富麗,椒蘭之氣,油然而起」,反而把人世看作溷廁。他三番四次地自投廁中,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救起,最終他還是溺死於廁。《李赤傳》塑造了一個香臭不辨、美醜不分、執迷不悟、最終走向滅亡的士人的形象。立意新巧,構思奇特。雖然有人說李赤真有其人,但無論怎樣,此文虛擬性很強,與作者同時代流行的傳奇小說相類。《敵戒》以立意新奇為人們所稱譽。全文如下: 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秦有六國,兢兢以強;六四既除, 乃亡。晉敗楚鄢,範文為患;厲之不圖,舉國遣怨。孟孫惡臧,孟死臧恤:「藥石去矣,吾亡無日。」智能知之,猶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 ! 敵存而懼,敵去而舞,廢備自盈,祗益為愈。敵存滅禍,敵去召過。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懲病克壽,矜壯死暴。縱慾不戒,匪愚伊耄。我作戒詩,思者無咎。 文章列舉人量事實,說明「敵存滅禍,敵去召過」的道理:秦有六國為敵,它兢兢業業而日益強大:秦滅六國,它岡得意忘形而走向火亡。晉敗楚於鄢,晉大夫範文子感到:晉厲公以為勝利了就不勵精圖治,結果舉國怨聲四起。孟孫討厭臧孫,孟孫死後臧孫卻感到憂慮說:「治病的藥石沒有了,我死期不遠了。」《敵戒》閃耀著辯證的光芒,表現了作者卓異的見識。此外《囚山賦》、《憎王孫文》也是立意構思翻新出奇的突出例子,這裡就不再多述。 柳文之奇,還表現在行文用筆之奇詭。 柳宗元的散文往往一起筆便出入意表,顯得峭拔奇言詭。《四維淪》開篇就否定《管子》 「四維」之說,並對管子冷嘲熱諷,令讀者為之驚異。又如《送韓豐群公詩後序》開篇: 春秋時,晉有叔向者,垂聲邁烈,顯白當世。而其兄銅鞮伯華,匿德藏光,退居保和,士大夫其不與叔向游者,罕知伯華矣。然仲尼稱叔向曰「遺直」:「由義」。又稱伯華曰「多聞」、「內植」,進退兩尊,榮於策書,故羊舌氏之美,至於今不廢。 韓豐,字茂實。柳宗元任監察御史里行時韓豐的弟弟韓泰 ( 字安平 ) 任監察御史,由於這種關係而認識韓豐。文章讚譽韓豐「敦樸而知變,弘和而守節,溫淳重厚,與直道為伍」的品德和淡泊功名的性格,並表達送別之意。文章在進入正題之前,以春秋時晉國伯華、叔向兄弟為例,況明「進退兩尊」的道理,為卜文讚揚韓豐「遺名居實,淡泊如也」作鋪墊。《送韓豐群公詩後序》以史開篇,橫空而起,峻拔奇偉。又如《答問》開篇: 有問 柳 先生者曰:「先生貌類學古者,然遭有道不能奮厥志,獨被罪辜,廢斥伏匿。交遊解散,羞與為戚,生平向慕,毀書滅跡。他人有惡,指誘增益,身居下流,為謗藪澤。罵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無謫。遇揖目動,聞言心惕,時行草野,不知何適。獨何劣耶 ? 觀今之賢智,莫不舒翹揚英,推類援朋,疊足天庭,魁礨恢張,群驅連行。奇謀高論,左右抗聲,出入翕忽,擁門填扃,一言出口,流光垂榮。豈非偉耶 ? 先生雖讀古人書,自謂知理道,識事機,而其施為若是其悖也 ! 狼狽擯僇,何以自表於今之世乎 ? 作者借問者之門,以諧謔之筆,用對比手法,把自己嘲諷一番,寫山自己被貶謫後身陷蠻荒,親朋見棄,孤立無援,任人毀罵的處境。自嘲之中,激射出悲憤;嬉笑裡面,隱含著悒鬱。起筆如奇峰異嶂,災兀奇詭。再如《送崔群序》開篇: 貞松嚴於岩嶺,高直聳秀,條暢碩茂,粹然立於千仞之表,和氣之發也。稟和氣之至者,必合以正性。於是有貞心勁質,用固其本,御攘冰霜,以貫歲寒,故君子儀之。 《送崔群序》以讚揚崔群道德人品為中心,而以高矗於岩嶺之松為開篇。由松之「高直聳秀,條暢碩茂,粹然立於干仞之表」的外在形象,寫及它的「貞心勁質」,為下文寫崔群的道德人品起象徵和烘托作用。開篇如奇峰峻岭,凌空矗立。《同吳武陵送前桂州杜留後詩廳》也有類似的開篇。文章不長,全錄如下: 觀室者,觀其隅。隅之巍然,直方以固,則其中必端莊宏達可居者也。人孰異夫是 ? 今若 杜 君之隅可觀,而中可居,居之者德也。贊南方之理,理是以大;總留府之政,政是以光。其道不撓,好古書百家言,洋洋滿車,行則與俱,止則相對,積為義府,溢為高文。愨而和,肆而信,豈《詩》所謂「抑抑威儀,惟德之隅」者耶 ? 今往也,有以其道聞於天子。天子唯士之求為急, 杜 君欲辭爭臣侍從之位,其可得乎 ? 濮陽吳武陵,直而甚文, 樂杜 君之道,作詩以言。余猶吳也,故於是乎序焉。 杜留後,指杜周士。貞元十七年 (801) 進士,曾為桂管觀察留後。他從桂管觀察留後入侍京師,吳武陵作詩送別,柳宗元作序。