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里,陳丹青的一些話
陌生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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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把這部16集的短視頻節目評價為『那些年我們沒上過的美育課』。實際上,陳丹青在《局部》中所談的,的確很『局部』,很私人,就像《紐約瑣記》中的「回顧展的回顧」,談談藝術和繪畫的「邊角料」。在《局部》里,我們和陳丹青一起看畫,體會他的『私人經驗』,那些對於我們來說陌生的東西,好像聽一個老朋友娓娓道來一樣,並不是真的教你什麼知識,只是說說自己覺得好的東西,說完,剩下的留給自己去體會。看到豆瓣上網友Février 記錄的一些畫,覺得好,分享給大家,如今《局部》的藝術講稿也被整理成了書《陌生的經驗》。
【第一畫:千里江山圖】
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局部
繪畫是手繪的,手藝第一,手藝之上,又是眼光第一,這個眼光,分兩層,一是指觀察之眼,一個是指一邊畫著,一邊你怎麼判斷自己這幅畫,屬於經驗範疇,而觀察之眼,是不可學不可教,所謂天分天分,實際上指的是這個,因為你在同一片風景,你給庸才看,你給天才看,畫出來是不一樣的。
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師,喜歡做減法,也就是所謂取捨和概括,可十八歲英年的王希孟呢,他是忙著做加法,人在十八歲年紀,才會有這股子雄心和細心,一點不亂,不枝蔓,不繁雜,通篇貴氣,清秀逼人,那就是他的天賦了。十八歲乾的事,多半其實是不自知的,他好也好在不自知,照西洋人的說法,那是上帝讓他幹了這件事情。
【第二畫:死亡的勝利】
你熟悉一個畫家,終於有一天站在他的畫面前,那是一種大快樂,你完全不知道一個畫家,也不知道這幅畫,忽然給你撞見了,我覺得更是一種大快樂,那種歡喜快樂,你忽然會回到小時候,小時候的大歡喜大驚訝,其實最珍貴……所以我請諸位好好保留自己的孩子氣,如果你有的話,木心先生說過,所謂元氣,就是孩子氣,不曉得大家同意不同意,如果不同意呢,也蠻好,說明你很有學問,你很成熟。藝術的素材,從古到今,天下就那點事情,但是主題不一樣,尤其形式不一樣,你找到一個新的說法,你立刻就要找新的形式,所以所有早期的作品,再幼稚,它有原創力。早期作品都很簡單,但是生猛,都很幼稚,但是天真,都難免粗糙,但是精力飽滿,用中國的古話,就是元氣淋漓。可是藝術頂頂要緊的,不是知識,不是熟練,不是咱們現在說的所謂文化教養,而是直覺,而是本能,而是那種最最新鮮的感受力,我甚至覺得就是一種可貴的無知。我同意貢布里希的話,他說美感是需要導引和學習的,我不是在這上美術課,那文藝復興畫家,敦煌畫家,他們沒有上過課,義大利還有一座小城,叫奧維耶多,山頂上有一個教堂,裡頭有前輩的畫,傳說年輕時代的米開朗基羅坐著馬車特地跑來爬上山,進去看,他不是去上課,他是去取經,問題取經也看誰在取,他是米開朗基羅。羅蘭·巴特說過一句我很難忘的話,他說屍體作為屍體是活生生的。
【第三畫:人民的勝利】
