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鎮偉的《大話西遊》:後現代的歪打正著(王樽)③

↑ 大話西遊

→ 劇照 5後現代的歪打正著

王樽:大約是1999年前後,西方的解構主義、後現代等文化思潮滲透大陸。包括知識分子、青年學子在內的很多人,發現《大話西遊》系列其實就是典型的後現代作品——對經典的顛覆式演繹,傳統與現代雜糅的支離破碎表達,荒誕不經的「無厘頭」,表面不著邊際,骨子裡卻針砭現實,這些都契合了人們對解構主義、後現代等概念的理解。這個現象頗有「中國特色」,人們發現「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差不多過了四五年,遭遇了香港的票房失利、一片罵聲,幾乎被遺忘的《大話西遊》意外地在內地鹹魚翻身。

劉鎮偉:實在是意外。當時我在加拿大,整整兩年,基本不與電影圈的人接觸。有一天,王家衛突然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他說,小胖(劉鎮偉小名),你知道嗎,你的電影在大陸很轟動啊!我沒好氣地說,你說什麼廢話,就沒把這些當回事。接著,周星馳也給我打來電話,這傢伙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也是說《大話西遊》在大陸很受歡迎,讓我去網上看大家的反應。我平時是不碰電腦的,也將信將疑,在我太太幫助下到網上看,結果,發現那麼多的評論,鋪天蓋地,真是嚇了一跳,當然也非常開心。2002年,我回來幫王家衛拍《天下無雙》時,才切身感受到了《大話西遊》的影響,所有人都在跟我說這個片子。我去給人拍廣告,姚明在那他們都不理,好多人跑來問我,你是不是拍《大話西遊》的劉鎮偉?

王樽:從解構方式到「愛你一萬年」等很多重要台詞,《大話西遊》已然成了流行時尚。在一些高校里,如果不知道那些「大話」,簡直就是孤陋寡聞,就是與時代脫節、落伍。

劉鎮偉:這部片子後來能流行起來,是我完全沒想到的。當年寫台詞的時候,我是很遊戲的心態,只是拿我的朋友王家衛開玩笑,根本沒想到這些句子會被後來的觀眾當成經典看待。早知道這樣,我該更用心一些。(笑)當然,從心裡說,我很感激北京的高校同學們,我後來做新片宣傳,親自去清華大學感謝,感謝他們幫我出了一口票房惡氣。同時,我還要實事求是地說,我並不懂得什麼後現代、解構主義,這些都是後來的觀眾給貼上的標籤。我在清華大學就跟學生們說:第一,我沒有要做偉大的人;第二,這些經典台詞完全沒有想到,當時就是來笑王家衛的;第三,如果你們要當它是經典,我只能告訴你們一個事情,當時有一瓶水放在我前面,你們看瓶子這一邊,我坐在另一邊看瓶子。所以,如果你們說我是天才,我不是,我只是坐在另外一邊看瓶子,如果你們想看到它,你們要坐過來看。每一個事情就是從不同的角度看,不是天才。所以我說,這個世界沒有發明,只有發現,就像所有東西,包括宇宙的萬事萬物。

王樽:《大話西遊》的鹹魚翻身是在幾年之後的內地,尤其備受內地青年觀眾喜愛,還被賦予了豐富的寓意,應該說,這個現象耐人尋味。回過頭來看,你覺得其中的內在原因是什麼?

劉鎮偉:還是前面說的比喻,面對同樣一瓶水,別人只看到這瓶水前面,但我坐在這邊,恰巧看到這瓶水背後的一面。我直接說出了這瓶水背後的不同,是從不同角度,水還是那瓶水,我只是從不同的角度講出來而已。而這部影片能在幾年後的大陸獲得熱烈響應,我覺得最大關鍵還是timing——時間的配合,當時的大學生正經歷破舊迎新,急切需要尋找話題,讓他們衝破可能覺得十分沉悶的氛圍。《大話西遊》剛好可以對上號,有一種打破陳規、迎接新事物的象徵意義。隨著西方文化的進入和改革開放的推進,中國社會一直處在激烈的變革中,這部電影跟著社會形態走,迎合了時代和年輕人的感覺。

王樽:和內地不同,香港電影圈一直有些忽略導演的作用。有些劇本就是為明星量身定做,拍攝中明星的影響也比比皆是。演員是最外在直接的呈現者,一部電影的成功,最風光,最耀眼的首先是明星。客觀地說,周星馳是《大話西遊》的最大受益者,內地觀眾發現這部影片的價值,很大程度上是發現了周星馳。當年,周星馳被請到北大,幾乎是受到了文化英雄凱旋的禮遇。有人也將你和周星馳的關係形容為母子,是怎樣的因緣巧合產生了《大話西遊》?