序的開首以房屋設喻,說:看房屋,只要看它的外觀,就可椎知它的內部。外觀巍然聳立,筆直方正而穩固,內部就必定端莊宏闊,適合人居住。下面以「人孰異夫是」一句為轉捩,由屋及人,從讚揚杜周士的外表言行,到稱頌他的道德、 政績、學問、文章、品性。開篇奇峰陡起,卓異不凡。再看《送詩人廖有方序》。全文如下: 交州多南金。珠璣、玳瑁,象犀,其產皆奇怪,至於草木亦殊異。吾嘗怪陽德之炳耀,獨發於粉葩瑰麗,而罕鍾乎人。今廖生剛鍵重厚,孝悌信讓,以質乎中而文乎外。為唐詩有大雅之道,夫固鍾於陽德者邪 ? 是世之所罕也。今之世,恆人其於紛葩瑰麗,則凡知貴之矣,其亦有貴廖生者耶 ? 果能是,則吾不渭之恆人也,實亦世之罕也。 此文以讚譽廖有方的品德詩才為中心,開篇卻寫交州的奇珍異木,橫中起筆,峻拔奇詭。 柳宗元的散文往往在行文中突然轉折,令讀者驚詫不已。《送崔群序》從松寫到崔群、引司吳武陵送前桂州杜留後詩序》,由房屋寫及杜周士,都採用突轉的手法。《送獨孤中叔侍親往河東序》這篇短文兩處突轉,奇峰迭起,巉岩峭拔: 河東,古吾土也 , 家世遷徒,莫能就緒。聞其間有大河、條山,氣蓋關左,文士往往仿佯臨望,坐得勝概焉。吾固翹翹褰裳,奮懷舊都,日以滋甚。獨孤生,周人也,往而先我。且又愛慕文雅,甚達經要,才與身長,志益強力。挾是而東,夫豈徒往乎 ? 溫凊奉引之隙,必有美製。倘飛以示我,我將易觀而待,所不敢忽。古之序者,期以申導志義,不為富厚,而今也反是。生至於晉,出吾斯文於筆硯之伍,其有評我太簡者,慎勿以知文許之。 作者先寫河東是自己的故土,那裡山川雄壯,自己對故土十分想望。然後突然轉入正題,讚揚獨孤中叔的才能學問,今往河東,必然有所作為。最後又突然轉到關於序文的議論,說古人作序,「期以中導志義」,不一定要長篇大論。今人則不同。人們一定會說這篇序過於簡短,希望他到河東後不要隨便示人。兩處轉折,均出人意表。《復吳子〈松說〉》在解答了吳武陵提出的「木膚有怪文,與人之賢不肖、壽天、貴賤」跟造物主的關係問題之後,突然轉到對當今現實的批判,最後又突然轉到責備吳武陵不探究社會弊病,而提出「木膚有怪文」這樣的與現實毫無關係的問題。兩處轉折,均出人意料,行文奇峭突兀。《鈷鉧潭西小丘記》前面記小丘之位置、竹樹、怪石及在小丘上遠望所見之浮雲、溪流、鳥獸等等,結處突然轉到關於小丘命運的議論。這種行文中的陡轉突折,在柳義中隨處可見,不勝枚舉。 結構密緻迴轉 《舊唐書·柳宗元傳》在評價柳文時,突出其結構上「精裁密緻」的特點。宋入歐陽修極力貶斥柳宗元的政治主張、學術思想,但對柳宗元的才能文章卻多所讚譽,他談及柳文之工時,說:「至於失志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於精思,與其有所感激發憤,惟無所施於世者,皆一寓於文辭,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如唐之劉、柳,無稱於事業,而姚、宋不見於文章。」 ( 《歐陽文忠公文集》四《居士集》卷四十四 ) 這裡談出「窮而後工」的道理,同時指出柳文「苦心危慮,而極於精思」。柳文之精,表現在結構上就是精嚴有序。 柳宗元的議論性敝論證條理清晰,段與段之間,不僅有內在嚴密的邏輯聯繫,而且有外在文字上的連結、轉折和呼應,布局謀篇,一絲不苟。以《封建論》為例。此文論述分封制之不可取,郡縣制之不可改。全文分三個大段。第一大段正面論述論點。這個大段又分為三個小段。第一小段從人類社會的形成和發展,說明早期實行分封制並非聖人的旨意,而是客觀形勢使然。這個小段先提出「封建,非聖人意也」的觀點,然後以事實論證,最後用「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小結,並與前邊呼應。第二小段由周室實行分封制最終分裂敗亡的史實,說明分封制之不可取。這個小段用「夫堯、舜、禹、湯之事遠矣,及周而甚詳」領起,以下詳述周代實行分封制走向分裂敗亡的史實,最後以「則周之敗端,其在此乎」歸納,並與開首呼應。以上兩個小段正面論證了中心論點的前半部分。第三小段從實行郡縣制以來的歷史,正面論述中心論點的後半部分。這個小段由秦而漢而唐,按照朝代的順序展開,最後以「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小結。第二大段批駁敵論,從反面論證中心論點。行文時用「或者曰」、「或者又曰」、「或者又以為」等語將敵論逐一擺出,逐一批駁。第三大段是全文的總結。文章以「吾固曰:『非聖人之意也,勢也」結束,與第一大段第一小段結句遙相呼應。全文正反論述,條分縷析,脈絡清楚,處處照應,無論大段或小段均精心安排,緊密聯結。就結構而言,《封建論》就像織工精細的錦緞,經緯分明,緊密聯結,渾然成幅。清人林紓說:「《封建》; ! 