你復仇也好,你勝利也好,戰爭結束,最最真實的事情,就是無數家庭破碎了,無數人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永遠不回來了,這幅畫不是出於國家主義和民族意識,而是出於一個人的立場,直白地說,就是出於同情心。上回說了,我們偉大的繪畫傳統,是千里江山,不是死亡。蔣兆和一輩子沒有畫過壯麗河山,他喜歡畫人,特別喜歡畫可憐的受苦人。孟德斯鳩說過一句話,人在苦難中才更像一個人,我不知道諸位同意不同意,據我的記憶,歷史上偉大的作品,很少很少描繪幸福,就算有,看了,你未必會感染到那種幸福,可是描述苦難的經典,你真的會被感動,雖然你可能跟畫中的經歷毫無關係。畜生的感情其實和人是一樣的,但是它沒有語言,只好悶死,很多動物,包括鳥,死了配偶,死了親人、小動物,它會絕食而亡,可是人的天分很奇怪,人不但會記取苦難,而且會想像苦難,去把它畫出來。權利的意志讓這幅畫輾轉於高層的毒語和封塵的庫房,《流民圖》中的流民就像鬼魂一樣,流進蔣先生這幅畫,結果這幅畫也像鬼魂一樣,在勝利後的歲月,背負罪名,差點被銷毀,這才是真的災難,而且是難以戰勝的災難。直到今天,還有上一代權威的畫家認為他有歷史問題,這是什麼歷史問題呢,我覺得這是我們的歷史大有問題。我偏愛《流民圖》,並不因為我是中國人,而是這幅畫里的血淚,這幅畫的真摯,這幅畫的動人,我以為,遠勝《格爾尼卡》。
【第四畫:初習的作品】
說來也是感慨,在咱們這兒啊,我不能想像在一個城市,一個首都的市中心,給一個畫家蓋一個美術館。大人物、大藝術家通常都會被歷史簡化,所以我經常會要求,真正喜歡畫的人,你要翻回去注意看所有作者和所有時期,早期的作品,裡頭有很多我們沒有發現、沒有注意的好東西。繪畫的神品,實在是沒有辦法用言辭形容,有時候畫家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畫出來的,尤其像梵高這樣的憨人,他是畫家裡頭有史以來,可能是最憨的一個人。這個傻如果在藝術上,尤其在繪畫上,文學不能太傻的,音樂我也很難想像,一個憨傻的人在做很好的音樂,繪畫可以。大家不要小看這個憨字,我自己畫畫,我想我知道,就是你畫畫要畫得巧,不是那麼難,你有才華,然後經過刻苦的磨練,你有可能熟能生巧,而且越畫越巧,有可能的,可是有一種畫它好就要好在憨,沒法學了,那個不是才能,那個是天分,你有就你有,沒有就沒有……憨是非常包容的、深層的一個性格。米勒說過一句話,他說一個在勞動的人是最美的,我也很欣賞這句話。可是我剛才說過了,那種憨人,笨人,其實他有一種難以覺察的內秀,當他畫畫的時候,這個內秀會流露出來,以一種繪畫的方式,照中國的說法,我看了這些畫,我只能想到就是傳神,那更好的說法就是老子的話,大巧若拙。梵高要是拿著1881年到1883年初習的這些畫,跑到中國排隊考,他估計准考證都拿不到,可是我每次看到咱們考前班的這些畫,看到考場的這些素描,我就想死,我寧可一輩子不會畫畫,可是我看到梵高早期學畫的這些畫,我就覺得如果他沒有後來巴黎那個階段,他仍然是梵高,世界會發現他有多了不起,你們會說梵高很有名,這是我們被灌輸的一個概念,我們能不能忘記這些東西,我們把兩種畫放在一起看看,都是初學的作品,為什麼梵高是偉大的藝術品,永恆的藝術品,為什麼咱們美術學院的這些素描死路一條,是一場災難,是反藝術的,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第五畫:巴黎的青年】
一幅畫和它張掛的那個呈示的空間,和它應該屬於的那個空間、本來屬於的那個空間,非常有關係……你一旦離開那個原來的環境,這個畫面的意思就會打折扣,甚至不是原來那個意思了,你比方敦煌的壁畫,離開那個洞,也可以拿出來展覽,但是你到洞里去看過,你就會知道差異在哪裡。每一種藝術都有它誕生的時刻,都有它生長、生成的那麼一個階段性的靈光,你可以叫那個是文化土壤,你也可以叫那個是時代的氣氛,但是這個靈光一閃過後,一去不復返。我們每個人、每個畫家,其實都有過自己的靈光,一閃而過,一去不返,但是我們很少有人會用作品留下那個時刻,而且做得非常真實、非常自然。恕我粗心,我到現在不知道這幅畫叫什麼名字,我從來沒有關心過這幅畫叫什麼名字,印象派的很多畫,名字不重要的,它就給你一個畫面。看到這幅畫,意氣洋洋的這些年輕人,我說一切開始的時候,是最好的時光。當時這幫傢伙,印象派這幫傢伙,有多麼前衛,多麼勇敢,而且多麼坦然,我就畫我們過的日子,畫我們的上午,畫我們的下午,畫我們自己的快樂,所以這個革命,從此改變了美術史,現代藝術後面就跟上來了。