劉鎮偉:《大話西遊》的緣起本身與周星馳有關。他能拍這部片是因為那時我的《花旗少林》票房贏過了他的《龍過雞年》。周星馳當時自己開了公司,也拍了很多搞笑的戲,成績不錯,但創作進入瓶頸期,有些找不到路的感覺,不知下一部自己拍什麼戲。他就來找我,我馬上說了拍《大話西遊》的想法,周星馳很高興。我說,你先不要高興太早,我這部戲不是喜劇,是要讓人哭的愛情戲。記得我當時跟他講這個電影故事,他瞪了我半天,不知我在搞什麼鬼。周星馳以前不拍愛情戲,這次讓他演愛情,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就對他講,你現在是沒有女性觀眾,你如果總演那些胡鬧的喜劇,就永遠是一個小丑,不能成為大師,只有愛情電影可以拔高你。但周星馳想不出這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他一直有些猶豫。當時,我正處於創作巔峰狀態,幫劉德華天幕公司做的《91神鵰俠侶》也票房大賣,在韓國和東南亞都超過了成龍的《雙龍會》。我就給周星馳打氣說,你怕什麼?我是最紅的喜劇導演,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周星馳才終於答應。

王樽:《大話西遊》讓周星馳有了新的面目,對內地觀眾而言,尤其如此,人們開始由表及裡地認識他的喜劇形象。一個另類的孫悟空,那些角色背後的東西引人深思。如今,人們說到這種後現代的、顛覆的、無厘頭典型,很自然地想到的是周星馳,作為集編劇、導演於一身的幕後主謀,你怎麼看待這種明星效應?

劉鎮偉:很多人跟我說,也問過我的感受,我從來沒有詳細解說這件事。《大話西遊》是一個意外,這部影片是一個神話,沒有一個英雄,是所有人做出來的。沒有周星馳來演,不可能有這個效果,沒有我這個導演出現,周星馳也不可能。我們都很清楚,這是一個組合。要不然,周星馳的《少林足球》也不會回來求我,《功夫》也不會回來找我。他還叫我拍《長江七號》,我推掉了。但是我還是要說,周星馳是我的尚方寶劍,我的劇本打破了一個缺口,我需要他來完成,沒有他,事情不可能是目前這樣。

王樽:你的電影都有很純粹的娛樂精神,與周星馳的表演骨子裡一脈相承。

劉鎮偉:《大話西遊》是創作,是我寫的《西遊記》。我並不是想要在歷史上留下什麼東西,這不是我要做的,我就是要做好玩。好玩在哪裡呢?就是想要有一個新的孫悟空的形象,包括新的孫悟空的演法。

王樽:當時你和周星馳怎麼設計孫悟空的演法?

劉鎮偉:周星馳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也明白他的一些喜劇表演方法很難出新。關於孫悟空的表演已有了約定俗成的套子,包括內地的電視連續劇《西遊記》,所有的孫悟空都是京劇的演法,從動作到表情,就是扮猴子。周星馳當然不滿足於這樣演,他很想改變,但怎麼演一時找不到路子。周星馳是個很愛面子也很會兜圈子的人,有什麼想法都不會直接說出來。(笑)電影開拍的前一個星期都沒孫悟空的戲,每天收工後,我就看見他在走廊上走,在我房間門口走來走去,就是不進房間。我就假裝不看他,但我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他想找我問孫悟空怎麼演,但又不知怎麼開口,他要面子。(笑)就這樣,他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有一周,有天晚上終於忍不住了,就直接進來跟我討論劇本。他先不談孫悟空,而是跟我討論觀音怎麼演、豬八戒怎麼演。我心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就接下去問他,你準備怎麼演孫悟空?周星馳就說,嗯,孫悟空,這個,這個,我有很多想法。那麼,你的想法是怎麼樣的?我說,演孫悟空一定要打破京劇的做法,以前所有的電影電視,一直都是京劇做法,你要打破這個做法。當時,周星馳要回香港宣傳《國產凌凌漆》,我就跟他說,你回香港後去看電影《面具》(《The Mask》,內地譯名《變相怪傑》),你留心一下金·凱瑞的演法,我心目中的孫悟空就該是那個演法。當時還沒有DVD 、VCD這些東西,周星馳一回去就看《The Mask》,他回來就到我房間,表演給我看,嘩,嘩,就是金·凱瑞。我就感覺,新的孫悟空誕生了。