論,為古今至文,直與《過秦》抗席。……今就文論文,識見之偉特,文陣之前後提緊,彼此照應,不惟識高,文亦高也。」 ( 《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 再以《六逆論》為例。文章分四段。第一段提出「其所謂『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雖為理之本可也,何必閂亂」這… - 論點。下面則通過對「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的批駁,從反面論證淪點。第二段從理論上駁斥:先駁「賤妨貴」,再駁「遠間親、新間舊」。第三段舉歷史事實駁斥:先駁「賤妨貴」,次駁「遠間親」,再駁「新間舊」。最後一段歸納出「斯言殆可以廢矣」的結論,與文章開頭提出的論點呼應,並由此推及「古之言理者,罕能盡其說」,勸誡人們應「定其是非」,不要盲從。全文層次分明,段與段之間過渡自然,二、三、四段分別用「大」、「嗚呼」、「噫」領起,形成語氣卜的連接和呼應。《六逆論》結構密緻有序,可謂「極於精思」。 柳宗元的記敘性散文脈絡連貫,環環緊扣。《游黃溪記》、《羆說》就是突出的例子。《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先寫耳之所聞,次寫目之所見,再寫身之所感,分別從聽覺、視覺、感覺描寫小石潭水聲之悅耳、景色之清麗、環境之幽邃。從寫水聲到寫潭景,以「伐竹取道」為過渡;從寫潭景到寫環境,以「坐潭上」為轉折。其中潭上之景為詳寫,水聲、環境為略寫。潭上之景依次寫潭水之清,潭底之奇,草樹之美,游魚之樂。全篇結構布局,「精裁密緻」。再看《石渠記》的記敘部分: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鰷魚。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文章先寫石渠的位置和水聲,次寫石渠的廣、長、流向及流經的石泓、小潭之景,最後總寫石渠兩岸的景色。寫石渠的流向,用「抵」、「又折西行」、「北墮」、「又北曲行」等連接,而石泓、小潭之景則以石渠貫串。結構精密謹嚴。 明人茅坤說:「子厚之文,多峻峭巉岩,而骨理特深。「 ( 《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四評柳文 ) 柳文結構精嚴而不平直,密緻當中又顯得曲折迴環,波瀾迭起。如《桐葉封弟辯》,宋人謝枋得就曾指出它結構上「七節轉換」的特點 ( 《文章軌範》卷二 ) 。又如《童區寄傳》,亦以曲折起伏著稱。這篇傳記分為三大段。第一大段從「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貨視之」,兒童多被劫賣,被劫賣者「少得自脫」的情況,引出「惟童區寄以十一歲勝,斯亦奇矣」,作為全篇領起。第二大段是文章的重點,詳敘區寄被二豪賊劫持終得白脫的經過,環詭跌宕,扣人心弦。他被二豪賊劫持至 40 里外的墟市販賣,偽裝恐懼啼哭以麻痹賊人,使他們放鬆警覺,後來趁一個賊人到墟市做買賣、一個賊人醉卧之機,割斷繩索,把醉卧的賊人殺死,這是一個起伏。一賊人被殺,區寄以為可以選出劫賊之手,殊不知「逃未及遠,市者還」,這又是一個起伏。在賊人正要將他殺害之時,他巧妙說服賊人,選過被殺的厄運,這又是一個起伏。賊人把他捆縛得更牢,他乘黑夜用爐火燒斷繩索,手刃劫賊,逃出生天,這又是一個起伏。「植刃道上」這一細節描寫為下文埋下伏筆,對情節發展至關重要。這個大段開首以「童區寄者」承上啟下,結處用「願聞於官」引出第三人段。第三大段是故事的尾聲,寫官吏將區寄的事迹層層上報,「刺史顏證奇之,留為小吏,不肯」,最後得以還鄉,並以「鄉之行劫縛者」對區寄的畏懼,從側面襯托他的機智勇敢。《童區寄傳》段與段之間過渡自然,聯繫緊密,故事圍繞 - 個「奇」字展廾,環環緊扣而又迴旋曲折。再看看《辯 ( 鶡冠子 ) 。其文如下: 余瀆賈誼《鵬賦》,嘉其辭,而學者以為盡出《鶡冠子》。余往來京師,求《鶡冠子》,無所見;至長少,始得其書。讀之,盡鄙淺言也,唯誼所引用為美,余無可者。吾意好事者偽其書,反用《鵬賦》以文飾之,非誼有所取之,決也。太史公《伯夷列傳》稱賈子曰:「貪夫殉財,烈士殉名,誇者死權。」不稱《鶡冠子》。遷號為博極群書,假令當時有共書,遷豈不見耶?假令真有《鶡冠子》書,亦必不取《鵬賦》以充入之者。何以如共然耶 ? 曰:不類。 這篇短文不僅精嚴密緻,而且層折迴轉。文章開篇擺出學者以為賈誼《鵬賦》「盡出《鶡冠子壙這一見解。下面對這種錯誤見解展開層層批駁。