【第六畫:誰養藝術家】
我知道人喜歡有個答案,有了答案呢心裡就安全,就放心,可我的脾氣是不在乎答案,我喜歡找問題。美術史那麼多名畫,哪有畫不下去的才算好畫,但凡事呢都有例外、都有異數,歷史有時候會在天才面前就放他一馬,甚至被天才帶到一個新的歷史。所謂前衛藝術家,就是事情做的早了點,歷史看不慣、也看不懂,甚至看不見。歷史上說到印象派,都是拿藝術來說是非,其實只說對一半,另一半藝術史蠻少說到的,就是它的功能和角色變了。過完十八世紀進入十九世紀,英國的工業革命已經成功了,法國的共和政體也出現了,然後資產階級抬頭,現代文明確立,貴族教堂仍然需要畫家,但是越來越多的富裕家庭也需要畫,買主一變,市場就會變,繪畫的需求、主題、趣味、風格,就迅速地就會翻新。講的好聽呢,就是我到紐約以後,發現我變成一個自由職業藝術家,但是我每年要交稅,我在稅表上要填一個我的身份欄,不是填藝術家,填什麼呢,叫self-employ,就是自己雇自己的人。畫家的作品如果賣不高,他寧可受窮,他關注自己的意志,就是由著自己性子玩,既然由著自己性子,當然我畫什麼、我怎麼畫,然後我畫到什麼地步才算完,當然是我自己做主,這在以前這個訂件的時代不可能。你藝術家給人養著,出一種藝術,然後藝術家自個兒養自個兒,出另一種藝術……有人要你畫,和等人買你的畫,各有甘苦……自由造就了梵高,自由也弄死了梵高。
【第七畫:繪畫的放縱】
可是木心是對的,他用現代的意識來看待《未完成交響樂》,認為那兩個樂章足夠完滿,不可增減,那我想我也沒錯,因為我是從傳統的一個標準去看這部交響樂,我有時候會想,如果順著這兩個樂章的思路,舒伯特寫出第三、第四樂章,也會很好聽,但我翻回來一想,整個音樂史如果少了這麼一個《未完成交響樂》,其實也很乏味的、蠻遺憾的,有一部在那了,非常有意思,舒伯特的「未完成」原因不明,是天意,梵高的這個「未完成」呢,一目了然,是人事,其實屬於技術的範疇。我這裡要說畢加索一句很重要的話,他說一幅畫配了框子,掛上牆,就死掉了,什麼意思呢,就是你只要不掛上去,這幅畫還活著,還能來回琢磨,能夠畫下去……這句話,只會說在二十世紀。我記得貢布里希在談話當中說過,他認為訂件的世代是一個好的世代。許多偉大的作品是因為訂件,而未必是因為自由創作。我這個節目就是百分之百的一個任務,是一個訂件。
【第八畫:非正式魅力】
畫完以後,這個斯坦說,這好像跟我不太像,這個畢加索就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他說太太,你慢慢會像這幅畫的。
畢加索說過另外一句話,他說希臘人、羅馬人、文藝復興人,都有一個規則,在那畫畫,可是到了梵高開始,每個人必須做自己的太陽。晚年的德加,眼睛不太看得見了,就做點雕塑,同時巨大的一個熱情,喜歡寫十四行詩,寫完以後呢,就給他的好朋友馬拉美看,他說,哎呀,我心裡還有很多意象沒有寫出來,結果馬拉美對他說,親愛的,詩不是意象,是字和詞。中國的文官制度成熟太早,就文人畫家大部分是各級官員,是一群高貴的閑人,拿著國家的俸祿,朝廷的俸祿,去干著西方自由藝術家乾的事情……這些官員,尤其是退隱的官員,再加上一部分僧侶、出家人,把他們的一種生活態度、生活方式帶進了繪畫……他不是為了要賣,更不是訂件,而是一種消遣、一種寄託,然後是自我給予的一種更雅的一種身份,在交際當中是非常有作用的。