王樽:現在人們都簡稱《大話西遊》,我從影碟中看的,名字是《西遊記第一百零一回之月光寶盒》、《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兩部影片渾然一體,最初就打算拍成兩部的嗎?

劉鎮偉:原計劃只拍一部,為了讓投資人多賺錢,就一分為二了。1994年夏天正式開拍,整個拍攝過程大概持續了三個多月。

王樽:影片上映後的結果讓你大失所望?

劉鎮偉:應該是比較失敗。當時的票房是兩千多萬,兩部五千萬,我和周星馳,兩張名牌加起來才這個數目,嚇了一跳,我們以前合作的電影最好的是一部就超過五千萬。周星馳當時預計這部影片,也應該每部有五千萬。

王樽:總結起來,票房失敗的原因有哪些?

劉鎮偉:我想原因有幾個,宣傳導向一開始就錯了,大部分觀眾進劇場看周星馳的電影是看搞笑求開心的,可是看完《大話西遊》卻發現這是一個悲劇,他們毫無心理準備,原來這部電影是要他們哭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部戲的悲喜劇模式走得太快了,沒有顧慮到香港觀眾的習慣,他們不比內地觀眾,沒那麼感性,要求更簡單直接。

王樽:和很多拿獎專業戶導演相反,你的電影總是與獎無緣。《大話西遊》似乎是唯一一次例外,得了一個非主流的編劇獎。

劉鎮偉: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給了個年度編劇大獎。但頒獎禮結束,我離開現場,在計程車上把那個獎座給丟了。做了這麼多年電影,從來沒拿過獎,大的小的導演獎一次也沒有,我很在意這個獎,(笑)就打電話給評論學會,讓他們替我補造一個。過了很多年,我才發現,原來我真正喜歡的職位是編劇而不是導演。

王樽:為何喜歡當編劇?

劉鎮偉:當編劇不像當導演那麼麻煩。導演每天面對那麼多事,那麼多人,雞毛蒜皮,沒完沒了,累得很。當編劇就不同了,閉起門寫劇本是件十分個人的事,天馬行空,自由發揮。寫完劇本就不管了,怎麼拍是別人的事。

王樽:《大話西遊》的票房失利,對你的電影事業有著怎樣的影響?

劉鎮偉:當時是這樣,第一,拍一個電影希望票房好,但沒有,失望。第二,人家罵我。我覺得以前很多電影都不好,但是沒有那麼多人罵,這次特別多人罵我,是我人生當中被罵最狠的一次。(苦笑)包括公司,問我:劉鎮偉你拍什麼?本來你給我一杯紅茶,結果喝出來一杯可樂,味道完全不同。你幹嗎?!那個心情很差,徹徹底底的失望。有天晚上,周星馳坐在我面前,我看出他眼神里全是悲哀。他沒有責罵我,可是那種原先對你非常有信心,結果卻似澆了一瓢冷水、從頭涼到腳的失望表情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王樽:但是,跟下來周星馳還是邀請你拍新片。