先由自己讀過《鶡冠子》之後,覺得它「盡鄙淺言也,唯誼所引用為美,余無可取。這一事實,引出《鶡冠子》是「好事者」的偽作,是他用《鵬賦》來文飾自己的作品,而「非誼有所取之」的判斷。這是一層。接著說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沒有提及《鶡冠子》,而司馬遷「博極群書」,要是當時真有《鶡冠子》其書,他不可能沒有見過。用推理方法,證明《鶡冠子》是後人的偽作。這是又一層。最後退一步假設如果真有《鶡冠子》其書,作者亦不可能取晚出的《鵬賦》充入其中。而《鶡冠子》與《鵬賦》文字不相類,《鶡冠子》「用《鵬賦》以文飾之。顯而易見,由此證明《鶡冠子》非真有其書,是後人的偽作。這又是一層。全文 156 字,議論部分僅 137 字,而三層三折。 語言精鍊形象 語言是文學作品的基本元素,最能反映作家的功力和才華。語言運用水平的高下,直接影響到作品的質量。南朝梁人劉勰《文心雕龍·章句》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枳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把字句即語言看作是文章之本,認為掌握了這個「本」,則「振本而木從,知一而萬畢」。前人謂「韓如海,柳如泉」 ( 楊慎《升庵詩話》卷五引李耆卿評義 ) 。韓文汪洋恣肆,柳文「精裁密緻」。宋人羅大經認為「柳子厚文章精麗。 ( 《鶴林玉器》卷十四 ) ,「柳如精金」 ( 同上卷十五 ) 。柳文之「精」表現在結構,也表現在語言。清人王士禎說「柳子厚妙於語言」 ( 《香祖筆記》卷十二 ) ,這是正確的評價。在古代散文當中,柳文語言之精妙顯得異常突出,這是柳宗元被奉為文章宗師的重要原因。柳文語言的精妙,具體表現為精鍊、形象。 精鍊的一個表現是簡潔。柳文固然有洋洋數千言的鴻篇巨製,但更多的是千言以下的短篇。柳宗元的散文絕不拖沓冗繁,沒有多餘的句子,甚至沒有多餘的字,往往不能增減一句、一字。宋人謝枋得評 { 桐葉封弟辯 } 云:「字字經思,句句著意,無一句懈怠。」 ( 《文章軌範》卷二 ) 評《晉文公問守原議》也雲;「字字經思,句句有法,無一字一句懈怠。」 ( 同上 ) 評《送薛存義序》亦云:「章法、句法、字法皆好。」 ( 同上卷五 ) 明人唐順之謂《駁復仇議》「無一字懶散」 ( 《山曉閣選唐人家柳柳州全集》卷一 ) 。試看《晉文公問守原議》: 晉文公既受原於王,難其守。問寺人勃鞮,以畀趙衰,余謂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樹霸功,致命諸侯,不宜謀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晉君擇大任,不公議於朝,而私議於宮;不博謀於卿相,而獨謀於寺人。雖或衰之賢足以守,國之政不為敗,而賊賢失政之端由是滋矣。況當其時不乏言議之臣乎 ? 狐偃為謀臣,先軫將中軍,晉君疏而不咨,外而不求,乃卒定於內豎,其可以為法乎 ? 且晉君將襲齊桓之業,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齊桓任管仲以興,進豎刁以敗。則獲原啟疆,適其始政,所以觀示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興,跡其所以敗。然而能霸諸侯者,以土則大,以力則強,以義則天子之冊也。誠畏之矣,烏能得其心服哉 ! 其後景監得以相衛鞅,弘、石得以殺望之,誤之者晉文公也。嗚呼 ! 得賢臣以守大邑,則問非失舉也,蓋失問也。然猶羞當時、陷後代若此,況於問與舉又兩失者,其何以救之哉 ? 余故著晉君之罪,以附《春秋》許世子止、趙盾之義。 全文分四層:第一層先用 20 個字把《左傳·僖公二十五年》用許多文字記載的故事概述出來,然後由此引出派誰去管治原地這樣的政治大事不該徵詢宦官意見這一論點。第二層以晉文公當時不乏能議事的大臣這一事實,說明「晉君疏而不咨,外而小求,乃卒定於內豎」之不可效法,從而論證論點。第三層用齊桓公任用管仲國家興盛,進用宦官招致衰敗的經驗教訓,進一步論證淪點。第三層指出後來秦孝公因寵臣景監的推薦而任衛鞅為相,漢元帝聽了近臣弘恭、石顯的讒言而殺害建議罷中書宦官的蕭望之,其根源都在晉文公重用宦官的錯誤,從反面深入論證淪點。第四層是全文的總結。《晉文公問守原議》論證了不該讓宦官干預朝政這樣的一個大問題,文章正反議淪,擺事實,講道理,層層深入,而全文僅用 326 個字,確實「無一字一句懈怠」。再看看別的例子。如 { 辯 ( 亢倉了 )} : 太史公為《莊周列傳》,稱其為書,《畏累》、《亢桑子》皆空言無事實。今世有《亢桑子》書,其首篇出《莊子》,而益以庸言。