每一種藝術啊,對應不同的語言,通常我不太喜歡用中國畫論這些切口,去談論西洋的繪畫,可是我們回到老問題,就是這個梵高這幅未完成的畫,你非要說它有多好,我只能借中國這八個字,就是逸筆草草,恰到好處,或者直接就用趙孟頫那句話,盡其妙也。所謂未完成,所謂打開的作品,是一個早就過時的一個命題,早就過時的一場革命,但所有革命啊,遺患無窮,除了若干天才,自從未完成,自從後印象派、印象派那麼鬧了一場以後,全世界千千萬萬畫家就猖狂起來,就畫了不知道多少胡塗亂抹、這個沒完成的畫,那麼,盡其妙也,也是一句漂亮話,這個漂亮話也是遺患無窮,要是讓趙孟頫看到現在無數中國的所謂水墨畫,或者讓王羲之看到今天無數所謂書法作品,那「謬甚也」這句話就沒法用了,何止是「謬甚也」。
【第九畫:瓦拉東母子】
海明威說過一句大實話,有點殘忍,他說有時候你畢生的寫作,在下一代人那裡,不過就是幾行字。印象派一路下來,好幾位畫家是野性畢露,在莫奈那兒,他是膽氣旺,在塞尚那兒,那是一股子偉大的魯莽,然後在高更那兒呢,真是不可思議,他就跑到一個荒島上去了,結果在那兒染了性病,就死了,那洛特雷克的野性啊,一部分因為他是殘疾,他是個侏儒,那你要說畢加索的野性,那就大了,那是西班牙式的那種魔性,那麼,這些被釋放的野性,在那一世代,真是可怕的創造力,連續帶來歷史性的突破,每一種野性,都變成一個門派,一種風格,一種觀念,瓦拉東的野性,其實是她茁壯的雌性。我們有時候對法蘭西民族啊,老是形容他們有多麼優雅,其實法蘭西的少男少女,以我所見,非常魯的。在英語中,裸體,就是nude,和袒露,naked,它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你不管是宗教、神話、愛欲、情色,所有男畫家描繪的女裸體,它被賦予藝術的名義,但是程度不同,其實在詮釋畫家,真的是,你可以說是慾念。可是瓦拉東的目光不是這樣……她沒有尷尬,也沒有親密,更沒有曖昧,你去跟其他女裸體畫比較,男畫家畫的,還真有這個區別,情況很簡單,就因為沒有男人在場,這個時候,有一種動物性的、她真正屬於肉體的一種場景出現了,我們男性在看的時候,這個目光,也不由自主變得雌性,好像被瓦拉東帶到她的家裡去一樣。她的目光完全順從她的對象,所以當只剩下感性,只剩下一顆心,就會畫出像她那樣單純頭頂的作品。
【第十畫:民國女畫家】
我要是佩服哪個女藝術家,我有時候會有一個念頭,就是我真的想變成一個女的,為什麼呢,因為有些念頭,有些氣質,真的只有女的才有,這跟才能無關,這東西它才能做出來,才有這個味道。這個女畫家最微妙、最迷人的特質是什麼呢,就是她試圖超越男性,就是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男藝術家的時候,這個時候,女性的特質出來了,這有點像一個女的忽然穿上男裝,這是非常有意思。不讓鬚眉,女子丈夫,中國人經常拿這些漂亮的屁話,就是來奉承女子,其實主語,還是「鬚眉」,還是「丈夫」,還在借這個話來抬舉男人的世界,一點不是尊重女性,繪畫這個像正義的事情一樣,貴在大膽,你要論大膽,你要論捨命,你要論不屈服,女子遠遠勝過男人,去看男人投降變節的,比女人不知道多多少。貢布里希有句話,他說,沒有藝術史,只有藝術家,那我的延伸就是,沒有男畫家,也沒有女畫家,只有好的畫家。關紫蘭的畫,她是有閨中的女氣,嫻靜,非常明艷,以後的中國油畫,不光是男的、女的,再也沒有了,原因很簡單,就大家閨秀沒有了,消失了。民國女流的裝扮和髮型,既是有江南那種嫵媚,也由歐陸一戰前後的那種時尚,那種淑女像,那後來也沒有了,民國富家女生啊,這個做學問、弄體育,或者畫寫生,或者鬧革命,都是一股子率真、天真,此後也沒有了。