劉鎮偉:當時周星馳對我說,跟我再多拍一部戲吧。我看他樣子很誠懇就答應了,就是那部《回魂夜》。

王樽:《回魂夜》是部比較典型的靈異片,恐怖效果不錯,據說影片里注入了你當時的情緒。

劉鎮偉:我說過,對《大話西遊》寄望十分大,出來發現自己大錯特錯。《回魂夜》就是在那種心態下創作的,寫劇本時心情就非常差,只想拍完就退齣電影圈。我把那段心情寫進劇本,其實當時也不清楚,隔了些年重看,才明白自己把整個過程都跌入戲裡面周星馳的角色:一個關在精神病院里的人,自以為是天才。我讓周星馳相信我,同時相信《大話西遊》是一部傑作,結果跌落谷底,讓大家發現自己是白痴,全世界的人都罵我是神經病。我除了傷心,也恨自己令朋友失望,周星馳雖然口上沒說,但從眼神里我已看出他的失望。在《回魂夜》大結局裡,我安排周星馳對莫文蔚說:你拿劍把我劈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就是說,如果周星馳你要重生,就把我劉鎮偉砍掉算了。(笑)這就是我想向香港電影圈說的,你們乾脆把我毀掉好了。周星馳感受到了,他對我說:劉鎮偉,你把自己寫進去了。他開始明白當時他看著我很失望的眼神是深深傷害了我。我說,我就是要讓你演出我的內心,明白你的朋友當時是多麼痛苦。

王樽:要開風氣之先,就要接受不被認同的痛苦。

劉鎮偉:我寧願不開風氣之先,也不要痛苦。(笑)《大話西遊》之後,我一直都不敢拍我正在想的東西。那時候,其實我想拍的是科幻片,但人家都認為我是神經病。當然,那時的特技也沒現在發達,你想要的很多東西都很難表達出來。我後來拍的《情癲大聖》、《天下無雙》,票房都比《大話西遊》好,其實都是我很多年前的構思。

6人生遺憾與時空穿梭

王樽:你和王家衛的電影都對時間的命題特別熱衷和敏感,形成一種有趣的映照。王家衛的電影嘆息感慨多於行動,《東邪西毒》的英文名就叫《時間的灰燼》,他的電影里,總是流露光陰流逝、昔日不能重來的惆悵,「人生長恨水長東」;而在你的電影里,總會付諸行動,從《大話西遊》到《無限復活》,都是要把時光留住,讓時空回溯。

劉鎮偉:我只不過是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小孩子都是這樣,總想在時空裡面走來走去。

王樽:為何對昔日重來那麼熱衷,而且屢試不爽,它表現了你內心怎樣的期待?

劉鎮偉:我想與年齡的增長有關,拍攝《大話西遊》時有太多的人生感慨,當時我接觸了很多佛教的材料,對我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我在香港酒店裡住了八年,周一到周五跟我太太通電話,只有周六和周日才陪她見面吃飯,但她一直默默支持我,沒有怨言。當我寫《大話西遊》故事時,才發覺自己已經三十九歲了,在這之前的十多年裡,每天都是工作、工作。人到中年了,才忽然良心發現,覺得自己以前好多事都沒有做好,覺得欠這個女孩子太多太多。如果真有月光寶盒,我會重新開始,從情人、丈夫、朋友,一一來過,希望可以做好一點,就想返轉頭再給自己一次機會。(笑)

王樽:我跟香港一些電影人聊天時,曾聽他們說到你的段子,加上你的電影總會涉及到一些生死之愛,覺得你該是個很浪漫的人。

劉鎮偉:很多人覺得跟一匹馬談愛情很奇怪,很多人喜歡小狗、小貓啊,他們都不奇怪。我是不會和一匹馬談戀愛的,現實中我是個很正常的人。我不覺得自己很浪漫,也不覺得我的電影很浪漫。

王樽:剛才你說到虧欠妻子很多,希望昔日重來,你們開始戀愛時有什麼浪漫的事嗎?

劉鎮偉:我跟她認識大概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從朋友談話中了解到,這個女孩子很喜歡菲律賓。當時我在銀行做事情,那麼,我就決定拿出一個月的工資來跟她去菲律賓吃飯。當時她年紀很小,也就十八歲不到,我打電話跟她說,請她到菲律賓吃午飯,晚上回來。她答應了,但說要問問她媽媽。我又跟她媽媽在電話里講了一遍,她媽媽說要去問問她爸爸。在電話裡面說這個事情,他們覺得很奇怪,吃個飯要去那麼遠。她鬧了一個晚上,最後她爸爸媽媽才答應讓她去。後來,我們就去了菲律賓,在一個火山上的餐廳吃了飯,吃完飯很晚了,後來就回香港。這應該算個浪漫的事,但浪漫不是我自己說的,是要別人說。

王樽:後來還有這麼浪漫的事嗎?