蓋周所云者尚不能有事實,又況取其語而益之者,其為空言尤也。劉向、班固錄書無《亢倉子》,而今之為術者,乃始為之傳注,以教於世,不亦惑乎 ! 此文辯《亢桑子》 ( 一作「亢倉子」 ) 之偽。全文分為四個層次:司馬遷寫《莊周列傳》,他寫書的時候,《畏累》、《亢桑子》皆空洞而無事實,這是第一層。今世有《亢桑了》一書,其首篇即出自《莊子》,而且增加了一些無用的活。莊子所言尚且不能有事實,又何況竊取《莊子》而加以增益的 ? 這是第二層。劉向、班圖收錄諸子百家的書而沒有收錄《亢桑子》,這是第三層。現今搞異術的人卻廾始為它傳注,拿它來教給世人,這種人實在糊塗,這是第四層。前三層從不同的角度論辯《亢桑子》之偽,最後一層對「今之為術者」為《亢桑子》傳注加以嘲諷,作為全文的總結。這篇短文僅 98 字,而結構完整,層次清楚,論證有力,真是字字千鈞,無一虛設。又如《封建論》的第二段: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棒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後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於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於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會於一。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面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自天子至於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 這一段先用幾句話描述人類最初出現時的蒙昧狀態和生存環境之惡劣。然後以荀卿的一句話為過渡,敘述人類由個體而群居,由「群之長」的產生到太子的出現的漫長的社會形成和發展過程。「是故」以下,則是上文敘述的理論總結。時間跨度如此之長,內容如此之豐富,而且有描寫,有敘述,有議論,寫得層次清楚,條理井然,總共也只用 283 個字。 語句的簡潔是文章簡潔的基礎。柳宗元之所以能用儘可能短的篇幅,表現豐富的內容、深刻的思想,是因為他十分注意語句的錘鍊。舉些例子看看。《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寫潭底岩石露出水面之狀: 為坻為嶼,為嵁,為岩。 用八個字就將岩石的各種形狀形象地描寫出來。同一篇文章寫樹木藤蔓的情態: 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蒙絡搖綴」四字,寫出「翠蔓」遮蔽、纏繞「青樹」和隨風搖擺、互相連綴的情況,可渭異墨如金 ! 同一篇文章寫注水入潭的小溪之狀: 。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 遠望小溪,像北斗星座—般屈折,如蛇行一般彎曲,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這種情狀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八個字,表現那麼豐富的內容,寫得那麼形象生動,無怪乎千載以下,人們驚嘆柳文之精了。《黔之驢》寫虎試探著冒犯驢的情景: 稍近,益狎,盪倚沖冒…… 「稍近,益狎」四個字寫山虎欲行冒犯而又小心翼翼的心理狀態和由「近」而「狎」的行為漸進過程。「盪倚沖冒」四寧寫虎碰撞、靠倚、衝擊、冒犯四種行為動作。八個寧寫了如此豐富的內容,可謂字字珠璣 ! 《敵戒》論述了敵之「為利之大」以後,用八個字作總結: 敵存滅禍,敵去召過。 這個總結言簡意賅,飽含深刻的哲理,令讀者長久地回味。《送薛存義序》寫薛存義在永州零陵任代理縣令的政績,僅用 13 個字: 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 獄訟得到公平的處理,賦稅合理公平,老的少的對薛存義沒有心懷欺詐,外露憎恨。前六字寫他理政公平,後 - 匕字寫他取得百姓的信任和好感。用極少的文字表達廠豐富的內容。 精鍊的另一個表現是準確。柳宗元散文的語言既簡潔又準確,因而能在較短的篇幅中包含豐富的內容,表現深刻的思想,清楚地說明道理。