她(邱堤)的靜物畫,以我所見,我願意說是中國第一,好在哪裡呢,她同樣是畫花啊,瓶子啊,襯布啊,她知道避俗,出手非常簡靜,簡單的簡,安靜的靜,她的畫不比瓦拉東好,但是比瓦拉東高,第二就是她的素心,這個話不好解釋,她的畫就有點像清蒸菜啦,她的優雅是她人優雅,那麼第三就是見「物性」,「物性」這個又分兩層,一個就是她畫的那些東西,就是不修飾、不渲染,是物體的恰如其分,也是她對物體的那種敬意和愛意,那麼另外一層呢,就是材料的「物性」,就是顏料和筆,這個邱先生敷色、行筆、起止、收束,她始終不溫不火,到處都是濃淡得宜,這很難做到的,不光是本事,就所謂溫良恭儉讓入了畫,就是邱先生這種境界,那第四呢,當然她也是非常民國的氣息,自發、自在、自主、自適,而且自尊。邱先生的畫毫無意圖,雖然在她的年代,她那樣畫,倒是真的革命,她的畫和「巴黎畫派」放在一起,我不想誇張,她有股巴黎風吹過來,而以我看呢,看有一種隱約的佛氣,我不曉得這個弘一法師要是看到會怎麼想,單是就畫論畫,弘一不及邱堤。
【第十一畫:徐揚的功德】
所謂「移動觀看」,是指中國古人看畫的一種方式,他們是雙手握著長卷,然後右手慢慢卷攏,左手慢慢展開,看一段,叫一聲好,這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觀看方式,如果別的文明也有,我很想知道。王希孟不一樣,王希孟站在山頂上,等於是一千架照相機,同時拍,然後全部畫下來,這樣的一種觀看方式,中國有個詞蠻好的,叫「曠觀」,「曠」就是曠野的「曠」,「觀」就是觀看的「觀」,通俗的解釋,就是杜甫那句詩「一覽眾山小」。得有這樣一個態度,就是任何道理不要說死,也不能截然,中國人也好西方人也好,各有各的大聰明,各有各的小盲點。西洋人的交響樂,算得是層次複雜,極盡鋪張,我會亂想的,要是瓦格納、馬勒、布魯赫那這幫哥們兒都來看看我們的長卷畫,恐怕他們會增加十倍的復調,更多的樂器。以我的偏見,所謂柔弱、萎靡,也是一種美,文明趨於爛俗都不免如此。西洋繪畫史有雄奇闊大,也由柔媚細巧,這樣才彰顯美術史的富足和完備,中國也一樣。咱們中國人看到《千里江山圖》啊,會真的相信太平世界,而西洋人看到《死亡的勝利》,會真的相信天堂和地獄。
【第十二畫:訊息與景別】
如果不畫這些次要的訊息,主題其實不受影響,但是你不覺得就,這些閑筆、閑人動起來,整個畫就更可看,更有趣,這是卡帕奇奧的貢獻,要說透視,我覺得這才是透視,他甚至有點接近中國人的曠觀。我不是要來講述電影,而是強調人的觀看的慾望,甚至觀看的意志,一部電影,一幅畫,其實是看導演和畫家怎樣誘導觀眾的目光,我這麼看這個場面,是要你也這麼看,然後個人的風格,他要說的意思,就通過這個觀看出來了,這個是視覺藝術的命根子,嬰兒睜開眼睛,世界開始了,人之將死,他用目光跟這個世界告別。人的觀看本能啊,無比頑強,理性管不住目光,眼睛不聽腦袋,你像阿Q、安娜最後的時刻,腦子警告他說,我命休矣,可是眼睛不知道,照樣在那看。繪畫的核心機密啊,有時候並不在畫,至少不全在畫,而是在這個畫家怎麼觀看,因為手法和技術傳統,它是有延續性的,不會一夜之間就變化,可是在每個人那裡,他的性格,他的天性,他看出去,就會不一樣,帶進作品,就改觀了。比如這位卡帕奇奧,他忽然在主角和主場景之外,他看到了遠處走動的人,可這有什麼了不起呢,誰都看見啊,是沒錯,但是文學藝術是這個樣子,你在文學上,如果看見什麼,寫出來,就走了一大步,繪畫也是這樣,你看見什麼,你畫出來,又走了一大步。因為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場景,誘人的未必是情節,而是觀看本身。電影和繪畫的致命的區別,我知道的,可是我老是在夢想,這兩者之間一種血緣關係,這種關係並不是在畫面,也不是影像,你不要去核對它,有意思的永遠是觀看,這個導演,這個畫家,他怎麼看他的那個素材,然後怎麼看、怎麼處理這些素材,變成他的主題,觀看在其中至關重要,我願意斗膽假設,所有古代的繪畫,你不要以為它已經過去了,它用一種不可覺察的方式,而且不可證明的方式,其實一直留到現在,出現在後代的各種作品當中,可能連作者自己都未必知道。