劉鎮偉:(笑)很多年後,我的岳父告訴我,當時他提醒女兒要小心。他覺得劉鎮偉這個男人很可疑,可能是個販毒的人,想要叫他的女兒去替他攜帶毒品。因為,如果不是販毒,為什麼吃個午飯要到外國去?

王樽:拍完《回魂夜》後,你舉家去了加拿大,一去五年,徹底淡出影壇,真的成了相妻教女的好丈夫。但像你這麼熱愛電影的人,就那麼甘心遠離電影嗎?

劉鎮偉:我在加拿大很少看電影,也不跟電影人接觸。我的女兒根本不知道她爸爸是搞電影的,因為我沒有放過我的電影給她看,她看過照片也都不知道裡面是明星。而且,我參加學校的家長會,也從不說我是搞電影的。1996年之前我沒做過宣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劉鎮偉長什麼樣子。我女兒上小學時,老師問她,你爸爸做什麼的?她說,我爸爸的工作是做功課(作家)。(笑)

王樽:你女兒現在看過你的電影了嗎?

劉鎮偉:現在看過了。《天下無雙》是她看的第一部,但她從來都說不好看。後來鄭中基告訴我,他有一天在network(網路)上看到我女兒貼的文字帖,替我plead(辯護):你們不要說這個人的電影不好看,他的電影非常好看,因為他是我爸爸!(笑)

王樽:在加拿大時對電影就沒有一些想念?

劉鎮偉:我在家裡只是一個司機,送孩子上學,幫岳母買鹽。還帶著家人去旅遊,非洲、歐洲都去過。我知道,自己內心還是有些虛弱,也常常在寫東西,但是沒完成過一個劇本。當時,我不能在家裡抽煙,常常一個人去外面吸,加拿大的冬天很涼,我特別喜歡冬天在外面抽煙,每一次吸都能感到那冷空氣,就想起在銀川拍《大話西遊》時的感受,所以一口之後我還要再吸一口,享受那種冷空氣和拍電影的回憶。

王樽:後來還是忍不住重新出山了。

劉鎮偉:有一個無賴叫王家衛,他二十四小時給我打電話,不回來怎麼辦?我在加拿大,我沒辦法不理這個無賴。(笑)

王樽:重新出山還是選擇了你特別鍾情的時空穿梭題材?

劉鎮偉:(笑)最開始他們是想讓我拍《大話西遊》續集,但我覺得《大話西遊》本身還有不少瑕疵,就沒答應。向華強的公司找上門的時候,我仍是拒絕的,後來,他們說你不想回香港,就在美國拍。我想,在美國拍方便我探望家人,就答應了。這樣就拍了全戲都在拉斯維加斯取景的《無限復活》,拍完這部片,自己也復活了,不斷有做電影的人找我。拍《無限復活》時我根本沒考慮觀眾和票房,我是拍給自己看的,它是《月光寶盒》的現代版。我承認,自己對這類題材有偏愛。

王樽:時光逆轉,本身就可製造喜劇情境。《東成西就》里還是小噱頭,南帝尿撒出又回去,西毒刺熟睡中的北丐,匕首出去收回,像跳舞一樣,很有趣。《大話西遊》用「月光寶盒」穿梭,反覆救自刎的白晶晶一段,令人捧腹。這些都是神話、傳奇,轉換的想像空間更大,相對更容易被接受。而在《無限復活》中,成了中國人在拉斯維加斯的現代故事,一對男女各有兩面,時空轉換從28日回到25日,就有兩個自己,兩個28日的我和兩個25日的我,如此接近,很容易讓觀眾掉進迷宮裡。

劉鎮偉:時空穿梭可以在任何背景下進行。這個我在《無限復活》里已經解釋過,其實,如果當時一個人走掉了,那個人並不是就此消失,他還是存在的。因為我相信時空是平行的,每個人都可以有一千個一萬個的出現。所以,我們經常感覺好像有一個場景,是以前看過的,那可能是真的看過,在另外一個時空的你看過的。我一直說,這部電影是拍給自己的。因為《大話西遊》有些地方做得不夠好,解釋得不夠清楚,就再拍一次,說得更圓滿些。