宋人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十四云: 柳子厚書段太尉逸事:「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馬至郭晞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吾戴吾頭來矣。"」宋景文修《新書》,曰:「吾載頭來矣」,去一「吾」字,便不成語。言戴頭來者,果何人之頭耶 ? 邵博引錄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的一段文字,說明柳文用字之準確。郭晞軍士 17 入殘殺百姓,段太尉斬殺行兇軍士,僅帶一牽馬老卒,徒手入郭晞軍營,責備郭晞。「吾戴吾頭來矣」是進郭晞軍營時說的一句話。「吾頭」的「吾」字,看似多餘,其實非常重要,不僅表明是誰之「頭」,而且表現出段太尉大義凜然,拚死伸張正義的精神品格。刪去這個「吾」字,不僅語意不清,這句話的表現力也大為遜色。這樣的例子很多。《罵屍蟲文》以屍蟲喻朝中讒害忠賢的奸佞,對他們的卑劣行徑進行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其中對屍蟲的描寫: 膏盲是處兮,不擇穢卑;潛窺默聽兮,導人為非;冥持札牘兮,搖動禍機;卑陬拳縮兮,宅體險微。 「潛」、「默」準確地寫出讒佞之徒躲在暗處窺視別人行動,偷聽別人說話,暗中搜集材料害人的無恥行為。「導」意為引誘,與「潛」、「默」二字配搭得非常恰當。《斬曲幾文》寫製作曲幾的生長不良的曲木: 稟氣失中,遭生不完;托地磽垤,反時燠寒。 這些樹之所以生得奇形怪狀,是因為它們稟受的元氣失當,生長發育不完全;生長在磽瘠之地,所處環境又冷熱反常。這裡的「稟」字、「失」字、「托」字、「反」字都用得十分準確。《送李渭赴京師序》寫李渭浪遊南方各地: 過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遷者罕至。又況逾臨源嶺,下灕水,出荔浦…… 「過」、「上」、「逾」、「下」、「出」幾個動詞,與賓語配搭得恰到好處。洞庭是湖,故用「過」;溯湘江而行,故用「上」;臨源嶺山高路險,故用「逾」;灕江在南,故用「下」;離廾荔浦再往南,故曰:「出」。《晉問》寫晉地之形勢: 晉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陽起之,黃河迤之,大陸靡之。 晉是昔日的封地,太行山是它的掎角,首陽山是它的起點,黃河彎曲而來,大陸伸展到無邊無際。「掎」字、「起」字、「迤」字、「靡」字都下得精確。《答韋中立淪師道書》談自己的為文之道: 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抑」字、「揚」字、「疏」寧、「廉」字、「激」字、「發」字、「固」字、「存」寧的運用,確實是經過「苦心危慮」:而「抑」與「奧」配搭、「揚」與「明」配搭、「疏」與「通」配搭、「廉」與「節」配搭、「激而發」與「清」配搭、「固而存」與「重」配搭,都恰到好處。「羽翼」用為動詞,準確而生動地說明了「文」與「道」的關係。 形象是柳宗元散文語言的另一個顯著特色。柳宗元邏輯思維、形象思維都有過人的天分,這是他作為出色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的先決條件。他的文章中心突出,思路明晰,思想表述得生動形象。說理與敘事相比較,柳宗元更長於敘事。 柳宗元的寓言、傳記、山水記等記敘性散文以生動形象著稱。《臨江之糜》寫群犬初見小鹿的情景:「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垂涎」寫見小鹿垂涎欲滴之狀,「揚尾」弓見小鹿而高興之態,均形象生動,躍然紙上。犬始終是犬,既害怕主人,又情不自禁:「大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寥寥數筆,便將犬與小鹿相處時複雜的行為、心理形象寫出。《黔之驢》對虎的描寫,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初見驢,「以為神」,「蔽林問窺之,稍出近之」,「驢一嗚,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經過一段時間觀察,「益習其聲,又近山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盪倚沖冒」,反覆的試探之後,知道驢「技止此」時,終於「跳踉大 口 闞 ,斷其喉,盡其肉,乃去」。作者以生動之筆,形象地寫出虎的心理、行為的漸進過程。《黔之驢》以其語言之生動形象世代為人們所傳誦。柳宋元善廠描寫人物語言。