【第十三畫:俄羅斯冤案】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一句話,在亞洲,我們是歐洲人,在歐洲,我們是亞洲人。俄羅斯的跨世紀影響遍及歐美,一直到今天,像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還是美國文藝青年的上等讀物,他們和歐洲幾代作家分庭而不抗禮,另外自成高峰,所以,沒有俄羅斯文學的歐洲文學是不可想像的。恩准進入西方現代美術史的俄國人,有四個畫家,藝術家,一位是康定斯基,一位是夏加爾,一位是馬列維奇,還有一位塔特林,可是西方堅持認為,這些前衛蘇俄藝術家的奶媽是現代主義,這個是不是文化霸權,我不願意用這個詞,因為這麼一說啊,你就先把自己放在一個認慫的、下風的位置,所謂自知之明,對應知人之明,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們中國的百年油畫,還是小兒科,晉唐宋元早就給供在歐美的大博物館裡面,所以炎黃子孫還是得知趣,而且安然。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傷痛的記憶,但是每個民族說起來,嘆氣也好,哭也好,那哭法是不一樣的,中國的先秦故事定了一個很苦的基調,但是有陽剛氣,到了後來,像《竇娥冤》啊《西廂記》啊,那就是哀怨了,美是很美,那俄羅斯民族呢,奇怪,它講起自己難受的事情,是血氣方剛,而且忽然就溫柔起來。
兩百年來的俄羅斯的文學和音樂感動了世界,可在這感動當中,沒有俄羅斯繪畫,沒有蘇里科夫,蘇里科夫畫的每張臉,足夠動人,我耿耿於懷的是,他總是同情失敗的人,他畫裡面的主角,照今天的說法,就不折不扣的歷史反革命,彼得大帝雄圖大略,沒有他的改革,俄羅斯不會西化,不會強,蘇里科夫也不會畫油畫,近衛兵謀反,那是不懂事,沒辦法,歷史的代價和隱痛,可是我佩服蘇里科夫,就念念不忘這些送命的好漢。
我曾經把蘇里科夫和文學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音樂上的穆索爾斯基,並列為三個大人物,他們的藝術都是回應東正教的傳統,另外三個人物就是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還有列賓,他們是屬於臉朝向西方的一種意願,就這麼兩組人物,所謂民族派和西化派,如果非常簡單地劃分的話。俄羅斯實在是廣袤,像蘇里科夫,像托爾斯泰,還有進入蘇聯那些大導演,他們最厲害的本領,就是組構大場面,更厲害的是他放進大場面的每一個人物,就是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有名有姓,這一點咱們就有點望塵莫及,你去看《南巡圖》裡面的那麼多小人,其實是符號,好比螞蟻一樣。西方對俄羅斯繪畫的批評,通常是指,不是純繪畫,這種繪畫是一種文學的附庸,我認同的,但我心裡不服……西方有兩個詞可能批評俄羅斯繪畫,一個就是narrative,敘述性的繪畫,還有一個就是sentimental,太傷感主義……但我心裡還是不服,整個文藝復興的繪畫,就是《聖經》的附庸,是《新/舊約》的圖解,是人類情感的百科全書,它就是要你恐懼,戰慄,愛,神聖,就是要你哭,看了。我們現在把問題縮小來談另一對藝術上的永恆的矛盾,也是永恆的誘惑,有一次列賓看到一幅義大利的畫,讚不絕口說,藝術最最要緊的,還是要刻畫美,但不久他又看到另一幅無名的俄羅斯小畫,畫著一個貧苦的姑娘,老頭子看了就哭起來了,眼淚下來了,他說藝術最最要緊的,還是同情和善良……到現在我仍然不確定怎樣回應列賓的苦惱,我喜歡這種不確定,我也喜歡這種苦惱。我現在很少想起俄羅斯繪畫,就算想起來,我知道的,我其實是在懷念自己愚蠢的青春,我不會走向他那樣的民族主義,但他是文藝上所謂世界主義對面一個可敬的麻煩,他根本不在乎西方怎麼看他,他這種固執和驕傲已經過時了,可是我有選擇地選擇過時的品德。