7我是模仿孫悟空

王樽:因為看過《大話西遊》,對《情癲大聖》就比較期待。坦率地說,《情癲大聖》讓我很失望,有種類型不清、用力過猛的感覺。謝霆鋒和蔡卓妍好像也不大適宜演喜劇,很勉強,看著不舒服。尤其讓我悲哀的是,影片中反覆出現「愛你一萬年」之類大家耳熟能詳的台詞。雖然只是不太重要的情節,但怎麼能這樣重複自己的東西呢?!我就有些為你難受,一個人模仿別人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需要從別人那裡獲得靈感,但模仿自己卻是可悲的。

劉鎮偉:你像我媽媽一樣,(笑)太愛我了,給我很多想法。像媽媽對兒子,總希望他有更好的表現。但是我常常對我媽媽說,讓你的兒子更快樂一點。(笑)

王樽:但總可以盡量避免重複自己的東西。

劉鎮偉:我開始就說了,我從來沒想過做偉大的事情,但是所有人都讓我偉大。我不能為別人而生活,那樣我一定不快樂。我所有的快樂,不是因為別人評價我才快樂。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相信他們,我不會介意他們要求我。但是我這樣拍,就是為了要快樂、快樂。

王樽:《情癲大聖》是一部特別難說的作品,科幻,愛情,喜劇,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沒有你以前悲喜劇笑中帶淚的效果。我在看這部電影時,印象最深的都是些特效,《黑客帝國》、《2001年漫遊太空》等等,各種似曾相識的元素。

劉鎮偉:我肯定會受到別人電影的影響。但我一定要跟你解釋,《情癲大聖》這個故事是我十幾年前就構思好的,是《大話西遊》之前。當時也有人罵我的,那是1994年,我到公司說要拍太空劇,十幾年後,聽我構思的人告訴我,當時他以為我是神經病。如果我當時就拍出來,你們還會不會說我模仿?!《情癲大聖》只是我完成「大話」的第三個故事,因為前面兩個拍完以後,我發現我是拍一個小我的愛,凡人找一個有結果的愛,原來還有一種大我的愛,像唐三藏,他可以愛全世界,但是他不能愛一個女人,我要完成我的故事,《情癲大聖》就是拍和兩部《大話西遊》不同的愛情。當時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情,我想去做,我就冒這個險。我不介意他們說,我只是做我自己的事情而已。

包括我拍的《機器俠》,很多人都罵我,說你為什麼模仿《變形金剛》。我說第一,我不是模仿《變形金剛》,是《變形金剛》模仿我們的孫悟空七十二變,是他們拿我們的題材來「變」。為什麼我們中國人總是覺得他們是領先的?第二,我現在拍的就是跟《變形金剛》不一樣,我是拍一個中國的機器人,圓我小時候的夢而已。我不是模仿《變形金剛》,如果說模仿,那我是模仿孫悟空。

8與內地合作

王樽:我一直覺得你的電影都是純粹的香港電影,後來發現很多片子都與內地合作,《大話西遊》、《天下無雙》、《情癲大聖》和正在拍的《越光寶盒》都有內地的參與。這麼多年下來,與內地的合作有些什麼變化?

劉鎮偉:1983年我第一次回大陸,心情非常激動,因為年幼時讀到的中國文化和歷史終於出現在自己眼前。第二次回國是和周潤發一起在承德拍《花旗少林》,我也算挺早和內地合作的香港導演。當時內地還沒有大規模開發,合作主要是在內地取外景。一部電影涉及到中國文化和歷史背景,一定要到內地來取景。內地的很多地方,比如風土、建築都是特有的,將鏡頭隨便一放,電影的感覺就出來了,這種感覺是花多少錢也製作不出來的。

王樽:印象最深的合作是哪次?