請看《段太尉逸事狀》中段太尉徒手隻身入郭晞軍營勸諭郭曦的一段對話描寫: ……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馬,至晞門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日:「殺一老卒,何甲也 ? 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因諭曰:「尚書固負若屬耶 ? 副元帥固負若屬耶 ? 奈何欲以亂敗郭氏 ? 為白尚書,出聽我言。」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勛塞天地,當務始終。今尚書恣卒為暴,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 ? 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 ? 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然則郭氏之功名其與存者幾何 ? 」言未畢,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思甚大,願奉軍以從。」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火伍中,敢嘩者死 ! 」大尉曰:「吾未哺食,請假設草具。」既食,曰:「吾疾作,願留宿門下。」命持馬者去,旦日來。遂卧軍中。晞不解衣,戒候卒擊柝衛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請改過。邠州由是無禍。 段太尉來到郭晞軍營;遇到披甲士卒阻攔。他曉之以理,讓士卒向郭晞通報。見到郭晞,他先對郭晞「卒十為暴」嚴辭斥責,然後指出郭晞的錯誤有損其父郭子儀美譽,終於使郭晞明白自己的錯誤,翻然悔悟。這裡通過生動的對話描寫,突出段太尉不畏強暴,大義凜然,勇於為民請命的性格。《梓人傳》寫梓人 ( 木匠 ) 指揮群工的一段,令讀者如臨其境: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眾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 ! 」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 ! 」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 眾人或手執斧子,或手拿刀鋸,站在梓人四周,等著他下令操作。梓人左手拿著長尺,右手執著手杖,站在中間。他測量房宇各種結構的可承受重量,察看木料的功能,然後舉杖指揮,說:「用斧砍 ! 」執斧的就奔向右邊;梓人回頭看,指著另一些木料說;「用鋸子鋸 ! 」拿鋸子的快步奔向左邊。群工拿斧的用斧斫,拿刀的用刀削,都依梓人的臉色、說話行事,不敢自作主張。那些不勝任的,就把他們斥退,也不敢臉有慍色。……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在群工中有絕對的權威。此處著墨不多,人物的神態、動作、語言寫得栩栩如生。《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以景物描寫生動形象著稱。此文寫潭上之景,由寫水聲引人。以佩環之嗚響,形容水聲琮琮悅耳。寫潭上之景,用「伐竹取道」過渡,以「水尤清冽」領起。寫小潭,先寫潭底之石,次寫潭上樹蔓,再寫潭中之負,再寫注水入潭的小溪,最後寫環境之凄寒。寫潭底,用「為坻,為嶼,為嵁,為岩」八字,形象地描寫露出水面的潭底岩石之狀。「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寥寥幾筆,便寫出樹木、藤蔓相遮蔽、纏繞、搖擺、連綴、披拂的景象,有顏色,有情態,形象生動,如在眼前。寫潭中游魚最為出色,無論是古代作家,還是今天的作家,都難以匹敵。不僅游魚寫得生動無比,出神入化,而且通過「皆若中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等描寫,從側面襯托潭水之清,筆法之高妙、語言之形象,令人嘆為觀止 ! 小溪之屈曲而流,時隱時隱現亦寫得生動異常。《石渠記》也有許多形象的描寫:寫泉鳴,如聞其聲;寫渠水,似見其流。「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風吹動竹梢樹杪,發出陣陣響聲:看著被風吹動的竹樹靜止不動了,而被吹動時發出的聲響,才從遠處傳來。