【第十四畫:聖馬可教堂】
他(克萊門第)說看一幅好畫,通常他有兩個經驗來判斷,一個經驗就是,你會不斷不斷願意看下去,第二個經驗呢,就是你不斷看下去,老會有新的發現,新的領悟,這是真的。
我現在想在克萊門第那兩個意見之外加上一個經驗,就是你有時候迎面撞見一幅畫,這個經驗是非常少的,很少,以我回想,我想不出第二個畫家,就你撞見他的畫,你好像第一次看見繪畫,十五世紀的佛羅倫薩修士安吉里柯,我覺得就是這樣一位神仙。我也曾經說過自己的偏愛,歐洲最好看的畫不是油畫,而是濕壁畫,這不好形容,為什麼好看的是濕壁畫,除非你自己去看,油畫是單幅的、平面的,然後都要配上鏡框,濕壁畫直接畫在牆上,跟著這個教堂的結構走,所以教堂的結構有多麼宏偉,濕壁畫就有多麼宏偉,你單幅的油畫不可能呈現這樣一種壯觀。這是一種絕無僅有的經驗,很難描述,你被僻靜和隔絕包圍,靈魂出竅那種感覺,你在掛滿畫的美術館大廳當中,人聲嘈雜,你也會被某幅畫震撼,在心裏面非常驚動,有的,可是在僻靜的小禪房,你當場就變成一個修道的新生,你給帶進來,從此就要閉關修道了,隔絕,孤立,僻靜,這裡面就像是一個牢房,一個帶壁畫的牢房,所以據說英文牢房和禪房是一個詞,和所有宗教畫一樣,安吉里柯只是圖解聖經,所以我不必多介紹,你到了這裡面,你不單是安靜下來,而且一切到此為止,你的家,你的國,你過去的記憶,全部消失了,有一點點像電腦死機的樣子,同時呢,一切就開始了,你會自然而然心裏面有一念,就是萬事罷休,從此靜心修道。宗教它會沒落的,宗教畫不會沒落。簡單說,就在十三世紀之前的中世紀藝術,你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就是神性太多,人性太少,雖然中世紀好也就好在這裡,十五世紀中葉之後文藝復興的宗教畫,又好像人性太多,神性漸漸稀薄了……一前一後去掉兩個階段,一個是十三世紀中葉之前,一個是十五世紀之後,當中剩下什麼呢,當中剩下就是十三世紀中葉之後,整個十四世紀,還有十五世紀的上半,事情很有意思了,這兩百年的宗教畫,人性神性你用不著分的,你也很難分開,你瞧見神性的地方,就是人性,你被人性感動了,你會發現那個是神性。都說文藝復興是歐洲人的黎明,在佛羅倫薩,在聖馬可教堂的二樓,在一間一間的小禪房裡面,就在窗戶旁邊,那個安吉里柯的濕壁畫,你會看見,什麼叫做黎明的曙光。安吉里柯幾乎有點像他的綽號,義大利文的意思就是天使般的,非常好的一個名字,可能人是很好的一個人,你看他畫可以看得出來。安吉里柯不一樣,他懂得淺淡本色之美,他不太用那幾個原色去玩很多花樣,很多效果,他的畫讓我想起北宋人的敷色,也讓我想起錢選那種清雅。我覺得這是他一次愉悅的出軌(《三王來朝》),證明他既是一個卓越的聖經畫家,同時又是一個不自覺的一個純畫家,甚至我願意說是一個前衛畫家,看他即便在小禪房的聖經畫當中,他仍然用了一些手法,我沒有在其他聖經敘述裡頭見到過,比方你看這幾個畫面,頭和頭被切斷,頭和手也被切斷,就為了畫出一種,更加神奇的一種敘述效果,更有說服力,我很難確認這樣的處理是出於安吉里柯的虔誠,還是出於他的智慧,就像在他的畫上,神性和人性,你很難區分,渾然天成。可是我的偏見又來了,要說畫畫,以現代的觀念、現代的自覺、現代人的小聰明,你不要跟古人比,不可能,根本沒法跟他們比,安吉里柯的畫和知識、和思想,毫無關係,沒有比這種前衛性更迷人的。
【第十五畫:巨人的戰役】
他(木心)說你看古希臘雕刻,你聽巴赫,聽莫扎特,你無法說什麼,你有什麼好說?