劉鎮偉:印象最深的是與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合作,那是拍《大話西遊》。當時與他們合作我是挺激動的,因為之前看過他們拍攝的《紅高粱》,覺得這個廠的作品很認真,質量很不錯。我是心情很激動地過來了,結果有些灰心,他們覺得我們很搞笑,很奇怪,很爛。說我們的電影是垃圾,話傳到我耳朵里,我很難受。我說,沒有必要說我是垃圾吧!我又不是想去拿奧斯卡獎的電影。廠里的人都很散漫,覺得這是個爛片,為什麼要跟他們合作。我就對周星馳說,人家不喜歡我們,我們快點走。十幾年後,他們有人見到我,又誇我的電影很棒!我和中影、上影都合作過,跟內地的合作總的來說還是融洽的。最近這十幾年,內地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合作越來越順。當然,掣肘也有,但沒有大的障礙。

9不想留記號,只想要快樂

劉鎮偉扮演的《大話西遊》里的菩提老祖

王樽:你在很多部電影里客串角色,比較受好評的是菩提老祖,從外形到神韻都比較適合。似乎還有種寓意,意味著你與這部電影的血緣關係。

劉鎮偉:沒有這個意思。《大話西遊》里的菩提老祖是沒有選擇,被逼著上陣的。這個演員當時早就挑好了,是在《紅高粱》里演殺牛師傅的徒弟,那個演員我很喜歡。他是真的像菩提老祖,脖子很長,頭髮就好像一條葡萄一樣。我們就在西安找好,告訴他怎麼做怎麼做,到銀川做造型,什麼都準備好了要拍攝。結果,第一天拍,完蛋!周星馳那個時候聽不懂普通話,根本聽不懂台詞,沒法和他演對手戲。晚上,周星馳就來找我,他看著我說:拜託你了,一定要換演員。結果,我就只好跟那個演員道歉,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完全是周星馳的原因,但是周星馳普通話不行,不清楚對方在講什麼,很難演。就是這樣的意外,我就只好補缺,沒有選擇的。還有《天下無雙》的客串,也是被逼的,當天早上樑朝偉和其他演員都覺得那個演員演得不好,最後就決定我來演,那個衣服那麼長,不是我的,我穿還要捲起來,太大了。

王樽:你覺得自己有沒有表演天賦?

劉鎮偉:沒有,也不喜歡。我每次演戲都是被逼的,不是誰都能演戲,必須要找演技好的演員。梁朝偉他們都知道我的演技有多爛,當年拍《天下無雙》時,我在那表演,上半身看著站得很端正,下半身就不是自己的,兩條腿都緊張地打顫。

王樽:如果讓你自己選擇,你最想演的角色是哪個?

劉鎮偉:可能是受《西遊記》影響太深了,我常常想演的角色是如來神掌。

王樽:希區柯克在自己的每部電影里都露一把小臉,扮演些行人啊乘客什麼的,這使他的每部電影里都有自己的標記。

劉鎮偉:我不想有標記。我連多署名都不願意,要不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化名。我拍電影主要還是享受拍攝的快樂。

王樽:在你執導過的電影里,哪部是你拍攝過程最快樂的?

劉鎮偉:一個導演一定沒有自己最滿意的電影,但有最快樂的電影,我的就是《92黑玫瑰對黑玫瑰》。

王樽:我看過這部片的普通話版本,好像過於嬉鬧,沒什麼特別感覺。

劉鎮偉:不在香港生活的人肯定沒有我們的感覺大。當時我拿這個故事找投資人時,很多電影公司都不投,我就痛苦得不得了。最後有一家給的很低,我拍《91神鵰俠侶》,劉德華給的投資是一千九百萬。而《92黑玫瑰對黑玫瑰》投資人只給出六百多萬,所有演員的片酬都很低。但我願意接受,因為我就是要拍自己喜歡的電影。

王樽:作為一個電影人,你最看重怎樣的心理素質?

劉鎮偉:把握自己。我從不喜歡和別人比,不需要別人來肯定自己。當年我拍《無限復活》的時候,張柏芝和謝霆鋒開始拍拖,當時張柏芝的男朋友是陳曉東,但是謝霆鋒開始進攻了。拍戲的時候,張柏芝很苦惱。有一天,我跟張柏芝說,愛情是自己的選擇,你不是故意去傷害一個人,你自己把握你要的東西。

王樽:在對你的電影評論中,你聽到的最開心的評論是什麼?

劉鎮偉:我聽到的最開心評論,是有人跟我說:每當我不開心、不如意或工作不好的時候,我就會拿你的《東成西就》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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