幾句寫回聲,形象細緻,是神來之筆。 ( 石澗記 ) 寫澗底:「亘石為底,達於西涯。若床養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寫水流:「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均比喻生動,狀物傳神。 柳宗元的議論文、雜文、書信等待往往也有生動形象的描寫。《斷刑淪》下寫死囚求速死而不得的痛苦: 貫三木,加連鎖,而致之獄。更大暑者數月,癢不得搔,痹不得搖,痛不得摩,飢不得時而食,渴不得時而飲,目不得暝,支不得舒,怨號之聲,聞於里人。 文章通過對死囚所受痛苦的生動描述,對「刑必秋冬」作了有力的批判。《封建論》用「草木榛榛,鹿豕狉狉」兩句,形象地描寫人類早期生存環境之惡劣荒涼.《鶻說》通過對鶻的議論,說明不能從表面分辨人的善惡的道理。文中寫鶻之仁: 有鷙曰鶻者,穴於長安薦福浮圖有年矣。浮圖之人室宇於其下者,伺之甚熟,為余說之曰:「冬日之夕,是鶻也,必取鳥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則執而上浮圖之 焉。縱之,延其首以望,極其所如往,必背而去焉。苟東矣,則是日也不東逐,南北西亦然。」 棲身於長安薦福寺佛塔的那隻鶻,每逢冬夜,必完整無缺地帶一隻小鳥回巢,它用自己的爪捂熱小鳥的爪,還左右爪不停地輪換著來捂。次日清晨就帶小鳥登上佛塔之項,把小鳥放走,還伸長脖子翹首而望,望著小鳥飛往遠處,就背著小鳥飛去的方向離開。如果小鳥飛向東,這一天鶻就決不會往東覓食,其他南、北、西三個方向的情況亦是如此。文章對鶻如何溫暖受凍的小鳥,如何將它放生,又如何不跟它爭食,都寫得細緻入微,形神兼備。《復吳子 < 松說 > 》以「雲之始作」為例,說明「木膚有怪文,與人之賢不肖、壽夭、貴賤」跟造物主無關: 子不見夫雲之始作乎 ? 勃怒沖涌,擊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為人,拳然為禽,敷舒為林木,為宮室,誰其搏而斫之者 ? 「勃怒沖涌」寫雲起之狀,「擊石薄木」寫雲涌之勢,「肆乎空中」寫雲鋪天蓋地的情景,「偃然為人,拳然為禽,敷舒為林木,嵑 山 櫱 為宮室」寫雲之變幻,都異常生動。在《答吳武陵論 < 非國語 > 書》中,柳宗元用「文錦覆陷阱」來比喻「務富文采,不顧事實」的駢文對青年的危害,生動形象,揭露深刻。《寄許京兆孟容書》寫他在永州收到京兆尹許孟容來信時的情景: 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躍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 那種欣喜雀躍、激動不寧之狀,寫得何等傳神 ! 《與楊京兆憑書》訴說自己貶謫永州之後的精神狀態: 目毛 目毛 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 用「眊眊然」寫眼睛之蒙昧昏亂,用「霾霧填擁」形容心緒之悒鬱慘淡,用「蹶氣震怖,撫心按膽」寫自己內心之驚恐,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通過生動的比喻和形象的描述,寫出作者被貶 14 年來的險惡處境、求助無門的苦況和對李夷簡的熱切企盼,令讀者為之動容。《讀韓愈所著 ( 毛穎傳 ) 後題》寫讀《毛穎傳》時的情景: 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 這幾句不僅形象地寫出《毛穎傳》的卓異不凡,而且將讀《毛穎傳》的獨特感受表現得生動突出。接著用「模似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寫駢體文之競尚浮艷,內容空洞,也十分生動。《送幸南容歸使聯句詩序》寫朋輩在送別幸南容聚會上聯句的情景: 比詞聯韻,奇藻遞發。爛若編貝,粲如貫珠。琅琅清響,交動左右。 幸南容,洪州 ( 治所在今江西南昌 ) 人。與柳宗元是同榜進士,後任職南方。這幾句把文才之盛、詩句之美、聲韻之悠揚以及朋友相聚聯句的情景形象地描繪出來,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用「編貝」、「貫珠」喻聯句之精美,形象而富於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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