他(朱光潛)說古希臘雕刻好比是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他跟中國的觀音菩薩比,泯滅一切憂喜,同時一比就拉到陶淵明,說陶淵明就因為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代,我們的碗,無終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乾乾淨淨,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並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題未定」草》人類社會或許進步了,包括武器,可是藝術,我告訴大家,沒有進步這件事情,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酷烈程度,是希臘戰役的幾萬倍,可是希臘雕刻家的膽魄和能量,是此後歐洲雕刻的可以說幾萬倍,真的藝術家心裡知道的。不用說啦,米開朗琪羅是文藝復興的雕刻巨人,他二十五六歲做的《大衛》,那種覺醒的氣質,那種逼人的英氣,古希臘人倒也夢不見,可是你沒有辦法,古希臘的時候沒有天主教、基督教,沒有覺醒這回事情,照馬克思的說法,古希臘是人類兒童時代,換句話說,古希臘人就是作天作地的孩子,古希臘人就算是一個壯漢,或者一個老人,跟後來的人類比,也還是孩子。上回說我看到安吉里柯的濕壁畫,忽然就忘記了其他的畫,所以我第一次看到派格蒙城邦這個祭壇,《巨人的戰役》,我完全忘了從前看到的靜穆的希臘,不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希臘,也不是阿波羅和亞里士多德的希臘,我倒是想起《荷馬史詩》裡頭的那種戰役,倒可以和《巨人的戰役》聯想起來,而且我想起尼采。我們現在來看逾百米長的祭壇石牆,《巨人的戰役》,它裡面沒有勝敗,沒有沉思,沒有哲學,沒有靜穆,沒有詩,《巨人的戰役》全是人和人在搏鬥,人和蟒蛇、人和獅子在搏鬥,實際上在我看就是雕刻家和一塊一塊大石頭在那搏鬥。希臘真是無可爭辯,此前的人類剛剛學會雕塑,此後的人類再也沒有人像古希臘那幾百年,那麼懂得人,肌肉,生命,這種搏動,你去看《巨人的戰役》,好幾組雕像,無數的腦袋,脖子,肩膀,胸膛,腰,屁股,腿,腳踵,全部都停在最驚人最優美的一剎那。為什麼我們今天看到的每一組浮雕,每一尊雕像,每一個局部,每一個碎片,高度完美,無分高下,簡直是神跡,和《巨人的戰役》製作於同時期的,還有另外一組驚人的世界性的雕刻,就是我們的秦始皇兵馬俑,可以比嗎,要不要比,如果比,咱們怎麼比,所以我願意提醒自己,各民族、各文明之間的藝術,不可以率爾比較,先秦偉大,雅典偉大,古埃及偉大,巴比倫也偉大,偉大在哪呢,就因為他們彼此不知道,彼此沒見過,所有雄強的藝術,飽滿的藝術,聚精會神的藝術,從來就是不知道他方,不管他方的。古埃及,巴比倫,還有秦始皇兵馬俑,是墳墓的藝術,世界各大文明當中,只有希臘提呈了人的藝術。
【第十六畫:杜尚的決定】
杜尚的姿態,老是不遠不近地退開,冷眼熱腸,偶爾幫朋友弄一些活動,他也是一個早期的策展人,他不在乎是否被接受,被理解,凡事總是笑眯眯的,一張聰明透頂的老臉,什麼都無所謂,他也不強調,他也不反對,他也不贊同,也不太解釋,晚年他說,他重視呼吸勝於一切,二戰以後啊,形形色色的當代藝術,前衛藝術,各有各的脈絡,我不會說它們都是受了杜尚的影響,可是追溯到這麼多運動的源頭,杜尚一定是個先覺者,先行者。到了晚年,他就管自個兒下棋,有人問他,你還會不會畫畫,他隨口說道,我不會再畫畫,他說你又不欠社會一幅畫,這句話非常有道理,他是反諷,同時其實是大實話,而且往大處看,他這一句話,說出了整個繪畫的一個傳播功能已經終結了。王女士有時候還用禪宗解釋杜尚,我一點不懂禪宗,但她說過一句話很對,她說杜尚留給世界的不是作品,而是他的態度,什麼態度呢,真是不好說,也說不好,以我現在的年紀,杜尚讓我明白,你做藝術是一件事情,然後你用什麼態度做藝術,是另一件事情。他有句話我非常喜歡,他說你拒絕一件事,和接受一件事,其實是一回事。所謂現代藝術的起點,有很多種說法,站在繪畫的立場上,當然會說塞尚去世的那一年,一九〇六年是現代藝術的起點,順便一說,塞尚逝世上一年,一九〇五年,咱們的慈禧太后剛剛命令廢除科舉考試,這是咱們跟西方的一個時差,那麼,你以非繪畫的立場,我以為,應該算是杜尚放棄畫畫的一九一二年起算。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里說過一句話,他說文學現在不被保護了,所以現在是走向文學的時候,大有深意,這句話他說在六十年代。杜尚把龐大悠久的事物,譬如繪畫,一下子就翻過去了,可是他性格好,怎麼個性格好呢,就是他不強求自己,也不強求人家。
文字整理/Févr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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